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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众所周知,世界的运行方式跟生命一样,总是不停地循环往复。在这循环当中有八个魔力点,构成了完整的轮回,轮转一圈恰好是一年。魔力点两两相对,其中包括:代表“萌芽”的迎春节、预示“成熟”的收获节;指代“开花”的五月节、对应“枯萎”的万圣节;另外还有两个至日——冬至日和夏至日,又称 秘底温 秘达热 ;以及两个分日 ——春分日和秋分日,又名 碧日刻 辉月轮 。这些日子将一年分成八个部分。精灵的历法同样如此划分。

后来,人类在雅鲁加河口和庞塔尔三角洲登陆,他们又带来了自己的太阴历。人类以月亮的盈亏为基准,将一年划分为十二个月,从一月初开始,直到寒霜将泥土冻实为止,并以此规划农耕周期。尽管人类划分年日的方式与精灵不同,但他们也接受了后者的“循环”概念和八个节期点。于是乎,迎春节、收获节、五月节、万圣节,连同两个至日与两个分日一起,都成了人类重要的节日。与其他日期相比,它们就像草原上的孤树一样醒目。

这些日子之所以与众不同,原因在于魔法。

在这八个昼夜里,魔法灵光都会异常强烈,而这已经不算是秘密了。每年的这些日子,尤其是至日与分日,总会发生一些魔法现象和神秘事件。所有人也都习惯了这些,很少会因之大惊小怪。

唯独今年,却与往常有所不同。

这一年,人类像往常一样,用丰盛的晚餐庆祝秋分日。餐桌上摆满了当年成熟的水果,但每样只取少许。毕竟这是习俗嘛。人们吃完晚餐,又为当年的收获谢过梅里泰莉女神之后,纷纷上床休息。然后,恐怖的事发生了。

临近午夜,刮起一场可怕的风暴。狂风劲吹,风中传来树枝折断的噼啪声、木头屋顶的嘎吱声、窗扇的砰砰声,以及鬼魅般的号叫、嘶吼与哀号声。天上的云朵变幻出奇妙的形状,其中最多的是飞驰的骏马与独角兽。大概一个钟头后,狂风突然止息,但寂静却未降临,因为人们又听到数百只欧夜鹰的啼叫与翅膀拍打声。按照民间说法,这些神秘的鸟会聚在将死之人的住处周围,唱起悲伤的丧歌。就在这个夜晚,欧夜鹰的合唱高亢而响亮,仿佛整个世界都将死去。

欧夜鹰颤声唱响献给死者的哀歌。在地平线上,云层掩去了最后一缕月光。与此同时,人们又听到报丧女妖可怕的哭号——通常这预示着突然而惨烈的死亡。狂猎的队伍掠过天空,就像一群死灵幽魂,双眼燃烧着熊熊鬼火。他们跨骑在骷髅战马上,破破烂烂的披风随风飘舞,宛如抖动的旗帜。狂猎现身倒也算不上特别罕见,但在最近数十年里,就属这次的场面最为骇人。仅在诺维格瑞,就有超过二十人神秘失踪。

等狂猎和云层各自消散,人们又看到了月亮。跟往年一样,月相正由盈转亏;不同的是,今晚的月色红得像血。

普罗大众对在分日发生的异象有许多解释,由于不同的地区有着不同的鬼怪传说,所以解释的内容也大相径庭。占星家、德鲁伊和巫师们也各有各的说法,但大都错得离谱。只有极少数人能把这些现象与实际发生的事件联系到一起。举例来说,在史凯利格群岛,迷信的民众将这一现象称为“Tedd Deireádh”,也就是世界末日,随之而来的则是“瑞那鲁格” 之役——光明与黑暗的总决战。迷信的人们相信,秋分之夜的大风暴与冲刷群岛的巨浪一样,都由巨舟纳吉尔法掀起。这艘大船用死人的指甲与趾甲建造,它从死亡之地摩霍格出发,船上载着一支鬼魂与恶魔的大军。有些聪明而博学的人却说,其实是臭名昭著的女术士叶妮芙的惨死,引发了海天之间的暴怒。另一些更聪明、更博学的人则从风暴肆虐的大海中看到了某人垂死的征兆——那人的血管里流淌着史凯利格群岛与辛特拉统治者的血液。

自从世界诞生,秋分之夜便充斥着鬼怪、噩梦与幻影。你会在半夜骤然惊醒,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凌乱的床单被汗水打湿。哪怕最清晰的头脑也避不开幻影与噩梦的侵扰——在有“金塔之城”美誉的尼弗迦德帝国首都,恩希尔·瓦·恩瑞斯皇帝陛下尖叫着醒来。在遥远北方的朗·爱塞特,伊斯特拉德·蒂森国王从床上一跃而起,吓醒了身边的王后泽丽卡。在崔托格,迪杰斯特拉睁开眼睛便立刻去抓匕首,结果弄醒了财务大臣的老婆。在蒙特卡沃城堡,菲丽芭·艾哈特从锦缎床单上猛然坐起,还好没惊醒德·诺埃里斯伯爵的妻子。其他人也在不同程度的噩梦中纷纷苏醒——玛哈坎的矮人亚尔潘·齐格林、凯尔·莫罕要塞的老猎魔人维瑟米尔、苟斯·维伦的银行职员法比奥·塞克斯,以及“鸣角”号战船上的克拉茨·安·奎特。同样被惊醒的还有鲍克兰城堡的女术士芙琳吉拉·薇歌、印达斯费尔岛弗蕾雅神庙的女祭司茜格德莉法、被围困的马里波城堡中的加拉莫尼伯爵丹尼尔·埃切维里、班·格林要塞褐旗营的准下士札维克、克莱蒙特镇的商人多米尼克·邦巴斯图斯·霍温纳赫……以及很多很多人。

能把这一现象与实际发生的事件——以及某个具体的人物——联系起来的人屈指可数。幸运的是,就有这样的三个人,在同一屋檐下度过了这个秋分之夜。就在艾尔兰德的梅里泰莉神殿。

“欧夜鹰……”抄写员雅尔看向笼罩神殿花园的黑暗,呻吟道,“恐怕有一整群,好几千只……它们在为某人之死尖声鸣叫……为了她……她快死了……”

“别胡说八道,”特莉丝·梅利葛德猛地转过身,扬起攥紧的拳头,像是要推开男孩,或朝他胸口来一拳似的,“你当真相信如此愚蠢的迷信?九月结束了,鸟儿聚集起来只是为了迁徙。这完全是自然现象!”

“她快死了……”

“没人会死!”女术士大吼道,脸气得发白,“没人!你听明白没有?别再说胡话了!”

女学徒们被大自然的警报惊醒,纷纷聚到图书馆大厅,脸色苍白而严峻。

“雅尔,”特莉丝冷静下来,一手按在男孩肩上,轻轻揉捏,“你是神殿里唯一一个男人。大家都仰仗你,希望你能帮助她们。你可不能害怕,也不能惊惶。镇定。别让我们失望。”

雅尔叹了口气,努力压抑住颤抖的双手和嘴唇。

“我不怕……”他低声说着,避开女术士的目光,“我不是害怕,而是担心。我在梦里见到她了……”

“我也是。”特莉丝抿住嘴唇,“你、我,还有南尼克,我们都做了同一个梦。但一个字也别提。”

“她满脸是血……好多血……”

“我说了,安静。南尼克来了。”

高阶女祭司神情疲惫,朝他们走来。面对特莉丝无声的询问,她摇了摇头,随即注意到雅尔张嘴想说什么,于是匆匆开口。

“很不幸,什么也没有。狂猎经过圣殿上空时,差不多惊醒了所有人,但没人看到幻影。只有我们几个看到了模糊的影像,其他人都没有。去睡吧,小伙子,你现在也做不了什么。姑娘们,回宿舍去!”

她用双手揉了揉脸。

“哈……秋分日!诅咒之夜……去睡吧,特莉丝。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无力感快把我逼疯了。”女术士攥紧拳头,“光是想想她在受苦、流血,不知在哪儿遭遇了危险……见鬼,要是我知道该怎么办就好了!”

南尼克——梅里泰莉神殿的高阶女祭司——转过身。

“你有没有试过祈祷?”

佩雷拉特地处艾宾的乡村地带,位于南方阿梅尔山脉彼端远处,周围是维尔达、莱特和艾瑞特三河交汇形成的广袤沼泽,距艾尔兰德城和梅里泰莉神殿直线距离八百里。黎明时分,老隐士维索戈塔从噩梦中骤然惊醒。醒来后,他忘了自己做过什么梦,但一阵阵诡异的不安让他再也无法入睡。

“冷,冷,冷,冷啊……”维索戈塔一边沿小路穿过树丛,一边自言自语,“冷,冷,好冷。”

下一个陷阱也空无一物,连只麝鼠都没抓到。今天的捕猎毫无收获。维索戈塔清掉盖住陷阱的烂泥和水藻,吸着鼻子,低声咒骂。

“呼,冬天这就到了?”他朝沼泽走去,“九月还没过完呢。现在明明是秋分日后的第四天。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冷的九月。我都活这么久了!”

下一个,也是倒数第二个陷阱,同样空空如也。维索戈塔都懒得骂脏话了。

“毫无疑问,”老人思忖着说,“天气一年比一年冷了。现如今,变冷的速度快得就像雪崩。哈,精灵早就预见到了,可谁会相信精灵的预言呢?”

在老人头顶,黑色的轮廓飞掠而过。雾气当中,欧夜鹰狂野的鸣叫和拍翅声突然响彻沼泽上空。维索戈塔本没在意这些鸟。他并不迷信,沼泽里又总有很多欧夜鹰——尤其是黎明时分,它们飞得很低,好像随时会撞上他的脑袋。好吧,它们平时的数量也许没今天这么多,也不经常发出今天这样凄惨的鸣叫……不过最近,离奇的现象总是接二连三发生,而且每次都比上一次更诡异。

把最后一只捕鱼笼拉上岸时——里面同样空空如也——老人听到了马嘶声。仿佛听到命令一般,欧夜鹰突然停止了鸣叫。

即便佩雷拉特位于沼泽地区,其高处也有干燥的树丛,山岗上还长满了黑色的桦树、赤杨、角树、山茱萸和黑刺李。这些小树林大多被泥塘环绕,不熟悉路的马匹和骑手根本不可能进入其中。但这嘶鸣——维索戈塔又听到一声——确实是从一片小树林里传来的。

好奇心压倒了警惕。

维索戈塔对马匹及其品种了解不多,但他毕竟是个美学家,知道如何审美。那匹马的毛发就像无烟煤一样闪闪发亮,在桦木衬托下,侧面轮廓异常俊丽。它当真是个完美的典范,美丽得甚至有些不真实。

但它当然是真实的,也真真实实地被困住了——它的缰绳被角树的树枝缠住,身上沾满了鲜红的血。

维索戈塔靠近时,马儿竖起耳朵,用力晃晃脑袋,转过身去连连跺脚,让地面也为之震颤。老人看出这是匹母马,同时,他还看到了另一样东西。那东西让他的心脏咚咚狂跳,喉咙也像被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

母马身后的浅沟里躺着一具尸体。

维索戈塔把袋子丢到地上。第一个念头竟是转身逃跑,这不禁让他有些羞愧。他保持警觉,走上前去。黑马跺着地面,低头垂耳咬着嚼子,显然是想找机会咬他,或者踢他。

尸体是个十来岁的男孩,面孔朝下倒在地上,一条胳膊紧贴体侧,另一条伸向一旁,五指深深抠进泥土。他穿着麂皮外套、紧身皮裤,还有及膝的夹扣精灵长靴。

维索戈塔弯下腰,就在这时,尸体突然大声呻吟起来。黑母马尖声嘶鸣,继续用马蹄狠跺地面。

隐士跪到地上,小心翼翼地让受伤的男孩翻了个身。看到男孩脸上由肮脏泥土和干涸血迹涂成的可怕面具,他本能地抬起头,倒吸一口凉气。老人轻轻拂去男孩嘴唇上沾满鼻涕和口水的苔藓、树叶与沙砾,又试图拨开他脸颊上被血黏成一团的乱发。男孩含糊地哼了一声,绷紧身体,开始抽搐。维索戈塔好不容易才拨开挡住他面孔的头发。

“是个女孩,”他大声说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个女孩。”

这天日落之后,如果有人悄悄来到沼泽深处的小屋前,透过窗扇的缝隙向内窥探,那么,借着油灯的亮光,他会看到一个苗条的女孩,头上缠着绷带,身上盖着毛皮毯子,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奄奄一息。他还会看到一位老人坐在旁边,留着长长的白胡子,额上布满皱纹,白发从秃顶边缘垂落到肩头。他能看到烛光勾勒出老人的侧影,桌上放着一只沙漏,老人则削尖一根羽毛笔,正往羊皮纸上埋头书写。他能看到老人关切地望着受伤的女孩,一边思索,一边自言自语。

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些情景无人得见。因为这间苔藓覆盖的茅屋隐藏在迷雾中,立于无人踏足的沼泽深处。这里,没人敢来。

“以下是我的记录。”维索戈塔用羽毛笔蘸蘸墨水,“ ‘从手术结束算起,已经过去了三个钟头。诊断:切割外伤。伤口由未知物体——或许是某种曲形刀刃——用极强的力道撕裂而成。伤口覆盖左脸颊,从左眼窝下方开始,划过颞部,朝耳部延伸。伤势最重处位于眼窝下方,深及骨膜。从受伤到得到初步治疗,估计间隔……十个钟头。’

羽毛笔在羊皮纸上沙沙作响,但声音没能持续太久。写下几行字后,老人停了下来。维索戈塔显然觉得,自己唠叨的有些话并不值得记录。

“回到伤口处理,”老人盯着牛油蜡烛顶端噼啪作响、摇曳不止的烛火,续道,“继续记录。 ‘我没割掉伤口周围的肌肉,只切除了几处没有血管分布的坏死组织,还有已经凝结的血痂。我用柳树皮浸膏清理了伤口,洗去了泥土和异物,然后用麻线缝合——我暂时找不到其他种类的缝合线。最后,我往伤口上抹了山金车研磨的泥敷剂,并用细麻绷带包扎。’

一只老鼠匆匆穿过房间中央,维索戈塔丢给它一片面包。女孩躺在简陋的小床上,呼吸杂乱,呻吟不止。她在做噩梦。

“现在是手术后第八个钟头。病人状况——没有改变。医生……也就是我……的状况有所改善,因为我小睡了一会儿,可以接着做记录了。我该把这位病人的信息写在纸上,以供后人参考。当然前提是,那些后人能在纸张腐烂之前找到这片沼泽。”

维索戈塔深深叹了口气,提起笔尖在墨瓶里蘸了蘸,又用瓶口沥去多余的墨水。

“关于这位病人,”他喃喃道,“我的记录如下。 ‘她看起来大概十六岁,个子高挑、纤细,但不算瘦弱,也没有营养不良的迹象。肌肉和体格很像典型的年轻精灵,但我看不出混血特征……甚至不像隔代混血。众所周知,如果精灵血统的比例不到四分之一,外表上和人类就看不出任何区别了。’

这时维索戈塔才发现,刚才说了那么多,但他连一个词——甚至连一个符文字母——都没写下。他把笔尖压到纸上。墨水已经干了,老人却没有察觉。

“这些也可以记一下。”他续道,“ ‘她不曾生育。身上没有旧伤、疤痕或胎记,也没有发生事故、作苦工和干某些危险行当留下的痕迹。必须强调一句,我刚才指的是旧伤,因为在她身上,新伤比比皆是。这女孩被人鞭打过。对方下手很重,不像父亲教训女儿。恐怕还用力踢过她。’

‘我还发现,她身上有一处痕迹颇为怪异’ ……唔,记下这些是出于教学方面的考虑…… ‘在腹股沟那里,靠近外阴的位置,有朵红玫瑰的刺青。’

维索戈塔盯着锐利的笔尖,蘸了蘸墨水。这一次他总算没忘蘸墨的目的——他开始在纸上留下工整的斜体字。他不停地写,直到笔尖干涸。

“…… ‘半梦半醒间,’ ”他续道,“ ‘她会大喊大叫,胡言乱语。她的口音和用词——刨除其间不时出现的黑道行话——让人摸不着头脑,很难确定出处。但我敢说,她来自北方而非南方。她说的某些话……’

他的笔又开始沙沙作响,但为时甚短,远不足以记下他刚才说过的每一个字。随后,他又继续独白,刚好接上之前没说完的半句话。

“她说的某些话……她在发烧时念出的一些名字和外号,还是不要记下来为好。但她说出的字眼很值得推敲。所有线索都表明一件事:这个女孩的来历不简单。非常非常不简单。她竟能找到老维索戈塔的小屋……”

老人沉默片刻,侧耳聆听外面的动静。

“我只希望,”他低声道,“这里不要成为她的终点。”

维索戈塔低头看着羊皮纸,一度将笔尖抵在纸上,但什么也没写,连一个符文字母也没有。他把笔丢到桌上,喘息片刻,恼火地嘟囔起来,最后哼了一声。他看了看床铺,听了听从床上传来的声音。

“必须承认,”他用疲惫的声音说道,“我的担心应验了,情况很不妙。也许我的全部努力都将付诸东流。病人状况很差,还发起了高烧。她的伤口感染了。急性炎症有四种主要症状,现在出现了三种:发红、发肿、发热,这些仅凭肉眼和触碰就能察觉。过了术后休克期,第四种症状无疑也将出现——疼痛。自从我投身医师这门行当,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世纪。我很清楚岁月对我的记忆力和手指灵活性会造成什么影响。我本来就做不了太多,如今能做的就更少了。我手头没有足够的药品与器械,现在只能指望这年轻女孩自身的抵抗力了……”

“术后第十二个钟头。不出所料,急性炎症的第四种症状——疼痛——也出现了。病人因痛苦而尖叫,热度和抽搐也愈发严重。我手头什么都没有,没有给她服用的药。我只有少量曼陀罗叶汁,但她的身体太过虚弱,没法承受这么强烈的药效。我还有些舟形乌头,但它只能立刻要了她的命。”

“术后第十五个钟头。病人昏迷不醒。体温仍在升高,抽搐也在加剧。除此之外,她的面部肌肉似乎也开始急剧收缩。如果这是破伤风的征兆,那她就没救了。让我们祈祷她只是面部神经……或者三叉神经……出了问题。哪怕两者都出了问题呢。她会毁容……但至少能保住性命……”

维索戈塔看着羊皮纸,但一个字也没写。

“只要,”他木然地说,“她能撑过伤口感染的话。”

“术后第二十个钟头。体温还在升高。病人的状况极度危险。在我看来,发红、肿胀、热度和疼痛尚未达到最严重的程度,但她没机会活到那时候了。我在此宣告……我,科沃的维索戈塔,并不相信诸神的存在。但如果你们真的存在,烦请保佑这个女孩。还有……倘若我做错了,也请宽恕我。”

维索戈塔放下羽毛笔,揉了揉红肿发痒的眼睛,用双手按住鬓角。

“我给她喂下了舟形乌头和曼陀罗叶汁的混合药剂。”他低声说,“接下来的几个钟头将决定一切。”

老人终于支撑不住,打起了瞌睡,但又马上被一声呼喊惊醒。说是呼喊,其实女孩更像是在怒吼。

黎明的微光渗进窗缝。沙漏里的细沙早已流尽,跟往常一样,维索戈塔忘了把它翻转过来。烛焰已然熄灭,只有壁炉里深红色的火光勉强照亮了房间一角。床铺前遮了一道布帘,老人站起身,将其拉开,想安慰一下他的病人。

摔落在地的女孩抢先爬起,坐到床边,用力抓挠包在绷带下的脸。维索戈塔咳嗽一声。

“我建议你先不要起床。你很虚弱。如果你想要什么,叫我一声就好。我就在旁边。”

“我就是不希望你在旁边。”她声音很小,但吐字清晰,“我想撒尿。”

老人回来收夜壶时,发现女孩仰面躺在床上,又揉又按包裹住脸颊、额头和脖颈的绷带。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来到床边,发现她还是同样的姿势。

“四天了?”她盯着天花板问。

“五天。离我们上次说话又过了将近一天。你睡了一整天。这是好事。你需要休息。”

“我感觉好多了。”

“听你这么说,我很欣慰。可以拆绷带了。抓着我的手,我帮你坐起来。”

伤口愈合得很顺利,都已经结痂了,这次解开绷带全不费力。女孩轻轻摸了摸脸,然后皱起眉头,咧了咧嘴。维索戈塔知道,这不是因为疼,而是她每次都想确认伤口有多长、有多深,试探伤情是否严重。她想知道,先前触碰到的伤口是不是高烧导致的噩梦。而每次确认,都叫她的心往下沉。

“你有镜子吗?”

“没有。”他在说谎。

她看着他,似乎终于彻底清醒了。

“也就是说,看起来很吓人喽?”她用手指轻轻拂过缝合线。

“伤口……很长,也很深。”老人结结巴巴地说。想到竟要当着一个小毛孩的面为自己辩护,不禁让他有些恼火。“你的脸还肿得厉害。再过几天,我就能帮你拆线了,然后敷上柳树皮浸膏。到时你也不用把整颗头都包住了。伤口愈合得很好。”

她没答话,只是动了动嘴和下巴,扭曲脸部肌肉,试图弄清怎样会牵扯伤口,怎样则不会痛。

“我做了鸽子汤。想喝吗?”

“想。但这次我要自己喝。我才不想像个废人一样,老让你喂。”

她喝了很久。女孩把木勺缓慢而艰难地举到嘴边,好像勺子足有两磅重,但她的确没叫维索戈塔帮忙。老人饶有兴致地在旁看着。他一向很有好奇心,此刻好奇的火焰更是熊熊燃烧。他知道,等女孩恢复之后,他们就能顺畅地交流了,到时他就能搞清她为什么会在沼泽里神秘现身。他清楚自己必须等待,可就是等不及。毕竟他一个人在荒野生活了太久。

女孩喝完鸽子汤,躺倒在床垫上。有那么一阵子,她像死人一样直盯着天花板。终于,她转过头。 她的眼睛绿得出奇, 维索戈塔心想, 竟为这张带着可怕伤痕的脸增添了几分童真。 维索戈塔了解这种美——这对大眼睛应该属于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让人本能地生出同情。哪怕她到了二十岁,甚至远远超过三十岁,人们也会忘记她的年龄。是啊,维索戈塔了解这种美。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第二任妻子,还有他的女儿。

“我必须离开这儿。”女孩突然道,“尽快离开。有人在追捕我。你知道的,对吧?”

“知道。”老人点点头,“除了胡言乱语,这是你说的第一句有条理的话。准确地说,是你最先说清楚的话之一。你先问了你的马和剑。没错,是这个顺序。等我向你保证马和剑都平安无事,你又怀疑我是什么邦纳特的同伙,说我给你治伤是假慈悲,是为了把你送回去受刑。我花了不少工夫,才让你明白你误会我了。然后你说你叫法尔嘉,还说你很感激我。”

“还好,”她转头盯着床垫,避开老人的目光,“还好我没忘了谢你。我的脑子乱成一团,像在云里雾里。我不知道哪些记忆是真实的,哪些是做过的梦。我怕自己忘了向你道谢。只不过,我不叫法尔嘉。”

“这我知道,但也只是碰巧。你发烧时念叨过。”

“我被人追杀,”她依然没转过头,“正在逃亡。为我提供庇护,知道我的真名,都会给你带来危险。我必须尽快骑马离开,免得被人发现……”

“就在刚才,”老人温和地说,“你连用夜壶都成问题,更别说骑马了。我向你保证,这里很安全。没人知道你躲在我这里。”

“他们一定在搜捕我。他们会追踪我的痕迹,把这一带翻个底朝天……”

“冷静点儿。连着下了好几天雨,雨水把所有痕迹都冲没了。况且这周围荒无人烟,你正待在一位与世隔绝的隐士家里。他能住在这儿,就是不想让世人找到他。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设法把消息带给你的亲朋好友。”

“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谁……”

“你是个受伤的小姑娘,”他打断她的话,“正在躲避某个暴徒,那人对一个女孩都下得去黑手。需要我送信给什么人吗?”

“送信给谁呢?”过了一会儿,女孩才回答。维索戈塔听出她语气的变化。“我朋友都死了。被人杀了。”

老人没再追问。

“我是个灾星。”她用古怪的语气续道,“跟我有瓜葛的人都会死。”

“并非所有。”老人坚决否认道,“比如那个邦纳特。你在梦里尖声喊出他的名字。你要躲避的人就是他,对吗?你们有了瓜葛之后,受伤的是你而不是他。难道是他……弄伤了你的脸?”

“不是。”她抿住嘴唇,似乎强压下一阵哽咽,也可能是一串咒骂,“弄伤我脸的是‘灰林鸮’,他叫史提芬·史凯伦。至于邦纳特……他给我的伤害比这更重。重得多。我发烧时连这都说了?”

“放轻松。你很虚弱,最好别太激动。”

“我叫希瑞。”

“希瑞,我得去弄点舟形乌头,好给你敷伤口。”

“等等……能给我找块镜子吗?”

“我说了……”

“拜托!”

老人照办了。他心里明白:已经没必要隐瞒了,越往后拖反而越麻烦。他甚至点了根蜡烛,好让她看得更清楚,看看那些人都对她做了什么。

“哦,好吧。”她有气无力地说,“跟我想得差不多。几乎一模一样。”

老人走开时,顺手拉上了床边的布帘。

女孩竭力压抑哭泣的声音,以免被他听见。她尽力了。

第二天,维索戈塔拆了一半缝合线。希瑞揉揉脸,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抱怨耳朵里一阵阵抽痛,以及脖颈处的过敏症状。但她还是下了床,穿上衣服,走到户外。维索戈塔没有反对,而是陪在她身旁。他甚至不需要搀扶她。这女孩很健康,至少比外表看来强壮得多。

到了屋外,她突然脚步踉跄,赶紧靠住门框。

“外面……”她猛地吸了口气,“好冷!快把我冻僵了。已经到冬天了?我在床上躺了多久?几个星期?”

“刚好六天。今天是十月的第五天。不过看起来,今年的十月冷得反常。”

“十月五日?”她皱起眉头,结果痛得直吸气,“怎么可能?都两个星期了?”

“什么?什么两个星期?”

“没什么。”她耸耸肩,“也许我弄错了……也许没有。告诉我,什么东西这么臭?”

“是兽皮。麝鼠皮、河狸皮、紫貂皮、水獭皮,还有其他鞣制皮革。隐士也得谋生啊。”

“我的马在哪儿?”

“在畜栏里。”

黑母马用一声响亮的嘶鸣招呼他们。维索戈塔的山羊也咩咩直叫——被迫与一位新住户相处显然让它很不高兴。希瑞搂住马脖子,抚摸着它的鬃毛。母马喷了喷鼻子,蹄子用力跺着地上的干草。

“马鞍和鞍囊呢?”

“在这儿。”

老人没有异议,没作评论,也没提出任何意见,只是拄着手杖,默然不语。她吃力地抬起马鞍,老人没有任何反应。等她承受不住重量,笨拙地摔倒在地,粘了一身稻草,嘴里高声呻吟时,老人依然一动不动。他没有靠近她,更没扶她起身,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好吧,好吧。”希瑞咬紧牙关。母马把鼻子凑近她的衬衣领口,却被女孩一把推开,“我都明白,但我必须离开这儿。该死!我必须走!”

“你打算去哪儿?”他干巴巴地问。

她坐在马鞍旁边的稻草上,抬起双手揉了揉脸。

“越远越好。”

维索戈塔点点头,似乎很是满意,好像她的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希瑞费力地站起身,但没再试图捡起马鞍和挽具。她看了看马槽,确认里面有草料和燕麦之后,又抓过一把稻草,刷了刷母马的背脊和两肋。维索戈塔默然等在一旁,专心地看着。女孩脚下一滑,撞上支撑棚顶的支柱,脸上顿时惨白如纸。老人还是一声不吭,只把手杖递给她。

“没事的。我就是……”

“就是头晕而已,因为你像新生儿一样虚弱。回去吧,你该躺下休息了。”

希瑞睡了几个钟头。太阳快落山时,她走到户外,维索戈塔刚好从河边回来,在树篱边截住了她。

“别离屋子太远。”老人警告她,“首先,你还很虚弱……”

“我觉得好多了。”

“其次,乱走很危险。周围都是无底沼泽,还有无边无际的芦苇丛。你不熟悉路,很容易迷失方向,然后淹死在沼泽里。”

“可是,”女孩指着他扛的袋子,“你很熟悉这儿的路,你想什么时候出门都行。依我看,这片沼泽应该没那么大,也没那么危险。我已经知道你靠鞣革为生。我的马凯尔比能吃到燕麦,但我在周围没看到农田。我们吃的是鸡肉和麦片粥,还有面包——真正的面包,不是糕饼。我敢说,你用陷阱套不来这些东西,所以附近肯定有村子。”

“精彩的推理。”老人轻声承认,“我确实能从最近的聚居地弄到干粮,但‘最近’不等于真的很近。那地方位于沼泽边缘,而这片沼泽一直延伸到河边。有人用小船运来食物,我拿兽皮跟他们交换——面包、大麦、面粉、盐、奶酪,有时还有鸡和兔子。甚至一些消息。”

见女孩没再提问,于是他继续说下去。

“有群骑手去了村子。至少两次。他们先是威胁农夫,说有人敢帮助或窝藏你,他们就杀了所有人,烧掉整个村庄。到了第二次,他们给你的尸体设了悬赏。追你的人相信你已伤重不治,死在了某片树林或灌木丛里。”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他们不会罢休。”她阴郁地低声说道,“我很清楚,他们必须找到我死掉的证据。在这之前,他们不会放弃的。他们会找遍每个角落,最后找到这儿……”

“他们对你很感兴趣。”老人说,“兴趣非同一般……”

女孩抿住嘴唇。“你不用害怕。他们找来之前,我会离开的。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所以你不用怕。”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害怕?”老人耸耸肩,“我有什么理由害怕?没人能找到这儿,更没人能找到你。除非你自己没头没脑地跑出芦苇丛,跟你的追兵撞个正着。”

“换句话说,”她轻蔑地昂起头,“我必须留下。是这个意思吧?”

“你不是囚犯,想什么时候走都行。或者说,只要你有办法,随时都可以走。但你也可以选择留下,静心等待。等你的追兵放弃。他们总有一天会死心的。时间早晚的问题。你应该相信我,这点我必须告诉你。”

她看着他,碧绿的双眼闪闪发亮。

“至少过了今晚。”隐士飞快地说道。他耸耸肩,避开女孩的目光。“然后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重复一遍,我不会强迫你的。”

“那我暂时不走了。”她哼了一声,“我觉得很虚弱……而且,太阳也快落山了……确实,我也不认识路。先回屋吧。我好冷。”

“你说我在这儿待了六天。是真的吗?”

“我干吗骗你?”

“别生气,我只想算算日子……我逃走……受伤……那天是秋分日。九月的第二十三天。如果套用精灵的历法,就是收获季的最后一天。”

“这不可能。”

“我干吗骗你?”她气呼呼地说,然后呻吟着摸了摸脸。维索戈塔镇定地看着她。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平静地回答,“我当过医生,希瑞。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还没老眼昏花呢:伤口是几个钟头还是几天前留下的,我分辨得出来。我发现你那天是九月二十七日,所以你受伤肯定是在二十六日。按照精灵的历法,就是 辉月轮 后的第三日。秋分日后的第三天。”

“我是在秋分日那天受伤的。”

“这不可能,希瑞。你肯定弄错了日期。”

“绝对不会。也许你的日历过时了,隐士。”

“随你怎么想吧。这很重要吗?”

“不。一点儿也不重要。”

三天后,维索戈塔拆掉了剩下的缝合线。他完全有理由为自己感到骄傲——针脚整齐又干净,丝毫不用担心伤口会钻进脏东西。但看着希瑞阴郁的表情,他的满足感立时打了个折扣。女孩专注地照着镜子,试了各种角度,想用头发遮住脸颊。可惜没用,疤痕在她脸上煞是显眼,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她无力改变,也没法假装无视。伤疤周围红肿未消,像条粗麻绳,依稀还能见到针孔和缝线的压痕,看上去相当可怖。用不了多久,这些状况应该会有所改善,但维索戈塔明白,伤疤本身不可能彻底消失,也必将永远改变女孩的容貌。

希瑞感觉好多了,更让维索戈塔吃惊和满意的是,她没再提起离开的事。女孩把黑母马“凯尔比”从畜栏里牵了出来。老人知道,在北方人的迷信传说里,凯尔比是种可怕的海怪,真容很像海草,却能幻化成骏马、海豚,甚至美丽女子的模样。希瑞给凯尔比套上马鞍,骑着它绕畜栏和小屋转了几圈,然后送回去给那头山羊做伴,自己则回到小屋继续陪伴维索戈塔。

老人鞣制皮革时,希瑞也来帮忙——大概是因为无聊吧。老人按大小和颜色整理水獭皮,女孩则用板子把麝鼠皮撑起来,再拿刀子分开腹部和背部的皮毛。她的手指灵巧得出奇。

两人一边干活儿,一边展开了一场奇怪的对话。

“你不知道我是谁。我的来历你甚至没法想象。”

这番毫无意义的声明他已经听烦了,女孩却又重复了好几遍。当然了,老人没让她察觉到自己的恼火,要是被这么个黄毛丫头看穿自己的感受,那可太丢脸了。不,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但不可否认,好奇的火焰已经快把他烤干了。

老人其实没理由好奇的,因为他能轻易猜出她的身份。维索戈塔年轻时,强盗满地都是。虽然好多年过去了,但对渴望冒险与刺激的小毛孩来说,匪帮的吸引力仍像磁石一样强大,而这往往会叫他们送掉性命。带着脸上的伤疤全身而退,已经算是撞大运了。至于不走运的那些,等待他们的将是拷打、绞架、利斧与火刑柱。

哈,与维索戈塔那个时候相比,改变的只有一样——年轻人越来越开放了。挤破头要加入匪帮的,除了毛头小子,还多了一群疯丫头:比起针线、碗碟和待字闺中,她们更喜欢刀剑、马匹和无拘无束的生活。

但维索戈塔没明说。他的表达比较委婉。他想让小姑娘自己领悟:他已经知道自己在跟谁打交道了。就算这房间里真有个难解的谜团,那也不是她——她不过是个跟一群土匪厮混的小女孩,奇迹般地逃过了猎杀;她只是个被毁容的小丫头,正努力给自己增添些神秘感……

“你不知道我是谁。不过别紧张,我很快就会离开。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维索戈塔受够了。

“添什么麻烦?”他厉声问道,“就算追你的人真能找到这儿——我对此相当怀疑——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向逃犯施以援手也许是犯罪,但对避世的隐士来说可不一样。因为隐士向来不过问凡尘琐事,招待闯入者是我的特权。对,你也说了,我不知道你是谁,因为我是个隐士嘛。你是谁,干了什么,犯了哪条王法,又被什么人追捕,我当然不可能知道。我甚至不清楚这地方归谁管辖,适用哪国法律,谁又是法律的代表。我不在乎这些,也从来不感兴趣。谁叫我是个隐士呢?”

他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火了。女孩绿色的双眸燃起怒意,像尖刀一样刺了过来。老人反而愈发不想让步。

“我是个穷酸隐士,与世隔绝,头脑简单,没有文化,对世俗一无所知……”

他越说越夸张。

“别他妈胡扯了!”她大声说着,把兽皮和刀子摔到地上,“你以为我是个笨蛋,对吗?少自以为是了,我他妈可不傻!头脑简单的隐士?你出门的时候,我已经到处看过了。我看了你用布帘遮住的角落,就在那边。那书架上不是放着很多书吗?还都跟科学有关。你敢说不是,头脑简单又没有文化的隐士先生?”

维索戈塔把手里的水獭皮扔到床垫上。

“那些书是本地一位税务官的。”他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他过世以后,村民不知该怎么处理,就都送给我了。不过是几本地契和账簿。”

“放屁!”希瑞大吼,结果牵动了伤口,痛得她直咧嘴,“分明是睁眼说瞎话!”

老人没答话,假装在检查下一张兽皮的毛色。

“你以为你一把年纪了,”女孩续道,“长了一脸皱纹和白胡子,胡诌几句就能骗倒无知少女?你错了。你也许能骗骗路过的野鸭,但想骗我?没门儿。”

他没说话,只是挑衅地扬起眉毛。她没让他等太久。

“亲爱的隐士先生,我也是读过书的。我待过的地方有很多书,其中一些跟你书架上的一模一样。好多书名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维索戈塔再次扬起眉毛。

“你以为我在编故事。”希瑞直视他的双眼,“你以为我只是个衣衫褴褛的假小子,是个脏兮兮的孤儿,是你在芦苇丛里找到的、被人破了相的女土匪?但你要知道,我读过罗德里克·德·诺温布瑞的《世界历史》。《药物学》和《植物大全》我也看了不止一次,这两本书都能在你的书架上找到。我还知道你那些书背上的浮雕花纹——红色衬底上的十字形白鼬皮——代表了什么。代表牛堡学院出版。”

她顿了顿,两眼紧盯隐士。维索戈塔沉默下来,努力不让脸上透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

“要我说,”希瑞习惯性地仰起头,让自己显得既高傲又凶狠,“你才不是什么头脑简单的隐士呢。你不是不想过问凡尘琐事,而是想逃离这个世界。所以你躲到荒郊野外,躲进外人无法通行的沼泽。”

“如果真是这样,”维索戈塔笑了笑,“博览群书的小女士啊,那我们的命运在某些方面还真挺相似。命运用某种神秘的方式把我们联系到一起。毕竟,你,希瑞,同样也在躲藏。毕竟,你,希瑞,同样也在熟练地编织着假面具。我年纪大了,总爱疑神疑鬼,脾气也变得很坏……”

“你怀疑我?”

“我怀疑整个世界,希瑞。在这个世界上,人们一边戴着虚伪的假面具隐藏自己,一边又想揭开别人的假面具,揭穿所谓的‘真相’。在这个世界上,妓院的大门印着牛堡学院的纹章。在这个世界上,衣衫破烂的女强盗好像睿智又博学,甚至可能是贵族出身。她说自己读过罗德里克·德·诺温布瑞的作品,还认识牛堡学院的标志,而这一切都跟她的外表全然不符,跟她身上的记号——纹在腹股沟附近的红色玫瑰,匪徒特有的刺青——全然不符。这样的世界,你叫我怎能不怀疑?”

“你没说错。”她咬住嘴唇,脸涨得通红,伤疤周围几乎凝成黑色,“你确实是个坏脾气的怪老头。还爱多管闲事。”

“在布帘后面,我的书架上,”他朝那边点点头,“有本 《Aen N’og Mab Taedh’morc》 ,是精灵的短篇故事和预言集。书里有个故事跟眼下的状况很相像——一个关于老渡鸦和小燕子的故事。希瑞,我跟你一样,也是个渊博的学者。我很想背诵其中一小段,但愿我的记忆别叫我失望。我记得老渡鸦指责了小燕子的鲁莽与轻浮:

Hen Cerbin dic’ss aén n’og Zireael

Aark, aark, cáelm foilé, tee velo, ell?

Zireael…

他停了下来,双肘撑着桌子,十指交叉,托住下巴。希瑞甩了下头发,挺直脊背,轻蔑地看他一眼,接着背诵道:

…Zireael velo que’ss aén en’ssan irch

Ma bog, Hen Cerbin, váen ni, quirk, quirk!

“坏脾气又疑神疑鬼的老头儿,”沉默片刻后,维索戈塔说道,“向饱读诗书的小女士致歉。以为欺骗与谎言无处不在的老渡鸦,向小燕子请求原谅。这只小燕子唯一的过错,在于它太年轻、太有活力,而且,太漂亮……”

“别再胡说八道了好吗?”她下意识地掩住脸上的伤疤,粗鲁地打断他,“省省你的恭维吧。恭维没法抹去我脸上的伤疤,更没法让你赢得我的信任。我还是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干吗要在日期上骗我。还有,伤口明明在我脸上,真搞不懂你干吗要看我两腿之间。而除了看,鬼知道你还干了什么。”

这一次,她成功地惹恼了他。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孩子?”他吼道,“我的年纪够当你父亲了!”

“是祖父吧?”她冷冷地纠正道,“或者曾祖父。可惜你不是。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肯定不是你自称的那位。”

“你在沼泽里冻得半死,不省人事,一脸漆黑的血痂,满身肮脏的烂泥,是我把你救回来的。我也不知道你是谁,但还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把你带回家。我把你放到床上,替你疗伤、包扎。你高烧不退,我给你喂药。你昏迷不醒,我为你擦洗身子。我擦洗得很细心——包括那块刺青周围。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

希瑞的脸又红了,但眼神中的挑衅和傲慢并未消失。

“刚才你也说了,”她厉声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戴着虚伪的假面具,还硬说自己掌握了真相。世界到底什么样,我不是不了解。你救了我,照顾我,替我疗伤。谢谢。我会感激你的……善意。但我知道,没有谁的善意是……”

“是不带私心、也不求回报的。”他微笑着替她说完,“对,我知道。我也算是久经世故了,希瑞,我跟你一样了解这个世界。年轻女人孤身在外,确实很危险。一旦你不省人事,或虚弱到无力自保,身边人便会趁机放纵自己的欲望——而这欲望往往堕落而下流。是这样吧?”

“人不可貌相。”希瑞说着,脸又红了起来。

“一针见血。”隐士又把一块处理好的兽皮放到床上,“所以我们会不可避免地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希瑞:我们对彼此一无所知。我们知道的只有外表,而外表是会骗人的。”

他等待片刻,但希瑞什么也没说。

“虽然谈了这么多,但我们对彼此仍是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也不清楚我是谁……”

这次他故意停下。如他所料,女孩看着他,目光充满疑问。提出那个问题时,她的眼底闪过一道异样的光。

“那,谁先开始?”

这天入夜之后,如果有人悄悄摸到这座房顶凹陷、长满苔藓的小屋前,隔着窗子向内窥探,那么,借着壁炉的火光,他会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正朝成捆的兽皮弯下腰。他还能看到一位银色头发的少女,脸上有道丑陋的伤疤——这伤疤跟她那孩童般的绿眼睛极不相衬。

但这一幕无人得见。因为小屋藏在无边无际的芦苇丛中,立于无人踏足的沼泽深处。这里,没人敢来。

“我是科沃的维索戈塔。我曾是个医生,外科医生。我当过炼金术士,后来还当过研究员、历史学者、哲学家和道德学家。我曾是牛堡学院的教授,因为发表了几篇被视为异端邪说的著作,我被迫离开了学院。五十年前,这种罪行是要判死刑的,我只好背井离乡。我妻子不想过漂泊的生活,于是离开了我。逃亡期间,我来到遥远南方的尼弗迦德帝国,在那儿暂时定居下来,并在古劳皮安堡的帝国学院当了哲学与道德学教授。我在这个位置待了将近十年,然后历史重演了——发表过某篇论文之后,我被迫再次逃亡……顺便一提,论文讨论的是极权主义政体与侵略战争的罪恶本质,但官方却给我和我的著作打上了鼓吹异教与形而上学神秘论的标签。调查的结论是:我是广泛支配北方诸国的扩张性修正主义宗教团体的走狗。这简直是个残忍的笑话,因为正是那些宗教团体,在二十年前以无神论的罪名将我判处死刑。事实上,北方的神职人员早就失去了影响力,但尼弗迦德人却拒绝承认。对于将神秘论与政治结合的行为,他们向来严惩不贷。

“以今天的眼光回顾过去,我想,如果我选择低声下气,表现出悔改之意,那我最多只会在皇帝面前失宠,而不至于遭到如此严厉的打击。但当时的我出离愤怒。我相信自己掌握了真理,我相信它不受时间的局限,我相信它该凌驾于任何政治决策之上。我觉得自己受了冤枉,是帝国的暴政待我不公。我开始积极接触希望推翻暴政的反对派。结果,没等我察觉到不妙,我和我的新朋友就进了牢房。其中一些人与行刑手刚打个照面,立刻反咬我一口,指认我是地下活动的首脑。但在我被处决之前,皇帝赦免了我的死罪,将我流放到国外。但他也威胁说:若我胆敢再次踏上帝国的土地,就立刻按原本的罪名处死我。

“于是我开始痛恨这个世界,痛恨王国、帝国和学院,痛恨反对派、官员和律师。我痛恨原来的朋友和同僚,他们就像着了魔,不愿了解真正的我。我痛恨我的第二任妻子,她跟她的前任一样,把丈夫的所有不幸看作离婚的理由。我也痛恨不肯与我再相见的亲骨肉。我来到这片位于艾宾王国佩雷拉特地区的沼泽地,离群索居。这间小屋原本属于另一位隐士,我在机缘巧合下认识了他。他过世之后,我便住在这里。可叹祸不单行啊,不久,尼弗迦德帝国吞并了艾宾王国,我发现自己再次驻足于帝国的土地。虽然不情愿,但我已经没精力再次出走流浪了。我只能藏起来。帝国的裁决永远不会失效,哪怕下裁决的皇帝早已死去,现任皇帝也没什么想起它的理由,但对我的死刑判决仍是有效的。这就是尼弗迦德的风俗与律法。叛国罪的时效永远不会过期,也不适用于任何特赦。每位新皇帝加冕时,都会赦免前任皇帝治下的罪人——唯独叛国者除外。对我来说,谁坐上皇位都没有分别。只要我被人发现,发现我违反了放逐令,依然在帝国境内苟活,我的脑袋立刻会被架上断头台。

“所以你该明白了,亲爱的希瑞,我们的处境真的很相似。”

“道德学是什么来着?之前学过,可我忘了。”

“就是研究道德的学问。关于高尚、仁慈与诚实的学问。因为道德与正义能将人类的灵魂升华到善良的高地,而邪恶与放荡也能将人心打入罪恶的深渊……”

“善良的高地?”女孩嗤之以鼻,“正义?道德?别逗我笑了,我脸上的伤口都快裂开了。没被……邦纳特那种赏金猎人追杀过,我只能说你运气好。你见识过罪恶的深渊吗?还道德学?叫你的道德学见鬼去吧,科沃的维索戈塔。邪恶放荡之人才不会掉落什么深渊!根本不会!掉进去的全是些正派、诚实又高贵的家伙,因为他们太笨了,犹犹豫豫,满心顾虑。他们是被坏得透顶却意志坚定的恶棍推下去的!”

“感谢您的教诲。”老人用嘲讽的口气回应道,“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啊。就算活到一百岁,也总能学到新知识。的确,听到一位阅历丰富的成熟女人的独到见解,真让我受益匪浅。”

“笑吧,”女孩摇摇头,“趁你现在还笑得出来。轮到我了。我也给你讲个故事。我会告诉你我的遭遇。等我说完,看你还有没有心情说笑。”

夜色之中,如果有人悄悄走近这间沼泽里的小屋,透过窗扇向内窥探,那么,借着昏暗的灯光,他会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正在专心聆听壁炉旁一个银发女孩讲故事。他会看到女孩说得很慢,像在字斟句酌,不时紧张地揉搓一下落有可怕伤疤的脸颊。她在讲述自己的人生,却时常陷入漫长的沉默。她说自己受过教育,但到头来,学到的全是谎言和误导。她说有人给过她承诺,但扭头就忘了个精光。她说自己相信过命运,但命运可耻地背叛了她。每当她开始期待事情会有所好转,便会尝到耻辱、冤屈和痛苦的滋味。她曾信任并喜欢过某些人,但在自己被羞辱、苦难和死亡威胁时,没一个人伸出过援手。有人曾教导她要保有信念,但在她落难时,那些没用的信念只能让她一次又一次失望。她说自己也算得到过某些人的帮助、友谊和关爱,但在这些人身上,帮助是有限的,友谊是讲代价的,至于爱,更如过眼云烟一般。

但这一切无人得见,更没人听见。因为这间房顶凹陷的小屋被浓雾笼罩,立于无人踏足的沼泽深处。这里,没人敢来。

一旦少女进入青春期,便会梦到从前被禁止接触的领域,比如某个神秘塔楼里暗藏的房间……待那宿命的日子临近,少女会在梦中攀上一段螺旋楼梯,走向塔顶,而这恰是情欲萌发的象征。她爬上楼梯,走到一扇上锁的门前,锁孔里有一把钥匙……在梦里,闭锁的小房间往往代表阴道,扭动锁孔里的钥匙则代表了性行为。

——《魔法的妙用:童话的象征意义及其重要性》
布鲁诺·贝特海姆著 h8fCA1vBdjxGf6mVJWm1dtAWG2ypCiuNKzkhC+T9W9nzy4G/L4Kr/HFrPb+GpX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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