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孩子幼小的心灵里,父母就是整个世界的中心。所以,如果你无所不知的父母认定你是个坏孩子,那你就一定是。如果母亲常说“你真蠢”,那你就是蠢的。如果父亲常说“你真没用”,那你就一定没用。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棍棒石头可能会打断我的骨头,但话语决不会伤我分毫。”实际上,这种说法并不正确。侮辱性的称呼,贬损的评价以及轻蔑的指责都会向孩子们传递非常糟糕的自我评价信息,并对他们将来的幸福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在我主持的电台节目中,曾有一位听众打来电话说:
如果让我在挨打和挨骂之间做出选择,我一定会选择挨打。因为挨打之后,伤痕都是看得见的,至少人们还会同情你。可是责骂会把人逼疯,你却看不到任何伤痕。没有人会在意。和侮辱比起来,身体创伤的愈合可快多了。
作为社会惯例,我们历来都把对孩子的管教看作是各家自行解决的私事,通常由父母来进行。现在,许多民权机构已经认识到,为了解决普遍存在的针对儿童的身体虐待及性虐待问题,制定新的法律程序势在必行。但即使是最为关注此事的民权机构,在面对遭受父母言语虐待的孩子时也爱莫能助。这些孩子是孤立无援的。
大多数家长都会偶尔对孩子说些贬损的话,这未必就是言语虐待。但如果家长经常对孩子的外表、智力、能力或作为人的价值进行语言层面的攻击,那就属于虐待了。
与操控型父母一样,言语虐待型父母也有两种不同的行事风格。有的父母会直接地、公开地用恶毒的语言贬损孩子。他们可能会骂孩子愚蠢、没用或是丑陋,要是当初没有把孩子生下来该多好。他们无视孩子的情感,也无视自己频繁的言语攻击对孩子尚处于形成中的自我意识所产生的长期影响。
而另一种言语虐待型父母的行为则没有这样直接,他们会通过长期的取笑、挖苦、取侮辱性的绰号或是拐弯抹角的羞辱来对孩子发起攻击。他们常常会给自己的虐待行为披上一层幽默的外衣,他们会开些小玩笑,比如“上一次我见到这么大的鼻子还是在拉什莫尔山 上呢”,或者“这真是件漂亮的夹克衫——特别适合小丑”,或者“他们分配大脑的时候你一定没在家”。
如果孩子或是其他家庭成员对此表示不满,那么虐待者一定会责怪他缺乏幽默感。他会说“他明知道我不过是在开玩笑”,就好像他言语暴力的受害者其实是在配合他营造玩笑的效果一样。
四十八岁的菲尔是个牙医,他个子很高,在衣着打扮方面颇有品味,看起来非常自信,但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却小到我几乎听不见,有好几次我都要请他再说一遍。他解释道,他正是为了自己令人难堪的羞怯来寻求帮助的。
我真的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就快要五十岁了,却还是对别人对我讲的所有事都过度敏感。我无法按照字面的意思去理解别人说的话,总觉得对方在嘲笑我。我觉得我的妻子在嘲笑我,我的病人在嘲笑我。我常常半夜睡不着觉,躺在床上琢磨白天大家对我说过的话……任何事情我都能想出一些不好的可能性。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要发疯了。
谈到自己现在的生活时,菲尔很坦诚,但当我问到他早年的状况时他却沉默了。在我一番温和的试探下他才告诉我,他对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就是父亲没完没了的取笑。他总是拿菲尔来寻开心,常常令他感到屈辱。当其他家人被逗得哄堂大笑时,菲尔愈发感到自己被孤立了。
被取笑的滋味真是糟糕透了,有时候还会吓到我,比方说:“这孩子绝对不是我们的儿子,你看看他那张脸,我敢打赌他们在医院抱错了。为什么不把他送回去,把我们的孩子换回来呢?”那个时候我只有六岁,我真的以为自己要被丢回医院了。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对他说:“爸爸,为什么你总是看我不顺眼?”他回答道:“我不是看你不顺眼,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逗大家开心的。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不只是菲尔,任何小孩都不懂得分辨玩笑和事实、取笑和威胁。积极的幽默是强化家庭联系最有价值的方法之一,而贬损性的幽默在家庭环境中却极具破坏性——孩子对挖苦或夸张式幽默的理解还停留在字面含义的层面上。他们还没有足够的处世经验,无法理解父母口中的“我们打算把你送回医院去”之类的说法其实只是玩笑。所以,听到父母这样说,他们非但不会觉得好笑,反而可能噩梦连连,梦见自己被抛弃在某个可怕的医院里。
我们都曾经拿某人寻开心过。多数情况下,这样的玩笑都是无害的。但是如果这些玩笑极为残酷、频繁发生并且出自父母之口的话,便与其他毒害孩子的管教方式一样,具备了虐待属性。孩子会相信并全盘接受父母对自己的评价。所以父母反复对脆弱的孩子开玩笑寻开心的行为既残忍,又极具破坏性。
菲尔过去经常遭到羞辱和捉弄,而当他试图对父亲的这些行为做出反抗时,却被指责为不识趣,因为他“连玩笑话都听不出来”。菲尔的感受根本没人理解。
看得出来,菲尔在描述自己感受的时候仍然非常尴尬,他似乎觉得自己的抱怨听起来很愚蠢。我安慰他说:“我明白你父亲的玩笑对你来说是种羞辱。这些话深深地伤害了你,可是没人在意你的痛苦。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找出你痛苦的根源,而不是对它视而不见。在这里你是安全的,菲尔,没有人会贬损你愚弄你。”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渐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强忍着泪水对我说:
我恨他。他真是个懦夫。当时我不过是个小孩子,他没必要那样戏弄我。直到现在他还在开玩笑贬损我,只要有这样的机会,他从来都不会放过。稍有松懈我便会被他戏弄,随后他又会马上收手,像个好人一样。天啊,我讨厌他这种做法!
当菲尔第一次来治疗时,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过度敏感和父亲的嘲弄有什么关联。小时候的菲尔没有受到任何保护,是因为他父亲的行为从未被人看作虐待。菲尔身处典型的“双输”处境:“父亲的玩笑让我很受伤,那是因为我太笨,分不清那是玩笑话。”
作为父亲的嘲弄对象,小菲尔竭尽所能地去掩饰自己无能的感觉。成年后的菲尔也是一样,他所在的世界变得更加广阔,于是他又将自己的恐惧感和负面预期转嫁给了别人。在菲尔的一生中,他的神经末梢一直是暴露在外的,总觉得有人要伤害他、羞辱他。他的过度敏感、羞怯以及对别人的缺乏信任是他努力保护自己不再受到伤害的必然手段,但同时也是毫无效用的办法。
“我说这些只是为你好”
许多家长以引导为名,实则向孩子施以言语虐待。他们会将自己针对孩子的、残酷的贬损合理化,比如“我是在帮你成为更优秀的人”,或者“这个世界很残酷,我们是在教你如何去适应它”。这些虐待行为都隐藏在家长教育孩子的面具之后,所以成年子女很难意识到其危害性。
维基来接受心理辅导的时候是三十四岁。她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在一家颇具规模的营销公司做客户经理。但是她非常缺乏自信,这甚至影响到了她的事业发展。
我在这家公司工作有六年了,成绩也很不错。从秘书做到办公室经理,又从办公室经理做到客户经理,我一直在慢慢地……按部就班地晋升。可就在上个星期,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我的老板建议我去读MBA,学费由公司来承担!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可能觉得这种情况下我会欣喜若狂,可实际上我只感到惊慌。我已经有十年没念过书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学习,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读下MBA的本事,甚至连我最亲近的人都说这事太难了,我肯定不行。
我告诉她,这样评价她的人也算不上是朋友,因为真正的朋友会支持她的。我的话令她有些尴尬。我问她为什么看起来有些不安,她回答道,她所谓的“最亲近的人”,其实是指她的母亲。
当我给母亲打电话征求意见时,她给出了一些非常好的理由,比如,如果我拿不到MBA,对工作会有什么影响;如果我顺利拿到了,会不会吓跑一些比较理想的结婚对象,这是非常现实的问题。此外,我对自己目前的工作状况还比较满意。
“但是,你对自己的工作感到满意的原因之一在于,你是一步一步凭着自己的能力升上来的,并为此感到自豪,”我说,“难道你不想继续得到提拔吗?”她承认她是想的。我明确地表示,她在工作中取得的成绩和老板给她提供的进修机会都可以证明她的价值。这些证据似乎与母亲对她的质疑相悖。我问她她母亲是否一直对她的能力持否定态度。
母亲一直以来都想让我成为完美的小淑女。她希望我美丽优雅,谈吐得体……要是我胆敢把这一切搞砸了,她就会极力羞辱我,命令我重新做好。她的本意是好的,真的。她会在我念错字的时候学我的样子,她会取笑我的长相……最难堪的要数芭蕾舞演出了。母亲曾经梦想着成为一名舞蹈家,但最终因为结婚放弃了,所以我想她应该是希望我能代替她实现她的梦想。但是我始终没有她跳得好,至少她是这么对我说的。我永远也忘不了十二岁时的那场表演。我觉得自己跳得还挺好的,可是母亲却跑到后台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对我说“你跳得就像一只河马”,我当时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生闷气。她对我说,我应该学着接受批评,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学到真本事,说着,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我以为她终于要说些安慰鼓励我的话了,但是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面对现实吧,亲爱的,毕竟你什么事都做不好,不是吗?”
“成为成功者——但我知道你会失败”
维基的母亲似乎一直费尽心力地想要通过一系列矛盾信息让她年轻的女儿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一方面她督促女儿在竞争中脱颖而出;而另一方面,她又告诉孩子她很差劲。维基总是感到失衡,不论做什么,她永远无法确定自己做得究竟对不对。当她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的时候,母亲就会打击她;而当她觉得自己表现很糟糕的时候,母亲又告诉她,她的能力也仅限于此了,不可能做到更好。有些时候维基明明可以建立起一些自信的,却被母亲无情地击垮了,而母亲做这一切全都号称“为了让维基成为更好的人”。
这种虐待型的父母究竟在做什么呢?维基的母亲其实一直都在与自己的无能抗争。她自己的舞蹈事业遇到了阻碍,或许是婚姻所致,又或者她不过是拿婚姻当借口,因为她根本没有信心去追求自己的事业。维基的母亲通过在女儿面前建立优越感的方式来逃避自己无能的感觉。不论什么场合,她都能随时展开攻击,即使是在女儿的同龄人面前羞辱她也在所不惜。让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少女感到如此难堪,必然会给孩子造成难以平复的精神创伤,然而对于有毒的父母来说,自己的需求才是最重要的。
使别人自觉无能并显得自己有能力,很快就会演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竞争。显然,维基的母亲渐渐把年轻的女儿视为威胁。随着维基不断长大,她变得越来越美丽、成熟,能力也越来越强,母亲想要维持自己的优越感也就越来越难。她只好持续向女儿施加压力,不断地贬低她,以此来抵抗这种威胁。
开明的父母会满心欢喜地看待孩子能力的增长,争强好胜的父母则常常会感到失落、焦虑,甚至是恐惧。他们大多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但是他们认定这一切都是孩子惹的祸。
经过青春期,小女孩开始成长为女人,小男生也开始变成男子汉。孩子的青春期对缺乏安全感的家长来说,是一个极具威胁性的阶段。母亲会因为自己年纪渐长、美貌不再而心生惶恐,她们会将女儿视为竞争对手,总觉得有必要贬低她们,尤其是在自己的丈夫面前;而父亲则会觉得他们的大丈夫气概和权威受到了威胁——家里只能有一个男子汉,于是他们会通过嘲弄羞辱的方式,让儿子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许多青少年公然与家长竞争,以此作为进入成年期的试水,也使得双方的关系更加紧张。
同子女竞争的家长在童年时期往往经历过匮乏之苦——衣食的匮乏或是关爱的缺失。所以不论现在拥有多少,他们依然会活在对匮乏的恐惧之中。这类父母中有许多人会与孩子重演自己当年与父母或兄弟姐妹之间的竞争。这种不公平的竞争给孩子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维基干脆自暴自弃,不求有所作为。
这么多年来,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做过,甚至连我真心喜欢的事情也没有做过,因为我害怕受到羞辱。长大之后,我也总能听到她羞辱我的声音,也不是骂我,她从来不会用恶毒的话骂我。可她总是拿自己和我作比较,让我觉得我很失败。这真的很伤人。
不论好胜的家长嘴上说要为孩子如何,他们隐藏着的真实意图都是要让自己不被孩子超越。他们无意中流露出的信息是强有力的,“你不能比我成功”“你不能比我更有魅力”,或者“你不能比我幸福”。换句话说,“我们都有自己的能力极限,而我就是你的极限”。
这些信息在孩子的心里根深蒂固,即便他们成年后真的在某些领域有所建树,也常常会产生巨大的负罪感。他们越是成功,就越是感到痛苦,于是常常会亲手破坏自己的成功。对中毒的成年子女来说,低于自己实际能力的成就是换取内心平静的代价。他们下意识地对自己设立了诸般限制,好让自己不会超越父母,以此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是将父母对他们的负面预言变成了现实。
有些言语虐待型父母不会大费周章地粉饰自己的不当行为,恰恰相反,他们会用残酷的侮辱、训斥、谴责和贬损的绰号公然向子女展开狂轰滥炸。这些父母对自己给孩子造成的痛苦和长期伤害浑然不觉。这些露骨的言语虐待会像给牲口烙上烙印一般,给孩子留下深深的心理伤痕。
五十二岁的卡罗尔非常美貌,她曾经是一名模特,后来转行做了室内设计师。第一次见面时,她跟我讲了最近离婚的事情——这已经是她第三次离婚了,最后的这一次大概发生在她来治疗的前一年。这段痛苦的经历让卡罗尔害怕面对自己的未来。同时,正处于更年期的她也因为自己容颜渐老而惊慌失措,她觉得自己毫无吸引力。前不久的感恩节她回家探望父母,让她内心的恐惧感更加强烈了。
每次回家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每一次探望父母,我都会经历新一轮的伤害和失望。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我总是在想,如果这次回去我告诉他们我过得不快乐,比如生活中遇到了些麻烦,说不定结果会不同,就这一次,他们或许会说“哎,亲爱的,我们真替你感到难过”,而不是“这都是你自己的错”。在我的记忆里,他们的反应从来都是“这都是你自己的错”。
我对卡罗尔说,看起来她的父母对她仍有绝对的控制权。我问她是否愿意和我一起找出这种控制权的根源,这样我们便可以着手改变这种受人支配的局面。卡罗尔点了点头,并对我讲起了她的童年。她出生在美国中西部的一个富裕家庭,父亲是著名的外科医生,母亲曾是奥运游泳健将,后来退出了竞争激烈的体坛,专心在家照顾五个孩子。卡罗尔是年纪最大的那个。
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常常会感到伤心和孤独。父亲总是取笑我,到我十一岁的时候,他开始说些特别难听的话。
“比如呢?”我问道。她说也没什么,然后开始紧张地咬指甲。我明白她在极力保护自己的情感。于是我对她说:“卡罗尔,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痛苦。但是我们必须把事情拿出来说明白,才有可能解决它。”她这才吞吞吐吐地讲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父亲就是觉得……天啊,怎么说呢……他就是一口咬定……我身上有种臭味。他一直这么说。别人都在夸我漂亮,但他对我说的从来都是……
卡罗尔再一次停了下来,她把目光移开,看向了别处。“接着说,卡罗尔,”我说,“我支持你。”
他常常说:“你的胸脯闻起来臭极了……你的后背也是臭的。要是大家知道你身上这么脏这么臭,他们肯定会特别讨厌你。”我可以发誓,我每天都要冲三次澡,衣服也一直换,还用了无数的除臭剂和香水,但没有任何效果,父亲的反应还是一样。他最喜欢说的就是:“如果有人把你从里面翻出来看看,就会发现你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着臭气。”别忘了,这话可是出自一位备受推崇的医生之口,而我的母亲始终不发一言。她从未告诉过我这不是真的。我总是在想怎么才能让自己好起来……要怎样才能让父亲不再说我恶臭难闻。每次走进浴室,我都想尽快洗掉身上的味道,或许他就不再讨厌我了。
我对卡罗尔说,听起来是她的父亲对她日益显现的女性特征做出了非理性的反应,因为他不知道如何摆脱自己对此事的关注。父亲对女儿的性征发育往往会感到不快甚至怀有敌意,这种现象十分常见。即使是小女孩眼中慈爱体贴的父亲,也可能会在她青春期的时候故意制造冲突,好远离令自己无法容忍的、来自女儿的性吸引。
对于像卡罗尔父亲这样的有毒父亲来说,女儿的性发育会引发他强烈的焦虑,而这种焦虑情绪让他觉得他对女儿的迫害是正当的。他将他的愧疚和不快全部归罪于女儿,拒绝承认自己对那些不道德的想法负有责任。他就好像是在声明:“你是个邪恶的坏家伙,因为你让我想到了邪恶的事。”
我问卡罗尔,这些猜测是否符合她的情况。
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是和性有关。我总觉得他在盯着我看,而且他总爱打听我和男朋友在一起时的细节,让我很心烦。其实我们什么也没做,但他就是不信,他认定我同每一个约会过的男孩都上了床。他总是说“你就说实话吧,我不会责罚你的”之类的话。他真的很想听我讲有关性的内容。
在青春期的情感漩涡中,卡罗尔迫切地需要一位关爱她、支持她的慈父来给她自信。可是恰恰相反,父亲给她的只有无情的诋毁。父亲的言语虐待加上母亲的毫不抵抗,严重伤害了卡罗尔的自信,她无法相信自己是个有价值的、可爱的人。当人们称赞她的美貌时,她满心想的都是大家会不会闻到自己身上的难闻气味。不论多少来自外界的肯定和赞美都敌不过父亲诋毁她的言论。
十七岁的时候我开始做模特。当然,我越成功,父亲就越生气。我只好从家里搬出来。于是,十九岁的时候我就结婚了,嫁给了第一个向我求婚的人。但我不过是他的玩偶:我怀孕的时候他就打我,孩子一出生他就抛弃我了。当然,我会把一切问题都怪罪在自己头上,觉得一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许是因为我身上有难闻的气味吧,我也不确定。大概一年之后,我又结婚了。这个人不打我,但也极少跟我说话。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我也忍了十年,因为要是第二次婚姻也失败,我就真的没脸面对我的父母了。但我最终还是离开了他。谢天谢地,我还有模特的工作,可以养活自己和儿子。有那么几年我甚至发誓再不与男人交往。再后来我遇到了格伦。我当时觉得,就是这个人了,不管怎样,我总算找到了完美的伴侣。我们结婚的前五年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可是后来我发现,从结婚那天起,他在外面就一直有别的女人。接下来的十年里,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他,因为我不想再离一次婚。直到去年,他丢下我,和一个年纪只有我一半大的女人私奔了。为什么我总是什么都做不好呢?
我提醒卡罗尔,有很多事情她都做得很好,比如,她一直都是个慈爱称职的母亲,她培养的儿子很有出息,她自己先后从事的两份工作也都很成功。可惜我的安慰不足以让她对自己改观。她心里早已默认了父亲强加于她的自我形象,认定自己是个毫无价值、令人讨厌的人。所以,成年后她一直在追寻自己在少女时代所渴求的父爱,尽管这种渴求注定徒劳无功。她选择的都是些残酷、暴虐或冷漠的男人——正如她的父亲,并想方设法地让他们以父亲从未做到的方式来爱自己。
我向卡罗尔解释道,把正面的自我感觉建立在别人(包括她的父亲和她选中的作为父亲替代品的男人们)的看法上,就等于是把自尊心交到他们手里任其摆布。普通人都看得出来,这些掌握着她自尊的手具有多么强大的破坏力。她必须正视童年时期父亲灌输给她并导致她挫败的信念,夺回对自尊的掌控权。在此后的几个月里,卡罗尔渐渐意识到她的自尊心并没有遗失,只不过自己一直以来都找错了地方。
不切实际地期望子女十全十美是引发父母激烈言辞攻击的另一个常见原因。许多有言语虐待倾向的父母本身就是成功人士,可是他们往往会把自己的家变成宣泄事业压力的垃圾场(酗酒型父母同样会对孩子提出一些不切实际的过高要求,然后又以孩子的失败为由继续酗酒)。
追求完美的父母似乎生活在这样的幻想之中:如果他们能敦促孩子做到十全十美,他们便是完美的一家人。他们将维系家庭稳定的重任完全推给了子女,以此来逃避他们无法提供这种生活的事实。而孩子一旦失败,便会成为他们的替罪羊,背负起所有家庭问题的责任,当然,还要再一次承受他们的责难。
孩子应该拥有犯错误和改正错误的权利——犯个错而已,又不是世界末日。这是他们尝试新事物并建立自信心的途径。有毒的父母强加给孩子的是无法企及的目标、不切实际的期望以及朝令夕改的规矩。他们期望孩子能成熟地面对这一切,可是这种成熟唯有通过生活阅历的积累来实现,孩子是做不到的。孩子不是小大人,但有毒的父母却期望他们能有和大人一样的表现。
保罗,三十三岁,是一名实验室的技术人员,因为工作上的问题来找我。他看起来敏感害羞,缺乏自信,却屡次和顶头上司发生激烈的争吵,再加上越来越严重的专注障碍,他的工作受到了严重影响。
在与保罗谈论他的工作时,我发现他不知道该如何与领导相处。在询问他父母的状况后我发现,同卡罗尔一样,保罗小时候也遭受过侮辱。
我九岁的时候妈妈再婚了。和妈妈结婚的那个家伙肯定是希特勒的信徒,他搬过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立规矩:只要进了这个家门,就别指望什么民主了。如果他让我们从悬崖上跳下去,我们就得跳,没有为什么。我比姐姐倒霉多了,他总是针对我,大多数时候是针对我的房间。他每天都要过来巡视,就好像军营里检查内务一样。九岁十岁的时候,谁的东西不是乱糟糟的啊?可他才不管这些,屋子里的一切必须完美无误,每样东西都不许放错位置。如果我不小心把书忘在了桌子上,他会马上叫嚷着骂我是脏猪、该死的小混蛋、狗娘养的或是下贱的小杂种。用这些污言秽语来打击我似乎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他从没打过我,但这些难听的字眼同样伤人。
我预感到一定是保罗身上的某些特质激起了他继父的强烈情感,很快我就找到了答案。小时候的保罗是个羞怯、敏感又内向的孩子,而且和同龄人相比个子比较矮。
我继父小时候是学校里个头最小的孩子,大家都欺负他。但是在我母亲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变得很强壮了,因为他一直在健身,但是你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身形都是硬练出来的。不知怎么的,他的那些肌肉看起来总是怪怪的,感觉不应该长在他身上的样子。
在保罗继父的心底,那个瘦小、怯懦又无能的孩子依然存在,而保罗身上那些似曾相识的特质使继父将他视为自己痛苦童年的象征,于是不由得对保罗大发雷霆。他无法面对自己曾经的无能,只好把保罗当成替罪羊。他用无法企及的完美要求来欺压保罗,并在他无法达到标准时出言讥讽侮辱,这样做使他对自己的强壮有力、大权在握深信不疑。他甚至根本没有想过自己的行为对保罗所造成的伤害,他觉得自己是在帮助孩子趋于完美。
“我无法做到完美,所以不如放弃”
保罗十八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同第二任丈夫离婚了,但是那个时候保罗的精神已经遭到重创。他知道对继父来说,自己永远也不够“完美”,所以他干脆自暴自弃:
十四岁的时候,我开始吸毒,毒瘾还不小。这差不多是我唯一觉得心情舒畅的时候。我在运动方面不出色,也成不了聚会中的灵魂人物,所以还有什么呢?就在高中毕业前不久,我买了些真正的猛货,差点儿吸过量。哎呀,那次真是差点儿搭上小命……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碰那东西了。
在两年制大学 里读了一年之后,保罗辍学了,虽然他非常渴望从事科学研究,也确实有这方面的潜质,可他就是无法集中精神。他的智商极高,但面对挑战却总是畏首畏尾。他已经习惯放弃了。
进入职场后,保罗陷入了与上司对立的怪圈,童年时的经历再次上演。他不停地换工作,直到最后找到一份自己非常喜欢的。为了保住这份工作,他找到了我。我告诉他,我想我能帮上忙。
完美主义的“3P”阶段
尽管保罗的继父已经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但他说过的那些侮辱性的话语仍在保罗的脑袋里挥之不去,可以说他仍在牢牢地控制着保罗。于是,保罗深陷被我称为“3P”的困扰中无法解脱:完美主义(Perfectionism),拖延(Procrastination)以及心理瘫痪(Paralysis)。
我真的很喜欢现在工作的新实验室,但我总是害怕自己的工作完成得不够完美。所以,我总是把许多该做的事一直拖到截止日期之后,或者在最后一刻草草了事,弄得一团糟。我搞砸的事情越多,就越觉得自己要被炒鱿鱼了。只要上司说些什么,我就觉得是针对我的,难免有些过激反应。我总觉得世界末日要来了,而且是我的失误造成的。最近我有太多事情拖着没做,最后只好打电话请了病假。我就是无法面对这一切。
保罗的继父向他灌输了追求完美的意识——这就是所谓的完美主义。保罗害怕自己无法完美地完成工作,于是便一拖再拖——这便是拖延。但是保罗积累下来的待办事项越多,就越是不知所措,他内心的恐惧就像滚雪球一样愈演愈烈,最终使他一事无成——这就是心理瘫痪。
我帮保罗制订了一个计划。我要他开诚布公地和老板谈一谈,说他有些个人问题正在对工作造成干扰,并请上一段时间的假。老板赞许他的诚实和对工作质量的负责,批给他两个月的假期。这段时间虽然不够完全解决保罗的问题,但是要把他从自己挖的坑里拉出来,倒也绰绰有余。等他假期结束重新回到工作岗位的时候,已经朝着直面继父给他的伤害迈出了第一步。这也让他能够更清楚地区分什么是和上司的真实冲突,什么是来自他内心创伤的冲突。虽然他还要继续接受八个月的治疗,但所有的同事都称赞他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
对成功心怀恐惧
追求完美的父母的成年子女通常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为了赢得父母的爱和赞许而不断地苛求自己;要么极力反抗,甚至到了对成功心怀恐惧的程度。
有些子女做起事来,就好像一直有人在旁边计分一样。不论怎么打扫,房子永远不够干净。不论取得多好的成绩,他们永远体会不到成功的喜悦,因为他们深信自己还可以做到更好。如果出了哪怕一丁点儿的差错,他们便会惊恐万分。
还有一些人,比如保罗,一直过着失败的生活,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面对成功。对保罗来说,成功就意味着停止反抗,意味着他将屈服于继父的要求。如果我们没能将他继父的声音从他头脑中抹去,那么保罗很可能会在职场上继续失败,不断地更换工作。
关于言语虐待给孩子造成的巨大精神摧残,最极端的例子之一就是贾森。贾森四十二岁,是个英俊的警官,几年前曾在我的治疗小组做过咨询。那时候,洛杉矶警察局坚持要他入院治疗,因为警局的心理医生认为他有自杀倾向。我在医院的员工会议上了解到,贾森总是毫无必要地将自己置于危及性命的险境。比如,他最近孤身一人对毒贩进行了突击搜捕,没有请求任何必要的增援,结果险些丧命。表面上看这似乎是英勇的壮举,但实际上却是极其鲁莽且不负责任的行为。于是警局里便有了传言:贾森企图在执行任务时寻死。
好几次小组讨论之后,我才成功地帮助贾森重获自信。而在此之后,我们很快建立起了良好的合作关系。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他讲述与母亲间的畸形关系时的情景:
在我两岁的时候,父亲因为无法与母亲共同生活偷偷地逃走了。他离开以后,母亲的状况也变得更加糟糕。她的脾气非常暴躁,从来不肯饶过我,更何况我跟我那老子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她几乎每天都在说希望我“从来没有出生过”之类的话。心情好的时候,她会说“你跟你那该死的爹长得可真像,也和他一样坏”,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会说“我希望你爸死掉,你也死掉,你们都应该在坟墓里烂掉”。
我告诉贾森,听起来他的母亲像是发疯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谁会相信一个孩子的话呢?我们家的一位邻居察觉到异常,她极力想把我送去寄养家庭,因为她认为母亲会杀了我。但是也没人肯相信她的话。
他停了片刻,摇了摇头。
天啊,我原以为这事不会再困扰我了,可是,一想到她那么恨我,我的心里就一片冰冷。
贾森的母亲向他传递了明确的信息:她并不需要他。在父亲离家之后,母亲也无意介入儿子的生活。而父亲的行为也强化了这一点:贾森的存在毫无价值。
贾森不自觉地想要通过在警局的表现成为一个尽职而顺从的儿子。从本质上来说,贾森极力想抹杀自己的存在,意图以间接自杀的方式来取悦母亲。他清楚取悦母亲的方法是什么,因为她明确地表示过:“我希望你死掉。”
这种形式的言语虐待除了给孩子造成巨大的伤害,令他们感到困惑迷惘之外,也会成为自我实现的预言。在言语虐待型父母的子女中,像贾森这样有自杀倾向的十分常见。对于他们来说,正视并处理儿时与父母的畸形关系对成年生活的危害确实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毫无疑问,孩子会因为朋友、老师、兄弟姐妹以及其他家庭成员的贬损受到伤害,而最容易带来伤害的还是父母,毕竟在孩子幼小的心灵里,父母就是整个世界的中心。所以,如果你无所不知的父母认定你是个坏孩子,那你就一定是。如果母亲常说“你真蠢”,那你就是蠢的;如果父亲常说“你真没用”,那你就一定没用。孩子们不会从其他角度审视这些评价并提出质疑。
当你从别人嘴里听到关于自己的负面评价,并让这些评价进入你的潜意识时,你就是在“内化”它们。负面评价的内化——变“你是”为“我是”——就形成了自卑心理的基础。言语虐待不仅严重损害了你作为一个可爱的、有价值的、有能力的人的正当的自我认知,还会对你的生存方式及成就价值产生必然的负面预期。在本书的第二部分,我将向大家说明如何将内在的东西外化,并最终击溃这些招致失败的负面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