你的给予如果不是对方真正需要的,那只会变成负担。
岁岁轻轻推开院门。
想象中的暴风雨并没有来临,院子里很安静,大厅里漆黑一片,东西厢房也都没有灯光。她紧绷的一颗心瞬间就放松了下来,心想,真是太好了,大家都睡了。
岁岁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间,不敢开灯,也顾不上洗漱,就摸索着爬上床。姿势换了好几个,她还是睡不着。她很清楚事情并没有过去,明天还是要面对的吧……
岁岁从书包里摸出小闹钟放到枕边,在寂静的夜里,时针走动的声音仿佛有一种催眠的魔力。这是她在某个失眠的夜晚发现的小奥秘,这晚再次得到了印证。她又开始做梦,同以往一样,梦里下着很大的雪,寒风凛冽,陆年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质问她,为什么跟陆天铭打架?她不回答,他就一直重复地问,眼神冷冷地盯着她。她想逃跑,可无论从哪个方向跑他总是挡在她前面,她急得快要哭出来。忽然,有强烈的光线照进她的眼睛里,光……哪儿来的光?
岁岁艰难地睁了睁眼,看见有个身影正站在门口。她心想:这梦也太真实了,光芒真刺眼。她翻了个身,将头埋进被子里。
“赵岁岁!”
床被狠狠地踢了一脚,巨大的声响让岁岁惊得坐了起来。
不是梦。
“你居然能在这里好好地睡觉?你竟然睡得着!”
陆年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他的脸隐藏在暗影里看不清楚,但岁岁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强烈的怒意。
岁岁有点蒙,仰头傻愣愣地望着陆年。
她搞不清状况的样子令陆年更加愤怒,他近乎粗暴地将她从床上拽起来,一路拽出了房间。寒风扑面而来,岁岁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陆年咬着牙说:“现在清醒了吗?”
岁岁向来有严重的起床气,下意识地就吼回去:“大半夜你发什么神经啊,陆年!”
她觉得生气又委屈,打架的事天铭可以怨恨她,天铭爸妈可以问责她,甚至姥姥也可以,但唯独陆年不行。
她还是第一次用这么冲的语气跟他说话,陆年愣了一下,然后冷笑道:“我真是脑子坏掉了才到处去找你,你不回来最好!”
岁岁愣住,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陆年说的第一句话。他出去找她了?一直找到现在吗?其实在吼完陆年后她就有点后悔了,这下更是羞愧。她回家时分明才九点,姥姥平时都要十点多才睡的,陆年则更晚。她是太紧张、太害怕面对,才会忽略了这些。
岁岁拉住正要离开的陆年的衣服,低声说:“对不起啊……”
陆年甩开她的手,厌恶地看着她咬着嘴唇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又来了,她总是这样,做错了事就是这种表情,好像她很委屈似的。
真的,很令人讨厌,也很令人生气。于是那些话很轻易就脱口而出——
“赵岁岁,你就是个灾星。你走到哪里都能把别人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你还非常自私,永远只想着自己,从来不考虑别人。
“你明明知道我很讨厌你,还非要阴魂不散地出现在我面前,你真是我见过最没脸没皮的人。”
一口气说完,陆年忽然有点愣怔,不敢相信那些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他恍惚间看到妈妈用失望的眼神看着自己,对他说:年年,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吗?你的教养、你的礼貌呢?那眼神如探照灯,照见了盘旋在他心底深处的恶毒的猛兽。这种感觉令他开始厌恶自己,也因此更加厌恶让他变成这样的岁岁。
岁岁真的不想的,可眼泪就是控制不住地涌上眼眶。她拼命咬住嘴唇,指甲狠狠地掐进手心里,才能让眼泪不落下来。
“对不起……”岁岁低下头,重复着这句话。她也很讨厌嘴笨的自己。陆年的每一句控诉都像尖锐的刀一样,将她的心刺得很痛,可她根本无从辩解。
过了许久,陆年才开口,声音又恢复到以往的平静:“你真的觉得抱歉吗?”
岁岁不停地点头。
“那你离开吧。”他的语气十分冷漠。
岁岁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玩笑或者气话的成分,可他的神情格外认真。
四目相交,最后岁岁在陆年没有一点温度的眼神中垂下头来。
陆年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你看,你连说‘对不起’也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能好过一点。”
说完,他转身离去。
岁岁躺在床上,心中难过与谅解的天平在互相拉锯。她不停地给自己催眠,陆年是太生气才口不择言而已,可已经说出口的言语的杀伤力远比她想象中大。她很难过,还有难堪。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不该是这样的。她真的只是想要尽一切能力对他好而已。
从前她是那个被宠爱的人,没有人教过她要怎么对一个人好,所以她只能凭借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去付出。怕他冻着,怕他饿着,怕他被人欺负,怕他孤独,她像只保护小鸡仔的母鸡一样,张开羽翼想要为他遮风挡雨,以为那就是爱。很久以后岁岁才明白,在任何一段情感关系中,你的给予如果不是对方真正需要的,那只会变成负担。
可惜十三岁的她不懂。
第二天早上,岁岁总算明白陆年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了。
这天的早餐是天铭妈妈准备的,岁岁这才知道姥姥昨晚出去找她时在雪地里摔了一跤,在医院住了一晚,清晨才回来。
岁岁自责得脸都快埋进粥碗里,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陆年拿上早餐先走了,餐桌边就剩下天铭一家与岁岁。她感受到了来自天铭妈妈莫大的敌视,那视线令她如坐针毡。她正想走,就听到天铭妈妈开口了。
“别人家养条狗还知道看家护院呢,搁我们家倒好,养了只会咬主人的恶犬。”
天铭妈妈心疼地看着天铭的脸,那上面被岁岁用指甲划出了好几道血印子,还有他手腕上深深的牙印。她从来舍不得重骂一句的宝贝儿子被个没教养的野丫头欺负了,真是太可恶了!昨晚她气得与婆婆吵了起来,说要让岁岁滚蛋。后来老人出去找岁岁时摔了一跤被送去医院,天铭爸爸训斥她不就是两个孩子闹着玩别小题大做,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可她心里那口气实在是堵得慌,不吐不快。
岁岁的脸唰地变得通红,连耳朵都有些发烫。
天铭爸爸不悦地瞪着妻子:“一大早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吃饱了就上班去。”
天铭妈妈将筷子一丢,站起来时重重地推了一下椅子,椅子发出一声尖锐的声响。天铭也起身,路过岁岁身边时抬了抬手,一把鸡蛋壳碎渣就落进了岁岁的粥碗里。
天铭爸爸怒喝:“陆天铭,欠揍是不是!”
天铭一溜烟跑了。
“岁岁,你重新盛一碗去。”天铭爸爸顿了顿,说,“别把你舅妈的话放在心上,她就是个刀子嘴。”
岁岁勉强笑笑:“没关系的,舅舅,我吃饱了。我去看看姥姥。”
岁岁站在姥姥的房间外犹豫了许久,才鼓起勇气敲门进去。
“姥姥,您摔伤哪儿了呀?要不要紧?”岁岁内疚得不敢与姥姥对视,却又十分忧心姥姥的情况,于是站在床边一会儿垂头,一会儿又抬头偷瞄两眼,如此切换着。
姥姥本来板着脸想训斥岁岁几句的,见她这个样子又觉得好笑,便宽慰她说:“其实也没什么事,你舅舅非让我住院观察一晚,检查这检查那的。你看,这不是啥事儿都没有嘛,尽浪费钱了!”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她还特意甩甩手、踢踢腿。
“对不起,姥姥。”
姥姥的语气忽然变得严厉起来:“岁岁,你实在太胡来了!你不知道大晚上一个姑娘家在外面有多危险吗?”
岁岁低声道:“我错了。”
“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我再也不会了。”
“在我们家有个传统,做错了事就要受罚。我就罚你……”姥姥想了想,说,“洗一个星期的碗,还有倒垃圾!”
“好。”
岁岁有点鼻酸,不是因为被责罚感到难过,而是感激姥姥。姥姥这是没把她当外人。
姥姥又问她:“为什么跟天铭打架?”
岁岁低了低头,没回答。
“天铭说他把可乐洒在了你的课本上,所以你们才打架。我不信他说的,你告诉姥姥,天铭那浑小子是不是欺负你了?”姥姥放柔了声音。
岁岁想起在与天铭缠斗的过程中,她气呼呼地说要将这件事告诉他爸爸。天铭说,你敢告状的话我就把陆年妈妈的东西全扔了,我说到做到!岁岁知道他不是虚张声势。
岁岁摇了摇头:“姥姥,他说的是真的。刚发的新课本就被他弄脏了,我一时生气才……”
“真的?”
岁岁郑重地点点头。
姥姥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会儿,最后没再追问,而是转移话题说:“你昨晚上哪儿去了?”
“就……在学校附近。”
“晚饭吃了吗?”
“吃了麦当劳。”
“哎哟,小丫头至少没傻乎乎地饿肚子。”姥姥戏谑道,又招了招手,“你过来。”
岁岁在床沿坐下,内疚地看着姥姥。
姥姥伸手抚了抚岁岁脸颊上的伤痕,她用那种很温柔的声音说:“岁岁,你记住啊,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那些压在心头的愁云,瞬间就被吹散了。
岁岁的眼睛湿漉漉的,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姥姥:“快上学去吧,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岁岁看了看手表,时间确实有点晚了,偏偏公交车也比平常要来得慢,赶到教室时刚好响起了上课铃声。第一堂课是数学,数学老师习惯提前两分钟来,教室里已经安静下来。在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岁岁抱着书包低着头快步往座位上走。越紧张就越容易出错,她不知踢到了什么东西,忽然一个趔趄,身体往前栽倒。然后两声惊呼同时响起,一个是岁岁的,还有一个……是岁岁摔倒时下意识地拽住她的旁边座位的男生。
教室里有一瞬间的静默,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岁岁以一个“扑倒”的姿势趴在男生的身上。
然后,哄堂大笑。
有几个男生异口同声地起哄。
“哇,投怀送抱哟!”
又引来一阵笑声。
“对不起……”岁岁丢下这句话,羞愧地逃回了自己的座位,把发烫的脸埋在臂弯里。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让我消失吧,让我消失吧。
数学老师一拍桌子,大声训斥:“都给我安静点!”
教室里渐渐恢复了安静,可那堂课岁岁上得心不在焉,总觉得那些笑声一直在耳边回响。甚至那一整天她都觉得浑身不自在,走到哪儿都觉得别人在用怪异嘲讽的眼神看她。
不知道是不是坏事情有连锁效应,那一个星期岁岁都特别倒霉。
第二天课间,她刚接了一杯水放在课桌上,两个男孩打闹时撞了一下她的桌子,水杯被打翻。不仅她自己下一节课要用的英语书遭了殃,还弄湿了前排汪文娟的衣服,又引来一群人围观。
汪文娟不爽地瞪着她说:“哎呀,你怎么总是事儿事儿的啊!”
汪文娟的同桌李芊正帮她擦着背后的水迹,嗤笑一声后接话道:“新来的转校生嘛,刷存在感咯!”
说着她看了岁岁一眼,那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敌意。
她讨厌我。岁岁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她了,她们总共也就说了两句话。
第二天下午上体育课的时候,几个女生围在李芊与汪文娟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有人还不时地往岁岁身上瞅两眼。岁岁收拾着四处散乱的羽毛球,走到她们身边时,那些人也没有停下来,于是一些零散的话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特喜欢表现自己……”
“真的很烦那种女生……好讨厌……”
“听说她爸妈是被……”
“天哪,真的吗?”
“真晦气……”
十三四岁的女生,聚在一起议论别人时话语与眼神都很直接,半点也不避讳,还很自以为是地觉得这是真性情,看你不爽我就要说出来。
岁岁抱着羽毛球筐发呆,妈妈曾跟她说过:岁岁,不要在意不了解你的人的看法,他们对你来说根本不重要。
她也不想去在意,可是,真的好难啊。
最后一节自习课,岁岁走回座位时看见李芊的记号笔掉在了地上。她犹豫了一下,弯腰捡起来放在她的桌上,两人视线相交,岁岁勾了勾嘴角。然后,她看见李芊用纸巾包起那支笔,带着嫌弃的表情走到垃圾桶旁边,再将笔扔了进去。
那一瞬间,岁岁感觉心里有一阵强烈的风呼啸着吹过。
她拿着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第一次觉得学校没意思透了,仍旧是穿着校服的少男少女们,男孩们互相打闹着、大笑着,女孩们结伴去厕所与小卖部,也聚在一起交流言情小说、漫画、偶像剧和卷发棒,可那些都与她无关。
好不容易熬到了周五放学,岁岁发现写完的物理实验报告不见了。她把课桌和书包都翻遍了也没找到,就想问问四周的同学,可左右看看,大家都一边各自收着书包,一边跟同桌或交好的同学说着话。她张了张嘴,试了好几次,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插话的契机。她与他们之间被一层看不见的玻璃隔成了两个世界。那天是她值日,最后她在垃圾桶里翻出了自己的报告书。她拿着那张脏兮兮的纸,气得手指都在颤抖。
哪有什么接二连三的倒霉事,不过是“事在人为”罢了。
之前连续多天是阴天,这天难得地出了太阳,有好多男生在打球,篮球场上一片热闹。岁岁倒完垃圾回教室,路过球场时,一个球结结实实地砸到了她身上。她的第一感觉不是痛,而是——还没完没了了是吗?!
岁岁愤怒地回头,有个男生慢悠悠地走过来。他捡起球拍了两下,然后转身走回球场。
岁岁:“……”
岁岁认得他,是班上的同学。他走回队友身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几个男孩便嘻嘻哈哈地笑开了。岁岁在那群人中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陆天铭。他像是感受到岁岁的视线,转过头来。四目相撞,他露出一个挑衅得意的笑。
一瞬间,岁岁全明白过来了。
一些细枝末节开始在岁岁的脑海里变得清晰起来,她的目光从那几个男生身上一一扫过。左边这两个,打闹时弄翻了她的水杯;站在天铭身边的那个,她就是在经过他的课桌旁时摔了一跤。她的视线里忽然闯进来一个人,那人走过来,将一瓶水递给了天铭。
是李芊。
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全往上涌,岁岁捡起球场边一个闲置的篮球,快步走过去,抬起双手,对准之前用球砸她的男生狠狠地砸了过去。
男生毫无防备,惊呼出声。
被砸的男生揉着剧痛的手臂对着岁岁吼:“你干什么!”
岁岁再一次成为焦点人物。
岁岁没理他。她走到天铭面前,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陆天铭,我原本以为你只是讨厌了一点,现在我觉得你这个人真的很差劲!”说完,岁岁挺直背脊,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铭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哇!又来一个女英雄!”不远处,目睹了全过程的郑重拍了拍手,“不过话说回来,陆天铭那小子怎么老招惹这么猛的女生,是老陆对咱们太残酷,所以父债子还?”
他没有认出岁岁来。
“早就说你眼瞎,还不承认。”周慕屿将喝完的可乐瓶扔给郑重,“还有,语文没学好就别随便用四个字丢人现眼了,OK?”
郑重不服气地将可乐瓶砸回他身上:“本人语文比你多一分,视力5.0!”
周慕屿没理他,将可乐瓶扔进垃圾桶,然后走过去捡起被岁岁用来当“凶器”的篮球,手心运球,一路拍着回到篮球架旁。他微垂着头,橘色的夕阳打在他的侧脸上,鲜明地照见他嘴角勾出的一抹淡笑。他仰头,纵身一跃,完美地投进一个三分球。
郑重在他身后捧场地吹了一声口哨:“来来来,周少爷,再比十场,赢了的买游戏币。”
“不玩了,赢你太没成就感了。”
“滚!”郑重抬脚虚踢了他一下,他捡起地上的篮球,有点不舍地说,“你真的要卖掉它?你买来那么贵,二手可不值什么钱。”
“不卖了。”周慕屿从他手上抢过篮球,曲指弹了两下,“我忽然觉得它特别可爱。”
就像那个被人故意砸到却没有得到道歉,捡起他的篮球勇猛地以牙还牙的姑娘一样可爱。
周少爷抱着球扬长而去,郑重那点不舍瞬间没了影,急道:“我都在网上跟人约好了周末交易,你打算让我出尔反尔吗?!”
周慕屿转头笑得特欠揍:“哟,恭喜你,终于用对了一次成语。”
郑重:“……”
岁岁做好了被天铭整治的心理准备,一切倒霉事儿有了来路,她反而一点也不怕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一巴掌抽回去!这是爸爸教给她的社交箴言。那是她升上初中去报到前爸爸对她说的话,妈妈还笑骂爸爸搞暴力运动,让她别理他。她为岁岁整理好校服,再温柔地叮嘱她,要好好与同学相处,多沟通、多一点谅解。但她说也不要委屈了自己,被人欺负的话不用忍着。
“其实是一样的意思嘛!”岁岁喃喃自语,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就放下铅笔,望着素描本发呆。那上面是她刚画的一幅线条速涂,回忆中的那个场景隔着时空生动地重现在她眼前——爸爸笑着对她讲那句话,妈妈微微俯身为她整理校服。
岁岁的手指慢慢抚过那画中爸爸妈妈的脸,真的真的好想你们啊。
突然,“砰”的一声脆响打断了她的思绪,岁岁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她循声望去,靠着后院的那扇窗玻璃被砸了个大洞,从洞里头探出的一张脸吓得岁岁尖叫一声。肇事者非常满意她的表现,做了个鬼脸,张嘴无声地说了三个字,然后就跑了。
岁岁看懂了,天铭说的是:“冷死你。”
“幼稚!”岁岁拍着胸口翻了个白眼,觉得陆天铭的心理年龄只有五岁。她深呼吸,告诫自己不要与个熊孩子一般计较。
岁岁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大人,怕引起家庭纷争。她觉得自己能搞定被砸坏的玻璃窗,可当她试过用作业本、纸板、素描本、围巾等等去挡呼啸而来的寒风却被一一吹落时,才站在那个破洞前满面愁容。最后她放弃了,关灯睡觉。那个洞正好对着她的床,寒风就像刮在耳边一样,房间里的温度下降了好几度。熊孩子说得没错:冷死你。后来她是用被子蒙着头睡的,倒是不冷了,只是觉得呼吸不顺畅,真的挺难受的。
岁岁起床的时候气呼呼地想,要不跟天铭再打一架,输了的人就乖乖地认㞞,别再折腾了。可这天她没见到天铭,他每个周末都有一天要跟妈妈回姥姥家。
吃午饭的时候,姥姥提议给陆年与岁岁各买一部手机,好方便联系。
岁岁说:“姥姥,我有手机。”
去年升初中时爸爸给她买了一部诺基亚最新款,但她很少用,来北方后那张电话卡就停了。
“那年年你去买手机,”姥姥对陆年说,“营业厅就在春华街,你去过它旁边那个书店。你记得路吧,带岁岁一起去办张卡。”
陆年皱眉,刚想拒绝,就见姥姥恳求地看着自己:“我周末这两天都没空,艾灸预约满了。岁岁都还没去过市区呢,拜托你了好不好?”
陆年说:“好。”
岁岁诧异地看向陆年,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
姥姥的心情有点复杂,有一点欣慰,也有一些对陆年的歉意。她看得出他不情愿,可都这么久了,这两个孩子处得还跟陌生人似的。不,陆年对岁岁比对陌生人还要冷淡,几乎到了无视的地步。而岁岁呢?她带着忐忑与讨好,很努力地想拉近与陆年的关系,可最后她脸上总是一副黯然的神色。同住一个屋檐下,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啊。
坐在公交车上,岁岁对陆年说:“谢谢啊。”
“不需要,是姥姥拜托的事。”说完他就扭头看向窗外。
岁岁识趣地没再说话。
直至进了营业厅,两个人都再没有一句交谈。
陆年很快就选好了一部手机,很简单的款式,黑色,岁岁觉得很适合他。
选手机号的时候,店员说:“你们是一起的吧?要不要办个子母卡?现在有优惠套餐,比单独卡更划算哦,而且相互之间打电话还免费呢!”
“好啊!”
“不用。”
岁岁与陆年异口同声地回答。
“呃……”店员看了看岁岁,又看了看陆年。见眼前这个长得十分英俊的少年抿着嘴唇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她将再推销一下的想法收了回去,“好吧,那你们各自选个号。”
走完流程,领了卡装进手机里,岁岁将换下来的那张已经停了的旧卡小心翼翼地包好放进口袋里。
“试试打个电话吧。”店员说,“你们可以互相拨打一下。”
岁岁正准备问陆年电话号码,就听见他对店员说:“谢谢,不用了。”
岁岁将刚掏出来的手机又默默地塞回了外套口袋里。
走出营业厅,陆年问她:“你知道怎么回家吧?”
岁岁点头:“知道。”
“好。”
连句再见都没说,陆年就走了。
岁岁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走了进去,找到那个店员说:“可以拜托你将我朋友刚办的手机号告诉我吗?”
店员是个年轻的姑娘,先是有点惊讶,然后如过来人一般露出“我懂了”的表情,打趣道:“怎么,小情侣闹别扭啦?”
岁岁一愣,然后脸瞬间就红了,急忙摆手:“哎,不是不是啦……”
店员笑了,又打趣了两句,还给岁岁支招怎么去哄生气中的男朋友。
岁岁拿到号码后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出营业厅,她摸了摸脸颊,还是烫的。
时间还早,岁岁决定去旁边的书店逛逛。姥姥说这是市里最大的书店,已经开了很多年了。书店的氛围挺好的,书的分类也清晰。岁岁买了几本习题集,又选了两本小说。路过生活类书架时,她的目光被展台上花花绿绿的菜谱封面给吸引住了。她在那里站了一个多小时,认真地将展台上所有拆了封的书都翻了翻,最后带走了一本《零基础学做家常菜》。
从书店出来,岁岁觉得有点渴,看见马路对面有个便利店,就过去买水喝。付款的时候前面排了个高个子的短发女生,她好像忘了带钱包,有点着急地在身上摸来摸去,连外套口袋都翻出来露在外面。
“不好意思啊,我再仔细找找。”女生对收银员说完,转头示意岁岁,“你先结账吧。”
岁岁走上前,看女生只买了一支柠檬味棒棒冰,于是将水与棒棒冰放在一起,对收银员说:“一起吧。”
“啊?”女生吃惊,然后很不好意思,“谢谢你。但不用啦,我朋友就住在附近,我可以去找他拿钱。”
这时,收银员已经火速收了两件商品的钱,岁岁将棒棒冰递给女生,笑着说:“没关系,我也喜欢在冬天吃这个,还最爱柠檬味。”
“真的啊,我也是,我也是!”可能是因为这个共同点,女生接受了岁岁的善意,“那就谢谢了啊。”她朝岁岁眨眨眼,“你真是个小天使。”
岁岁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可女生的语气特别诚恳。
两个人一起走出便利店,女生站在门口将棒棒冰一分为二,递了一半给岁岁:“请你吃。”
话音刚落,她就意识到这句话不对,忍不住笑了。
岁岁也笑了。
女生吸了一口棒棒冰,满足地眯了眯眼:“哇,幸福感up!up!up!”
岁岁被她的神情与语气感染,也咬了一口棒棒冰。她已经好久没吃过了,有种久违的熟悉的味道。
岁岁自己都觉得奇怪,她竟然会跟一个陌生人站在街头吃着棒棒冰聊起天来。
“我肠胃不太好,以前我妈妈都不让我吃,我就偷偷地吃。有一次被她发现了,扣了我三天的零花钱。”
岁岁低了低头,以前为了偷吃妈妈管制的食物与她斗智斗勇,觉得大人们真是好讨厌啊,可现在想起来却成为令人想哭的记忆。
“我妈也是!!”女生好像发现了什么重大的巧合,开心地伸出手掌,岁岁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然后伸手与她相击。
两个人又笑了起来,像两个大傻子。
岁岁心里那点怅然被驱散,觉得这个女生可真可爱。将那半支棒棒冰吃完后,岁岁便与女生挥手道别。
真是个可爱的小天使!丁壹目送着岁岁走远,忽然“哎呀”了一声,连名字都忘问了呢。她转念一想,不过以后大概也不太可能再见了吧。
她们都以为这只是某个平凡周末里的一场萍水相逢,茫茫人海中再见的概率微乎其微,哪能料到后来她们将在彼此的生命中占据着无与伦比的分量。
“丁二!”
丁壹的脸色立即变了,转身对着来人磨牙:“你再叫一次这个名字试试!”
周慕屿晃了晃手中的钱包:“来买东西不带钱包,丁二,实至名归啊!”
丁壹深呼吸,再深呼吸,然后抢过钱包,脸上挤出一个特别假的笑:“你特意来给我送钱包的吗?哇,你可真善良,周、美、美!”最后三个字,她一字一句说得特别清脆。
然后,如她所料,周慕屿脸上欠揍的笑容瞬间龟裂。
在他发飙之前,丁壹拔腿就跑。
周慕屿阴着一张脸追上去,他的速度已经很快了,可跑步等体能训练对丁壹来说如家常便饭,于是始终让他落在身后几步远的距离。连个女生都跑不过,周慕屿的脸色更加难看,攥紧拳头铆着劲儿追。两个人一前一后,像两股劲风在人群中穿梭。路人看周慕屿那架势,还以为他是在追小偷呢。
丁壹气都不喘一口地跑进巷子里的一家网吧,看到郑重正坐在角落的位子打游戏,她的包就放在他的座位旁。她抄起包想再跑出去,可来不及了,周慕屿已经气势汹汹地杀过来。
“郑肿肿,救命啊!!”丁壹一边举起包护脸,一边往郑重的电脑桌下躲。
周慕屿踢了一下郑重的椅子:“丁二!你个缩头乌龟,给我出来!”
丁壹笑嘻嘻地说道:“我不!做人呢,最要紧的就是能屈能伸!”
周慕屿俯身去拽丁壹,她“唰”的一下将郑重的腿连着椅子腿一起抱住。他加重拽的力道,她就抱得更紧,双方拉锯,互不退让。
郑重这会儿正戴着耳机在游戏里大杀四方正嗨呢,他岿然不动、专心致志地盯着显示屏,余光都没分一点给那两个闹腾的家伙。
“呵,我就不信你能躲一辈子!”周慕屿冷笑着伸出脚,对着电脑主机开关键轻轻一踢。
电脑黑屏了。
郑重呆了一秒,然后跳起来揪住那个脚欠的,怒吼:“周美美,你欠揍啊?!”
嘈杂的网吧里,他们这个角落瞬间安静了一秒。
丁壹感觉到拽住自己的那股力道松了,就知道自己安全了。而有人……要倒大霉了。嚯嚯嚯!她很不厚道地幸灾乐祸了一小下。
丁壹爬起来,一边甩着有点麻的腿脚,一边欢天喜地地目送郑重那个倒霉蛋“替死鬼”被盛怒的周慕屿拉出了网吧。
小时候周慕屿身体不好,老生病,看了很多名医也没什么用。他妈妈病急乱投医,不知从哪位高人那里得到指点,说这孩子命中带劫,性命堪忧,要想逢凶化吉,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当成女孩来养。于是从他一岁到三岁,整整两年时间都被周妈妈打扮成姑娘家。他从小就长得好看,五官精致,皮肤白皙,眼睛黑亮,睫毛长而浓密,笑起来的时候萌化了大院里一众姐姐、阿姨、奶奶的心。她们见到他就夸,哎哟,这小姑娘长得可真美呀!久而久之,他便得了个爱称——美美。后来得知性别真相的他气得哇哇大哭,愣是两天没理他妈。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从上幼稚园开始,周慕屿小朋友就特别热衷于打架,而且勇猛无比。毕竟在小男孩看来,打架是证明自己很“爷们儿”的最直接的方式。
“周美美”这个名字是他的逆鳞,小时候大院里的孩子们爱起哄,谁叫一次就被周慕屿揍一次,后来也就没人敢再开他的玩笑了。一起长大的丁壹与郑重自然很清楚这一点,郑重还是被揍过名单中的一员,一般是气急了才敢吼那三个字出来。
十分钟后,丁壹背着三个人的包走出网吧,“男人对男人”的战争果然结束了。也如她所料,悲催的郑重同学再一次成为周少爷的手下败将。他正买了两瓶可乐过来,一脸郁闷地丢了一瓶给周慕屿。
这是他们之间的规则——有啥事别藏在心里,是男人就出去单挑,谁输了就买可乐。
看着两个衣衫凌乱、嘴角挂彩的“男人”,丁壹摇了摇头:幼稚!
郑重一口气喝掉半瓶可乐,不满地控诉:“你搞双标!你叫我‘郑肿肿’,我揍过你吗?”
周慕屿:“你也可以叫我‘周肿肿’。”
郑重瞅了一眼某人高挑瘦削的身材,在心里“呸”了一句:真不要脸。他转头指着丁壹:“你还叫她‘丁二’!”
“她也可以叫我‘周二’啊!”周慕屿哼道,“就是不能叫那三个字,这事关男人的尊严!”
丁壹身上挂着三个背包,慢悠悠地走在两个人身后。看着他们吵闹了一路,你踢我一脚,我给你一拳,她嘴角的弧度一点点上扬,抬头眯了眯眼。阳光是暖的,风是轻的,笑声是清脆的,身边的人仍是旧日的,这青春岁月可真好啊。
午休铃一响,饥饿令大家奔出教室的速度特别快,教室里很快就安静下来。陆年坐在座位上没动,还掏出一套物理奥赛题开始做。解完最后一题,他从课桌里拿出一个面包与一瓶纯净水走出教室。走廊尽头有一处伸展出去的半弧形阳台,他喜欢在没人的时候去那里解决午餐,顺便吹吹风醒个神。
待了没几分钟,就听见楼下走廊里传来说话的声音。他不是故意要偷听的,是他们交谈的声音实在有点大。
“陆天铭,这东西哪儿来的?不会又像上次那套油画笔一样,是你那死去的姑姑的吧?”
陆年皱了皱眉,转头往下看,见陆天铭正与一个高年级男生靠在栏杆上讲话,背对着他。
“胡说什么啊,这是我自己的,我表姐从国外给我带的!”
“OK,我要了。”男生将东西收了,付钱的时候“啧啧”道,“你这脸还没好啊,你们班那个赵岁岁还真猛,为了套油画笔敢跟你拼命,东西又不是她的。可惜了,那套笔我挺喜欢的……”
陆年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后面他们再说些什么他全没听进去。
当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走到了初一(3)班的教室外。他知道岁岁的班级,但还是第一次来。快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了下来,转身往回走。可没走两步他又折回来,一向平静的脸上此刻浮起了几许纠结。
“陆年,你来我们班干吗?找我吗?”从教室走出来的陆天铭看见他,非常吃惊,大声问道。
陆年抬眸冷冷地看着他。
天铭有点怵他的眼神,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难道是找赵岁岁?她不在教室里。”
陆年走近天铭,俯身贴在他耳边,冷声道:“以后再敢偷偷进我的房间,我有一百种方式让你的脸更精彩。”
他说完就转身走了。
天铭气得对着他的背影拳打脚踢,一想到刚才他警告自己时自己竟没出息地哆嗦了一下,更生气。他一脚踢向柱子,然后抱着脚一边“嗷嗷”叫,一边痛骂:“赵岁岁你个告状精!”
“告状精”此刻正在食堂,她的处境比天铭更糟糕,她被那天用篮球砸她的男生报复了。
男生端着吃完的餐盘路过岁岁身边时,将喝剩下的半碗汤全洒在了她的身上。
岁岁正埋头吃饭,被惊得跳起来。她皱眉看着衣服上挂着的丝丝缕缕的紫菜与蛋花,还好汤已经不烫了。
“哎哟,不好意思,手抖了。”那男生直视岁岁愤怒的眼神,轻飘飘的语气里根本没有歉意,更可恶的是他还挑眉笑了一下。
岁岁深呼吸,看着餐桌上自己才喝了两口的番茄鸡蛋汤,在“泼他一身与把食物浪费在这种人身上不值得”之间犹豫。
愣神间,她就听到那男生的惊叫声与食堂里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接着,是一个有些熟悉的懒洋洋的声音。
“哎呀,抱歉啊,手抖了。”
岁岁扭头,一张非常漂亮的脸撞入她的双眸。是的,在这样混乱的时刻里,她第一个注意到的却是那少年好看得有些过分的面孔。在一群穿着朴素校服的学生中,他实在太耀眼了,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
只见那少年晃了晃空了的可乐罐,对着它特一本正经地道歉:“对不起,没能把你们喝掉!”
这个人怎么这么逗啊!岁岁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周慕屿冲她眨了眨眼。
被他泼了满身冰可乐的男生终于从呆愣中回过神来,伸手抹了把脸,将餐盘往旁边桌子上一扔,抡起拳头就要去揍那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多管闲事者。然而他一腔怒火还没来得及发,就有人挡在了他面前,跟一堵墙似的。
郑重一边拦住那个男生,一边朝周慕屿抛了个眼神。两个人从小到大一起搭伙做了无数坏事,不用开口就明白对方什么意思。
周慕屿拉起岁岁扬长而去。
“等我一下。”周慕屿将岁岁拉到食堂外的水池旁,丢下这句话就跑开了。没一会儿,他就买了包纸巾回来。
岁岁正在用手清理衣服上的汤渍,有纸确实要方便很多。于是她感激地说:“谢谢你啊。”
“不客气。”
可纸巾根本也擦不干净,那气味与痕迹令岁岁浑身难受。她索性脱下来洗了洗,这下校服一大半就都湿了。
周慕屿看了一眼岁岁身上湿漉漉的衣服,脱下自己的递给她:“穿我的吧。”
岁岁摆手道:“啊,不用了,没关系的。”学校对着装要求特别严格,不穿校服是要被罚的,她不能连累他。
周慕屿说:“我教室里有备用的。”
见他坚持,岁岁于是接了过来:“谢谢啊,我怎么还给你?”
“周慕屿,初二(1)班。”
岁岁点点头:“我叫岁岁,赵岁岁。初一(3)班。”
周慕屿笑了:“我知道。”
“嗯?”
“没什么。”
“再次谢谢你。”岁岁说,“衣服我洗好了再还给你。”
“嗯。”
岁岁刚走,郑重就跑了过来,兴冲冲地跟周慕屿邀功:“搞定了!放心,没动手,我跟那孩子进行了一场诚恳又深刻的谈话,他应该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你干吗这么看着我?”他奇怪地瞅了一眼周慕屿,忽然发现他就穿了件毛衣,奇怪地道,“你的校服去……”话没说完,他拔腿就跑。
周慕屿阴恻恻地追过去。他追不上丁壹,但揪住郑重还是轻而易举。于是悲催的“郑肿肿”同学再一次被周少爷压倒性地欺负了,他的校服被扒了下来。
偏某人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这都是为了你。上次你那检讨书写得四六不通被老陆退回来了吧,熟能生巧,多写几次就好了。不用谢我。”说着,他拍了拍郑重的肩膀,然后掸了掸校服上的灰尘,满意地走了。
郑重从地上爬起来,吼得全校师生都听见了:“周慕屿你个土匪、强盗!”
下午,那个男生竟然没有再找岁岁的麻烦,她有点惊讶,却也乐得清静。她穿男生校服引来了班上女生的指点,但她毫不在意,这个世上有冷漠的人,也有温暖的人啊。
放学的时候,岁岁脚步轻快,看见要坐的52路公交车开过来,用了最快的速度跑过去,结果还是错过了。就差一点点!她喘着气从马路上往后退,没留意站台的台阶,差点摔倒时有人从身后扶了她一把。
“谢……”岁岁转头道谢,但看清帮她的人时愣住了。
是陆年。
他……他……竟然扶了自己?
惊讶过后,岁岁心里涌起一丝开心。这一天上天对自己好像格外恩宠,都是好事。
“谢谢啊。”她眉眼弯弯地笑开,将没说完的话补上。
陆年说:“不客气。”
分明是他一贯的语气,岁岁却觉得格外温和。
“刚放学吗?”问完岁岁就觉得自己真是傻得冒泡。
陆年却回答了:“嗯。”
“刚过去了一辆52路,估计还要再等等。”
“嗯。”
岁岁看了一眼陆年的书包,说:“你的书包是不是很沉啊?”
问完岁岁又在心里骂自己真笨,典型的没话找话。
陆年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说:“还好。”
岁岁在心里叹息一声,很难得他们之间的气氛不那么紧张,她也想说一些有趣的话题。可越如此就越慌乱,尽说废话了,他一定觉得她很烦。她发现自己有点怕陆年,不是那种字面意义上的害怕,而是忐忑、紧张。在她心里,他是那个懂得很多、让她仰望的陆年哥哥,她怕他觉得自己幼稚、愚蠢、烦,因此格外小心翼翼。
岁岁不再开口,扭头一直望着车来的方向。
陆年忽然开口:“你为什么跟陆天铭打架?”
岁岁愣了一下:他怎么会问起这个?都已经过去好久了。她不想对他撒谎,却也不想讲真话,于是说:“没什么啊,就一点小事。”
如果陆年像梦里那样追问下去该怎么办呢?她低下头认真地思索起来。她紧张的时候就爱绞手指,双脚也情不自禁地原地踢踏起来。
陆年侧头看她,她所有的小动作都被他尽收眼底。她在紧张什么?是不想让自己知道吗?他压在心底的那句“谢谢”到了嘴边,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
他说:“哦。”
岁岁悄悄吐了一口气。
52路公交车终于来了,岁岁犹豫了一下,跟着陆年走向车门。她看见他上车刷了卡然后就往车厢里走,都没有回头看一下。岁岁往后退了两步,司机看了她一眼,见她没有要上车的意思,于是将门关上,启动了车子。
车子从岁岁面前经过的时候,她看见车内的陆年正扭头朝车门那边张望,好像在找什么。然后他回过头,与窗外她的目光撞上,脸上露出几分惊讶的表情。
岁岁的心急促地跳快了一下,那一丝欣喜刚浮上来,转眼就被她给压了下去。怎么会呢?一定是自己看错了。她分明记得开学第一天,她跟他一起去学校,姥姥让他带她熟悉公交路线,他无奈地答应了,也尽责了,在公交车站牌那里给她指了一遍路线。等车子来的时候,他却站着没上车。她叫他,他说,我坐下一趟。岁岁开始以为他是嫌那趟车拥挤,便陪着他一起等下一趟。然而当下一趟车来的时候,明明还有座位,他仍旧不肯上车。岁岁即使再迟钝也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他是不想跟她坐同一辆车。
在那以后,她就会故意晚一点出门。她不希望自己惹他不开心。这次也一样,好不容易才有一点缓和,她已经很满足了,可千万不能搞砸了。
岁岁觉得这一天简直是好运大满贯,晚上她睡觉的时候,躺了一会儿忽然猛地坐起来。拧开台灯,她目之所及,那寒风呼啸的破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崭新、光洁的玻璃,它将所有的冷冽隔绝在外,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整个晚上姥姥的艾灸馆都很忙,岁岁还去帮忙了。所以不是姥姥,也不会是天铭他们,她知道是谁了。
是她的陆年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