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者,丽于天者谓之天文,精于地者谓之地理(《周易》、《吕氏春秋》、《论衡》、《汉书·郊祀志》)。理本治玉之称(《说文解字》),谓之地理者,以地有山川原隰,各有条理,故称理也(《周易义疏》)。川泽陵衍,各有形兆,故地理亦称地形。《易》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虞翻、王廙均注“形”为“山泽”(《周易集解》、《太平御览》),其明征也。亦或称曰舆地,则申车底之义,以为负载之义耳(《史记索隐》)。自班孟坚志天下郡县本末及山川风俗之由来,以地理名篇,遂成地志之专称。后儒继作,宪章为多,虽有纷更,终莫之能易也。
古代地书,仅载方域山川土宜地俗,或综其宏纲,或条其纤目,若《禹贡》、《职方》,及《管子·水地》、《淮南子·地形》之属,其大较也。自《山海经》旁述胜迹,太史公兼言水利,《汉书·地理志》以星野、户口益篇,《太平寰宇记》以人物、艺文入录,而方域志书条目遂广。清初修《一统志》,其府县所载,凡分分野、建置沿革、形势、风俗、城池、学校、户口、田赋、山川、古迹、关隘、津梁、堤堰、陵墓、寺观、名宦、人物、流寓、列女、仙释、土产二十一门,缕析丝分,务衒赅博。风气所趋,州县志书尤多踵华。于古人所谓“饰州邦而叙人物,因丘墓而征鬼神,流于异端,莫切根要”(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序》);“列传侔乎家牒,艺文溢于总集,而舆图反若附录”(《四库总目》)者,盖莫能免焉。杜君卿曰:“凡言地理者,在辨区域,征因革,知要害,察风土。”(《通典》)过此以往,非所尚也。
吾国地志,既分载方域、山川、人口、风俗、物产,故其书之分类亦不相远。清代《四库》收书,列地理类为:宫殿疏、总志、都会郡县、河渠、边防、山川、古迹、杂记、游记、外纪十目;是为地书部居厘定之始。其后毕沅、章学诚、张之洞续有分合,终不逾其范。此虽书录之部居,然潜研地理学者固可循而求之也。
昔汉高入咸阳,萧何尽收秦丞相府图籍文书,具知天下阨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汉武封三王,御史奏舆地图请所立国名;是知古昔地理记载属诸政典,藏之秘府,守在官司,非民间归儒所得肄习。太史公石室金匮之书,其所记,但述河渠而已。盖汉武帝时,计书既上太史,郡国地志固亦在焉(《隋书·经籍志》),不容其更述也。逮成帝时,刘向略言郡国域分,丞相张禹使属颍川朱赣条列风俗,班孟坚辑而论之,以入《汉书》,于是地理一志,遂为后世官史不可或缺之目,而兰台之秘亦随之传在民间矣。
魏晋而后,地学益昌,长篇巨制,往往而有。若晋裴秀《禹贡地域图》、挚虞《畿服经》、阚骃《十三州志》,齐陆澄《地理书》,梁任昉《地记》,陈顾野王《舆地志》,后魏郦道元《水经注》,其尤著者也。唐魏王李泰《括地志》、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梁载言《十道志》,亦一代巨著。赵宋地书之称者,则有乐史之《太平寰宇记》、王存之《元丰九域志》、欧阳忞之《舆地广记》,而乐书最称赡博,然体例之变亦自兹始。元有岳璘《大元一统志》,明有魏俊《大明志》、李贤《大明一统志》,皆官书也。卷帙虽繁,疏缪时见。明代徐宏祖有《游记》十二卷,均步履所经,非同耳食,则又卓然高视于前代者也。
往昔交通未繁,故地理载籍多以华夏为限,其述外夷者,则有晋法显《佛国记》、智猛《游行外国传》,唐玄奘、辩机《大唐西域记》,宋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元《长春真人西游记》,明费信《星槎胜览》诸作,虽属叙述异域之书,然其耳目所经,仍不越东亚一洲也。
有清一代,地学最盛。语乎总志,则《大清一统志》最为大观。余若赵一清、戴震、全祖望、张匡学、杨守敬、王先谦之于《水经注》;顾祖禹、胡渭、钱大昕、钱坫、洪亮吉、李兆洛、陈芳绩、魏源之于古地理;黄宗羲、齐召南、洪颐煊、陈澧、吴承志之于水道;徐松、张穆、李文田、何秋涛之于西北地理,均一代之宗匠,精博可信。
大抵地理之学,愈后而愈精。若夫考求一代因革,辨究经文史事,则前代地书有足取焉。
自班孟坚首志地理,而西汉郡国之开置、疆理、垦田、户口,厘然昭晰;嬴秦以前,惜罕专书。然文献所存,非无足征。今考古地理,即以班志为断,凡先汉文献有关地理者,先辨其信讹,次寻其本真,更进而求古代之方域及所知边裔之界限。若夫郡县建制之沿革,历代幅员之展蹙,则沿革地理之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