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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和她的情人的故事

拉妮娅和哈桑结婚许多年了,夫妇俩过着最幸福的生活。有一天,她看见丈夫和一个年轻人一同进餐。她发现那个年轻人和当初娶她时的哈桑长得一模一样,因此大为震惊,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贸然闯进去,打断他们的交谈。年轻人走后,她要求哈桑告诉她,那个年轻人究竟是谁。于是,哈桑给她讲述了一个最最离奇的故事。

“你跟他说起过我吗?”她问,“我俩头一次见面时,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一定会娶你为妻。”哈桑面带笑容,“但不是因为有人事先告诉了我。我的妻子,你一定也不希望我现在就告诉他,破坏那一刻的惊喜吧?”

于是,拉妮娅没有和丈夫年轻的自己讲话,但她一次次偷听他们谈话,悄悄打量他。每次看到那张年轻的脸庞,她的脉搏都会加快。有时候,我们的记忆会愚弄我们,让过去的回忆比事实更加甜蜜。但两个哈桑面对面坐在一起时,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年轻人的面孔。他是那么英俊,这是事实,绝不是记忆作祟。夜里她无法入睡,脑子里总是想着那张英俊的脸。

过了一些日子,哈桑和他年轻的自己分手道别。他离开开罗,去大马士革做买卖。丈夫不在的时候,拉妮娅找到了哈桑向她描述过的那家店铺,迈过年门,来到她年轻时代的开罗。

她记得他那时住在哪里,很容易就找到了年轻的哈桑,跟踪他的活动。望着他的时候,她想起他们年轻时如何做爱。当时的情景是如此鲜明,让她感到一股强烈的欲望。她已经好些年没对年长的哈桑产生过这种欲望了。她一直是个忠实的妻子,但眼前是个不会再有第二次的机会。拉妮娅决定遵从自己的欲念。她租了一幢房子,接下来的几天买了些家具什物,把房子布置停当。

房子收拾好以后,她一边小心翼翼地跟踪哈桑,一边鼓起勇气,准备和他接触。她跟着他来到珠宝市场,望着他走进一家店铺。年轻的哈桑拿出一条镶着十颗宝石的项链给珠宝商看,问他愿意出多少钱买下它。拉妮娅认出来了:他们的婚礼之后,哈桑送给她的正是这条项链。以前她还不知道他曾打算卖掉它呢。她站在不远处,装着查看店里摆放的戒指,一边侧耳倾听。

“明天再带过来吧,我会付给你一千第纳尔。”珠宝商说。年轻的哈桑同意了这个价钱,离开了。

目送他离去的时候,拉妮娅听到旁边两个人交头接耳:

“看见那条项链了吗?那是咱们那批货里的。”

“你看准了吗?”另一个人说。

“没错。挖走咱们箱子的就是这个杂种。”

“向头儿报告,给他说说这个人。等这家伙卖掉项链以后,咱们夺走他的钱,而且不只是项链钱。”

两个人走了,没有注意到拉妮娅。她心脏狂跳,但身体却僵立在那儿,动弹不得,像一只刚刚发现老虎从旁边经过的小鹿。她明白了,哈桑掘出的宝藏原来是一伙强盗的赃物,那两个人就是这个盗伙的成员。这些人监视着开罗的珠宝店,想找出是谁偷走了他们掠夺来的战利品。

拉妮娅知道,既然这条项链最后成了她的首饰,说明年轻的哈桑并没有卖掉它。她同样知道,那伙强盗不可能杀掉哈桑。但安拉的旨意绝不是让她袖手旁观。安拉让她来到这里,正是要她充当他的工具。

拉妮娅回到年门,迈回她的时代,回到自己的宅子,在首饰盒里找出那条项链。然后,她再一次使用了年门。但她没有再从左侧迈进去,而是从右侧进入,来到二十年后的开罗。在那里,她找到已经是个老太太的年长的自己。年长的拉妮娅热情地欢迎她,并从自己的首饰盒里拿出那条项链。接下来,两个女人做了一番排练,准备帮助年轻的哈桑。

第二天,两个强盗又来到那家珠宝店,他们还带来了第三个人。拉妮娅估计这就是他们的头儿。几个人望着哈桑将项链交给珠宝商。珠宝商正在检查项链,拉妮娅走了过去,说:“真是太巧了!珠宝商,我正想卖掉一条项链,和这条一模一样。”她从带在身边的一个钱袋里取出她的项链。

“真是太不同寻常了。”珠宝商说,“我从没见过这么相似的两条项链。”

就在这时,年长的拉妮娅走上前来,“我看到了什么?一定是这双眼睛欺骗了我!”说着,她拿出第三条一模一样的项链,“把它卖给我的人还保证过,说它是独一无二的。事实证明他是个骗子。”

“也许你应该把这退还给他。”拉妮娅说。

“这就要看情况了。”年长的拉妮娅说。

她问哈桑:“他付你多少钱买这条项链?”

“一千第纳尔。”早已晕头转向的哈桑说。

“哎哟!珠宝商,你愿意把这条也买下吗?”

“我现在必须重新考虑我的出价了。”珠宝商说。

哈桑和年长的拉妮娅与珠宝商讨价还价,拉妮娅后退一步,距离远近正好可以听到强盗头子痛骂另外两个强盗。“你们这两个笨蛋,”他说,“这是一条再寻常不过的项链。照你们这样做,我们就要杀掉开罗一半的珠宝商人,让卫兵找上门来。”他在手下的脑袋上扇了几巴掌,带着他们离开了。

拉妮娅这才把注意力转回珠宝商,他已经不肯按原价买下哈桑的项链了。年长的拉妮娅说:“好吧,我还是尽量把它退还给卖主吧。”说完,年长的妇人走了。拉妮娅看得出来,她在面纱下露出了笑容。

拉妮娅转向哈桑,“看样子,咱们今天谁也卖不了项链了。”

“也许换个日子再说吧。”哈桑说。

“我要把我的项链带回家放好。”拉妮娅说,“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哈桑同意了,陪着拉妮娅来到她租下的房子。她邀请他进屋,请他饮酒。两人都有些醉意之后,她领着他走进卧室。她用厚窗帘遮住窗子,吹灭所有烛火,让房间里黑得像浓重的夜色。直到这时,她才摘下面纱,将他领上了床。

这一刻拉妮娅期待已久,她盼望着得到预料中的欢愉。但她吃惊地发现,哈桑竟然十分笨拙。她清楚地记得他们俩结婚那一夜:他是那么自信,他的抚摸让她忘了呼吸。她知道,再过不久,哈桑就会头一次见到年轻的拉妮娅。有那么一会儿,她迷惑不解:这个笨手笨脚的毛头小伙子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当然,没过多久她就明白过来。答案显而易见。

于是,接下来的每个下午,拉妮娅都和哈桑在她租的房子里幽会,向他传授爱的技艺。她告诉他:“给予对方的欢愉越多,你得到的欢愉就越多。”拉妮娅不由得心里偷笑;她这句话真是半点不假,千真万确。没过多久,他便掌握了这种技艺,表现出了她记忆中的那种本领。她也从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比她身为年轻女人时得到的享受更多。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分别的那一天。拉妮娅告诉年轻的哈桑,她要离开了。他很明白事理,没有追问她的理由,只问今后能不能再见面。她温和地告诉他,不能。接下来,她把家具卖给房东,从年门返回她那个时代的开罗。

年长的哈桑从大马士革回来时,拉妮娅在家里等着他。她热烈地欢迎他,但没有向他透露自己的秘密。

***

巴沙拉特说完以后,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说:“我看得出来,这个故事打动了您。其他故事都没有激起您这么大的兴趣。”

“你说得不错。”我承认道,“这个故事让我发现,虽说过去无法改变,回到过去时,你仍旧可以遇到出乎意料的事件。”

“是这样。我说过,在这方面,未来和过去没有区别。您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两者都是我们无法改变的,但我们可以更深入地理解它们。”

“是的,我明白了。你打开了我的双眼。现在,我希望能够使用这扇年门。我该付你多少钱?”

他摆了摆手。“我并不出售‘门’这种路径。”他说,“安拉按照自己的心愿指引人们来到我的店铺,我只是执行他旨意的工具。能成为他的工具,我已经十分满足了。”

换了旁人,我一定会把这看成讨价还价的伎俩。但听巴沙拉特说了那么多以后,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您的慷慨之心正如您渊博的学识,两者都是无可衡量的。”说着,我向他躬身致意,“如果您今后需要一个织料商人为您效劳的话,请一定通知我。”

“谢谢您。让我们谈谈您的旅行吧。在您访问二十年后的巴格达之前,还有些事情需要讨论。”

“我不想访问未来,”我告诉他,“我想去的是另一个方向,重回我的年轻时代。”

“啊,真是太抱歉了。这扇门无法把您带回二十年前的过去。您看,它是我一周前刚刚制作完毕的。二十年前,这扇门并不存在,所以您无法穿过它迈回现在。”

我实在太沮丧了,说话时一定难过得像个被人遗弃的小孩子。我说:“如果朝那个方向走,这扇门能把我带到多久以前的过去?”我转到门洞的另一侧,面向我刚才站立的方向。

巴沙拉特也转过来,站在我身旁。穿过门洞望去,里面的景象和门洞外面完全一样。巴沙拉特伸出手臂,穿过门洞。手臂停在空中,好像遇到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我更仔细地望过去,这才注意到桌上放着一盏铜灯。灯焰没有半点闪烁,一动不动,仿佛固定在那里。门洞里面的房间好像是嵌在最透明的琥珀里一般,没有任何动静。

“您现在看到的是这个房间上个星期的样子。”巴沙拉特说,“再过大约二十年,这扇门的左侧才能进入,人们可以从这一侧进去,访问他们的过去。或者——”他领着我回到他最初展示给我看的那一侧,“我们也可以现在就从右侧进入,去访问未来。但这扇门恐怕无法让您回到您的青年时代。”

“您在开罗的那扇门呢?”我问。

他点点头,“那扇门还在那里,现在是我的儿子负责那边的店铺。”

“我可以先去开罗,用那扇门回到二十年前的开罗,从那儿一路旅行,来到巴格达。对吗?”

“对,那样的旅行是可行的,如果这是您的愿望的话。”

“这是我的愿望。”我说,“您能告诉我到了开罗后怎么才能找到您的店铺吗?”

“有些事我们必须先谈谈。”巴沙拉特说,“我不会询问您的目的,我会等待,直到您愿意告诉我的那一天。但我必须提醒您:已经发生的事是无法改变的。”

“我知道。”我说。

“所以,过去降临在您身上的不幸,您是无法避开的。无论安拉赐予您的是什么,您只能接受。”

“这一生中,我每天都在提醒自己别忘了这句话。”

“这样的话,我很荣幸尽我所能地协助您。”他说。

他拿出纸笔和墨水,开始书写。“我会为您写一封信,或许有助于您的旅途。”他把信折好,在页边滴了些熔化的蜡,用他的戒指在上面按下印记。“您到开罗以后,把它交给我儿子,他就会让您进入在开罗的年门。”

像我这样的商人自然惯于用华丽的辞藻来表达谢意,但我从来没有像感谢巴沙拉特那样言语丰赡,感情激动,而且每一个字都是发自内心深处。他指点我到开罗后怎么才能找到他的店铺,我则向他保证,回来以后一定原原本本地把一切都告诉他。我正打算告辞,突然想起一件事。“您在这里的这扇门通向未来,也就是说,您确切地知道,至少今后二十年内,您和这家店会一直在这儿,屹立不倒。”

“不错,是这样。”巴沙拉特说。

我正想问他是不是见过他年长的自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果回答是“没有”,那当然是因为他年长的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了。那样的话,我实际上就是在问他知不知道自己的死期。这样一个不问目的便施恩于我的人,我有什么资格向他提出这种问题呢?从他的表情上,我看出他知道了我打算问什么,于是我低下头,谦恭地向他表示歉意。他点了点头,接受了我的致歉。我这才回到家中,安排旅行事宜。

商队两个月后才抵达开罗。这段时间里,盘踞在我心中的是什么事?陛下,我这就向您禀报我没有告诉巴沙拉特的事情。我从前结过婚,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娶的是一个名叫纳吉娅的女子。她的身姿像柳枝一样轻盈,脸庞像月亮一般可爱,她的善良和温柔更是俘虏了我的心。结婚的时候,我刚刚开始做买卖,生活虽不富裕,但也没什么欠缺。

结婚一年后,我准备启程去巴士拉见一个贩奴船长。我找到了一个好机会,可以靠贩卖奴隶赚一笔钱,但纳吉娅不同意。我提醒她,拥有奴隶并不犯法,只要善待他们就行。但她说,我不可能知道我的买家会怎么对待他们的奴隶,所以只能贩卖货物,不能贩卖人。

我离家远行的那天早晨,纳吉娅和我大吵了一架。我对她恶语相向。一想起那些话我就羞愧不已,所以恳请陛下原谅我不在此重复了。我怒气冲冲地上路,从此再没见过她。我走后一些日子,一座清真寺的墙壁倒塌下来,她受了很重的伤。她被送到大清真寺,但那里的大夫也救不了她。不久以后,她死了。我直到一个星期后返程回家才知道她的死讯。我感到仿佛是我亲手杀死了她。

地狱的煎熬比得上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所经受的折磨吗?这个问题,我只差一点就有了答案,因为内疚之心险些让我丧命。我敢说,我受到的折磨正是来自地狱。悲痛像冥世的烈焰,灼烧着我的身体,却并没有灼伤我的肌肤,只让我的心痛苦不已,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

痛悼亡者的时期终于过去了,我觉得自己像被掏空了一般,只剩下一个皮囊,里面空无一物。我释放了买来的奴隶,成了一个织料商人。过了一些年,我成了富翁,但一直没有再婚。有些和我做买卖的生意人想把自己的姐妹或是女儿嫁给我,他们说,女人的爱情会让你忘记自己的痛苦。也许他们说得对,但它无法让你忘记你给予别人的痛苦。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想象自己与另一个女人结婚的情景,我都会记起最后一次与纳吉娅相处时她眼中的痛楚。于是,我的心对其他女人关闭了。

我把这件往事告诉了一位毛拉。忏悔和赎罪可以抹掉过去的罪孽,这句话就是他说的。我努力忏悔,尽力赎罪。二十年来,我一直是个正直的人,按时祈祷斋戒,向比我不幸的人布施,还去麦加朝圣。但愧疚之情仍旧缠着我不放。安拉是仁慈的,这是我自己的失败。

即使巴沙拉特问我,我也不会把我期望达到的目的告诉他。他讲述的故事说得很清楚,那些我明知已经发生的事,是无法改变的。当时,没有人阻止年轻的我,让我不要在和纳吉娅的最后一次交谈中大吵大闹。但哈桑的一生经历中还暗藏了拉妮娅的一个故事,而哈桑本人并不知道。这一点让我看到了一线希望:或许,当那个年轻的我外出做买卖时,我可以做些什么。

当时或许出了什么差错,我的纳吉娅并没有死,而是幸存了下来。存在这种可能吗?在我出门经商期间,或许是另一个女人被尸布包裹着葬在墓地。也许我可以救出纳吉娅,带着她回到我那个时代的巴格达。我知道这是蛮干。饱经世故的人们常说,“不会回头的东西有四件:说出口的话、离弦的箭、逝去的生活和失去的机会。”我比大多数人更清楚,这句话再正确不过了。但我仍然抱着奢望:也许安拉会判定我二十年的忏悔已经足够了,也许他会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重新得到失去的亲人。

商队的旅行一路平安无事。六十次日出和三百次祈祷之后,我来到了开罗。不同于祥和之城巴格达整齐有序的设计,开罗是个让人摸不清方向的迷宫。我好不容易才弄清当地街道,来到横贯开罗法蒂玛区的大街。从那里出发,我终于找到了巴沙拉特店铺所在的街道。

我告诉那位店主,我在巴格达跟他父亲谈过,然后把巴沙拉特给我的信递给他。读完信后,他领着我走进店堂后面的一间屋子,屋里正中央的地方立着另一扇年门。他朝我打了个手势,请我从年门左侧迈进去。

站在那个巨大的金属环前,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凉气袭人,赶紧暗暗责备自己过于紧张了。我深吸一口气,举步迈过门洞,发现自己置身于摆放着不同家具的同一间屋子里。如果不是这些不一样的家具,我不会觉得穿过年门与穿过普通房门有任何区别。过来之后我才意识到,刚才感到的凉气原来是拂过这间屋子的阵阵清风。这个时代的这一天比我刚刚离开的那一天凉爽得多。我的后背仍能感觉到刚离开的那一天的热气。热气透过年门吹来,柔和得像一声叹息。

店主跟着我过来了,他喊了一声:“父亲,您来了位客人。”

一个人走进这间屋子,不是别人,正是巴沙拉特,比我在巴格达见到的巴沙拉特年轻了二十岁。“欢迎您,尊敬的先生,”他说,“我的名字叫巴沙拉特。”

“您不认识我吗?”我问。

“不。您一定见过我年长的自己。对我来说,这是我们头一次见面。但我仍然非常乐意为您效劳。”

陛下,叙述这个事件已经暴露了我的种种过失,所以我也就不必再掩饰什么了。从巴格达来开罗的一路上,我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一直没有意识到巴沙拉特很可能在我踏进他在巴格达的店铺时便认出了我。早在我欣赏他的水钟和会唱歌的铜鸟时,他便知道我会长途跋涉前往开罗,甚至多半知道我这次远行最后是否实现了我的目的。

但在开罗跟我交谈的巴沙拉特对这些事一无所知。“而我加倍感激您的好意,先生。”我说,“我的名字叫福瓦德·伊本·阿巴斯,刚从巴格达来到这里。”

巴沙拉特的儿子离开了,巴沙拉特和我开始交谈。我向他打听了现在是几月份、哪一天,知道时间还很充裕,足够我赶回祥和之城巴格达。我向他保证,等我回来以后,我会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他。年轻的巴沙拉特和年长的他同样和蔼有礼。“我期待着您回来时与您再次交谈,并在二十年后为您效劳。”他说。

他的话让我顿了一下。“今天之前,您有在巴格达开一家店的打算吗?”

“您为什么这么问?”

“我一直觉得我们在巴格达的相遇太巧了,正好让我可以及时赶到这里,使用年门,然后回去。但现在我想,也许这并不是什么巧合。会不会正是因为我今天来到这里,才让您决定在二十年后迁往巴格达?”

巴沙拉特笑道:“偶然事件和有意安排,尊敬的先生,它们是同一张壁毯的两面。您或许觉得某一面更好看,但您不能说只有这一面才是真的,另一面是假的。”

“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您的话总是那么发人深省。”我说。

我谢过了他,和他道别。就在我离开他的店铺时,一个女人和我擦肩而过,有些急匆匆地走进店堂。听见巴沙拉特管她叫拉妮娅,我不由得吃惊地停住脚步。

站在门外,我听见那女人说:“我把项链带来了,但愿年长的我没把它弄丢。”

“我相信,您年长的自己一定会好好保管它,等待您的来访。”巴沙拉特说。

我明白了,这正是巴沙拉特那个故事里的拉妮娅。她这是要去找到她年长的自己,让两人一块儿回到她们的年轻时代,用两根一模一样的项链愚弄强盗,拯救她们的丈夫。一时间,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清醒着还是在梦中,因为我仿佛踏进了一个故事。一想到我竟然可以跟故事中的人物对话,参与事件的发展,我就觉得头晕目眩。我很想开口说话,看能不能在这个故事中扮演一个藏而不露的角色。但我马上清醒过来,想起我的任务是在我自己的故事中扮演一个藏而不露的角色。于是我一言不发地走了,想找一支商队,搭他们的车上路。

尊贵的陛下,有人说,命运会嘲弄凡人的计划和安排。一开始,我似乎是全世界最走运的人。这个月正好有一支商队前往巴格达,我很顺利地加入进去。但接下来的几周里,我开始诅咒自己时运不济。种种事故让商队的行程不断耽搁:离开开罗没多久,途中一个镇子的水井干涸了,不得不派出人手折回去取水;在另一个村庄,保卫商队的士兵染上了痢疾,我们又耽搁了好几周,等着他们康复。每一次延误都使我不得不重新修订抵达巴格达的时间,让我一天比一天焦躁。

接着又是沙暴。它仿佛是来自安拉的警告,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行动是否明智。好在沙暴开始时,我们已经在库法西边的一家商队旅店落脚了。在这里耽搁的时间从几天增加到几个星期。一次又一次,天空晴朗起来,但刚把货物装上驼背,天色又变得晦暗阴沉。纳吉娅出事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简直绝望了。

我挨个恳求赶骆驼的人,想雇一个驼夫带我单独上路。可我说不动他们,没有一个驼夫答应。最后,我只找到一个人愿意卖给我一头骆驼。价钱非常昂贵,远远超过通常情况下的售价。但我毫不犹豫地付了钱。就这样,我不顾一切,独自上路了。

不用说,沙暴之中,我没法前进多少。但狂风稍稍减弱之后,我立即以最快速度赶路。没有和商队随行的士兵的保护,强盗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抓住我。两天之后,我果真落入了强盗手中。他们抢走了我的钱和骆驼,但没有杀我。我也不知道这是出于怜悯,还是懒得多此一举。我徒步往回走,想找到商队。沙暴停止了,现在折磨我的是晴朗无云的天空,高温让我苦不堪言。商队发现我时,我的舌头已经肿得很大,嘴唇像在太阳灼烤之下的泥土一样绽裂开来。这以后,我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商队慢吞吞地前进。

玫瑰凋谢时,花瓣一片片脱落;我的希望也一样,一天天枯萎。商队抵达这座祥和之城时,我知道已经太迟了。但通过城门的时候,我还是向卫兵们打听,这里是不是有一座清真寺倒塌了。第一个回答的卫兵说他没听说过。那一刻,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也许我记错了事件发生的日期,我到底还是及时赶到了。

就在这时,另一个卫兵告诉我,确实有一座清真寺倒塌了,就是昨天的事,发生在卡拉区。他的话像刽子手的斧头一般落下来。我从那么遥远的地方赶来,下场却是第二次听到我一生中最悲惨的消息。

我来到那座清真寺。原来是墙壁的地方变成了一堆砖石瓦砾。二十年来,这番情景一直盘踞在我梦中,挥之不去。现在,它出现在我睁开的双眼前,清晰得让我无法忍受。我转过身去,漫无目的地走着,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最后,我发现自己来到了我的老宅,就是纳吉娅和我一起生活过的那幢房子。我站在街上,呆呆地望着它,心中充满回忆和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年轻女孩走上前来。“尊敬的先生,”她说,“请问福瓦德·伊本·阿巴斯的家是哪幢房子?”

“就是这幢。”我说。

“请问您就是福瓦德·伊本·阿巴斯吗?”

“我就是。请你走开,不要打扰我。”

“尊敬的先生,请您原谅我。我的名字叫麦姆娜,是大清真寺里大夫们的助手。您妻子去世之前是由我照料的。”

我转身望着她。“照料纳吉娅?”

“是的,尊敬的先生。我向她保证过,一定替她把这个口信捎给您。”

“什么口信?”

“她让我告诉您,弥留之际,她仍旧想念着您。她让我告诉您,虽然她的一生很短暂,但却十分幸福,这全是因为有了您。”

看到泪水流过我的脸颊,她说:“我的话让您难过了,请原谅。”

“你没有什么需要我原谅的,孩子。这个口信对我太宝贵了,我永远无法报答你。我会终生感激你,但就算这样,我还是永远欠你的情。”

“沉浸在悲痛中的人用不着感激任何人。”她说,“愿安宁与您同在。”

“也与你同在。”我说。

她离开以后,我在附近徘徊了好几个小时。我哭泣着,但这是解脱的哭泣。我回味着巴沙拉特的话。他说得太对了: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我们都无法改变,只能更深刻地理解它们。我这一次回到过去的旅行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我知道的事情却改变了一切。事情只能是这样,必然是这样。如果我们的人生是安拉讲述的一个个故事,那么我们既是故事的聆听者,又是故事中的角色。聆听和扮演人生这个故事,我们最终才能从中得到教益。

夜幕降临了,卫兵们发现我在宵禁之后仍旧风尘仆仆地四处游荡。他们问我是什么人。我告诉他们我叫什么,住在哪里。卫兵把我带到我的邻居面前,看他们认不认识我。没有一个人认出我来,于是我被关进了监狱。

我向卫兵们的长官叙述了我的故事。他觉得这个故事十分有趣,但他并不相信。谁又能相信这样的故事呢?这时,我想起了在我满怀悲伤度过的二十年间世上发生的一些事。于是我告诉他,陛下将有一个患白化病的孙子。过了几天,那个婴儿的病情传到那位长官耳中,他把我带到总督面前。听完我的故事后,总督把我带进宫中。皇宫总管大人听了我的故事,把我带到陛下面前,让我得到了至高无上的荣誉,亲口向尊贵的陛下讲述这个故事。

我的故事发展到现在,已经赶上了我的生活,和它齐头并进。两者盘绕纠缠,分解不清。至于它们接下来会朝哪个方向发展,全凭陛下明断。从现在起的二十年间,巴格达这座城市发生的许多事件我都知道,只是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何种命运。现在我身无分文,没有盘缠返回开罗,前往那里的年门,但我却觉得自己无比幸运,因为我有机会重新面对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误,安拉用这种方法抚平了我心中的伤痛。如果陛下垂询,我将把我知道的发生在未来的一切事件告诉陛下。能为陛下效劳,是我的荣幸。但对我自己而言,我所得到的最宝贵的教益是:

没有什么能抹掉过去。但你可以忏悔,可以赎罪。你可以得到宽恕。只有这些,但这已经足够了。 aVDzDu23S0+DE+GQUFEkfX7tBLoGneMTNNoaDwsYIAhuEg6v/VFk2vWNoWa1B7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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