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巨来(1905-1984),浙江平湖人,号确斋,又号安持。著有《安持精舍印话》、《安持精舍印冣》,辑有《古印举式》。为近代著名词学家况蕙风(周颐)之婿,况女名绵初(1902-1983),别名维琚。安持翁曾任职上海中国画院,1980年,夫妇皆同受聘为上海文史研究馆馆员。余1956年于友人家先后与翁及乃弟左高相识。左高治古今日记有声,后尚与余长子永翔同事于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惟余与安持相见较频,友朋相聚,翁语独多,谈清末民初胜流掌故,滔滔不绝,几不容人置喙。惜其操平湖口音,且语速极快,十仅能了其五六耳,不若其身后所刊之《安持人物琐忆》之明晰也。谈及多人,一皆蔽之曰“好色”,而自承亦有“寡人之疾”。惟南京张君增泰来舍闲谈,谓其不能人道,又云其无喉结,问尝眸而及之否,余目止见舆薪,固不能察此秋毫之末也。忆某人尝谑呼其为“叶恭绰儿”,以其状貌似之也,然渠闻而甚不乐。
以其为篆刻名家,乃问及先师书画所钤诸家印章优劣,翁非嗤之以鼻即大摇其首。闻其言,疑先师于此道未免外行,致不知印画相称之道而用之。及读先师日记,知各家所篆,实皆一一有所评骘也,或加称许,或微嫌不足,或曰尚可用,或曰不能用。倘刻者为相熟友好,不惬意则多有倩其重刻者。乃知先师虽不自刻印,以精六书故,多闻多见,譬之千剑能剑,且艺有相通之道,所论固出色当行也。尝见日记中有如下记述:
民国十九年(1930)6月20日:“有陈巨来者,鱼占、欣木盛称其能刻石而不轻易为人作。近乃慕我名,刻石两方为赠,他日当以书画报之。”
民国二十年1月27日:“为陈巨来书画小横幅。”
民国二十一年11月13日:“陈巨来为刻印来,殊不见佳,内惟名章尚可用耳。”
评曰:“越园”,最劣。“越园写竹记”,“记”字占一行,不佳。“余绍宋印”,亦嫌板。
是安持尝以篆刻投献而先师以书画报之矣,惟至陈府时,翁竟无一言及之。翁与乃弟同用客厅,壁悬一联,署“龙邱山人余绍宋书”,余以习见知其为赝品,而其兄弟皆懵然也。
余绍宋先生1932年11月13日日记
闻翁与弟不和,而夫妇间亦每相勃谿,迨伉俪同入文史馆,始转为融洽云。犹忆1981年初,尝共苏渊雷、高安翔、吴广洋、汪欣生诸公与翁同席,翁大谈嫁娶之道,余适坐其侧,忽忿然告余曰:“吾语汝,娶妻莫娶广西女,广西女无一善类也!”余曰:“吾妻无恙,何出此言?”陈曰:“汝妻若死,岂不续弦乎?”广洋私语余曰:“此公何妄语如是哉!”
翁罕作诗,平居惟好集杨诚斋句,既以自遣,亦备为张大千题画之资。凡张所用印,几全出翁手。大劫之临,张在海外多有接济,始免匮乏。
翁被押安徽劳教时,有戏剧性二事。一为某省委书记公子喜篆刻,欲从翁学艺,拟保释于外而不果,乃随之入劳教农场,集中听训时犹扶持之也。余问:“得免劳役乎?”曰:“每日准假半日,教公子技法、理论;然犹须纳鞋底计数上缴。此农妇所事也,我能治石,为之何难,且已练就一副好手艺也。”右派改造,而能获此优待,亦闻所未闻者。二为同案犯某,欺凌同类,人多苦之;而典狱者倚重之,任其为“牛鬼蛇神”头目,众呼“牛头”。翁略施小计,串通多人,诬以某罪。典狱信之,某遂大受训斥。某鸣其冤,而反以其狡猾抵赖鞭挞有加,从严加刑焉。此皆翁亲为我言者。津津而道,甚得意也,且云:“对付非类,是乃仁术,非诈术也。”
翁殁后,余闻人言,丙丁浩劫中,翁入牛棚,与沈玉环二人互讦交诬,竟致沈坠楼折足。其事真伪不得而知,姑记此存疑。
瞿宣颖(1894-1973),字兑之,晚号蜕园。清季军机大臣瞿鸿禨之少子也。以日侵时尝污伪命,鼎革后颇落拓。昔曾同席数度,人为之绍介曰:此余越老之弟子也。瞿翁颔之而已,一无寒暄语。于他人亦尔,傲欤慎欤,不得而知矣。而翁与杨某独昵,席间并坐,屡喁喁私语也。孰知大劫之临,竟为渠发私议昭阳语而瘐死狱中乎?丁酉防川,余亦为其人所陷,与翁同失知人之哲也。
初谓翁与先师不相识,读师日记,始知渠实寒柯堂座上常客也。屡求教论学,且尝求先师为其所著《方志考》作序。民国十九年(1930)11月28日先师日记云:“作书与林宰平,寄《方志考》序,序凡千七百馀言。”其书名“方志考稿甲集”,本颇难觅,后收入《民国丛书》二编,遂得一观。其书以自序冠前,后列任凤苞序,称“序二”,次即先师序,称“序三”。翁所阅方志,多从任氏天春园借阅且获其资助,任序居前固宜。而以自序居首,则前所罕觏,岂翁之倨欤?
翁晚岁以理董古籍为生。尝见尹石公(炎武)油印诗稿一纸,所录为《简陈援庵》八绝句。纸边手书数行,提及瞿翁近况,云:“蜕园旦夕晤谈,渠入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月才百元,另写稿补充,终日皇皇。”其窘可知也。
小儿永翔读其书,推太白、梦得二集理董为最佳,以其颇有发明也;《汉魏六朝赋选》为最劣,以其全袭旧注也。馀则皆平平尔。
方小儿之读研究生也,上古社以翁遗稿《文馆词林》理董属审,见有疏病数事,遂报以修改之可出。而翁殁无人为之补订,消息自此杳然,其稿之存亡不可得而知矣。
瑞安宋墨庵(慈抱)先生(1895-1958),居乡读书,孜孜不倦。中年后与越园师通书论学,为师所赏,时师掌浙江通志馆,原拟任为分纂。余曰:“以宋先生之学养,任分纂未免屈才,非待士之礼,当请其任编纂为宜。”师颔之,次日即驰函省政府发聘书。编纂与分纂在馆中职皆撰稿,初无区别,其异在薪。分纂属馆长聘请,底薪有二百六十元与二百八十元两级;编纂则由省政府聘任,底薪五百六十元,所差甚巨。墨庵以余一小职员之言而得厚禄,越园师则不以余人微言轻而不纳,亦趣事也。此事余未告墨庵,墨庵终身不知也。
墨庵来馆,以所著《续史通》、《寥天庐文集》、《寥天庐诗钞》见赠。读之,觉《续史通》具永嘉学派绪馀之迹。其文则谨严而见工力,骈文尤佳。惟诗则属学人之诗,押韵之文而已。时余理董诸暨蒋宰堂(麟振)先生遗著初毕,越园尝问余蒋、宋二人短长,余曰:“难言也。蒋先生,才士也。名士气重,诗文皆疏放纵横,才情两茂,而常有疏略粗陋处。宋先生,学人也。性拘谨,为文雅洁,而才气稍逊。大要论之,古文则蒋胜于宋,骈文则宋甚可观,蒋作无甚可取。诗则蒋所独擅,宋不足与争锋。倘以史职而论,宋若尽其心,则较蒋为宜。盖史之与文,虽有相通之处,而实各有其道。文士操史笔之弊,古人已屡言之矣。”师颇韪之。
墨庵来馆后,余亦尊以师礼,为诗文多请是正。尝与同事林君世堂言墨庵骈文之佳。林君曰:“骈文我亦能之,自幼即好,饮誉乡里也。”余曰:“曷不呈宋先生一览?”林遂以铅印骈文十馀篇呈墨庵,意在自炫,非虚怀请益也。不意墨庵不通世故,笔不留情,几将其文悉行改写,且批语密匝,皆言其未当处。林君持回细读,面赤默然久之。顾此后林君所作,依然故我也。可见纵获金针之度,天分低者固不能进也。
墨庵前此未有合宜之业,来馆后极为奋发,尝赋诗云:
我非作赋摩空手,潦倒丘园鬓渐霜。鄙事多能少也贱,新诗漫与老仍狂。(颈联失记)多谢龙游贤宿谊,散才樗栎许升堂。
此当是墨庵一生最佳之作,缘情叙事,条理井然,概括得体,惟云“新诗漫与老仍枉”则颇为不切,先生迂则有之,狂则未也。
通志馆复员至杭后,墨庵作《苏小小墓》诗云:
无限兴亡感,六朝墓尚新。美人同梦幻,名士认乡亲。此地湖山好,何时俎豆陈?西泠松柏在,凭吊一伤神。
吟成,呈越园师。师曰:“诗颇佳,惟‘何时俎豆陈’一句可议。苏小小非巾帼英雄,岂配俎豆之享耶?”墨庵服善,即易后四句云:“长对湖山好,浑疑花月神。西泠松柏在,凭吊一沾巾。”颈联改后诚可,而结语则未免又成疵病矣。“钱塘苏小小,人道最夭斜”,谒墓者除薄命才女如冯小青辈感而伤神外,凭吊而沾巾者亘古未有也。抒情之什,固欲求美,亦不当违真。墨庵非触景生情,实趁韵成篇耳。
陈石遗《近代诗钞》选入其诗,《石遗室诗话·续编》卷六评云:“瑞安宋墨庵慈抱,有《寥天庐诗钞》四卷,最工裁对,不让实甫。”窃谓石遗老人读诗过率,墨庵之诗,学人之诗也,诗味实少,而对仗之工,固骈文家之能事。惜所赐诗集浩劫中抄没,未克多举其例,取诗为证也。
惟墨庵作文辄擅胜场。犹忆在云和大坪,越园师委墨庵代撰某人墓志铭,付以行状等件。墨庵即回厅侧住所,师则立客厅与余等数人论事,谈犹未毕,墨庵已来呈稿。师讶其速,疑其率,及读其文,竟一字不能易也。夫以枚皋之速,而兼相如之工,信未易才也。
后得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见涉及墨庵者四处:
1946年3月28日:“夕,抱冲来。谓宋墨庵好雌黄同事,颇取憎于人。”
1948年12月12日:“途遇(孙)孟晋,谓(王)伯尹以不耐与墨庵共事,决离通志馆。重庆之行,以路费无着,不能起身。”
1949年1月1日:“早九时过通志馆访伯尹,少顷,宋墨庵来,以其致国史馆副馆长书相示,云是讥弹夏吷庵、冒疚翁为国史列传不合体例者。予以文冗,置不阅。墨庵强予过目。予因谓费精力于此等诤论文字,何不自为著述?且子与疚翁有旧谊,尤不应有此。墨庵不悦,谓曩年与疚翁不过数十元钱之交谊而已。予劝其为为己之学,勿为私意启争端,往复数十言,几致不欢,因强为一笑消之。事后细念,此亦是私欲矜气,缘平日不满其排斥伯尹之言行,遂借题一发为快。此君酸腐之性,到老不改,但可悯不可嗔耳。”
同年1月2日:“午后往通志馆,晤伯尹、孟晋、墨庵。墨庵以国史馆馆刊登彼所为梁启超、夏曾佑传属阅,谓前致函但植之讥弹夏吷翁后,今馆刊居然即不登吷翁作,引此自豪。为之匿笑。孟晋复从旁揶揄之,彼亦不觉。”
据余所知,馆中同仁中,墨庵惟于总纂孙孟晋(延钊)及其甥分纂洪君焕椿多微词,于洪尤甚。屡称孙不能诗,读夏公日记,知其言不甚确。岂能而不工,遂贬之以不能乎?
至墨庵为人之短,则诚不容讳言。来馆后,曾介其侄亦来任职。后复员至杭州,一路由其侄护送。共饭时,以侄食量之大,命其任食钱四之三;墨庵自带饮食,咸一人独享,绝不分甘。侄随行奔走,大汗淋漓,折扇亦不肯一借也。侄与人言及,忿忿然不能已也。其不近人情至此。至其上书讥弹夏吷翁、冒疚翁事,倘就史裁得失商榷而言,似亦未可厚非。昔墨庵与越园师原无一面之雅,即以屡寄文稿并上书研讨而获礼聘。岂故伎重演,思入国史馆耶?然爱才已未有如越园师者矣。
瞿禅颇不以墨庵行事为然,而不知前辈名流各有怪癖也。即以孙公孟晋而言,瞿禅所甚倾慕者也,日记中称其夫妇皆享高年而互敬,子孙亦贤而有成。不知孙公在通志馆饭席上,每见菜肴为己所嗜者,即双手搂至身前,不容他人染指也。见者无不相视窃笑,不解何以著《周礼正义》之孙仲容,其哲嗣竟无礼至此也!此瞿禅之所未知;孟晋先生亦或不自知,惟知率性而为,倘与墨庵相较,其鲁卫乎?
墨庵鼎革后受聘为浙江省文史馆馆员,兼任瑞安县政协委员,亦可云获礼遇矣。而其哲嗣宋炎则命途多舛,不若墨庵之幸也。炎长于文字,余少时读其文而好之。夏承焘日记亦颇有涉及者:
1946年1月24日:“宋炎来,以所作诗与诗人稿嘱看。”
1948年10月8日:“夕,宋炎自江山来过,谈闻一多著作。甚爱其读书有见解,殆能跨灶矣。”
1949年1月15日:“晨,宋炎来,请介教席,因与谈其父书生气太重。”
1950年7月30日:“宋炎来,谓欲作文学专家研究,检讨堕落作家。”
1957年5月18日:“晨,宋炎自温州来,谈其父所著《两浙著述考》,云有四百万字。旋有浙江人民出版社邹君来征求意见,即告以此书应印行。”
同年6月4日:“得浙江人民出版社函,肯印宋墨庵之《两浙著述考》,共二百万字。”
1959年8月25日:“近回温州一次,谓宋墨庵已去世,宋炎仍在狱。”
墨庵《两浙著述考》延至1985年始告出版,距书坊允诺已二十八年,而墨庵逝世亦已二十七年矣。是书撰时,余曾零星寓目,大多以撮录序跋为主,评断殊少,辑录而已。惟搜罗之广,亦殊不易。鄙意不若其《续史通》之能具一家之言也,何日能觅其旧本印行耶?
宋炎学养,瞿禅亦甚许之,不知其何以身陷囹圄也。吾友吴君广洋亦深知其才,而不知有入狱事。但言闻渠在街头摆一烟摊为生,其妇为一地主之女云。其终了如何,亦不得而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