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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西风带来了夜晚的雷暴雨。

紫黑色的天空被闪电劈开,隆隆的雷声不时炸响。大雨倾盆而下,泼溅在满是泥灰的路面和屋顶上。浓稠如油的雨珠洗净了窗棂上的尘土。但狂风吹个不停,很快便将暴风雨驱赶到远方,驱赶到被闪电照亮的地平线彼端。

接着,狗群开始吠叫,四下又响起马蹄的嘚嘚声和武器的铿锵声。狂野的呼喝惊醒了熟睡的村民,令他们浑身僵硬,汗毛倒竖。他们匆忙跳下床,搭上门窗的铁闩,用渗出汗水的手握住斧头和干草叉。他们的手握得紧紧的,却又如此无助。

恐惧。恐惧席卷了整个村庄。这些人是猎手还是猎物?是残忍暴怒还是满心惊惶?他们会直接从村子里穿过,丝毫不放缓马速?还是说,这个夜晚会被茅屋燃烧的火光照亮?

嘘,嘘,孩子啊,别出声……

妈妈,他们是恶魔吗?是狂猎吗?还是从地狱来的鬼怪?妈妈,妈妈!

安静,安静,孩子。他们不是恶魔,也不是鬼怪。

他们比那更可怕。

他们,是人。

狗群吠叫,狂风劲吹。马匹嘶鸣,蹄铁叮当作响。

穿过村庄,穿过黑夜,恶人在追赶恶人。

霍斯珀恩骑马越过山顶,然后勒住缰绳,让马转过身。他为人谨慎又小心,不喜欢冒任何风险。本来嘛,警惕些也没什么坏处。他并不急着赶往河边的驿站,下山之前,他宁愿仔细观察一下情况。

驿站里没有马,也没有马车,只有一辆由两头骡子拉的小货车。霍斯珀恩能看到帆布车篷上写着字,但这么远的距离,看不清具体是什么。总之,那里不像有危险的样子。霍斯珀恩知道怎么察觉危险。他是这方面的行家。

他纵马下山,穿过覆盖河岸的灌木丛和柳树林,让马蹚水过河,飞溅的水花沾湿了鞍座。原本在岸边嬉戏的野鸭高声鸣叫,拍打翅膀,逃之夭夭。

霍斯珀恩催马前行,穿过围栏上的缺口,进到驿站的院子里。现在他能看清货车顶篷上的文字了——“ 阿玛维拉大师,文身圣手 ”。每个字都用不同的颜色印成,加大的首字母更是格外醒目,还装饰着精美的花纹。货车的右前轮上有个记号:一支分叉的紫色箭头。

“下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趴到地上,快!手指别碰剑柄!”

对方悄无声息地包围了他——右边是埃瑟,身穿镶银边的黑色皮革外套;左边是法尔嘉,身穿绿色小山羊皮背心,头戴饰有羽毛的无边软帽。霍斯珀恩掀起帽兜,拉下遮住面孔的围巾。

“哈!”埃瑟放下长剑,“原来是霍斯珀恩。我本能认出你的,可这匹黑马骗过了我!”

“这匹母马真漂亮。”法尔嘉推了推头上的无边软帽,羡慕地说,“像煤炭一样黑,毛色闪闪发亮,没有一根杂毛,动作还这么优雅!哦,好一个美人儿!”

“是啊,价钱还不到一百弗罗林。”霍斯珀恩漫不经心笑笑,“吉赛尔赫呢?在里面?”

埃瑟点点头。法尔嘉如痴如醉地盯着母马,摸了摸它的脖子。

“你刚刚横跨小河时,”她用绿色的大眼睛看着霍斯珀恩,“它简直就像传说中的凯尔比!如果你过的不是河而是海,我真要把它当成马头水妖了。”

“法尔嘉小姐见过真正的凯尔比吗?”

“只在画里见过一次。”女孩的面孔突然乌云密布,“说来话长了。进去吧,吉赛尔赫在等你。”

阳光透过窗扇,照耀着一张桌子,也照耀着半躺在桌上的米希尔。她用手肘撑着身子,腰间一丝不挂,不知羞耻地张开套着黑色长筒袜的双腿。一个身材瘦削、穿件棕灰色外套的长发男子跪在她两腿之间——不是别人,正是“文身圣手”阿玛维拉大师。他正往米希尔的大腿上文刺一张色彩斑斓的图案。

“过来吧。”吉赛尔赫打个手势,示意霍斯珀恩在另一张桌旁找个空位坐下。同样列席的还有伊思克菈、凯雷和瑞夫。后两人的打扮跟埃瑟相似,也穿着黑色的小牛皮外套,上面布满搭扣、铆钉、锁链和其他花哨的银饰品。 这些物件肯定原本属于某个手艺人, 霍斯珀恩心想。 只要有相中的东西,耗子们对裁缝、鞋匠和马具商便会慷慨得过分。但反过来,如果他们看中别人的衣服或珠宝,多半会直接抢过来。

“你在旧驿站废墟发现我们留下的暗号了?”吉赛尔赫问道,“哈,是啊,当然是这样,不然你也不会来这儿。我得承认,你来得够快的。”

“因为他有匹漂亮的好马。”法尔嘉插嘴道,“我敢打赌,它跑得很快!”

“我是发现了你们的暗号。”霍斯珀恩的目光不离吉赛尔赫,“可我的呢?你们收到我的指令没?”

“你的……”耗子帮首领突然有些吞吞吐吐,“这个……呃,简而言之,我们当时没时间。我们喝醉了,只好先找个地方醒醒酒。然后又要去另一个地方……”

该死的小杂种。 霍斯珀恩心中暗骂。

“简而言之,你们没完成任务。”

“呃……是没有。抱歉,霍斯珀恩。时机不合适嘛……不过下次,哈!保证办到!”

“保证办到!”凯雷用肯定的语气确认道——尽管没有任何人要求他确认。

该死,一群靠不住的小杂种。先是喝醉了,然后又要去另一个地方。不用说,肯定是去找这些花里胡哨的衣服了。

“要不要喝一杯?”

“不了,谢谢。”

“那,来点儿这个?”吉赛尔赫指了指酒壶和酒杯之间一只华丽的涂漆罐。霍斯珀恩终于明白耗子们眼里的奇异光芒是从何而来,他们的动作又为何如此迅捷了。

“这可是最上等的麻药粉。”吉赛尔赫保证道,“不打算来点儿?”

“不了,谢谢。”霍斯珀恩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地上的血污,还有锯末间淡化的痕迹——明显有人拖拽过尸体,终点则是旁边那扇房门。吉赛尔赫注意到他的目光。

“是驿站长的佣人,还想逞英雄。”他不屑地说,“伊思克菈只好杀一儆百喽。”

伊思克菈发出嘶哑的大笑。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效力强劲的麻醉品让她心情愉悦。“没错,杀一儆百,所以地上会有摊血。”她用夸耀的语气说道,“其他人马上老实了。这就叫恐怖主义!”

跟往常一样,伊思克菈全身上下挂满了珠宝,甚至鼻子上也穿着一枚小巧的钻戒。但她没穿皮革,而是套了件桃红色的锦缎外衣,最近这种款式流行在富贵人家的年轻人中间。吉赛尔赫头上的丝巾也是同一种风格。霍斯珀恩还听说,有些女孩的发型就是在模仿米希尔。

“哦,原来这叫恐怖主义。”他思忖着说,双眼仍然盯着地上的血痕,“那驿站长呢?他老婆呢?他们的儿子呢?”

“不,不,”吉赛尔赫皱起眉头,“你以为我们杀光了所有人?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们只把他们锁进了食品储藏室。如你所见,现在这驿站属于我们了。”

凯雷用葡萄酒漱漱口,故意弄出很大的声音,然后吐到地板上。他用勺子从涂漆罐里挖了一点点麻药粉,舔舔食指尖,小心翼翼地蘸了蘸粉末,再把麻醉品抹到牙龈上。他把罐子递给法尔嘉,后者有样学样,之后传给瑞夫。尼弗迦德人正忙着翻阅文身图集,谢绝了品尝,随手把罐子递给伊思克菈。女精灵也没动麻药粉,直接传给了吉赛尔赫。

“恐怖主义,”伊思克菈眯起闪闪发亮的双眼,吸了吸鼻子,“我们靠它征服了这间驿站!恩希尔皇帝征服了全世界,我们征服了这栋破屋子。但道理都一样!”

“哎呀,见你妈的鬼!”坐在桌上的米希尔大叫,“看清楚你在碰哪儿!再敢戳一下,我就戳你一剑!戳你个对穿!”

耗子们顿时哄堂大笑——法尔嘉和吉赛尔赫除外。

“想变漂亮就得忍忍喽!”伊思克菈喊道。

“放心,大师,”凯雷补充道,“她双腿间早就磨出老茧了!”

法尔嘉一声怒骂,随即丢过来一只大酒杯。凯雷俯身躲过,耗子们又是一阵爆笑。

霍斯珀恩决定让这场欢笑告一段落。“怪不得这间驿站笼罩了一层愁云惨雾。可除了制造恐怖带来的满足感,你们又能得到什么?”

“我们在这儿设伏。”吉赛尔赫将麻药粉抹到牙龈上,“如果有人来这儿换马或休息,我们就打劫他们。比起荒郊野外的岔路口,在这里收获更多,待着也更舒服。就像伊思克菈说的,道理都一样。”

“可我们等了一整天,收获却只有这个。”瑞夫指了指阿玛维拉大师,后者的脑袋几乎将米希尔分开的大腿根完全遮住,“一个搞艺术的穷光蛋。他身上没有值得一抢的东西,我们只好抢他的手艺。瞧他文得多漂亮。”

他露出胳膊上的一块文身——那是个裸体女人,只要他攥紧拳头,她就会扭动屁股。凯雷身上也有一块,在尖刺护腕上方,一条绿色的“蛇”缠绕住他的胳膊,张开嘴巴,吐出分叉的红舌头。

“很有品味,”霍斯珀恩冷漠地说,“辨认尸体时也会相当管用。但这次你们劫错人了,亲爱的耗子们。你们必须付钱给这位大师。我一直没机会提醒你们:从九月的第一天开始,七日以内,安全通行的标志便是分叉的紫色箭头。他的货车上印着同样的标志。”

瑞夫轻声咒骂一句。凯雷大笑起来。吉赛尔赫则漫不经心地挥挥手。

“哦,好吧。既然非给不可,我们会付他针刺和颜料费的。你说紫色的箭?记住了。如果明天来的人也带着这个标志,我们不会碰他一根寒毛。”

“你们还打算留到明天?”霍斯珀恩既惊讶又难以置信,“你们这群耗子,简直是帮蠢货。知道这很危险吗?”

“有多危险?”

“非常危险!”

吉赛尔赫耸耸肩。伊思克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瑞夫、凯雷和法尔嘉看着霍斯珀恩,好像他刚才说太阳掉进了河里,大伙得赶在太阳被蟹钳夹碎之前把它捞上来似的。霍斯珀恩这才意识到,他是在要求一群疯小孩理智一点。他警告的是一帮逞能又蛮干的家伙,他们只会夸夸其谈,却不懂什么叫做“危险”。

“有人在猎杀你们,耗子。”

“那又怎样?”

霍斯珀恩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被走过来的米希尔打断了——她甚至懒得穿好裤子,便一只脚踩在长凳上,扭腰提胯,向所有人展示阿玛维拉大师的杰作:在靠近腹股沟的大腿根部,翠绿的花茎及两片叶子之上,赫然印着一朵娇艳的红玫瑰。

“如何?”她两手叉腰,几乎整只前臂都套满了手镯,上面的钻石闪闪发亮,“你们觉得咋样?”

“比你自己的花瓣好看多了!”凯雷拂开头发,哼了一声。霍斯珀恩注意到,他的耳廓上穿着许多小小的金属环。毫无疑问,这种装饰很快就会在瑟恩和吉索的富家子弟中流行开来,就像他们的镶钉皮革外套一样。

“轮到你了,法尔嘉。”米希尔说,“你打算怎么让自己更引人注目?”

法尔嘉摸摸米希尔的大腿,俯下身子,近距离观看那块文身。米希尔一脸温情地揉乱了她银灰色的头发。法尔嘉吃吃地笑了起来,毫不犹豫地脱掉衣服。

“我也要一朵玫瑰,亲爱的。”她说,“文在跟你一样的位置。”

“维索戈塔,你这儿的老鼠真够多的。”希瑞中断讲述,看着地板。小油灯的光亮之下,老鼠正满地乱跑。至于光芒之外的暗处是个什么景象,就只能让人发挥想象力了。“你应该养只猫。养两只更好。”

“这些啮齿动物跑进屋子,”隐士清清嗓子,“说明冬天就快来了。原来我有一只猫,可它不知跑哪儿去了。忘恩负义的东西……”

“肯定是被狐狸或浣熊给吃了。”

“你是没见过那只猫,希瑞。就算真有东西能吃它,那也得是条龙。别的动物不可能。”

“还有这么厉害的猫?哈,真可惜。要是它在,老鼠哪有胆子敢爬上我的床?真可惜。”

“是很可惜。不过我想,它还会回来的。它每次都能回来。”

“我得往壁炉里添点柴。真冷。”

“确实很冷。一到晚上足能要人老命……明明才到十月而已嘛……继续说吧,希瑞。”

希瑞盯着壁炉,发了一会儿呆。在新添入的圆木周围,火焰升腾而起,发出一阵阵噼啪和嘶嘶声。金色的火光和摇曳的影子投射在女孩破相的脸上。

“说吧。”

阿玛维拉大师动了动手里的针,希瑞顿时感觉泪花在眼角打转。虽然她事先喝了葡萄酒,还尝了些白色的麻药粉,可疼痛仍然难忍。她咬紧牙关,努力压住呻吟,打死也不想叫出声。她装出一副根本不在乎刺针、也全然不觉得痛楚的模样。她尽力摆出满不在乎的表情,试着加入耗子们与霍斯珀恩的谈话。那家伙看上去像个商人,但他自己从来不做买卖,生意全由几个商人朋友代劳了。

“乌云已聚在你们头顶。”霍斯珀恩严肃地说,黑眼珠扫过房间里每一位耗子帮成员的脸,“追捕你们的不光有阿玛瑞罗的总督,还有瓦恩哈根家族和卡萨德伊男爵……”

“男爵?”吉赛尔赫的表情有些扭曲,“总督和瓦恩哈根家族我都能理解,可这个卡萨德伊跟我们有什么过节?”

霍斯珀恩咧嘴一笑。“披着羊皮的狼竟也可怜巴巴地叫:‘咩,咩,没人喜欢我,没人理解我,不管我到哪儿,他们都拿石头丢我,叫我滚蛋!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忍受这些侮辱和不公?’亲爱的耗子们,自打在斯提兹巴赫死里逃生,卡萨德伊男爵的千金就一直高烧不退……”

“哦哦哦,”吉赛尔赫想起来了,“那辆四匹斑点马拉的马车!就是那个女人?”

“没错。正如我所说,她正在受苦。她会在晚上尖叫着惊醒,因为想起了凯雷大人……但她印象最深的还是法尔嘉小姐。她母亲留下的遗物——那枚胸针——被法尔嘉小姐粗鲁地抢走了。法尔嘉小姐还说了不少话,让她永生难忘。”

“放他妈的狗屁!”坐在桌上的希瑞大喊。她终于找到了宣泄痛楚的机会。“我们已经够尊敬那个男爵的女儿了,还平平安安放了她!某人当时就该狠狠操她一顿!”

“是啊是啊,”希瑞感觉霍斯珀恩的目光落到自己赤裸的大腿上,“没人‘狠狠操她一顿’,真是对男爵千金莫大的侮辱。难怪卡萨德伊会怒不可遏,叫家族卫队全副武装,还开出了大笔的赏金。他当众发誓要把你们所有人的头挂在城墙上。他还赌咒说,为了他女儿被抢走的胸针,他要剥了法尔嘉小姐的皮。活剥。”

希瑞咒骂一声,其他耗子一边起哄一边大笑。伊思克菈打了个喷嚏,鼻涕甩了一地——这是被麻药粉刺激到黏膜的结果。

“永远都有人追杀我们!”她拿起一块布,擦了擦鼻子、嘴巴、下巴和桌子,“总督、男爵,还有瓦恩哈根家族!他们追捕我们,可他们追不上!我们是耗子帮!我们在维尔达河来回折返了三次,现在那群蠢货正发疯地追逐我们留下的痕迹呢。等他们发现那是条假线索,再想回头也来不及了。”

“我倒希望他们回头呢!”放哨回来的埃瑟说道。没人接替他到外头望风,看起来也没人打算去。“那样就能在他们背后偷袭了!”

“没错!”坐在桌上的希瑞喊道。她已经忘记那晚在维尔达河畔的小村里被人追赶时,自己是多么害怕了。

“够了。”吉赛尔赫一巴掌拍到桌上,结束了嘈杂的吵闹,“说吧,霍斯珀恩。我看得出来,你有事情想告诉我们,而且是比总督、比瓦恩哈根家族、比卡萨德伊男爵和他的神经病女儿更重要的事。”

“邦纳特在找你们。”

沉默笼罩了整间屋子——长得出奇的沉默。就连阿玛维拉大师也停了下来,屏气聆听。

“邦纳特。”吉赛尔赫缓缓重复道,“那个灰毛老杂种。这回果然惹上硬茬子了。”

“肯定是个有钱人。”米希尔赞同道,“雇得起邦纳特的人可不多。”

希瑞正想问邦纳特是谁。但没等她开口,瑞夫和埃瑟便同时问出了这个问题。

“那家伙是个赏金猎人。”吉赛尔赫脸色阴沉地解释道,“早先当过士兵,后来转行做了行商,最后干脆为了赏金到处杀人。这狗杂种厉害得很,世间少有。”

“是啊。”凯雷漫不经心地接道,“要是把邦纳特杀过的人都埋进同一块墓地,那墓地至少得有半亩。”

米希尔把一小撮白色粉末洒到虎口上,凑近鼻子,猛地一吸。

“邦纳特捣毁了大洛萨的匪帮。”她说,“捅死了大洛萨和他兄弟,外号‘毒蘑菇’那个。”

“更准确地说,是在他们背后各捅一刀。”凯雷应和道。

“他还杀了瓦尔迪兹。”吉赛尔赫补充道,“瓦尔迪兹一死,他的同伙就如鸟兽散。他们曾是最强悍的匪帮之一,不管发生什么,从没见他们怕过。都是群好汉啊。我甚至考虑过加入他们,当时咱们还不认识呢。”

“的确,”霍斯珀恩说,“瓦尔迪兹的帮派也算空前绝后了。大伙儿至今仍在传唱他们血战萨尔达、逃出瓦恩哈根家族包围的事迹。没错,他们那伙人很有勇气,不乏热情,兼具骑士精神,就像一群胆大包天的绅士!能跟他们媲美的人真的不多。”

耗子们突然沉默下来,一个个用愤怒而闪亮的眼睛盯着他。

“我们,”片刻过后,凯雷说,“打败过一支尼弗迦德六人骑兵小队!”

“我们从尼西尔团手里抢回了凯雷。”埃瑟怒气冲冲地说。

“能跟我们媲美的人,”瑞夫嘶声道,“也不多!”

“他们没说错,霍斯珀恩。”吉赛尔赫拍了拍胸口,“耗子帮不比任何团伙逊色,哪怕是瓦尔迪兹的匪帮。你说胆大包天的绅士?我来向你介绍几位胆大包天的女士吧。就是坐在这儿的三位——伊思克菈、米希尔和法尔嘉。她们在光天化日之下骑马经过小镇杜鲁格,发现瓦恩哈根家族的人马正坐在酒馆里。于是,她们驾马从酒馆穿了过去!径直穿了过去!前门进,后门出。瓦恩哈根家那些人拿着碎掉的酒杯,身上溅满啤酒,嘴巴张得老大。你敢说这还不算胆大包天?”

“他没说不算,”米希尔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也不会这么说。因为他知道耗子帮的厉害。他的公会也知道。”

阿玛维拉大师刺完了文身,希瑞一脸威严地谢过他,穿好裤子,坐到其他人所在的桌边。她注意到霍斯珀恩带有品评意味——甚至些许讽刺——的古怪目光,不由哼了一声,狠狠地反瞪他一眼,然后招摇地靠上米希尔的肩膀。她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回击其他男人的热情和关注了。但对霍斯珀恩而言,她这么做其实毫无必要,因为在冒牌商人的眼神里,没有半点情色的味道。

在希瑞看来,霍斯珀恩是个谜一样的人物。在此之前,她只见过他一次,对他其余方面的了解则大多来自米希尔。据说吉赛尔赫与霍斯珀恩相识已久,关系也很铁,他们之间有一套不为人知的暗语、暗号和会面场所。秘密会面时,霍斯珀恩会提供信息,然后耗子们便骑马前往指定的地点,拦截指定的信使或商人,有时也会刺杀指定的目标。另外,他们还会提前定好安全标志——拥有同样标志的人,耗子帮不得骚扰。

一开始,希瑞听到这些很吃惊,甚至还有些失望——她本来很崇敬吉赛尔赫,也把耗子帮看作自由和独立的榜样。她喜欢他们的自由精神,喜欢他们对所有人和事的轻蔑态度。可突然有一天,连他们也要听人指挥了,就像接到雇主命令去揍人的打手。他们不但要执行任务,还得低下头,洗耳恭听。

因为孤掌难鸣呗, 希瑞私下抱怨时,米希尔耸耸肩,如此答道。 霍斯珀恩是会给我们下达命令,但也会给我们通风报信。多亏有他,我们才能活到今天。就算自由和轻蔑也得有个限度吧?无论什么人,归根结底都是他人的工具。

这就是人生啊,小猎鹰。

希瑞既沮丧又惊讶,但很快克服了这种情绪。她学到了教训,同时也学到另一件事:永远不要期望过高。期望越高,失望的痛苦便会越大。

“亲爱的耗子们,”霍斯珀恩的声音打断了希瑞的思绪,“我有个解决问题的良方。它能解决所有问题——尼西尔团、男爵、总督,甚至邦纳特。是的,没错。虽然你们脖子上的绞索已越收越紧,可我有个法子能保住你们的小命。”

伊思克菈吐了口唾沫。瑞夫大笑起来。但吉赛尔赫打个手势命令他们安静,又示意霍斯珀恩继续。

“我要说的是,”停顿片刻后,冒牌商人说道,“再过几天,皇帝会颁布特赦令。就算你已被定了罪,哈,就算你已经站上了绞刑架,只要忏悔罪行,统统可以得到赦免。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你们。”

“放屁!”凯雷大叫起来。因为刚刚闻了一撮麻药粉,他的眼睛泪汪汪的。“这是尼弗迦德人的阴谋诡计!我们见得多了,怎么可能上这种当?”

“闭嘴!”吉赛尔赫喝止了他,“激动什么,凯雷?我们都很清楚霍斯珀恩的为人。他从不信口开河,更不会讲些没用的废话。他向来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为什么要说。我敢肯定,他知道尼弗迦德人的宽容之心从何而来,我也相信他马上就会告诉我们。”

“因为恩希尔皇帝要娶老婆了。”霍斯珀恩平静地说,“尼弗迦德很快将迎来一位皇后,所以才会有这次特赦。皇帝很幸福,也希望整个帝国能分享他的幸福。”

“皇帝幸不幸福关我屁事?”米希尔不耐烦地说,“什么狗屁特赦,我才不想占这鬼便宜呢。尼弗迦德人的慈悲?怎么闻都有股木头刨花的味道,他们肯定已经削尖了木桩。我没说错吧?哈哈!”

“我觉得这不像阴谋诡计。”霍斯珀恩耸耸肩,“这事跟政治有关,而且牵连甚广——比你们耗子帮、比所有匪帮全加起来还要广。这可是大事件。”

“说清楚点?”吉赛尔赫皱起眉头,“我没听懂。”

“恩希尔皇帝大婚完全是政治联姻。借助这次婚姻,他可以达成某些政治目标。皇帝要利用结婚打造一个联盟,好让他的帝国更加稳固,结束边境冲突,最终换来和平。话说回来,你们知道他要娶谁吗?是辛特拉的王位继承人希瑞菈!”

“骗子!”希瑞大喊道,“你这骗子!”

“法尔嘉小姐干吗说我是骗子?”霍斯珀恩转头看向她,“难道她的消息比我更灵通?”

“废话!”

“安静,法尔嘉。”吉赛尔赫皱起眉头,“刚才人家拿针戳你大腿,你都一声没吭,现在叫什么叫?霍斯珀恩,辛特拉是个啥?希瑞菈又是什么人?这场婚姻为什么这么重要?”

“辛特拉是北方一个小国家。”瑞夫吸了吸手指上的麻药粉,“为了争夺它,帝国跟当地的统治者打了三四年的拉锯战。”

“没错。”霍斯珀恩确认道,“帝国军征服了辛特拉,还跨过了雅拉河,但很快就被迫撤军了。”

“因为他们在索登山遭到惨败。”希瑞怒气冲冲地说,“他们落荒而逃,连内裤都跑丢了!”

“法尔嘉小姐很了解政局嘛。令人钦佩,以你这样的年纪,真是令人钦佩。我能问问法尔嘉小姐在哪儿上的学吗?”

“不能!”

“你够了!”吉赛尔赫吼道,“霍斯珀恩,说说这个辛特拉。还有特赦。”

“恩希尔皇帝,”冒牌商人说,“决定让辛特拉成为藤属国。”

“什么国?”

“藤属国。没有高大坚实的树干,蔓藤就无法生长。树干当然是指尼弗迦德喽。之前也有过先例嘛,比如麦提那、梅契特、陶森特……当地的王族依然在统治那些地方,当然了,只是做做样子。”

“这个也叫‘傀儡政权’。”瑞夫得意地说,“我听人家说过。”

“但辛特拉的问题在于,那儿的王室已经灭亡了……”

“灭亡?”希瑞的眼睛像要迸出绿色的火星,“那是因为尼弗迦德人害死了卡兰瑟王后!简直是谋杀!”

由于希瑞一再插嘴,吉赛尔赫猛地站起,但马上被霍斯珀恩按了回去。

“我承认,”冒牌商人说道,“法尔嘉小姐的学识再度令我惊叹。卡兰瑟王后的确是在战争期间死掉的。据说她的外孙女希瑞菈——王室最后的血脉——也死了。所以恩希尔没办法打造一个‘傀儡政权’——就像瑞夫先生刚刚睿智地指出的。而现在,希瑞菈突然神秘现身了,说明她的死讯纯属编造。”

“所有传闻都这样。”伊思克菈靠着吉赛尔赫的肩膀,不屑地哼了一声。

“确实。”霍斯珀恩点点头,“不可否认,这事听起来有点像童话故事。据说有个坏女巫把希瑞菈关进了北方的一座魔法高塔,可她——我是说希瑞菈,不是那个坏女巫——成功逃了出来,还跑到帝国寻求庇护。”

“愚蠢!可笑!纯属他妈的放屁!”希瑞破口大骂,伸出颤抖的双手够向那罐麻药粉。

“也许吧。”霍斯珀恩缓缓续道,“但恩希尔皇帝声称自己对她一见钟情,现在更打算娶她为妻。”

“小猎鹰说得对,”米希尔斩钉截铁地说,又用拳头敲了敲桌子以示强调,“简直是他妈放屁!我不会假装自己全听懂了,但有件事我敢肯定:尼弗迦德人根本没安好心,相信他们的仁慈,那才叫愚蠢透顶。”

“没错。”瑞夫赞同道,“皇帝结不结婚根本与我们无关。那个什么鸟皇帝,不管他娶了谁,迎接我们的新娘都只有一样——麻绳编成的绞索!”

“这一切跟你们的脑袋无关,亲爱的耗子们。”霍斯珀恩提醒他们,“我说了,它关系到政治。在帝国北部边境,叛变、暴乱和动荡持续不休,尤其是在辛特拉及其周边地区。如果皇帝娶了辛特拉的继承人,那儿的局势就会平定。等到正式的特赦令颁布下来,叛军也会离开盘踞的群山,不再滋扰帝国并制造麻烦。而辛特拉的公主成为帝国的皇后,甚至有助于招安叛军,让他们转而加入帝国军队。你们也知道,北方的雅拉河对岸还在打仗,士兵自然多多益善。”

“啊哈!”凯雷皱起眉头,“这下我懂了!这特赦真是妙极了!你只有两个选择——削尖的木桩,或者帝国的军服。要么被木桩刺进屁眼,要么把军服穿到身上,然后冲上战场,为了帝国的光荣送命!”

“上战场,”霍斯珀恩缓缓地说,“是啊,有些人是会上战场,就像歌里唱的那样。但不是所有人都必须参战,亲爱的耗子们。你们也可以——当然,是在满足特赦条件的情况下——选择另一种……身份。”

“什么身份?”

“我明白他的意思。”在吉赛尔赫刚刚刮过胡子、显得黝黑发青的脸庞上,他的牙齿闪过一道光,“伙计们,商人公会愿意收养我们。他们会把我们抱在怀里,保护我们,就像亲爱的老妈妈。”

“是亲爱的老鸨子吧。”伊思克菈嘟囔道。霍斯珀恩假装没听见。

“说得对,吉赛尔赫。”他冷冷地说,“公会可以雇佣你们,让你们改头换面,并给你们提供庇护。以正式且合法的方式。”

凯雷正想开口,米希尔似乎也有话说,但吉赛尔赫使个眼色,让他俩立刻闭上了嘴巴。

“加入公会嘛……”耗子帮首领语气冰冷,“我们感谢你的提议,也会好好考虑。但我们得先商量一下。你现在的打算是?”

霍斯珀恩站起身。“我打算离开。”

“现在就走?不留下过夜?”

“我会找个村子过夜。我觉得你这驿站不安全。等到明天,我会直接赶往麦提那的边境,然后经主干道去弗吉汉姆,在那儿待到秋分日,也许更久。之所以待那么久,因为我要等人——等那些考虑成熟、愿意在特赦后接受我庇护之人。临别之前,我再好心提醒你们一句:考虑时间别拖得太久。因为邦纳特也知道特赦的事,他同样也在抢时间。”

“你不停地拿邦纳特吓唬我们,”吉赛尔赫缓缓说道,站起身来,“好像那杂种已经堵到了大门口……我敢肯定,他还不知道要翻过几座山和几道谷……”

“……他已经到了妒火村,”霍斯珀恩平静地打断他,“离这儿大概三十里。他住的小旅店叫‘奇美拉之首’。要是你们事先没在维尔达河故布疑阵,恐怕昨天就已经撞上他了。不过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们肯定不会介意。祝你好运,吉赛尔赫。保重吧,耗子们。至于阿玛维拉大师嘛,我现在要去麦提那,想找个伴儿一起走……你怎么说,大师?你也乐意?我就知道,快收拾好你的东西。耗子们,请为大师的作品付账吧。”

驿站里洋溢着煎洋葱和酸土豆汤的香味,下厨的是驿站长的老婆——耗子们暂时把她从食品储藏室里放了出来。桌上的蜡烛嗞嗞作响,火苗摇曳不止。耗子帮成员俯身凑到桌前,被烛火烤热的脑袋几乎贴到一起。

“他在妒火村,”吉赛尔赫声音很轻,“在‘奇美拉之首’旅店。离这儿连一天的路都不到。你们怎么想?”

“跟你一样。”凯雷恶狠狠地说,“我们骑马过去,宰了那个狗娘养的。”

“给瓦尔迪兹报仇。”瑞夫说,“给‘毒蘑菇’报仇。”

“这一来,霍斯珀恩他们也不会觉得我们技不如人了。”伊思克菈嘶声道,“让他们瞧瞧我们是怎么对付邦纳特的——那个怪物,那条吃人不吐骨头的饿狼。我们要把他的脑袋钉到门上,让那家旅店名副其实。他们会看到邦纳特也是肉体凡胎,跟其他人一样,他也会死,也有威风不起来的时候。那时他们就会明白,从科拉兹到佩雷拉特,谁才是最厉害的匪帮。”

“集市上会唱响关于我们的歌谣。”凯雷热切地说,“哈,还有城堡和宫殿里!”

“我们去吧。”埃瑟用拳头敲着桌子,“去宰了那个狗杂种!”

“然后,”吉赛尔赫思忖道,“我们是该考虑一下特赦……还有公会的事了……怎么了,凯雷?你撇什么嘴?吃到虫子了?我们身后有不少追兵,而且马上就要入冬了。这就是我的计划,耗子们:凑到壁炉旁过个暖和的冬天。特赦能保我们度过寒冬,还能让我们喝到热啤酒。特赦期间,我们先老老实实待着……等到春天……等青草从积雪下探出头……”

耗子们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声很轻且不怀好意。他们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就像一群老鼠。他们仿佛正站在夜色下的暗巷里,面对身负重伤、无力抵抗的男人。

“干杯!”吉赛尔赫说,“敬给行将入土的邦纳特!喝完这碗汤,我们就上床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出发。”

“是啊,”伊思克菈哼了一声,“看看米希尔和法尔嘉。一个钟头前她俩就上床了。”

桌子那头依稀传来恶毒的轻笑。驿站长的老婆站在锅边,瑟瑟发抖。

希瑞抬起头,看着将灭的提灯沉默良久。灯油已快燃尽。

“我像个蟊贼一样,偷偷溜出了驿站。”她继续讲述,“当时天还没亮,周围一团漆黑……我本想谁都不惊动的,但我起床时,肯定碰醒了米希尔。我在谷仓给马上鞍,她走了过来,脸上没有一丝惊讶的表情。她甚至没打算阻止我……天就快亮了……”

“现在天也快亮了。”维索戈塔打了个呵欠,“该睡了,希瑞。明天再继续说吧。”

“也许你说得对。”女孩也打个呵欠,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我都快睁不开眼了。但照这个速度,隐士先生,恐怕我永远也没法讲完。已经几个晚上了?至少……十个?要讲完整个故事,恐怕得花上一千零一夜。”

“我们有时间,希瑞。我们有的是时间。”

“小猎鹰,你到底想逃避谁呢?我,还是你自己?”

“我已经受够逃避了。现在我只想抓住一些东西,所以我必须回去……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我必须去。希望你理解,米希尔。”

“所以……所以今天你才对我这么好?这些天来的头一次……也是分别前的最后一次?然后彻底忘记我们?”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米希尔。”

“你会的。”

“我不会。我向你保证。这也不是最后一次。我会找到你。我会回来接你……驾着六匹马拉的金马车,带上大批随从。等着我。我很快会拥有……权力。巨大的权力。我一定会改变你的命运……等着我。你会看到我能做成什么,看到我能改变什么。”

“那你需要很大的权力。”米希尔叹了口气,“还有强大的魔法……”

“这也是有可能的。”希瑞舔了舔嘴唇,“别说魔法……只要我能成功,我失去的一切都能找回来……它们将重新属于我。我向你保证,等我们再次见面,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短发的米希尔转过头,看着天边的粉蓝两色条纹。东方已经现出曙光。

“是啊。”她轻声说,“如果我们还能再见,我会非常吃惊的。如果我还能见到你的话。快走吧,别再磨磨蹭蹭了。”

“等着我。”希瑞吸了吸鼻子,“千万别死了。好好考虑一下霍斯珀恩提到的特赦。就算吉赛尔赫他们不答应……你也应该接受,米希尔。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去。我会回来找你的。我发誓。”

“吻我。”

天色破晓。光辉中带着一点寒意。

“我爱你,米希尔。”

“我也爱你,小猎鹰。赶紧走吧。”

“当然了,她不相信我。她以为我害怕了,以为我是要跑去乞求霍斯珀恩,求他在大赦之后保住我们的性命。当我听到霍斯珀恩提到辛特拉,提到我的外祖母卡兰瑟,我心里有多痛,她永远都不会明白。他还说那个冒牌希瑞菈会嫁给尼弗迦德的皇帝。就是那个皇帝害死了我的外祖母,还派了个戴羽翼盔的黑骑士追杀我。我跟你提过他,还记得吗?在仙尼德岛,他伸手抓我,但我砍伤了他,留下他自生自灭!我明明可以杀死他的……但不知为什么,我下不了手……我可真蠢!唉,不过算了,也许他在仙尼德岛流血太多死掉了……你干吗这么看着我?”

“请继续说。告诉我,为了找回本应属于你的一切,你是怎么骑马追上霍斯珀恩的?”

“你用不着说话带刺,也用不着这么酸。是啊,我知道我当时很蠢。现在我明白了。放到从前……在凯尔·莫罕和梅里泰莉神殿时,我也比当时聪明得多。我知道自己没法回到过去。我知道自己不再是辛特拉的公主,而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我知道自己丧失了继承权,失去了一切,而我必须牢记这个事实。有人用冷静而巧妙的方式向我解释过这些,我听进去了,并以同样冷静的心态接受了。可突然间,这些东西又回来了。先是那个卡萨德伊男爵的女儿,那个贱货居然在我面前炫耀……本来我已经不在乎什么头衔了,可我就是压不住火。我摆出不可一世的架势,冲她大声尖叫,因为我的头衔可比她大得多,出身也比她更尊贵。从那时起,我对这事一直耿耿于怀。我能感觉到愤怒在心头滋长。维索戈塔,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能。”

“霍斯珀恩的故事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已经气到冒烟了……他们先前总跟我提什么宿命……但就因为一场再简单不过的骗局,享受宿命的成了另一个人。有人冒充我,冒充成辛特拉的希瑞,她就可以为所欲为,可以奢华无度……不,我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了……我猛然意识到我吃不饱,穿不暖,被迫露宿荒郊野外,只能用冰冷的溪水清洗下身……我!我本来拥有纯金的浴缸!拥有薰衣草和玫瑰味道的洗澡水!拥有温热的毛巾!干净的床!维索戈塔,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能。”

“猛然间,我已准备好前往最近的行省、最近的要塞,去找那些让我又恨又怕的尼弗迦德黑甲士兵……我想对他们说:‘嘿,你们这群尼弗迦德蠢货,我才是希瑞,我才没被你们的傻皇帝抢走当老婆!他们只找到一个臭不要脸的冒牌货,而你们的皇帝就是个白痴,他还被蒙在鼓里呢!’如果有机会,恐怕我已经这么做了,不带丝毫犹豫。维索戈塔,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能。”

“万幸的是,我冷静下来了。”

“确实是万幸。”隐士严肃地点点头,“皇帝的婚姻跟其他国家事务一样,都是政治派系争斗的结果。如果你真的现身,某些势力会迅速做出反应。出于稳妥考虑,他们会在你背后捅刀子,或者给你下毒。”

“我知道。这些道理我都懂。暴露身份等于找死。当然,我也有可能说服他们,但我不抱期望。”

随后一段时间,二人在沉默中处理毛皮。过去几天的收获好得出奇:陷阱和捕鱼笼抓到不少麝鼠和河鼠,另外还有两只水獭和一只河狸。他们有好多活儿要干。

“你追上霍斯珀恩了?”维索戈塔终于开口。

“追上了。”希瑞用袖子擦擦额头,“很快就追上了,因为他走得不紧不慢。看到我时,他一点都没惊讶!”

“法尔嘉小姐!”霍斯珀恩挽住缰绳,让黑母马踩着碎步转过身,“真是个惊喜!不过说实话,喜还是要大于惊。我就猜到您会来,这点我得承认。我知道您一定会做出决定——明智的决定。在您那双美丽而迷人的大眼睛里,我能看到智慧的闪光。”

希瑞策马上前,近到二人的马镫几乎碰到一起。她清了清嗓子,身子前倾,朝路上的沙子吐了口唾沫。她早就学会了用这种方式吐口水——看上去既恶心,又能冷却男人的热情。

“我猜,”霍斯珀恩似笑非笑,“您打算好好利用这次特赦?”

“那你可猜错了。”

“既然如此,我为何有幸再睹芳容?”

“需要理由吗?”希瑞嘶声道,“在驿站,你说你永远欢迎旅伴。”

“是这样没错。”霍斯珀恩笑得更欢了,“但如果我猜错了,只怕我们就不会一同上路了。如您所见,我们正站在十字路口。十字路口,四个方向,您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就像那个著名的童话故事。如果往东,你将一去不返……往西,你也将一去不回……往北……唔唔……从这儿往北,等待您的便是特赦……”

“换个地方宣传你的特赦吧。”

“谨遵小姐的教诲。容我问一句,您的目的地究竟是哪儿呢?在这十字路口,您将去往何方?‘文身圣手’阿玛维拉大师驾着骡子,去了西边的法诺镇。东部的大道通往妒火村,但我由衷地建议您别走这条路……”

“雅拉河。”希瑞缓缓地说,“你在驿站提起的雅拉河……是尼弗迦德人对雅鲁加河的叫法,对吧?”

“如此博学的年轻小姐,”对方身子前倾,注视着她的双眼,“会不知道这个?”

“别人礼貌地提问,你就不能给出像样的回答吗?”

“只是开个小玩笑嘛,您又何必生气?没错,是同一条河。在精灵语和尼弗迦德语里,它叫‘雅拉’,北方人则叫‘雅鲁加’。”

“那条河的河口,”希瑞续道,“在辛特拉?”

“是的,我的小姐。辛特拉。”

“辛特拉离这儿有多远?多少里路?”

“很远。还要看您用的是哪个国家的‘里’。几乎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度量单位,很容易搞混,所以旅行商人会用天数估算距离。从这儿骑马去辛特拉,大概要二十五到三十天。”

“怎么走?一直往北吗?”

“法尔嘉小姐似乎对辛特拉很感兴趣。为什么呢?”

“我要坐上那儿的王位。”

“好吧,好吧。”霍斯珀恩自卫似的抬起手,“既然事态复杂,我也就不多问了。问题是,如果你要去辛特拉,最轻松的路线不是一路往北,因为沿途的荒郊野岭和泥沼湖滩只能拖慢你的速度。你应该先去弗吉汉姆,然后转道西北边的麦提那城,也就是麦提那王国的首都。再穿过马格·迪耶拉平原,沿商道到纽伦斯城。接着你要选择纽伦斯北面的大路,一直走到耶雷纳河谷。到了那儿就简单了,你只要跟上从不间断的军队和运输队,最后便会来到那赛尔旁边的玛那达山谷。越过‘玛那达阶梯’,也就是通往北方的山道,就能抵达辛特拉了。”

“唔……”希瑞盯着雾蒙蒙的地平线,那边依稀能看到山岭的黑色轮廓,“先到弗吉汉姆,再往西北方走……然后……走多远来着?”

“您知道吗,小姐?”霍斯珀恩露出温和的笑,“我正在前往弗吉汉姆的路上,然后会去麦提那,还会穿过群山间的商道。如果有位小姐愿意与我同行,那她绝不会迷路。特不特赦先不说了,单是与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一同上路,也会让我心情愉快。”

希瑞向他投去最冰冷的眼神。霍斯珀恩回以恶作剧般的微笑。“您觉得呢?”

“那就走吧。”

“非常好,法尔嘉小姐。明智的决定。正如我所说,小姐的睿智更胜她的美貌。”

“能不能别再叫我‘小姐’了,霍斯珀恩?从你嘴里说出来,简直像在侮辱我。而我不会轻饶侮辱我的人。”

“谨遵您的教诲。”

黎明的晴朗没能维持下去,接下来的一整天灰暗而潮湿。垂向道路的树枝上,鲜艳的秋叶在浓雾中显得黯淡无光。视野之间,棕色、红色和黄色的叶片数以千计。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树皮和真菌的味道。

二人驾马踩着厚厚的落叶前进。霍斯珀恩不时驱使他的黑母马小跑或疾驰两步。希瑞嫉妒地看着他。

“它有名字吗?”

“没有。”霍斯珀恩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我这人比较实际,对待坐骑也是如此。坐骑必须经常更换,所以我觉得,除非是开驯马场,不然给马取名字实在没必要。您不这么觉得吗?叫哥德汉斯的马,叫贝罗的狗,叫莫勒的猫……太夸张了!”

希瑞不喜欢他看自己的眼神,不喜欢他意味深长的微笑,更不喜欢他提问或回答时略带嘲讽的语气。对此,她采取了一种简单的策略:尽量保持沉默,只给出最简短的回应,通常是令人不快的单音节词语。但她的对策不是每次都能生效,尤其是对方提到特赦时。当她再一次——而且是相当露骨地——表示不满时,霍斯珀恩竟意外地改了口风。他突然声称:其实耗子帮并不需要特赦,因为他们不符合特赦的条件。他说特赦应该适用于罪犯,而不是受害者。

希瑞放声大笑。“霍斯珀恩,你自己才是受害者吧?”

“我是认真的。”他向她保证说,“我不是想逗你发笑,而是要告诉你,万一你落网被捕,可以用这招保住性命。当然了,对方不能是卡萨德伊男爵。瓦恩哈根家族也不可能对你手下留情——走运的话,他们会用私刑解决你,让你死得痛快点儿。但如果你落到总督手里,在严格却公正的帝国法庭受审……那我建议你试试如下的辩护手段:声泪俱下,宣称自己只是动荡局势的无辜受害者。”

“谁会相信呢?”

“谁都会。”霍斯珀恩在马鞍上探过身,看着她的双眼,“因为这是事实。你是无辜的受害者法尔嘉,还不到十六岁,根据帝国法律,你尚未成年。你加入耗子帮纯属意外。女盗匪米希尔看上了你,这又不是你的错,人人都知道她的性取向不正常。米希尔强迫你服从她。她占有了你,还强行……”

“行了,我必须打断你了。”希瑞被自己冷静的语气吓了一跳,“我终于看清你的真面目了,霍斯珀恩。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是吗?”

“你们这些好斗的老公鸡,”她的语气依然平静,“一想到我和米希尔,鸡冠子都竖起来了。你们这些愚蠢的雄性生物,满脑子只想治好我们‘不正常’的怪病,把我们带回‘正途’。但你知道最恶心也最不正常的是什么吗?就是你们的想法本身!”

霍斯珀恩沉默地看着她,纤薄的嘴唇上挂着令人费解的微笑。

“我的想法,亲爱的法尔嘉,”过了一会儿,他说,“也许没那么得体,没那么漂亮,没那么……呸,反正算不上纯洁就是了。不过,看在诸神的分上,我的想法很符合天性。我的天性。如果你觉得,我对你的好感是出于某种……扭曲的好奇心,那你简直是在侮辱我。哈,如果你故意忽视,或是没察觉到自己摄人心魄的美丽——能让所有男人拜倒在裙下的美丽——那你也是在侮辱你自己。你那充满魔力的眼神……”

“听着,霍斯珀恩,”她打断道,“你是不是以为再甜言蜜语几句,我就会跟你上床?”

“真是敏锐。”他摊开双手,“我都词穷了。”

“那就让我帮帮你吧,”她催马紧走几步,扭头看着他,“因为我想说的话可多了。你喜欢我,我很荣幸。要是换个情形,再把你换成别人……哈!天知道我会不会答应他。可是你,霍斯珀恩先生,却对我毫无吸引力。你身上没有一丁点让我喜欢的地方。恰恰相反,你的一切都让我讨厌。你也必须承认,在这种前提下,上床才是违反天性的行为。”

霍斯珀恩大笑几声,驱马上前。他的黑母马昂首阔步,扬起优雅的头颅。希瑞在马鞍上扭动几下身子,拼命压下突然涌起的冲动——这奇怪而陌生的感觉正在她的下腹翻涌,还流窜到身体各处,让被衣料摩擦的皮肤刺痒难耐。 我说的是实话, 希瑞心想。 见鬼,我又不喜欢他。我只喜欢他那匹马,那匹黑母马。不是他,是他的马……真他妈该死!不,不,不!就算不考虑米希尔的感受,只因为看到黑母马走路的样子,我就兴奋个不停,就向他屈服,那我真不如死了算了。

霍斯珀恩策马来到她身边,凝视着她的双眼,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他猛地拉住缰绳,让黑母马跺了跺脚,朝一边转过身子。 他知道, 希瑞心想, 这老杂种知道我在想什么。

见鬼。我只是好奇而已!

“松针,”霍斯珀恩温柔地说着,靠近过来,伸出一只手,“钩到你头发上了。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可以帮你摘下来。我得补充一句,这并非源于不正常的欲望,只是出于对女性的尊重。”

他的触碰令她愉快,而这一反应并不让她吃惊。距做出决定的时刻还早得很,但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她开始计算自己的经期。叶妮芙教过她:事先就该做好冷静的打算,不然真等到干柴遇上烈火,脑子一热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还会自然而然地忽视可能发生的后果。

霍斯珀恩看着她的眼睛,露出微笑,好像知道自己已占据了主动。 要是他没这么老该多好, 希瑞暗自叹了口气, 他肯定年过三十了。

“碧玺。”霍斯珀恩温柔地碰了碰她的耳朵和耳环,“很漂亮,但只是碧玺而已。我会送你一副翡翠耳环。耀眼的绿色宝石更能映衬你的美貌,还有眼睛的颜色。”

“你听着,霍斯珀恩。”她大胆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不管有没有发生什么,我都会要求你先把耳环交上来。因为你这人太实际了,不单单是对坐骑。激情一夜过后,你肯定懒得记住我的名字。叫贝罗的狗,叫莫勒的猫,那个女孩叫啥来着?玛丽?哎呀,简直‘太夸张了’!”

“太对了。”他挤出一个微笑,“您果然连最热切的欲望都能冷却,我的冰雪女王。”

“谁叫我有个好老师?”

雾气消散了少许,但仍模糊不清,让人昏昏欲睡。但他们的睡意很快被叫喊和马蹄声打断。一群骑手钻出他们刚刚经过的橡木林。

二人的反应如此迅速又如此一致,就像一起演练了好几周。他们勒住缰绳,调转马头,身子贴近马鬃,立刻纵马疾驰,大声呼喊,腿夹马肚,催赶坐骑快跑。数根羽箭从他们头顶掠过,呼喊声、马蹄声和金属碰撞声也席卷而来。

“进森林!”霍斯珀恩喊道,“离开道路,进森林!进林子里去!”

他们突然转向,但速度不减。希瑞伏低身子,紧紧贴着马颈,因为抽打她的树枝随时可能将她扫落马下。她看到一支弩箭击中旁边的赤杨树,立时木屑飞溅。她尖叫着催马加速,唯恐另一支箭钉进她的脊背。霍斯珀恩紧跟在她身旁,突然发出一声古怪的呻吟。

他们在一条树沟旁勒住马,然后以更危险的速度冲下山坡,奔入一片刺木丛生的矮林。就在这时,霍斯珀恩滑下马鞍,摔进了灌木丛。黑母马嘶鸣一声,人立而起,甩动尾巴继续往前飞奔。希瑞没有丝毫犹豫,跳下马背,给了马屁股一巴掌,她的马立刻朝黑母马追去。希瑞扶起霍斯珀恩,两人一起钻进灌木丛深处。穿过一丛赤杨时,他俩脚下一绊,顺着山坡滚了下去,直到覆盖着高大蕨类的谷底才算停下。青苔和蘑菇减缓了二人坠落的速度。

坡顶上传来马蹄声。幸运的是,追兵在林间飞驰,只顾追逐两匹惊马,没人注意到跌落谷底的二人。

“他们是谁?”希瑞低声问道。她扭动身子,从霍斯珀恩身下钻出,抬手扒拉掉缠在头发间的蘑菇。“总督的手下?还是瓦恩哈根家族?”

“普通的强盗……”霍斯珀恩吐出几片树叶,“一群无赖……”

“那就告诉他们特赦的事。”她嘴里咬到了沙子,“向他们保证……”

“安静。他们会听到的。”

“嗬!嗬!这——边——!”声音从坡顶传来,“从左边绕过去!左——边——!”

“霍斯珀恩?”

“怎么?”

“你背上有血。”

“我知道。”他冷冷地回答,从衬衣前摆上撕下一块布,背对着她,“把这个塞到我衬衫下面。靠近左肩胛骨的位置……”

“你哪儿被射中了?我没看到箭杆……”

“是弹丸弩……专门发射铁弹丸,多半还有碎铁钉。别碰。伤口离脊椎骨很近……”

“见鬼。我该做什么?”

“保持安静。他们回来了。”

马蹄声一阵阵传来。有人吹了声口哨,还有人大喊一声,下命令掉头。希瑞竖起耳朵。

“他们走了。”她低声道,“他们放弃了。说明他们没抓到马。”

“那就好。”

“我们也没法抓住它们了。你能走路吗?”

“没这个必要了。”他笑了笑,露出手腕上一只看上去颇为廉价的护腕,“这东西是跟黑母马一起买的。它有魔力,那匹马从小就认它。像这样摩擦一下,就可以呼唤它了。黑母马会像听到声音一样跑回来。虽然眼下会花些时间,但它一定会回来的。加上一点点运气,你的马兴许也能跟回来。”

“如果不走运呢?你打算独自离开?”

“法尔嘉,”他的声音变得严肃,“我没法独自离开。我需要你的帮助。你得帮我坐稳马鞍,我的脚趾已经没知觉了。我甚至可能失去意识。听着,这条山沟通向一道有溪流的山谷。沿着小溪去上游,一直往北走,带我去一个叫特加莫的镇子。我们在那儿能找到人取出我背上的铁弹丸。如果不这样,就算我不死,也会终身瘫痪。”

“那是最近的村镇?”

“不,最近的是妒火村,沿山谷往下游走大概二十里。但你不能去那儿。”

“为什么?”

“你绝对不能去。”他露出痛苦的表情,重复道,“不然死的就是你而不是我了。去了妒火村,你必死无疑。”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相信我。”

“你跟吉赛尔赫说过……”

“忘了吉赛尔赫吧。如果你想活下去,就把他们全忘了。”

“为什么?”

“留在我身边。我会遵守诺言的,我的冰雪女王。我会给你很多翡翠……挂满你的全身……”

“说真的,现在可不是说笑的时候。”

“说笑不需要分时候。”

霍斯珀恩突然抱住她,将她的双肩按在地上,伸手解她衬衫的纽扣。他直接省去了前戏,但也做得不紧不慢。

希瑞推开他的手。“现在也不是干这种事的时候!”她怒气冲冲地说。

“干这种事更不需要分时候。对我来说,现在最合适不过了。我刚刚说过,我伤到了脊椎。明天的麻烦只能明天再说了……你在干吗?哦,见鬼……”

这次她推得更加用力。太用力了。霍斯珀恩脸色发白,咬住嘴唇,发出痛苦的呻吟。

“对不起。但受伤的人就该老实躺着。”

“要能碰碰你的身子,我就不疼了。”

“该死的,快住手!”

“法尔嘉……我伤得这么厉害,就当可怜可怜我……”

“再不把你的脏手挪开,你会伤得更厉害。放手!”

“安静……那些强盗会听到的……你的皮肤就像绸缎……老天啊,你就答应我吧。”

唉,真该死, 希瑞心想, 我干吗这么看重这种事?其实我也很好奇。我有理由好奇。我的感情与此无关。我可以对他实际点儿,然后毫不犹豫地把他忘掉。

她屈服于他的触碰,以及随之而来的愉悦感。她扭过头去,但立刻觉得表现出羞怯其实很虚伪——她不想被人看作遭到诱惑的天真少女。她直视他的双眼,但很快改了主意,因为这看上去像在挑衅——她也不希望给他留下这个印象。于是她闭上眼睛,搂住他的脖子,帮他解开纽扣,毕竟他的动作既耗时又费力。

手指相互触碰之后,他俩的嘴唇也贴到一起。她眼看就要忘掉了整个世界,霍斯珀恩却突然不动了。有那么一会儿,她耐心地躺在地上,提醒自己他受了伤,也许正在忍受痛楚的折磨。但他花的时间太久了,沾在她乳头上的口水渐渐干涸。

“喂,霍斯珀恩?你睡着了?”

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胸口流过身侧。她用手摸了摸。是血。

“霍斯珀恩!”她推开他,“霍斯珀恩,你死了吗?”

这问题真傻, 她心想。 这不明摆着吗?他死了。

“他就这样死在我的胸前。”希瑞把头扭向一旁。她那破相的脸上似乎反射着壁炉的火光,也可能是她脸红了,维索戈塔说不清。

“当时我只有一种感觉,”她补充道,依然没有对上他的目光,“就是失望。你觉得吃惊吗?”

“不。一点儿也不。”

“我就知道。我试着如实讲出整个经过,不加粉饰,毫无隐瞒,也不歪曲半点事实,尤其是最后这一段。”她吸了吸鼻子,用手指抹抹眼睛。

“我用树枝和石块把他埋了。可能有些随意,具体我记不清了。那时天已经黑了,我只能在原地过夜。那些人还在周围搜索,我能听到他们的喊声,也能确定他们不是普通的强盗,但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追谁——是我,还是他。我坐在那里,躲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黎明。我就坐在他的坟头。呼……”

“等到天亮,”过了一会儿,她续道,“追兵已踪影全无,我也能继续赶路了。霍斯珀恩给我的魔法护腕发挥了作用。黑母马回来了,现在它属于我了。这是他给我的礼物。你知道吗?在史凯利格群岛有个传统:女孩的第一个爱人得送她一件珍贵的礼物。虽然他还没成为我的爱人就死了,可这并不重要,不是吗?”

黑母马用前蹄刨着地面,嘶鸣一声,侧过身去,像是希望被人欣赏似的。希瑞看着它纤细修长又不乏肌肉的脖颈,看着它小巧而优雅的额头,看着它高高的肩隆与匀称的体型,不禁由衷地发出赞叹。

希瑞小心翼翼地凑近黑马,露出手上的护腕。母马喷了喷鼻子,压低耳朵。希瑞牵过缰绳,抚摸它光滑的鼻子。黑马没有反抗。

“凯尔比。”希瑞说道,“你乌黑又漂亮,就像海中的水妖一样不可思议,所以我要叫你凯尔比。我才不在乎夸不夸张呢。”

母马喷出一声鼻息,竖起耳朵,晃了晃长及脚踝、如丝一般柔滑的尾巴。习惯坐高鞍的希瑞收短马镫的束带,摸了摸马背上那副矮得出奇、又没有鞍角的木制马鞍。她把一只脚踩进马镫,抓紧马儿的鬃毛。“乖一点哦,凯尔比。”

与外表不同的是,马鞍其实很舒服,而且明显比常见的骑兵马鞍轻便得多。

“好了,”希瑞拍了拍母马温热的脖子,“让我们瞧瞧你的性子烈不烈。看看你是真正的纯种马,还是普通的杂种马。先跑个二十里如何?”

如果有人趁着夜色穿过沼泽,找到这间藏在隐蔽之处、茅草屋顶上爬满苔藓的小屋,透过窗扇的缝隙向内窥探,他会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正在聆听一位绿色双眸、银灰头发的年轻女孩讲故事。

他会看到壁炉里的余烬被重新点亮,好像炉火也在期待女孩接着往下讲。

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些情景无人得见。因为老维索戈塔的小屋深藏在沼泽的芦苇丛中,立于终年不散的浓雾之内。这里,没人敢来。

“那片山谷果然有道溪流经过。谷底平坦,很适合骑行,所以凯尔比跑起来就像一阵风。当然了,我没去上游,而是往下游走。我还记得那个奇怪的名字——妒火村。我想起了霍斯珀恩在驿站对吉赛尔赫说过的话,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警告我。有人正埋伏在妒火村,等着耗子帮自投罗网。吉赛尔赫回绝了特赦和为公会效命的提议之后,霍斯珀恩就特意提醒他,说那个赏金猎人正住在妒火村的旅店里。他知道耗子帮一定会上钩。他知道他们会赶去那个村子并落入陷阱。我必须提前赶到妒火村。我得截住他们,警告他们,说服他们回头,挽救所有人的性命。至少救下米希尔。”

“我猜,”维索戈塔喃喃道,“你没能成功。”

“当时,”她用僵硬的语气说道,“我以为妒火村里会藏有一支全副武装的人马。但我没想到,所谓的伏兵只有一个人……”

她顿了顿,双眼凝视着黑暗。

“我更没想到,那人竟是如此的可怕。”

博尔卡曾是个繁荣的小村庄,周围的景色异常迷人,黄色的稻草与红色的砖瓦屋顶聚在林木繁茂的深谷中央,森林的色彩随着季节变换。尤其到了秋天,博尔卡的风景足以满足任何挑剔的眼睛和敏感的心灵。

直到有一天,这里发生了一件事,导致村庄永远改换了名字。事情是这样的:

一位年轻的精灵农夫,从附近的精灵聚居地来到博尔卡村。他疯狂地爱上了一位磨坊主的女儿,但放荡的磨坊主之女对精灵的求爱嗤之以鼻,反向邻居和熟人——甚至是亲戚——投怀送抱,于是人们开始嘲笑精灵和他那盲目的爱。这位精灵明显有别于其他同类,他妒火中烧,最终决定以可怕的方式发泄愤怒,展开复仇。有天晚上,他借着风势放了把火,将博尔卡村烧成了白地。

家园被焚毁,村民失去希望。有些人去了别处流浪,另一些人整日借酒浇愁,为重建村庄募集的钱财被挪用、挥霍,村子一派贫苦和悲惨的景象:烧黑的山坡下,你只能看到一栋栋摇摇欲坠的丑陋棚屋。纵火之前,博尔卡是个椭圆形的小村落,中间还有个小广场。现如今,寥寥几栋相对像样的房屋、店铺和酒坊组成了一条小街。在这条小街的尽头,村民合力盖起一间小旅店,起名“奇美拉之首”。店主是个寡妇,是那场火灾的幸存者之一。

过去七年间,没人再用过“博尔卡”这个名字,取而代之的则是“嫉妒的火焰”,或者更直接的“妒火村”。

耗子帮骑马走在妒火村的小街上。这个早晨冰冷而阴暗,天空布满了乌云。

人们纷纷逃回自己的住处,躲进棚屋和土房。有窗的人家用力关上窗户;有门的紧紧锁上房门,再用重物堵住门口;有酒的则喝酒壮胆。耗子帮招摇过市,并肩而行,脸上虽然写满了冷漠与轻蔑,但眯缝的双眼仍警惕地盯着每一扇窗、每一道门和每一个转角。

“哪怕让我看到一支箭!”吉赛尔赫大声警告,让所有人都能听见,“让我听到一声弓弦响!接下来就是一场大屠杀!”

“你们的村子将再次燃起烈焰!”伊思克菈用嘹亮的女高音补充,“除了土和水,什么都不会剩下!”

有些村民确实有十字弓,但没人敢试探耗子帮是不是在吓唬人。

距“奇美拉之首”还有五六十步的距离,耗子帮下了马。他们站成一排,伴着马刺、珠宝与装饰品有节奏的叮当声,迈步朝小旅店走去。

旅店的门廊前,三个村民正用啤酒缓和宿醉的不适。一见到耗子帮,他们立刻跑得无影无踪。

“如果他真在这儿,”凯雷嘀咕道,“我们就不该等到现在。我们不该睡觉,应该趁着夜晚直接杀过来,然后……”

“你这蠢货,”伊思克菈亮出小巧的牙齿,“想让吟游诗人歌颂我们的勇气,你就不能大半夜鬼鬼祟祟地搞偷袭。我们必须让人看见!早上最理想了,因为所有人都没喝醉。对吧,吉赛尔赫?”

吉赛尔赫没答话。他捡起一块石头,瞄了瞄,砸到大门上。“滚出来,邦纳特!”

“出来,邦纳特!”耗子帮齐声喊道,“滚出来!”

旅店里有人在下楼梯,脚步声缓慢而沉重。一阵寒意滑过米希尔的脊背。

邦纳特出现在门口。

耗子帮本能地后退一步,靴跟踩进泥土,手掌伸向了武器。赏金猎人把剑夹在腋下,空出双手,一只手拿个剥了壳的鸡蛋,另一只手拿块面包。

他缓缓走向栏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他个子很高,又站在门廊上,因此显得异常高大,简直像个巨人——只是身材瘦得像个食尸鬼。

他凝视着他们,潮湿的双眼轮流扫过每一个人。他咬了口鸡蛋,又咬了口面包。

“法尔嘉在哪儿?”他含糊不清地问道。一小块蛋黄从他嘴角掉到地上。

“跑啊,凯尔比!跑啊,美人儿!能跑多快跑多快!”

黑母马发出响亮的嘶鸣,俯下脑袋,不要命似的撒腿狂奔。希瑞身后沙土飞扬,马蹄却像完全没沾到地面。

邦纳特伸了个懒腰,抻得皮革外套嘎吱作响。他缓缓戴上一副麋皮手套,又仔细调整了一下手套的位置。“哦,怎么着?”赏金猎人皱起眉头,“你们想杀我?为啥?”

“我们是要杀你。为了‘毒蘑菇’。”凯雷回答。

“也为了找乐子。”伊思克菈补充道。

“这样,我们也能过上安生日子。”瑞夫插嘴道。

“啊哈,”邦纳特慢吞吞地说,“原来如此!如果我答应不再打扰你们,你们会放过我吗?”

“不会,你这条老灰狗,我们不会。”米希尔露出迷人的微笑,“我们了解你,知道你做事向来不择手段。你会偷偷跟在我们身后,找机会朝我们背后捅刀子。下来受死吧!”

“别急,别急嘛。”邦纳特冷笑着咧开嘴,嘴角几乎扯到跟那凶狠的灰髭须一样宽,“跳舞的时间有的是,不用这么激动。首先,耗子们,我有个提议:我会指给你们两条路,至于怎么选,看你们自己喽。”

“老家伙,你嘟嘟囔囔说什么呢?”凯雷大喊一声,身子有些绷紧,“把话讲清楚!”

邦纳特点点头,活动一下大腿。“你们的头上顶着赏金,耗子们。相当可观的赏金。没错,我也得讨生活嘛。”

伊思克菈发出山猫一样的嘶嘶声,用山猫般的双眼怒视着他。

邦纳特将双臂抱到胸前,同时把长剑挪到肘边。“相当可观的赏金。”他重复道,“要是活捉,赏金还能再加点儿。但说实话,在我看来没太大分别。我跟你们也没啥私人恩怨。就在昨天,我还打算把你们都杀了,也是为了找点乐子嘛。可今天你们自己送上门来了,省去了我的麻烦,也打动了我的心。所以我会把选择权留给你们。你们希望我怎么对付你们:活捉,还是杀掉?”

凯雷的下巴抖了抖。米希尔身子前倾,做好发难的准备,但被吉赛尔赫抓住了肩膀。

“他想激怒我们。”吉赛尔赫低声道,“让这杂种接着说。”

邦纳特哼了一声。“怎样?”他问道,“活捉,还是杀掉?我建议前者。原因你们也懂的,痛苦会少很多。”

像是收到指令一般,耗子们全都拔出了武器。吉赛尔赫抽剑出鞘,摆好架势。米希尔吐了口唾沫。“来啊,你这瘦竹竿。”她让语气尽量保持冷静,“过来啊,你这狗杂种。看我们怎么捅死你——就像捅死一条老灰狗。”

“也就是说,你们选择了被杀。”邦纳特的目光越过屋顶,像在注视远方的什么东西。他缓缓拔出长剑,丢掉剑鞘,不紧不慢走下门廊,靴子上的马刺叮当作响。

耗子们迅速散开。凯雷在最左边,几乎贴上一家酒坊的墙壁。他旁边是伊思克菈,女精灵纤薄的嘴唇露出平时那种可怕的笑。米希尔、埃瑟和瑞夫绕到右侧。吉赛尔赫留在中央,眯起双眼,审视着赏金猎人。

“很好,耗子们。”邦纳特扫视街道,再次抬头望向天空。他举起剑,往剑刃上吐了口唾沫。“既然你们想跳舞,那就跳吧。奏乐!”

双方像野狼一样扑向彼此,动作快如闪电又悄无声息,更没有半点预警。利刃划破空气,金铁交击的哀鸣声在窄街上回响。一开始,周围只能听到刀剑声、呼气声、闷哼声,以及粗重的喘息声。

紧接着,耗子们出人意料地发出尖叫,相继死去。

最先落败的是瑞夫。他的身体撞上墙壁,随即反弹回来,鲜血洒上肮脏的灰泥墙。然后是埃瑟。他步履蹒跚地退出战斗,弓起身子,朝侧面栽倒,双腿在地上不停抽搐。

邦纳特像陀螺一样旋转、跃动,被刀光剑影和利刃破空声包围其中。耗子们向后退开、躲避锋芒,随即又向前扑去、发起攻击,然后再次退后。他们愤怒而顽强,出手残忍无情,却都徒劳无功。邦纳特不慌不忙地招架,劈砍,招架,再劈砍,冷血的进攻不给对方丝毫喘息之机,但始终保持自己的节奏。耗子们只能后退,然后死去。

伊思克菈颈部中剑,倒在泥地上,像小猫一样蜷成一团,鲜血从大动脉一直喷上邦纳特的小腿和膝盖。赏金猎人跨过伊思克菈,同时挡开米希尔和吉赛尔赫的横扫,骤然转身,闪电般挥出一剑,用剑尖将凯雷开膛破肚,长长的伤口从锁骨一直延伸到腹股沟。凯雷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已长剑脱手。他只是蹲下身子,用双手捂住胸口和腹部,鲜血自掌下泉涌而出。邦纳特再次转身,避开吉赛尔赫的剑,又架住米希尔的进攻,朝凯雷挥出致命一击。凯雷的侧脑一片狼藉,金发被血肉染红。他倒向地面,在泥地上留下了一汪血湖。

米希尔和吉赛尔赫犹豫了一下。但他们没有逃跑,而是齐声发出狂野而愤怒的呼号,一同扑向邦纳特。

结果,他们也死了。

希瑞冲进村子,在街上飞奔。黑母马蹄下掀起大块的烂泥。

邦纳特用脚跟推了推背靠墙壁的吉赛尔赫。耗子帮首领已气息全无,粉碎的颅骨也不再渗出血水。

米希尔双膝跪地,寻找自己的剑。她用双手在湿泥和尿液间摸索,却没发觉自己正跪在一摊迅速扩张的血泊里。邦纳特朝她缓缓走去。

“不——!”

赏金猎人抬起头。

希瑞跳下奔马,摇晃了一下,单膝跪倒在地。

邦纳特笑了。“耗子。”他说,“第七只耗子。来得正好,这下就能凑齐了。”

米希尔找到了剑,却无力抬起。她喘息着扑向邦纳特的双脚,用颤抖的手指抓住他的靴子。她张嘴想要尖叫,但从口中喷出的并非叫声,而是鲜红的液体。邦纳特的脚狠狠踩下,让她的身子陷进了泥地。米希尔捂住破开的肚腹,拼命又爬了起来。

“不——!”希瑞喊道,“米希尔!”

赏金猎人没有回头,只用动作回应了她的呼喊。他强有力地挥出一剑,就像抡起一把镰刀。米希尔的身体离地飞起,撞上墙壁,仿佛一只瘫软的布娃娃,又像一块染成鲜红的抹布。

希瑞的喊声哽在喉头,颤抖的双手伸向佩剑。

“凶手!”她被自己陌生的语气吓了一跳,同时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凶手!杂种!”

邦纳特好奇地盯着她,脑袋略微偏向一旁。“你也想找死吗?”他问道。

希瑞走上前去,绕着他转了半圈。她抬起剑身,晃了晃,猛然刺出。但这下只是佯攻。

赏金猎人哈哈大笑。“找死,”他重复道,“小耗子想找死!”

他在原地缓缓转身,免得自己被逼进死角。但对希瑞来说,这都无所谓。她的心里洋溢着愤怒和憎恨,杀戮的欲望让她全身发抖。她想攻向这个可怕的男人,想体验一下剑刃刺穿人体的感受。她想劈开他的动脉,看着他的血伴随心脏跳动的节奏喷涌而出。

“好哇,小耗子。”邦纳特抬起血迹斑斑的长剑,往剑刃上吐了口唾沫,“在你惨叫之前,让我瞧瞧你有多大能耐!奏乐!”

六天后,棺材铺老板的儿子奈克拉讲述了当时的经过。“我也不明白他俩为啥一见面就要拼个你死我活。谁都看得出,他俩想杀了对方。两人都是。他俩扑向对方,举剑对砍,每眨一下眼的工夫都能拼上两三招。光靠眼睛和耳朵,没人数得清他俩对打了多少回合。大人啊,他俩的剑实在太快了,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俩就像两只黄鼠狼,绕着对方跳来跳去,好像在跳舞似的。”

外号“灰林鸮”的史提芬·史凯伦把玩着马鞭,同时专心听着他的话。

“他俩突然退后,”奈克拉续道,“可两人身上连个擦伤都没有。谁都看得出,那只母耗子愤怒得发狂,犹如龇牙咧嘴的地狱魔鬼。她发出嘶嘶声,像只到嘴的老鼠被人抢走的猫。而尊敬的邦纳特先生却很平静。”

“法尔嘉,”邦纳特咧嘴一笑,像食尸鬼一样露出牙齿,“你在跳舞和用剑方面真有两下子!你让我很好奇。在你受死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

希瑞气息沉重,恐惧已漫过她的全身。她知道自己碰上什么样的对手了。

“告诉我你是谁,我就饶你一命。”

希瑞更加用力地握紧剑柄。她必须攻破他的格挡,在他架起防御之前就解决了他。她不能再给他反击的机会,因为她的手肘和前臂又痛又麻,继续强行招架实在太冒险了。她也不能再把力气浪费在闪避上,因为她不能奢望每次都以毫厘之差躲开对方的剑锋。 下次迎击的同时,必须立刻攻破他的防御, 她心想。 不然我就死定了。

“你死定了,小耗子。”他抬起手中的剑,朝她走来,“你居然不害怕?这是不是因为,你还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凯尔·莫罕, 她在心里默念,同时跳动着脚步。 兰伯特。梳子。空翻。

她迈出三步,转体半周。邦纳特一剑刺来,她没理他的佯攻,而是来了个后空翻,以蹲伏的姿势着地,然后猛地朝他扑去,矮身躲过对方的长剑。她翻动手腕,借着髋关节的转动,强而有力地刺出一剑。希瑞突然感到一阵愉悦:她几乎感觉到剑刃刺进了对方的身体。

但她听到的却是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她的眼前寒光一闪,震惊和痛苦随之传来。她发觉自己正在坠落,正在倒向地面。 他挡下了我的进攻。他砍中了我。 希瑞心想。 我要死了。

邦纳特一脚踢中她的肚子。第二脚则精准地瞄准了受伤的手肘,使她长剑脱手。希瑞抱住隐隐作痛的头,手指却没有碰到任何伤口,更没沾上一丝血。 打中我的是拳头, 她惊恐地想。 只是拳头,要么就是剑柄。他没杀我,只是打了我,就像老子教训儿子。

她睁开眼睛。

赏金猎人站在她面前,瘦得像具骷髅,却又显得那么高大,仿佛一棵染病的枯树。他的身上满是汗味,还有鲜血的味道。

他揪住她的头发,强行将她拽起。他手上用力,拖着脚步不稳、大声尖叫的希瑞来到墙边——米希尔就躺在一旁的地上。

“你不怕死,对吗?”他咆哮着,把她的脑袋往下压,“那就好好看看这只母耗子。这就是死。这就是人死后的德性。看清楚了,这是内脏。这是血。这是原先在她肚子里的屎尿。”

希瑞扭动挣扎,但他的手牢牢按着她,没过多久,她的动作就只剩下抽搐和干呕。米希尔还活着,但双眼黯淡无光,像条半死的鱼。她的手像鸟爪一样僵硬地一开一合,沾满了烂泥和排泄物。希瑞能闻到强烈而刺鼻的尿味。

邦纳特纵声大笑。“这就是死啊!你的母耗子快死了。死在自个儿的尿里!”

他放开她的头发。希瑞身子瘫软,四肢着地,一边抽泣一边颤抖。米希尔就在她身旁。米希尔的手,那双纤细、精致、柔软而又灵巧的手……

……一动也不动了。

“他没杀我。他捆住我的双手,把我绑到拴马桩上。”

维索戈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已经这样坐了好一阵儿了,甚至屏住了呼吸。希瑞继续讲她的故事,但嗓音越来越压抑,越来越不自然,越来越叫人不舒服。

“他招呼那些看热闹的人,叫他们拿来一袋盐和一小桶醋,还有一把锯子。我当时还不清楚……不清楚他要干吗。我不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我被绑在……绑在拴马桩上……他叫来几个人,命令他们抓住我的头发……撑开我的眼皮。他亲自示范该怎么弄……所以我没法转头,也没法闭眼。我只能看着他的所作所为。他说他不能叫货物烂掉。不能叫它们腐烂……”

希瑞声音嘶哑,话语仿佛突然卡在干涸的嗓子里。维索戈塔明白她要说什么了,只觉胆汁涌上了喉头。

“他锯掉了他们的脑袋。”希瑞用单调的语气说,“吉赛尔赫、凯雷、埃瑟、瑞夫、伊思克菈……还有米希尔。他锯掉了他们的头……当着我的面,一个接一个……”

这天夜里,如果有人悄然摸到这片沼泽的中心,来到茅草房顶覆盖着苔藓的小屋,透过窗扇的缝隙向内窥探,那么,借着昏暗的光线,他会看到一位身穿羊皮外套、胡须花白的老人,还有一个银灰色头发、脸上有道丑陋伤疤的女孩。他会看到女孩正在大声抽泣,身子偎在老人的怀里不停地颤抖。老人则笨拙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拍打她战栗的双肩,努力安慰她。

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一幕无人得见。因为小屋深藏在沼泽的芦苇丛中,立于终年不散的重重雾气中间。这里,没人敢来。

经常有人问我,是什么让我下定决心记录下自己的回忆,也有很多人想了解我写下这本回忆录的前因后果——换言之,就是促成手稿诞生的那起事件的细节与背景,以及引发该事件的契机。过去的我给出过不少错误的解释,也撒了不少谎,但现在的我只想诉说真相。因为我的头发已花白稀疏,而我深知:真相好比珍贵的谷粒,谎言则是无用的糟糠。

真相其实是这样:引发那起事件、进而促使我开始创作的契机,完全出于一个巧合——在我和同伴从莱里亚军营偷出来的东西里,恰好有一支笔和一堆纸。这事发生在……

——《诗歌的半世纪》
丹德里恩著 EhVzoBxcvvg7Tyt7AYugRUVEeHtPW8baH9cUlMnKUhpDLpTN1O7eCt8+2Jau8Aj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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