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纯朴的眼光看,人类至少面临四项普遍约束:(1)东西不够;(2)生命有限;(3)互相依赖;和(4)需要协调。人类种种制度安排,一概是为了应付这些约束而衍生的。粗略地概括,这四项约束对应着四类经济理论:(1)需求定律;(2)利息理论;(3)制度理论;和(4)宏观理论。这既是通过经济学原理看社会万象的视角,也是本书排列文章的基本框架。
一,所谓“东西不够”,就是稀缺。稀缺不仅指资源不足,同时也指欲望无限。只有野菜的时候,人想要馒头。有了馒头,就想要喝酒,想要吃肉,想要备足了馒头和酒肉到远方去捕捞海鲜,还要用馒头、酒肉和鱼虾喂养艺术家来拍电影。某登山家在攀登珠峰时借助直升飞机越过了一段路程,遭到纷纷指责,那是因为人们不乐意稀释登顶的荣誉。为了争夺这种人造荣誉,就得花费真金白银和时间精力。物质越丰富,欲望越新奇,所以物质无限丰富、人类欲望得到充分满足的日子是不会到来的。
与稀缺相连的就是竞争。稀缺和竞争,是同义词,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为了争出胜负,就必须确定竞争规则;不同的竞争规则,就会导致不同的行为和不同的后果。其中,所有制是竞争规则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不同的所有制——集体所有制、私有制、全民所有制和政府所有制——不是理想与否的问题,也不是道德与否的问题,而是它们所导致的经济效果,人们能否受得了的问题。
二,所谓“生命有限”,就是指由于未来总是不确定的,所以人们不乐意延迟消费的事实。把今天可以吃的苹果推迟到明天吃,就不仅有早晚之别,还有有无之别——明天不一定能吃得上这个苹果了。所以,在其他情况不变时,早一点消费总比晚一点好。
人们往往以为,利息产生的原因是资源有增长的自然趋势。问题是,如果增长是确定无误的,那增长就早落入预期之内,并反映在资源的现值之中,其现值就不会再出现任何意外的增长。事实上,形成利息的根本原因,是由于延迟消费会带来潜在的风险,这使得以期货换取现货的人,必须向出让现货以获取期货的人给予充分的补偿,否则没有人愿意延迟消费。这部分补偿,是真实利息的本源。不论资源是否增长,也不论增长快慢,只要未来存在不确定性,利息就会存在;而不确定性越大,真实利息就越高。现货与期货的交易,构成了金融活动的基础。
三,所谓“互相依赖”,就是指没有任何人是绝对可靠的、但我们又不得不与无数人相互协作才能改善生活的事实。人是自私的,但也有同情心——人们会设身处地地揣度别人的感受,并把这种揣度当作个人感受的一部分。人间因此充满了关爱。然而,人的这种揣度能力,会随着交际网络的扩大而削弱。所以,每个人的爱都只能波及很小的范围。爱心有限,但人无时无刻不需要千万人的帮助,市场便填补了空白。在家庭和朋友圈里,人们重视感情;离开了小圈子,人们仰仗市场和制度的力量。这个连续的光谱,是我们理解人际关系的起点。
只要社会上超过一个人,人与人之间就必然存在知情不告、尔虞我诈、过河拆桥和互不信任等现象。于是,各种合约安排、组织结构和防范行为便应运而生。环顾我们的社会,法庭、警察、家庭、企业、学校、协会和政党,婚姻中涉及的钻戒、礼金、嫁妆,朋友之间的喝酒、喝酒时夹杂的粗话……种种现象,无一不是为了防范“人际依赖”的隐患而衍生出来的对策。
四,所谓“需要协调”,是指只有依靠合理而可靠的参照系,才能将个人自发的行为导向社会和谐,而不是导向社会混乱的事实。三个人制砖,两个人砌墙,本来合作得天衣无缝。后来一位砌墙的因为熟能生巧而加快了速度,五人的合作便出现了“失衡”,砌墙的劳动力出现了“闲置”或“失业”。要摸索出新的“和谐模式”,不论是让一位砌墙的人转业去帮助制砖,还是改造制砖设备以提高生产率,都需要花费时间和资源。种种宏观经济理论试图刻画、解释和调节的,不外乎是这种因为需要协调而产生的困境。
货币是典型的协调工具。哪怕最简单的铅笔,也需要成千上万人来参与生产。他们不认识对方,不说对方的语言,不信对方的宗教,甚至彼此蔑视和憎恶。世上没有任何人能独自掌握生产铅笔的全部知识,然而铅笔却神奇地被这些独立而分隔的人造出来了。协调这成千上万人的自发行为的参照系,就是价格。如果价格本身受到人为的扭曲,那经济就必定会失调,社会就必定会撕裂。宏观经济理论的核心就是理解社会的协调机制,以及探讨刻意的协调是否会造成更严重的失调等问题。
东西不够,生命有限,互相依赖,需要协调——如果我们反复从这四类约束来理解社会,我们就很容易察觉人类社会的一些不同寻常的特点。
首先,人类主要以社会的方式而不是自然的方式展开竞争。在大多数场合里,我们不是直接肉搏,而是依照各种各样的人际安排和规则,迂回地争名逐利。生产、经营、求学、交友、成家、结社、诉讼、发表、集会和选举,都是既文明礼貌,又毫不含糊的竞争。认识这些人际安排和规则,几乎就是认识竞争的全部。
其次,竞争与合作不可分。两个原本单独卖烧饼的人,结成团队来卖烧饼,貌似竞争由于合作而消减了,但他俩合作恰恰就是为了与其他对手以其他方式展开更激烈的竞争。增加合作,并不意味着减少竞争;要鼓励竞争,也未必要靠遏制合作来实现。我们深化对合作的理解,也就是深化了对竞争的理解。
再有,贫与富未必有关联。除了抢劫和征税等短暂效应外,贫穷和富裕并非总是因果相关的。社会中的少部分财富,是来自于自然界并且可直接享用的,比如山鸡、野果、阳光和空气;但大部分则源自于技术和制度创新,并以无中生有的方式创造出来,比如汽车、轮船、电影和软件。纵观全球,有些地区一贫如洗,有些地区则灯红酒绿,其间的差异绝大部分是技术和制度创新造成的。也就是说,穷人往往不是富人的牺牲品,而富人也往往没有亏欠穷人。
更重要的是,观念的力量是惊人的。人类因荒诞观念而招致的伤亡,包括战争、政治清洗、宗教迫害、计划经济导致的饥荒等,往往与自然灾害所造成的伤亡不相上下。令人深思的是,打着善意的旗号所犯下的罪行,也往往比明目张胆的犯罪造成的破坏更深重。在美国“9·11”事件中,恐怖主义者公然地杀死了三千人,而以美好愿望为诱因而引发的战争或饥荒,则可以造成数以千万计的伤亡和病残。
用什么样的眼光,就有什么样的世界。本书提供另一种观察世界的方法。此时此刻,你可能认为(1)保障房能降低房价;(2)减少份子钱,能够增加出租车司机的收入;(3)药品价格过高是药品流通的环节繁冗导致的;(4)民主能够遏制政府乱花钱的趋势;(5)要减少失业就必须创造就业机会;(6)同工同酬法能够帮助妇女提高收入……但只要你翻一下这本书,就会发现这些在社会上根深蒂固、在你看来不言而喻的观点,都是经不起推敲的。
随着阅读和思考的深化,你将逐渐学会把“愿望”和“结果”分开来衡量;你知道不仅要看“局部”,而且还要看“全部”;你不仅能看见“别人看得见的”,还能看见“别人所看不见的”;你会发现“事实是什么”比“别人怎么形容”更重要;你还会觉得不少过去看来理所当然的因果关系其实颠倒过来才对。
改造“世界”,非经济学所长;但改造“世界观”,却是经济学的强项。阅读本书的后果,就是“世界观”的转变。
薛兆丰
2015年6月8日
北大朗润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