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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缎带河晶莹剔透的河水划过一道光滑平缓的弧线,倾泻到如缟玛瑙般漆黑的巨石之间。河水在石面上拍得粉碎,化作白色的泡沫,汇入一汪宽阔的水池。池水清澈透明,杂色斑驳的河床上,每颗鹅卵石和每根摇曳不止的翠绿水草都清晰可见。

河两岸长满浓密的蓼草。一只潜水鸟在草丛里喳喳地叫,自豪地亮出喉部的白色羽毛。在蓼草上方,云杉树下的灌木丛泛着绿色、棕色和赭色的光泽,树冠上则仿佛撒着一层银粉。

“没错,”丹德里恩叹了口气,“这儿真的很美。”

一条硕大的黑色公牛鳟企图跳上瀑布口。有一瞬间,它悬停在空中,伸展鱼鳍,甩动尾巴,然后重重摔进翻腾的泡沫。

一道叉状闪电撕裂了南方暗沉的天空,低沉的雷鸣在林墙上方响起。猎魔人的枣红色母马跳了起来,扬起脑袋,龇牙咧嘴,想要吐出嚼子。杰洛特用力拉扯缰绳,母马向后跳去,马蹄在石头上发出咔嗒的响声。

“吁!吁!丹德里恩,瞧见没?它简直是个芭蕾舞女!我真想赶紧摆脱这头该死的畜牲!我对天发誓,一定拿它换头驴子!”

“你觉得短时间内有可能吗?”诗人挠着脖子上的蚊子包,“这片山谷的原始风貌的确美不胜收,但我现在宁愿看到一间丑陋但舒适的酒馆。我这一星期看够了浪漫的自然、迷人的风景和遥远的地平线。我想念酒馆,尤其是能供应热腾腾的食物和冰爽爽的啤酒的那种。”

“恐怕你还得多想念一段时间。”猎魔人在马鞍上转过身,“说实话,我也想念文明世界,听到这个,也许你会感觉好受些。你知道的,我被困在布洛克莱昂森林整整三十六天……每个晚上,浪漫的自然都会冻僵我的屁股,爬过我的脊背,把露珠洒到我的鼻子上——吁!该死!你这匹蠢马,能不能别再闹脾气了?”

“有马蝇在叮它。风暴就要来了,虫子变得更加凶狠嗜血。南边的闪电也越来越频繁了。”

“我也看到了。”猎魔人勒住躁动不安的马,看向天空,“风吹来的方向也变了,闻起来有股海的味道。毫无疑问,要变天了。继续走吧。让你那匹肥阉马走快点儿,丹德里恩。”

“鄙人的座驾名唤珀迦索斯。”

“是啊是啊。说起来,我也该给我的精灵马想个名字了。唔……”

“干吗不叫‘洛奇’?”吟游诗人讽刺地提议。

“洛奇。”猎魔人赞同道,“不错。”

“杰洛特?”

“嗯?”

“你有过不叫洛奇的马吗?”

“没有。”思索片刻后,猎魔人答道,“让你那匹去了势的珀迦索斯快走吧,丹德里恩。还有很长的路要赶呢。”

“的确,”诗人嘟囔道,“你估计……尼弗迦德帝国离这儿有多远?”

“相当远。”

“能在冬天之前赶到吗?”

“我们先去维登。到那儿以后,我们……有几件事要谈。”

“什么事?你别想让我打消念头,也别想摆脱我。我要跟你一起去!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到了再说吧。我说了,我们先去维登。”

“离这儿远吗?你熟悉这一带吗?”

“熟悉。我们现在在希恩·特雷斯瀑布,前面那地方叫第七里。河对岸是夜枭山岭。”

“所以我们要去南边的下游地带?缎带河在波德洛格要塞附近汇入雅鲁加河……”

“我们是要往南去,不过是沿另一边河岸。在缎带河转向西的位置,我们要穿过森林。我要去一个叫德瑞斯科特——或叫‘三角洲’——的地方。那是维登、布鲁格和布洛克莱昂森林的交界处。”

“到那儿以后呢?”

“沿雅鲁加河到河口,然后去辛特拉。”

“再然后呢?”

“到了再说吧。如果可能的话,叫你的懒鬼珀迦索斯走快点儿。”

过河过到一半,暴雨突然倾盆而降。先是刮风,飓风般的力道吹起他们的头发和斗篷,将从河畔树上卷下的树叶和断枝甩到他们脸上。接着,风突然止息了,一道灰色的雨幕朝他们飘来。缎带河的河面变成白色,还翻涌着气泡,就像有人正朝河里一把一把地扔着石头。

等抵达对岸,他们已全身湿透,连忙躲进森林。浓密的树枝在他们头上仿佛一片绿色的屋顶,但这“屋顶”也没法挡住倾盆大雨。暴烈的雨点砸弯了树叶,浇在他们身上的力道和先前几乎毫无分别。

他们用斗篷裹紧身子,戴上兜帽,继续前行。林木间昏暗下来,仅有的光线来自不时划破天空的闪电。震耳欲聋的雷声随之而来。洛奇吓得后退几步,跺着马蹄,左躲右闪。珀迦索斯却岿然不动。

“杰洛特!”雷声如巨型马车般在林间穿梭往来,丹德里恩努力让喊声盖过雷鸣,“这样没法赶路啊!我们得找个避雨的地方!”

“去哪儿找?”猎魔人大喊着回答,“继续赶路吧!”

于是他们继续前进。

过了一会儿,雨势明显减弱,狂风吹得树枝沙沙作响,雷声也不再持续炸响于耳畔。他们在茂盛的赤杨林间找到一条小路,并沿路来到一片林间空地。一棵高大的山毛榉伫立在空地中央。山毛榉的枝条下,铺满厚厚的棕色树叶和山毛榉实的地面上,停着一辆拴着两头骡子的货车。一个车夫坐在驾驶座上,用一把十字弓指着他们。杰洛特咒骂一句,但他的骂声被雷鸣盖了过去。

“把十字弓放下,科尔达。”一个头戴草帽的矮个男人从山毛榉后面转了出来,一边单脚跳着,一边系紧裤腰带,“他们不是我们要等的人,但也是潜在的顾客。别吓跑顾客嘛。我们时间不多,但做买卖的时间还是有的!”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丹德里恩在杰洛特背后嘟囔道。

“来这边,精灵先生们!”草帽男喊道,“别担心,不会有人伤害你们的。N′ess a tearth! Va, Seidhe. Ceadmil! 我们是同伴,对吧?想买东西吗?来吧,到这棵树下面,顺便避避雨!”

车夫误会了,但杰洛特并不感到惊讶。他和丹德里恩都裹着灰色的精灵斗篷。他穿着树精送给他的短上衣,上面装饰着精灵喜爱的树叶图案,胯下的坐骑也套着精灵式样的马衣,戴着装饰华丽的笼头。他的小半张脸被兜帽遮住。至于丹德里恩,他经常被错认为精灵或半精灵,尤其是在他留了齐肩长发又养成卷发的习惯之后。

“当心,”杰洛特低声说着,下了马,“你是个精灵。除非有必要,否则别开口。”

“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二道贩子。”

丹德里恩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这个词的含义。

推动世界运转的是金钱,推动供给的则是需求。松鼠党徜徉于森林,常会搜罗些对他们无用但可以贩卖的战利品,同时还要面临装备与武器短缺的问题。林间贸易由此而诞生,通过这种生意维持生计的人群也随之出现。驾着货车与松鼠党做买卖的奸商悄然出现于林间小径和空地。精灵称他们为“hav′caaren”,这是个很难翻译的精灵词,其含义与“永无止境的贪婪”有关。人类则普遍称之为“二道贩子”,其寓意却比字面上险恶得多,因为这类商人本就令人惧怕。他们残忍又无情,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杀人。军队对二道贩子向来格杀勿论,因此他们通常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一旦遇见可能告发自己的人,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掏出刀子和十字弓。

所以说,他们挺不走运的。幸好这两个二道贩子把他们错当成了精灵。杰洛特拉低兜帽,开始思索被这些hav′caaren识破会有什么后果。

“天气真糟。”小贩搓着手说,“雨下这么大,简直像天空裂了个口子!Awful tedd, ell′ea? 但对做买卖来说不算糟。买卖只看钱跟货好不好,对吧?你懂我的意思吧?”

杰洛特点点头。丹德里恩低头嘟囔一句。幸好众所周知,精灵厌恶与人类对话,所以这样的反应并不令人意外。但那车夫并没有放下十字弓,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你们打哪儿来?跟谁一起?谁的突击队?”像所有老练的商贩一样,这个二道贩子对顾客的沉默毫不在意,“柯因内克·达·瑞奥?还是安格斯·布里·克里?莫非是李欧丹恩?我听说李欧丹恩一周前杀了几个郡长,就在他们收完税回家的路上。而且他们收来的是钱币,不是谷子。我不收木焦油和谷子,也不收沾血的衣服,皮毛的话仅限水貂、黑貂和白鼬皮。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通用货币、宝石和首饰!如果你有这些东西,我们就能做买卖了!我这儿都是上等货!Eveliennvara en ard scedde, ell′ea,你懂我的意思吧?我什么都有。来看看?”

小贩走到货车旁,掀开湿淋淋的油布。他们看到了剑、弓、成捆的箭矢和马鞍。二道贩子翻腾几下,抽出一根箭。箭头是锯齿状的,带着倒钩。

“你在别人那儿买不到这种箭,”他吹嘘道,“他们光是碰碰就得吓得屁滚尿流。带着这种箭被人抓到,下场是五马分尸。不过我了解你们松鼠党。顾客是第一位的,只要有利可图,做买卖担点风险也没啥。这种倒钩箭就卖你……九奥伦一打吧。Naev′de aen tvedeane, ell′ea,明白没,Seidhe?我对天发誓,我真没赚多少,以我孩子的脑袋发誓行吧?如果你一次买三打,我可以再降点儿价。这买卖很公平,我发誓……嘿,Seidhe,别碰我的货车!”

丹德里恩紧张地收回放在油布上的手,把兜帽拉得更低些。杰洛特不由暗骂压抑不住好奇心的诗人。

“Mir′me vara,”丹德里恩抬起手,做个抱歉的手势,“Squaess′me.”

“没关系。”二道贩子咧嘴笑道,“但真不能给你们看,因为车上还有别的货。那批货不是卖给精灵的,是有人特别订购的。哈哈。闲扯得够多了……给我瞧瞧你腰包里钱的成色吧。”

这下可好,杰洛特看着车夫的十字弓。他有理由相信,上面搭的方镞箭也有倒钩——就像二道贩子刚才自豪地展示给他们看的箭一样——射进腹部后,箭头会从背部三四个不同的部位钻出,让中箭者的内脏千疮百孔。

“N′ess tedd,”他努力用平淡的语气说道,“Tearde. Mireann vara, va′en vort.我们得先回突击队那边,然后再来做买卖。Ell′ea? 明白吗,Dh’oine?”

“明白,”二道贩子吐了口唾沫,“我明白你们身无分文。你们喜欢这批货,只是手头没现钱。那就走吧!暂时别回来了,因为我要跟重要的顾客在这儿碰头。安全起见,最好别让他们瞧见你们。到……”

他听到马儿的鼻息声,立刻住了口。

“见鬼!”他吼道,“太迟了!他们来了!把兜帽拉低,精灵!别乱动,也别开口!科尔达,你这白痴,快放下十字弓!”

暴雨、雷鸣和厚厚的树叶压抑了马蹄声,让骑手们可以悄无声息地接近,并在一瞬间包围了这棵山毛榉。他们不是松鼠党。松鼠党不穿铠甲,而周围那八名骑手的金属头盔、肩甲和锁子甲在雨中显得格外晃眼。

其中一位骑手让坐骑缓步走近,仿佛高山般耸立在二道贩子面前。他个子很高,还骑着一匹健壮的战马。他的肩甲上披着一块狼皮,在那顶遮蔽面孔的头盔上,宽阔而凸出的护鼻甲延伸到下唇的位置。他手里拿着一把战锤,看起来相当危险。

“李道克斯!”他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法欧提亚纳!”二道贩子回答,声音有些颤抖。

骑手走近些,身体前倾。钢制护鼻里的雨水径直落在护臂甲和泛着危险光泽的战锤上。

“法欧提亚纳!”二道贩子深鞠一躬,摘下帽子,雨水立刻将他稀疏的头发黏在头顶,“法欧提亚纳!我就是您要找的人。我知道口令和暗号……我是法欧提亚纳的同伴,大人……我按约定来了……”

“这些人是谁?”

“我的护卫。”二道贩子的腰弯得更低了,“您知道的,精灵……”

“囚犯呢?”

“在车上。棺材里。”

“棺材里?”雷声没能盖住骑手愤怒的咆哮,“你这下麻烦大了!德·李道克斯子爵的命令非常清楚,囚犯必须要活的!”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小贩匆忙答道,“就像命令要求的那样……我们把他装进棺材,但他还活着……棺材不是我的主意,大人。是法欧提亚纳……”

骑手用战锤轻敲马镫,发出信号。另外三名骑手下了马,从货车上扯下油布,把马鞍、毛毯和马具都丢到地上。借着闪电的亮光,杰洛特果然看到一口刚打造不久的松木棺。但他没仔细看,因为他的指尖开始微微刺痛。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大人,您这是做什么?”二道贩子看着自己的货物散落一地,“您把我的东西全扔下来了。”

“我全买了。外加货车和骡子。”

“啊。”小贩胡须浓密的脸上露出令人作呕的谄媚笑容,“这才对嘛。那样的话……我想……如果您没意见,尊贵的大人……如果您付的是泰莫利亚货币,那就五百吧。如果用您那边的货币,就是四十五弗罗林。”

“这么便宜?”骑手哼了一声,护鼻甲后的面孔浮出诡异的笑,“过来点儿。”

“当心,丹德里恩。”猎魔人轻声说着,用难以察觉的动作解开斗篷搭扣。雷声再次响起。

二道贩子走到骑手身前,满以为做成了一辈子才有一次的大生意。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是事实:他这笔生意算不上多好,但绝对是最后一笔。骑手踩着马鞍站起身,将战锤的尖头重重砸进二道贩子毛发稀疏的脑袋。二道贩子一声没吭,倒在地上,颤抖不止,抽搐的手臂和脚踝搅乱了地上潮湿的树叶。正在货车上乱翻的骑手丢出一根皮绳,缠住车夫的脖子,用力一拉。另一个骑手扑上前去,捅了车夫一刀。

又一名骑手将十字弓迅速举到齐肩高,瞄准了丹德里恩。但杰洛特手中已经有了武器——对方丢在地上的一把剑。他捏住剑刃中段,像投标枪一样扔了出去,击中那名十字弓手。后者翻身落马,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快跑,丹德里恩!”

丹德里恩跑到珀迦索斯旁边,不顾一切地跳上马鞍。这一跳有点用力过猛,诗人的骑术也算不上老练,结果他没能抓住鞍桥,反而摔到另一边的地上。但也正因如此,他捡回了一条命:有把剑劈开了珀迦索斯耳朵上方的空气。阉马吓得往后一退,撞上了攻击者的坐骑。

“他们不是精灵!”戴护鼻头盔的骑手大吼着拔出长剑,“抓活的!活的!”

听到他的命令,刚刚跳下货车的骑手犹豫了一下。但杰洛特这时已拔出了自己的剑,而且片刻都没有犹豫。看到飞溅的血花,其他人对搏斗的热情顿时减弱不少。他抓住机会,又砍倒一人。另有两人朝他冲来。他矮身避开剑刃,挡住他们的攻击,然后侧身一躲。突然,他感到右边膝盖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他摔倒了。他没被砍到,只是先前的腿伤毫无征兆地复发了。

有个士兵本来用斧柄对准了他,这时突然呻吟一声,往前扑倒,像被人在身后重重地推了一把。在他倒地之前,猎魔人看到他身侧扎着一支翎羽很长的箭,半根箭杆已没入肉中。丹德里恩尖叫起来,但一声雷鸣马上盖过了他的叫喊。

杰洛特扶着货车的车轮试图起身。他看到一个金发女孩挽着弓跑出了赤杨林。骑手们也看到了她。他们不可能注意不到她,因为与此同时,他们中的一员在马背上向后栽倒,喉咙被利箭穿得血肉模糊。剩下三人——包括戴护鼻头盔的首领——迅速评估一下局面,立即朝那弓手奔去,同时将身体藏在马颈后面。他们以为马颈能挡住箭矢。但他们错了。

玛利亚·巴林——也就是米尔瓦——拉开弓,冷静地瞄准目标,弓弦紧贴脸颊。

冲在最前面的敌人尖叫着滑落马背。他的一只脚还卡在马镫里,被自己坐骑的铁马掌重重地踩在身上。又一支箭将第二名敌人掀下马去。这时第三人——也就是他们的首领——已经离得很近了。他踩着马镫站起身,抬起手中的剑,势欲攻击。米尔瓦纹丝不动,面无惧色地直视攻击者,随后拉开弓,在五步远处一箭射向对方的面孔。箭矢分毫不差地刺入钢制护鼻侧面的缝隙,同时她自己往侧面一跳。这一箭穿透了骑手的颅骨,也打落了头盔。战马略略放慢脚步,但继续往前飞奔。少了头盔和一大块头骨的骑手在马鞍上停留了几秒,缓缓地朝侧面栽倒,摔进一摊泥水。马匹嘶鸣一声,很快跑得不见踪影。

杰洛特拼命站起身,揉搓着自己的腿。尽管疼痛未消,但令他意外的是,这条腿似乎一切正常。他可以毫不困难地起身、走动。丹德里恩在不远处挣扎爬起,推开倒在自己身上、喉咙被箭刺穿的尸体。诗人的脸色像生石灰一样惨白。

米尔瓦走了过来,途中在某个死人身上拔出箭。

“谢谢。”猎魔人说,“丹德里恩,快道谢。这位是玛利亚·巴林,又名米尔瓦。我们能活命都是她的功劳。”

米尔瓦又从一具尸体上拔出箭杆,检查着血淋淋的箭头。丹德里恩语无伦次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彬彬有礼地——只是身子有些颤抖——鞠了一躬,随即跪倒在地上,呕吐起来。

“他是谁?”米尔瓦用几片湿树叶擦擦箭头,把箭放回箭囊,“猎魔人,他是你的同伴?”

“对。他叫丹德里恩。是个诗人。”

“诗人?”米尔瓦看了看干呕不止的吟游诗人,抬起头,“这点我能理解。但我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他会在这儿呕吐,而不是待在某个僻静的地方写诗。不过我猜,这不关我的事。”

“从某种意义上讲,关你的事。你救了他的命。还有我的。”

米尔瓦擦了擦被雨水打湿的面孔,弓弦的压痕在她脸上清晰可见。虽然她射出好几支箭,留下的压痕却只有一道:弓弦每次都贴在完全相同的位置。

“你们跟那二道贩子讲话时,我已经躲在赤杨树丛里了。”她说,“我不想让那无赖看见我,因为没这个必要。然后其他人来了,屠杀也开始了。你干掉那几个家伙的手法相当不错。我敢说,你知道怎么用剑——即便你瘸了一条腿。你应该留在布洛克莱昂养伤,而不是让伤势加重。一个不小心,说不定你这辈子都得当瘸子了。你明白吧?”

“我不介意。”

“我猜也是。我来是想警告你,并让你回去。你跑这一趟不会有结果的。南方正在打仗。尼弗迦德的军队正从德瑞斯科特朝布鲁格进军。”

“你怎么知道的?”

“看看他们吧。”女孩指了指满地的尸体和马匹,“我是说,他们是尼弗迦德人!你没看到他们头盔上的太阳图案?没看到他们鞍褥上的绣花?收拾好你们的东西,我们得赶紧离开:其他尼弗迦德人随时会赶到。这些只是侦察兵。”

“我可不觉得他们只是侦察兵。”杰洛特摇了摇头,“他们来这儿是要找一样东西。”

“纯粹出于好奇,他们要找什么?”

“那个。”猎魔人指了指货车上的松木棺。浸透雨水后,它的颜色变深了不少。雨势比刚才搏斗时小了些,雷声也停止了。风暴正朝北方进发。猎魔人在落叶间捡起自己的剑,跳上货车。他轻声骂了一句,因为膝盖的痛楚仍未消失。

“帮我打开。”

“你是要……”米尔瓦看到棺盖上凿着窟窿,“活见鬼!那个二道贩子往里面塞了个活人?”

“似乎是个囚犯。”杰洛特抬起棺盖,“二道贩子在等尼弗迦德人,打算把这人交给他们。他们还交换了口令和暗号……”

棺盖在木头碎裂声中打开,露出一个嘴巴被塞住的男人,他的双臂和双腿都被皮绳绑在棺材侧面。猎魔人俯身看了看,仔细打量一番,接着咒骂起来。

“真没想到。”他慢吞吞地说,“太令人意外了。可谁又能想到呢?”

“猎魔人,你认识他?”

“认识。”他恶狠狠地笑了,“放下刀子,米尔瓦。别割断他的绳子。恐怕这是尼弗迦德人的内部事务,咱们还是别掺和为好。把他留在这儿吧。”

“我没听错吧?”丹德里恩走了过来。他脸色苍白,但好奇心再次占了上风。“你打算把他就这样留在森林里?我猜你跟他有旧怨未了,但看在诸神的分上,他可是个囚犯!那些人袭击并差点杀死我们,而他是他们的囚犯。敌人的敌人……”

看到猎魔人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短刀,诗人顿时停了口。米尔瓦轻咳一声。棺材里的人瞪大了原本在雨水中紧闭的双眼。杰洛特俯下身,割断了绑住囚犯左臂的皮绳。

“你瞧,丹德里恩,”他抓住囚犯的手腕,抬起那条重获自由的胳膊,“看到他手上这块伤疤没?这是希瑞留下的。就在一个月前的仙尼德岛上。他是个尼弗迦德人,去仙尼德岛正为绑架希瑞,而她在自卫时砍伤了他。”

“可这一来,”米尔瓦嘟囔道,“这事就有点说不通了。如果他帮尼弗迦德人绑架了你的希瑞,他怎么又跑到棺材里去了?为什么二道贩子要把他交给尼弗迦德人?把他嘴上的布解开,猎魔人。也许他能给我们解释一下。”

“我可不想听他说话。”杰洛特断然道,“光是看到他躺在这儿,我就想一刀扎进他的心脏。我能忍住不动手就已经不错了。如果他开口说话,我知道自己肯定忍不住。我没把当时的事全都告诉你们。”

“那就别忍了。”米尔瓦耸耸肩,“如果他真这么罪大恶极,那就扎下去。不过动作要快,因为时间不多了。正如我所说,尼弗迦德人很快就会赶来。我去牵我的马。”

杰洛特挺直脊背,放开囚犯的手。那人立刻扯下缠在嘴上的布,但什么也没说。猎魔人把短刀丢在那人的胸膛上。

“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事,竟让他们把你关进这玩意儿,尼弗迦德人。”他说,“但我不在乎。我把刀子留给你,你自己松绑吧。至于你想留下来等你的同胞,还是逃进森林,全都取决于你自己。”

囚犯一言不发。他被绳子捆住,躺在木头棺材里,看起来比在仙尼德岛上更可怜,也更脆弱——当时的他带着伤,跪在血泊里瑟瑟发抖。而且他看起来年轻了许多。杰洛特觉得他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我在岛上饶了你一命。”杰洛特说,“现在我再放你一次。但这是最后一次了。下次再见面,我会亲手宰了你,像宰一条野狗一样。如果你叫你的同伴来追我们,记得带上这口棺材。你会用得着的。走吧,丹德里恩。”

“赶快!”米尔瓦大喊着,从西边的小径疾驰而来,“别走那边!进森林,见鬼,快进森林!”

“出什么事了?”

“一大群骑兵正从缎带河那边赶来!是尼弗迦德人!你们傻瞪着我干吗?趁他们还没出现,赶紧上马!”

这场村庄争夺战已持续了一个钟头,而且不像会很快结束的样子。步兵坚守在石墙、栅栏和翻倒的货车后面,连续三次击退了从堤道发起冲锋的骑兵部队。堤道的宽度导致骑兵在正面进攻时冲力不足,却便于步兵集中防守。骑兵面对路障一筹莫展,绝望而凶狠的步兵却朝敌人射出雨点般的箭矢。面对这样的攻击,骑兵阵脚大乱,紧接着,防守方的士兵蜂拥而出,迅速发起反击,用战斧、长勾刀和连枷奋勇作战。骑兵退回池塘边,沿路留下人与马的尸体,而步兵则躲回路障后面,痛骂敌人。又过一会儿,骑兵重整部队,再次发起攻击。

然后又是一次。

“你觉得谁在跟谁打仗?”丹德里恩又问一遍,话音含混不清。他正在努力咀嚼从米尔瓦那儿讨来的硬干粮。

他们坐在山崖边,身形完全隐藏在刺柏丛中。他们能看清战场,还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事实上,他们也只能旁观而已,因为他们别无选择:前方战火炽烈,后方的森林大火也烧得正旺。

“他们的身份很容易辨别。”杰洛特不情不愿地回答丹德里恩的问题,“那是尼弗迦德骑兵。”

“步兵呢?”

“步兵不是尼弗迦德人。”

“那是维登的正规骑兵队。”直到刚才一直沉默的米尔瓦开了口,“他们的束腰外衣上绣着维登军队的棋盘徽章。村里那些是布鲁格的正规步兵队。从他们的旗帜就能看得出。”

的确,又一次击退敌军后,备受鼓舞的步兵将绿色的旗帜——上有白色的十字风车图案——高举到防卫工事上方。杰洛特一直专心观战,没注意到那面旗帜。刚开战时,步兵们可能没找到它。

“我们还要等多久?”丹德里恩问。

“哦天哪,”米尔瓦嘀咕道,“他又开始了。看看周围吧!无论你看哪一边,情况都不太妙,对吧?”

丹德里恩甚至用不着转身或四下张望。整个地平线上,烟柱随处可见。北方和西方的烟柱最密集,那边的军队正在放火烧林。南边许多地方同样能看到冲天的黑烟。他们要去的正是那个方向,但这场战斗挡住了前方的路。在他们滞留于山顶的这个钟头里,东方也开始升起烟雾。

“不过嘛,”片刻后,米尔瓦看向杰洛特,开口道,“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打算的。我们身后是尼弗迦德人和燃烧的森林,你自己也能看到前面有什么。你有什么计划?”

“我的计划没变。我会等这场斗殴结束,然后去南方。去雅鲁加河。”

“我觉得你是真疯了。”米尔瓦皱起眉头,“你还不明白状况吗?事实明摆着呢。这可不是散兵游勇在打群架,而是正规部队间的战争。尼弗迦德人和维登人正在进攻。他们肯定跨过了南边的雅鲁加河,现在的布鲁格和索登说不定已变成一片火海……”

“我必须赶去雅鲁加河那边。”

“好极了。然后呢?”

“我会找条小艇,顺流而下,想办法去三角洲地区。然后再找艘船——我是说,见鬼,总会有船能从那儿……”

“开到尼弗迦德?”她不屑地问,“也就是说,你的计划当真没变?”

“你没必要跟着我。”

“说得对。感谢诸神,我没必要跟着你,因为我还不想死。我不怕死,但我得提醒你:自己找死可算不上光彩。”

“我知道,”他平静地回答,“这方面我深有体会。如果没有必要,我也不会往那边去,但我非去不可,所以我必须去。任何事都阻止不了我。”

“哈!”她上下打量他一番,“听听这位大英雄的话吧,他的声音就像刀剑刮过盾牌面。如果恩希尔皇帝听到你这话,他肯定会吓尿裤子。‘到我身边来,卫兵们。到我身边来,我的帝国军团。我可真不幸!猎魔人正乘着小艇赶来尼弗迦德,他很快就会夺走我的王冠,取走我的小命!我已经在劫难逃了!’”

“别说了,米尔瓦。”

“不,我要说!总得有人跟你挑明事实才行!见鬼,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你更傻的人!你想从恩希尔手里夺回那个小丫头?夺回恩希尔心目中的皇后人选?把他从仙尼德岛掳走的女孩再抢回来?恩希尔不好惹。他不可能把已经到手的东西乖乖还给你。国王们面对他都束手无策,你真觉得自己能行?”

他没答话。

“你要去尼弗迦德,”米尔瓦摇摇头,脸上挂着讽刺的同情,“你要跟皇帝对抗,夺走他的未婚妻。可你想过别的可能性吗?等你到了那儿,等你在皇宫里找到穿金戴银、身披丝绸的希瑞,你打算怎么跟她说?‘跟我走,亲爱的。你要皇后的宝座有个屁用啊?我们可以住在草棚里,歉收时就啃啃树皮。’瞧瞧你自己吧,穷光蛋。你连外套和靴子都是树精给的,树精又是从某个伤重不治的精灵身上剥下来的。你知道你的小丫头看到你时会有什么反应?她会朝你的眼睛吐口水,大声骂你。她会命令皇家卫兵把你扔出去,然后放狗咬你!”

米尔瓦的嗓门越来越大,等这番演说即将结束时,她几乎是在叫喊。但她并非出于愤怒,而是为了盖过战斗的喧嚣。在他们下方,几十甚至上百个不同的声音正在咆哮。布鲁格步兵队再次迎战敌军,但这次他们要双线作战。维登骑兵身穿带有棋盘图案的灰蓝色束腰外衣,沿堤道飞驰而来;与此同时,另一支身披黑色斗篷、人数众多的骑兵队也从池塘后方冲出,攻向守军的侧翼。

“尼弗迦德人。”米尔瓦简要地说。

这一次,布鲁格步兵队毫无取胜的可能。对方的骑兵强行突破路障,用长剑撕裂了防线。十字图案的旗帜倒了下去。一部分步兵缴械投降,另一些试图逃进森林。但第三支部队涌出森林,向他们发起了进攻。那是一支没有统一服色的轻骑兵。

“松鼠党。”米尔瓦站起身,“猎魔人,现在你明白状况了吧?你也该懂了吧?尼弗迦德人、维登人和松鼠党联手了。这是一场战争。就像一个月前在亚甸时一样。

“这只是一次洗劫,”杰洛特摇着头说,“为了掠夺战利品。只有骑兵,没有步兵……”

“步兵正在占领堡垒和要塞。你以为那些烟柱是从哪儿来的?熏肉工坊吗?”

在他们下方,松鼠党正在追赶并屠杀逃出村子的人,骇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几座小屋的屋顶冒出烟雾和火苗。在狂风的协助下,大火迅速蔓延。

“看看那片熊熊燃烧的村子,”米尔瓦低声道,“那是上次战争后刚刚重建的。他们辛苦了两年才让村子初具规模,但烧光它只要几秒钟。真是个值得铭记的教训!”

“什么教训?”杰洛特毫不客气地问。

她没有回答。焚烧村庄的烟雾升到悬崖顶,让他们的眼睛刺痛流泪。他们听到火海中的尖叫。丹德里恩的脸色白得像纸。

士兵把俘虏赶到一起,团团包围起来。一个头盔上饰有黑色羽毛的骑士一声令下,骑手们开始砍杀手无寸铁的村民。倒下的人被马蹄踩踏,包围圈越来越小。传到山顶的尖叫已不似人声。

“你还想到南方去?”诗人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猎魔人,“穿过大火?到那些屠夫的故乡去?”

“在我看来,”杰洛特不情愿地答道,“我们别无选择。”

“不,我们有。”米尔瓦说,“我可以带你们穿过森林,去夜枭山岭,从那儿回到希恩·特雷斯瀑布,然后转回布洛克莱昂。”

“穿过着火的森林?再穿过像这样的战场?”

“总比往南的路安全。这儿离希恩·特雷斯还不到十四里,而且我熟悉这边的路线。”

猎魔人低下头,看着逐渐消失在烈焰中的村庄。尼弗迦德人已经解决了俘虏,骑兵队也恢复成行军队形。松鼠党的杂牌部队则沿大路朝东方前进。

“我不会回去的。”他答道,“但你可以把丹德里恩送回布洛克莱昂。”

“不!”诗人抗议,虽然他的脸上依然没有多少血色,“我要跟你一起。”

米尔瓦耸耸肩,拿起箭囊和弓,朝马匹迈出一步,紧接着突然转过身。

“天杀的!”她吼道,“我救了太多精灵,已经没办法看着别人送死了!你们这两个发疯的傻瓜,我会带你们去雅鲁加河。不过要走东边,不是南边。”

“那边的森林也着了火。”

“我能带你们穿过去。我已经习惯了。”

“你没必要带我们去的,米尔瓦。”

“说得太对了。我没必要。现在,上马!赶紧离开这儿!”

三人没能走多远。马儿在灌木丛间和杂草丛生的小径上举步维艰,但他们不敢走大路。这里到处都能听见马蹄声和金属碰撞的叮当声,暗示着武装部队的存在。等他们踏入灌木丛生的溪谷,才惊讶地发现黄昏已经到来,于是停下脚步,准备过夜。雨已经停了,天空被火光照得透亮。

他们找到一块相对干燥的地面,用斗篷和毛毯裹住身子,坐了下来。米尔瓦去周边巡视。她刚刚走开,丹德里恩就开始吐露自己心中对布洛克莱昂弓手的好奇。

“她可真是个标致的好姑娘。”他喃喃道,“你很有女人缘,杰洛特。她个子高挑,身材也好,走起路来就像跳舞一样。虽然以我的口味来说,她的屁股小了点儿,肩膀又太结实了些,但她真的很有女人味……还有她胸前那对……苹果,呵呵……都快撑破衬衣了……”

“闭嘴吧,丹德里恩。”

“刚才赶路时,我不小心撞到了她。”诗人还在滔滔不绝,“要知道,她的大腿就像大理石。依我看,你这个月肯定过得很充实……”

米尔瓦刚刚巡逻回来,恰好听到丹德里恩夸张的耳语,也注意到两人的表情。

“诗人,你在谈论我吗?是不是我刚转过身,你就在盯着我看了?莫非有鸟屎落到我身上了?”

“你的弓箭技艺让我们吃惊。”丹德里恩咧嘴笑道,“你在弓术竞赛上肯定找不到对手。”

“是啊是啊,这话我早就听过了,还有你接下来想说的那些。”

“我读过一本书上说,”丹德里恩朝杰洛特使个眼色,“最好的弓手来自泽瑞坎的草原部落。我听说有些弓手甚至会割掉左乳,免得干扰她们射箭。据说因为乳房会阻挡弓弦。”

“这肯定是某个诗人瞎编的。”米尔瓦不屑地说,“他在夜壶里蘸蘸他的羽毛笔,写下这通胡话,然后有些蠢人就会买账。你以为我是用胸部射箭的?只要把弓弦拉到脸旁,然后侧身站好,就像这样,不会有任何东西碰到弓弦。割掉乳房纯属胡扯,肯定是某个游手好闲又满脑子女人裸体的懒汉想出来的。”

“多谢你对诗人和诗歌的友善评价,也多谢你的弓术课。弓可真是件好武器。你知道吗?我认为战争会朝这个方向发展:在未来的战争里,人们会远距离战斗。他们会发明一种射程相当长的武器,在肉眼看不到对方的情况下相互厮杀。”

“胡说八道。”米尔瓦毫不客气地说,“弓是很好,但战争的核心是人与人的对抗,是刀与剑的拼杀,是强壮一方打碎弱小一方的脑袋。过去如此,将来也是。一旦这种局面结束,战争也就结束了。至于现在,你亲眼见证过战争。你看到堤道边的村子变成了什么样子。所以闲聊到此为止吧。我要再去周围看看。马总在喷鼻子,就像附近有头正在捕猎的狼……”

“没错,真的很标致。”丹德里恩看着她的背影,“唔……话说回来,我们坐在山上看着村子时——你觉得她是不是话里有话?”

“你指什么?”

“我指……希瑞。”诗人突然有点结巴,“这位箭无虚发的美少女似乎不明白你和希瑞的关系,而在我看来,她似乎觉得你正打算把希瑞从尼弗迦德皇帝身边勾引走。她觉得这才是你前往尼弗迦德的真正动机。”

“所以在你的假设里,她大错特错了。接下来你要说:‘但她也说对了一件事。’对吧?”

“冷静点儿,别激动。事实摆在你我眼前。你收养了希瑞,把自己看作她的监护人,但她不是普通女孩。她是个公主,杰洛特。我就实话实说吧:她将得到的是皇后的地位,是皇宫和后冠。我不知道恩希尔是不是最适合她的丈夫……”

“说得没错。你不知道。”

“那你就知道吗?”

猎魔人用毛毯裹紧自己。

“不用说,你已经得出结论了,”他说,“但不用劳烦告诉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是希瑞从出生起就注定的命运,你没必要去挽救她。因为希瑞不需要挽救,她只会命令皇家卫兵把我们丢下台阶。我们还是忘了她吧。’对吧?”

丹德里恩张开嘴,但杰洛特不打算让他说下去。

“‘因为归根结底,’”他用更刺耳的嗓音续道,“‘绑架那女孩的并非巨龙,也非邪恶的巫师,更不是想要换取赎金的海盗。她没被关进高塔、地牢或笼子。她既没遭受拷打,也没忍饥挨饿。恰恰相反,她睡在锦缎上,用银餐具吃饭,穿的是丝绸和蕾丝,全身珠光宝气,只等着戴上后冠的那一天。简而言之,她很快乐。不幸的是,有个猎魔人却穿着从死精灵脚上剥下的破旧靴子,打算破坏、糟蹋、摧毁并踩碎她的幸福。’对吧?”

“我没这么想。”丹德里恩嘟囔道。

“他说的不是你。”米尔瓦突然自黑暗中现身,片刻迟疑后,坐到猎魔人身旁,“他说的是我。我的话让他心烦意乱。我那都是气话,没过脑子……原谅我吧,杰洛特。我知道伤口撒盐是什么感觉。好了,别担心。我不会再说那种话了。你能原谅我吗?还是说,我该用亲吻表达歉意?”

她没有等待他的回答或许可,而是一把抱住他的脖子,亲吻了他的脸颊。他用力捏了捏她的肩膀。

“靠近点儿。”他咳嗽着说,“你也是,丹德里恩。我们靠在一起取会儿暖吧。”

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云朵掠过火光照亮的天空,遮蔽了闪烁的星辰。

“我想告诉你们一件事,”最后,杰洛特开口,“但你们要先答应我别笑。”

“说吧。”

“我做了几个怪梦。我是说,在布洛克莱昂时。起先我以为那只是毫无根据的幻想,是我的脑袋出了问题。你们知道,我在仙尼德岛挨了一顿好打。但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每次都一样。”

丹德里恩和米尔瓦沉默不语。

“在我的梦里,”片刻过后,他再次开口,“希瑞并没有睡在铺着锦缎的床上。她骑着一匹马,穿过一个脏兮兮的村子……村民对她指指点点。他们用某个陌生的名字称呼她。狗在吠叫。她并非独自一人,有人与她同行。有个剪短头发的女孩握住希瑞的手……希瑞对她露出微笑,但我不喜欢那种笑。我不喜欢她脸上的浓妆……而我最不喜欢的一点,是她所到之处,总有人死去。”

“可她在哪儿呢?”米尔瓦像猫一样紧紧依偎着他,“不在尼弗迦德?”

“我不知道。”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但这个梦我做了好几次。问题在于,我并不相信这个梦。”

“哦,你真是个傻瓜。我相信。”

“我不知道,”他重复道,“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前方是火,身后则是死亡。我必须加快脚步才行。”

黎明时分,天下起了雨。与昨天的狂风暴雨不同,天空只是转为铅灰色,随后洒下雨点——细小、均匀、浇得人浑身透湿的雨点。

他们骑马东行,米尔瓦走在最前面。杰洛特指出雅鲁加河在南边,但米尔瓦咆哮着回答:她才是向导,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自那之后,他就再没说过话。毕竟对他来说,最关键的是能继续赶路。方向并不重要。

他们忍着湿透的衣服和刺骨的寒意,弓起身子,默默骑马前行。他们悄然走过森林小径,不时横穿大路。只要听到战马的蹄子踩踏路面的声音,他们就会躲进树丛。三个人与战斗的喧嚣保持距离。他们经过被烈焰吞没的村庄,经过滚滚黑烟和发红的瓦砾,经过弥漫着雨水浸泡炭灰的刺鼻气息、早已化作焦土的村落和定居点。他们吓跑了在尸体上大快朵颐的鸦群。他们经过成群结队的农民,那些人刚刚逃离战争和大火,浑浑噩噩,身心俱疲,对任何问题都回以畏惧而困惑的眼神,厄运和惊恐让他们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他们骑马向东,穿过烈火与浓烟,穿过细雨和雾气。战争的织锦在他们眼前展开,诸般惨状令他们应接不暇。

在一片被焚烧殆尽的村庄废墟里,耸立着一根黑柱子,一具赤裸的尸体大头朝下吊在柱子上。血液从血肉模糊的胯部和腹部流到尸体的胸口与面孔上,被血凝结的头发像冰柱一样垂下。尸体的背上有个清晰的符文单词,是用刀子刻出来的。

“An′givare.”米尔瓦念道,她甩开脖子上的湿头发,“松鼠党来过了。”

“An′givare是什么意思?”

“告密者。”

不远处有匹裹着黑色马衣的灰马,在战场边缘摇摇晃晃地走着,徘徊于尸堆和嵌进泥土的折断长矛间,可怜巴巴地轻声嘶鸣,拖着从腹部伤口垂下的肠子。他们不敢靠近,帮它结束痛苦,毕竟在战场上,以盘剥尸体为生的强盗和食尸鬼并不罕见。

一个女孩躺在烧毁的农家庭院附近,摊开四肢,赤裸的身体鲜血淋漓,呆滞无神的双眼注视着天空。

“他们总说战争是男人的事,”米尔瓦愤怒地说,“可他们从不怜悯女人。对他们来说,找乐子才最要紧。这种人还被称为英雄,叫他们都见鬼去吧。”

“你说得对。但你没法改变这一点。”

“我已经改变了。我离家出走了,因为我不想整天打扫和擦洗地板。我也没打算等他们出现,把屋子付之一炬,再把我按倒在地板上……”她催促马儿加快脚步,没再说下去。

没过多久,他们经过一栋焦油作坊。丹德里恩把当天吃的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包括几块干粮和半块鱼干。

在那间作坊里,尼弗迦德人——也可能是松鼠党——处死了一批俘虏。他们很难看出这群人的具体数量。因为在这场大屠杀中,他们用的不光是弓箭、长剑和长枪,还有就近找到的伐木工具——斧子、刨刀和横切锯。

他们还见证了战争留下的其他景象,但杰洛特、丹德里恩和米尔瓦已经不记得了。他们摒弃了那些记忆。

他们变得冷漠。

接下来两天,他们甚至没能走完二十里。雨下个不停,被酷暑烤干的大地像海绵一样吸饱了水,林间小径变得泥泞难行。弥漫的雾气让他们看不见升起的烟柱,但房屋燃烧的味道提醒他们:军队就在附近,仍在点燃一切可以焚烧的东西。

他们没发现任何难民。森林里只有他们。至少他们自己这么以为。

有匹马跟着他们,杰洛特最先听到了它的鼻息声。他面无表情地让洛奇转过身。丹德里恩张开嘴巴,但米尔瓦示意他别出声,同时取下挂在鞍旁的弓。

跟着他们的骑手钻出树丛,看到他们在等待自己,于是勒住胯下栗色的马驹。他们无言地对视,只有落下的雨点不时打破沉默。

“我警告过你别跟着我们的。”最后,猎魔人率先开口。

先前躺在棺材里的尼弗迦德人低下头,看着马儿潮湿的鬃毛。丹德里恩几乎认不出他了,因为他如今穿着锁子甲、皮衣和斗篷,无疑是从被杀死的某个骑手身上剥下来的。但诗人记得那张年轻的脸。与上次相比,他的脸上只多了些许胡楂。

“我警告过你的。”猎魔人重复道。

“对。”直到这时,年轻人才回答。他说话不带丝毫尼弗迦德口音。“但我必须跟来。”

杰洛特下了马,把缰绳交给诗人,然后拔出剑。

“下马。”他平静地说,“看来你给自己添置了武器和盔甲。很好。当时我没法杀你,因为你手无寸铁。可现在不同了。下马。”

“我不会跟你打的。我不想打。”

“我猜到了。跟你的同胞一样,你更喜欢另一种打斗方式,就像在那焦油作坊里,对吗——你是跟着我们过来的,所以,你肯定也看到了。我说,下马。”

“我是卡西尔·莫瓦·迪弗林·爱普·契拉克。”

“我没要你自我介绍。我命令你下马。”

“我不会下马的。我不想跟你打。”

“米尔瓦,”猎魔人朝弓手点点头,“帮我个忙,射死他的马。”

“不!”没等米尔瓦搭箭上弦,尼弗迦德人赶忙抬起手臂,“拜托,别这样。我这就下马。”

“好极了。现在,拔剑吧,孩子。”

年轻人双手抱胸。

“想杀就杀吧。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命令那个女精灵一箭射死我。我不会跟你打的。我是卡西尔·莫瓦·迪弗林……契拉克之子。我想……我想加入你们。”

“我肯定听错了。再说一遍。”

“我想加入你们。你们要找那个女孩。我想帮助你们。我必须帮助你们。”

“他是个疯子。”杰洛特看向米尔瓦和丹德里恩,“他肯定失去理智了。我们要对付的是个疯子。”

“他倒挺适合这趟旅行的,”米尔瓦嘀咕道,“简直再适合不过了。”

“好好考虑一下他的提议嘛,杰洛特。”丹德里恩嘲笑道,“说到底,他可是个尼弗迦德贵族。也许有了他的帮助,我们能更轻松地……”

“闭上你的嘴。”猎魔人突然打断诗人的话,“我说了,拔剑,尼弗迦德人。”

“我不会跟你打的。我也不是尼弗迦德人。我来自维可瓦罗,我的名字是……”

“我对你的名字不感兴趣!拔剑!”

“不。”

“猎魔人,”米尔瓦弯下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时间过得飞快,雨也下个不停。这个尼弗迦德人不想跟你打,而且就算你板着张脸,你也下不了狠心把他砍成碎片。我们要在这鬼地方耗上一整天吗?让我往他的马肚子上来一箭,然后继续赶路吧。徒步的话,他没法追上我们。”

听闻此言,契拉克之子卡西尔迅速跳上栗色马驹的马鞍,沿来路飞驰而去,同时大声催促马儿加快速度。猎魔人盯着他远去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也回到洛奇的背上。他沉默不语,但再没回头。

“我真是老了。”等洛奇追上米尔瓦的黑马,他才喃喃道,“我都生出良知来了。”

“是啊,老家伙是有这种烦恼。”弓手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用兜藓熬的汤剂能帮上你的忙。但眼下,先在马鞍上加个垫子吧。”

“他说的是良‘知’,”丹德里恩严肃地解释道,“不是良‘痔’,米尔瓦。你把这两个词搞混了。”

“谁能理解你们这些聪明人的鬼话?你们总是喋喋不休,因为你们只会这个!还是继续赶路吧!”

“米尔瓦,”又过一会儿,猎魔人抬起手,挡住拍打在脸上的雨点,同时开口道,“你刚才真打算杀了他的马?”

“才没有。”她不情不愿地承认,“又不是那匹马的错。可那个尼弗迦德人……他到底为什么跟着我们?他为什么说自己必须跟来?”

“鬼才知道。”

雨尚未停歇,森林却突然到了尽头:他们踏上一条大路,这条路由南至北蜿蜒着穿过群山。或者说由北至南,这取决于你从怎样的角度去看。他们对这条路上的景象并不吃惊,因为他们早就见过类似的场面。翻倒和损毁的货车,死掉的马,散落一地的包裹、鞍囊和篮子。还有衣衫褴褛的尸体,不久前尚是活人,如今却摆出怪异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们毫不畏惧地靠近。很明显,屠杀并非发生在今天,而是昨天,甚至前天。他们已经学会了辨认这一点;或者说,他们是凭借野兽般的本能察觉到的,而过去这些天唤醒并打磨了他们的这种本能。他们学会了在战场上搜寻,因为散落在地上的物件中,他们时不时——虽然并不经常——也能找到少许食物或马饲料。

他们在最后一辆货车旁停下脚步。这原本是支商队,车子被推进了路边的沟渠,一只破碎的轮子卡在沟里。车下躺着个矮胖女人,脖子不自然地扭曲,束腰外衣的领子上满是被雨水冲刷过的干涸血迹,而那血迹来自她的耳朵——显然,她的耳环被人扯掉了。货车上盖着一块油布,上面写着几个大字:“薇拉·洛文浩特及其儿子们。”但她的儿子们不见踪影。

“他们不是农夫,”米尔瓦咬着牙说,“是商人。他们来自南方,要从迪林根去布鲁格,结果在这儿被人堵截。这可不好,猎魔人。我本以为能从这儿转向南边,但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迪林根和整个布鲁格显然已经落入尼弗迦德人手中,我们没法从这条路到雅鲁加河。我们必须往东穿过特洛山。那儿都是森林和荒野,军队不会到那边去。”

“我不想再往东走了。”杰洛特抗议道,“我必须去雅鲁加河。”

“你会到雅鲁加河的。”她的语气出人意料地镇定,“不过你要走更安全的路线。如果我们在这儿直接往南,就等于羊入虎口。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好处是能争取时间。”他厉声道,“如果往东走,只会浪费时间。我说了,我不能再……”

“安静。”丹德里恩让他的马转过身,突然开口道,“暂时安静一下。”

“怎么了?”

“我听到……有歌声。”

猎魔人摇摇头。米尔瓦哼了一声。

“你又产生幻觉了,诗人。”

“安静!闭嘴!我是说真的,有人在唱歌!难道你们听不见?”

杰洛特掀开兜帽。米尔瓦也侧耳聆听片刻,然后看向猎魔人,默然点头。

丹德里恩对音乐的敏感程度的确非比寻常。看似难以置信的事居然成真了。他们站在森林中央,在绵绵细雨中伫立在一条散落着死尸的道路上,却听到了歌声。有人正从南边过来,同时快活地唱着歌。

米尔瓦扯了扯她那匹黑马的缰绳,准备躲避一下,猎魔人却用手势示意她等等。他很好奇。因为他听到的并非行军的步兵队那种气势汹汹、节奏分明又嘹亮的合唱,也不是骑兵趾高气昂的战歌。尽管歌声越来越响亮,却丝毫不会令人感到不安。而是恰恰相反。

雨水拍打在树叶上。他们已能分辨出歌词。那是一首欢快的歌谣,在这片充斥着死亡与战争的土地上,这首歌显得古怪、反常而又格格不入。

瞧瞧树林里那只翩翩起舞的狼,

龇牙摆尾,活蹦乱跳,跟马驹一个样,

哦,它为何中邪似的踩着舞步?

因为那快活的野兽无拘无束!

嗡——吧,嗡——吧,嗡——吧——吧!

丹德里恩突然大笑起来,从潮湿的斗篷下取出鲁特琴,不顾猎魔人和米尔瓦的嘘声,拨动琴弦,以嘹亮的嗓音加入合唱:

瞧瞧树林里那只拖着爪子的狼,

垂着脑袋,夹着尾巴,连嘴巴都不张,

哦,为何那头野兽如此悲凉?

不是求婚受挫,就是有了新娘!

“呼——呼——哈!”不远处传来许多人的应和声。

雷鸣般的笑声随即响起,有人吹了个响亮的唿哨。随后,一支五颜六色的队伍绕过弯道,迈着节奏分明的步子朝他们而来,沉重的靴子踏得烂泥四下飞溅。

“是矮人,”米尔瓦小声说,“但不是松鼠党。他们的胡子没编辫子。”

对方共有六人,穿着短小的兜帽斗篷,斗篷泛着灰色和棕色的光泽——这是矮人在坏天气里惯常的打扮。杰洛特知道,这种斗篷拥有绝佳的防水性能,而这都要归功于浸染多年的木焦油,外加旅途的尘灰与食物的油脂。在矮人的传统中,父辈会将这种斗篷传给长子,因此穿戴它们的都是成年矮人。矮人将胡须长至腰间视为成年的标志,通常来讲,这代表他们迎来了人生的第五十五个年头。

朝他们走来的矮人看起来都不年轻,但也不算老。

“他们领着一群人类。”米尔瓦嘟囔道,朝跟着矮人钻出森林的一小群人扬扬下巴,“每个人都拿着包裹和行李,肯定是难民。”

“那些矮人自己也不是轻装出行。”丹德里恩补充道。

的确,每个矮人都带着足以让大多数人类和马儿累垮的行李。除了普通的布袋和鞍囊,杰洛特还发现了几个铁箍箱子、一口硕大的铜锅,还有个像是五斗橱的东西。有个矮人甚至背着一架车轮。

只有走在最前面的矮人没背任何行李。他的腰带上别着一把短小的战斧,背上是柄裹着斑猫皮、收在鞘里的长剑,肩头蹲着一只羽毛潮湿起皱的绿鹦鹉。那矮人主动向他们问好。

“你们好!”他大吼一声,停在半路,双手叉腰,“这时日,在森林里撞见狼都好过遇到人类。假使运气真那么糟糕,你得到的不会是友好的问候,而是穿胸的利箭!不过能用歌谣相互问候的,肯定是俺们的兄弟!还有,俺们的姐妹。请原谅,这位女士!你们好,俺是卓尔坦·齐瓦。”

“我是杰洛特。”犹豫片刻后,猎魔人自我介绍道,“唱歌的是诗人丹德里恩。这位是米尔瓦。”

“真他妈带劲儿!”鹦鹉大声叫道。

“闭上你的鸟嘴!”卓尔坦·齐瓦对那鸟儿咆哮道,“请原谅,这只外国鸟儿聪明归聪明,就是太粗俗。这家伙花了俺十个塔勒,名字叫‘陆军元帅话篓子’。顺便介绍一下,这些是俺的同伴。芒罗·布吕伊、亚松·瓦尔达、卡莱布·斯特拉顿、菲吉斯·梅卢卓,还有珀西瓦尔·舒腾巴赫。”

珀西瓦尔·舒腾巴赫不是矮人。他那湿透的兜帽下没有纠缠成团的胡子,倒有一只又尖又长的大鼻子。毫无疑问,这颇具代表性的鼻子的主人是古老而高贵的侏儒种族的一员。

“至于他们,”卓尔坦·齐瓦指了指那一小拨人类,后者停下脚步,挤在一起,“是克瑙村的难民——如你们所见,都是些妇孺。他们本来人挺多的,不过三天前,尼弗迦德人抓住了他们,杀了一些,又把剩下的人冲散了。俺们在森林里遇见幸存的这部分人,现在一起结伴旅行。”

“你们胆子不小,”猎魔人试探地说,“居然敢走大路,一边走还一边唱歌。”

“俺不觉得一边走一边哭有啥好处。”矮人甩甩胡子,“从迪林根出发时,俺们一直在森林里悄悄行动。现在军队都过去了,俺们才走上大路,好弥补一下浪费的时间。”他停了口,扫视周围。

“这种场面,”他指着周围的尸体说,“俺们已经习惯了。过了迪林根和雅鲁加河,路上就全是尸体……你们是跟他们一起的?”

“不。这些是被尼弗迦德人杀死的商人。”

“不是尼弗迦德人干的。”矮人摇摇头,用冷漠的表情看着死者,“是松鼠党。正规军不会费劲儿拔掉尸体上的箭。一枚好箭头值半个克朗呢。”

“他还真懂行情。”米尔瓦嘀咕道。

“你们要去哪儿?”

“南边。”杰洛特立刻答道。

“俺劝你们别去。”卓尔坦·齐瓦摇摇头,“那儿完全是地狱,只有火焰和屠杀。迪林根肯定已经失陷,横渡雅鲁加河的尼弗迦德人越来越多,随时会挤满右岸的整个山谷。如你们所见,他们就在前面的路上,打算去北方。他们要去布鲁格,所以唯一明智的选择是逃去东边。”

米尔瓦故意瞥了猎魔人一眼,后者忍住没开口。

“俺们正要去东边,”卓尔坦·齐瓦续道,“唯一的机会是躲在前线后方,直到泰莫利亚的军队从东边的艾娜河出发。在那之后,俺们打算沿林间小路溜到山岭地带。先去特洛山,再沿老路到索登的楚特拉河,它是艾娜河的支流。如果你们乐意的话,咱们可以结伴旅行。当然前提是你们不介意走慢点儿。俺明白,你们骑着马,而俺们这群难民只能拖慢你们的速度。”

“你们好像倒不介意嘛。”米尔瓦盯着他,“就算背着重物,矮人每天也能走上三十里,跟骑马的人几乎旗鼓相当。我熟悉老路。没有这些难民,你们只要三天就能赶到楚特拉河。”

“他们都是妇孺,”卓尔坦·齐瓦挺了挺他的胡须和肚子,“俺们不会抛下他们不管。你们是在暗示俺们丢下他们?”

“不,”猎魔人说,“我们没那个意思。”

“那就好,这说明俺的第一印象没错。好了,你们怎么想?要跟俺们结伴旅行吗?”

杰洛特看看米尔瓦。弓手点点头。

“很好。”卓尔坦·齐瓦注意到她的动作,“趁突袭部队还没出现,咱们赶紧出发吧。不过首先……亚松、芒罗,去货车里翻翻看,找到啥有用的东西就赶快收起来。菲吉斯,试试咱们的轮子能不能装上那辆小货车,能就再好不过了。”

“正合适!”背着车轮的矮人喊道,“就跟定做的一样!”

“瞧见没,笨瓜?俺让你带上轮子的时候,你还不情不愿的!赶紧装上!帮他一把,卡莱布!”

在短得惊人的时间内,他们就给已故的薇拉·洛文浩特的货车装上了新轮子,扯掉了油布和不必要的装饰,再把它拖出沟渠,拉回路上。眨眼工夫,他们就把原先背着的东西都装进了车里。思索片刻后,卓尔坦·齐瓦又指示众人把孩子也放到车上。这条命令执行起来就没那么利索了:杰洛特注意到,那些孩子的母亲皱起眉头看着矮人们,努力跟他们保持距离。

两个矮人正在试穿从尸体上剥下的衣服,丹德里恩看着他们,目光带着明显的嫌恶。别的矮人在其他货车间四下搜寻,但没找到值得拿走的东西。卓尔坦·齐瓦打个唿哨,示意掠夺战利品的时间已经结束。他老练地打量了一番洛奇、珀迦索斯和米尔瓦的黑马。

“都是骑乘马。”他不以为然地皱皱鼻子,“换句话说:没用。菲吉斯、卡莱布,去车辕那边。咱们轮流拉车。前——进——”

杰洛特原本认定,等车轮彻底陷进松软泥泞的地面,矮人就会迅速放弃货车,但他错了。他们壮得就像牛。通往东边的林间小道长满了野草,虽然天空毫无放晴的迹象,但路面也算不上十分泥泞。米尔瓦却变得阴沉而暴躁,途中她只开过一次口,抱怨马蹄子都被泡软了,随时可能裂开。听到这话,卓尔坦·齐瓦舔了舔嘴唇,看看那匹坐骑的马蹄,然后声称自己是烤马肉的专家,搞得米尔瓦更加光火。

以矮人们轮流牵引的货车为中心,他们保持着相同的队形。卓尔坦走在货车前头。丹德里恩骑着珀迦索斯跟在他身边,不时逗弄他的鹦鹉。杰洛特和米尔瓦骑马跟在后面,六个来自克瑙村的女人走在最后。

而走在队伍最前面的,通常是长鼻子侏儒珀西瓦尔·舒腾巴赫。他的身高和力气比不上矮人,耐力却不遑多让,灵巧方面更是优胜许多。这一路上,他经常四处晃悠,在灌木丛里搜寻;有时还会跑到所有人的视野开外,随后在相当远的前方出现,用猴子般的滑稽动作表示一切正常,可以继续前进。他时不时回到大部队,报告路上出现的障碍物,每次还会带上一把黑莓、坚果或模样古怪但显然相当美味的植物根茎,放到货车上那四个孩子的手中。

一行人沿着林间小径走了三天,前进的速度慢得惊人。这一路没撞见任何士兵,也没看到烟柱和火光,但他们并不孤单。珀西瓦尔有时会发现藏在森林里的难民。他们从几小群难民身边迅速走过,因为那些农夫手持干草叉和尖木桩,脸上的表情彻底打消了他们示好的念头。有人提议去跟他们谈谈,好让克瑙村的女人们加入其中一群难民,但卓尔坦反对这种做法,米尔瓦也支持他。女人们并不急着离开队伍,这一点令人惊讶,因为她们明显十分厌恶矮人,几乎从不跟他们讲话,每次停下休息也都尽可能避开对方。

杰洛特将这些女人的态度归结于她们不久前遭遇的灾难,但他怀疑,其实她们真正厌恶的是矮人不拘小节的作风。卓尔坦面对人类说话还算客气,但跟同伴交流时,他骂人的频率和脏度堪比那只鹦鹉——也就是“陆军元帅话篓子”——而在词汇的丰富度上还要更上一层楼。他们随地吐痰,用手指擤鼻涕,放屁声如同雷鸣——同时往往伴随着大笑、揶揄和攀比。他们只有上大号才会钻进灌木丛,小便甚至懒得走远。某天早上,卓尔坦直接解开裤子,对着尚有余温的营火灰烬撒尿,对周围的人视若无睹。米尔瓦大为气恼,将他臭骂一顿。遭到责骂的卓尔坦却不为所动,反而宣称只有背信弃义的墙头草和告密者才会遮遮掩掩。米尔瓦对他的言论不以为然,矮人们遭到连珠炮般的咒骂,外加几句明确的威胁——最终还是后者起了效果,因为从此以后,他们小便时也会乖乖地躲进灌木丛了。不过,为了表示自己不是“背信弃义的告密者”,他们每次都会成帮结伙地去撒尿。

但这些新同伴却彻底改变了丹德里恩。他在矮人中间赚到了几分名气,因为其中几个矮人听说过他,甚至会唱几句他创作的歌谣。丹德里恩总跟在卓尔坦一行人身后,还穿上了矮人赠给他的棉夹克,羽毛帽子也换成了神气的貂皮帽。他常常炫耀一条有黄铜饰钉的宽皮带,并在上面别了把看起来相当锋利的匕首。他每次弯腰,匕首尖都会刺痛他的腹股沟,幸好他很快就把它弄丢了,而矮人们也没打算再送他一把。

他们穿过了特洛山坡稠密的森林。森林里一片荒凉,看不到任何野生动物,显然它们都被军队和难民吓跑了。这儿没有猎物可捕,不过最初几天,他们并没有面临饥饿的威胁,因为矮人们带着不少口粮。但毕竟,他们有那么多张嘴要喂,所以没过多久,口粮便见底了。就在食物吃光的那天晚上,亚松·瓦尔达和芒罗·布吕伊不见了,还带走了一只空麻袋。次日清晨他们出现时,却带回了两只装得满满的袋子。一只袋子里是给马吃的草料,另一只则装着去了壳的谷粒、面粉、牛肉干、一块近乎完整的奶酪,甚至还有一大块杂碎布丁——那是种精致的美食,做法是将切碎的下水装进猪肚,然后用两块薄木板压平,外观看起来就像一只风箱

杰洛特能猜到这些收获从何而来,但他当时没说什么。等到有机会跟卓尔坦独处,他才礼貌地问矮人:抢劫其他难民是不是不太合适?毕竟那些人跟他们同样饥饿,也同样在挣扎求生。矮人用严肃的语气回答:没错,他对此感到羞愧,但很不幸,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俺最大的缺点,就是毫无节制的利他主义。”他解释道,“俺没法不帮助别人。但俺是个理智的矮人,知道自个儿没法帮助所有人。如果俺真这么做了,对整个世界和活在世上的所有造物来说,也不过是往大海里滴了一滴清水。换句话说,就是白费力气。所以,俺决定只帮特定的人,免得白费力气。俺只帮自己和跟俺亲近的人。”

于是杰洛特没再深究。

某次露营时,杰洛特、米尔瓦和不可救药的利他主义者卓尔坦·齐瓦进行了一场长谈。卓尔坦对军队的活动消息特别灵通。至少他给人的印象是这样。

“这次攻击,”他不时停下,安抚满嘴污言秽语的鹦鹉,“来自德瑞斯科特,时间是在收获节后的第七日黎明。尼弗迦德人带着盟友维登人率先进军,因为你们也知道,维登已经是帝国的保护国了。他们行动迅速,把德瑞斯科特前方的所有村庄付之一炬,消灭了在那些地方驻防的布鲁格军队。尼弗迦德步兵则从雅鲁加河另一边朝迪林根的堡垒进发。他们渡河的位置让人大吃一惊。他们造了一座浮桥,只花了半天时间。简直难以置信,对吧?”

“我已经没有不相信的事了。”米尔瓦嘀咕道,“进攻开始时,你在迪林根吗?”

“差不多吧。”矮人含糊地回答,“不过开战的消息传来时,俺们已经在去布鲁格城的路上了。大路上乱得要命,到处都是难民,有些从南逃向北,有些从北逃向南。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多,俺们被堵到路上。然后俺们才发现,原来前面和后面都有尼弗迦德人。离开德瑞斯科特以后,他们肯定是兵分两路。俺估计,骑兵大部队去了东北方向,也就是布鲁格城那边。”

“这么说,尼弗迦德人已经到特洛山北面了。看来我们被困在两股势力中间,但还算安全。”

“困在中间是没错,”矮人赞同,“但算不上安全。帝国部队的侧翼有松鼠党、维登志愿兵和来自不同地区的雇佣军,他们比尼弗迦德人更凶残。就是他们烧毁了克瑙村,还差点抓住俺们。俺们好不容易才逃到林子里。所以咱们不该离开森林,还得时刻保持警惕。等咱们赶到老路那边,就沿楚特拉河往下游走,到艾娜河去。到艾娜河边,咱们肯定能遇见泰莫利亚军队。弗尔泰斯特王的人马也该回过神来,开始对付尼弗迦德人了。”

“希望如此吧。”米尔瓦看了看猎魔人,“但问题在于,我们有要紧事,必须到南边去。我们考虑从特洛山往南,去雅鲁加河。”

“俺不清楚你们为啥要去那儿。”卓尔坦怀疑地瞪着他们,“但这事肯定很重要,不然你们也犯不上拿脑袋冒险。”

他顿了顿,等了一会儿,但两人都没马上解释。矮人挠了挠后背,咳嗽一声,往地上吐了口痰。

“在俺看来,”最后,他再次开口,“就算雅鲁加河两岸跟艾娜河河口都落到了尼弗迦德人手里,俺也不会吃惊。你们究竟要去雅鲁加河哪个地段?”

“随便哪里,”杰洛特答道,“只要能到河边就行。我打算乘船到三角洲去。”

卓尔坦看看他,大笑起来。但他的笑声马上停了——他意识到杰洛特没在说笑。

“俺得承认,”片刻过后,他说道,“你脑子里这条路线可真不得了。但你还是趁早放弃这个白日梦吧。整个布鲁格南部都成了一片火海。没等走到雅鲁加河边,你就会被钉死在尖桩上,或被戴上镣铐押去尼弗迦德。就算你撞大运,真的到了河边,你也没可能坐船到三角洲。还记得连接辛特拉和布鲁格两岸的浮桥吗?那里有人日夜看守,谁都别想穿过那段河面,除非你是条鲑鱼。你的要紧事只能先放放了。你一点儿机会都没有。这就是俺的看法。”

米尔瓦的目光证明她看法相同。杰洛特没说话。他感觉糟透了。左臂和右膝尚未痊愈的骨头仍用看不见的尖牙啃咬他,潮湿和身体的活动让那隐约而恼人的痛楚更加难熬。困扰他的还有势不可挡、令人沮丧而又极度不爽的糟糕情绪。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情绪,更不知该如何处理。

他感到无助和绝望。

两天后,雨终于停了,太阳也出来了。森林里升起薄雾,随后迅速消散。鸟儿的鸣叫比以往更有活力,仿佛是要弥补在阴雨连绵时的沉默。卓尔坦高兴地下令多休息一会儿,并承诺会在随后加快速度,好在一天之内赶到老路上。

克瑙村的妇人们把黑色或灰色的衣物挂在周围的树枝上晾晒,身上只穿贴身衬裙,害羞地躲在灌木丛间准备食物。孩子们赤着身子跑来跑去,不时打破这片热气腾腾的森林的宁静。丹德里恩选择用睡眠消除疲惫。米尔瓦不见踪影。

矮人们很重视这次休整。菲吉斯·梅卢卓和芒罗·布吕伊负责找蘑菇。卓尔坦、亚松·瓦尔达、卡莱布·斯特拉顿和珀西瓦尔·舒腾巴赫在货车旁坐下,立刻玩起他们最爱的“桶子牌” 。他们所有闲暇时间都用来玩这种牌,就连阴雨连绵的夜晚都不例外。

猎魔人有时会坐到旁边看他们玩牌,这次休息时,他也是这么做的。他还是无法理解这种典型的矮人游戏的复杂规则,但卡牌细致的制作工艺和上面精巧的人物画像迷住了他。与人类玩的扑克牌相比,矮人的桶子牌简直是艺术品。杰洛特再次认定,这个大胡子种族的先进技术并不局限于采矿和冶金领域。矮人在卡牌游戏上的天赋没能帮助他们垄断相应的市场,原因在于人类更喜欢骰子而非卡牌,而且人类赌徒从不重视美感。据猎魔人观察,人类玩的卡牌总是油腻腻、黏糊糊的,每次打出去之前,你得先费一番功夫把牌从另一张牌上剥下来。人类的人头牌 也画得异常马虎,Q和J只能勉强看出区别,这还是因为J骑了一匹马——但实际上,它更像一只瘸了腿的鼬鼠。

而在矮人玩的卡牌上,类似的问题根本不可能出现。头戴王冠的国王充满王者风度,王后秀丽而又婀娜,手持长戟的侍从留着神气的小胡子。这些牌在矮人语中分别叫Hraval、Vaina和Ballet,但卓尔坦和他的同伴打牌时,用的仍是通用语和人类的称呼。

阳光暖洋洋的,森林里热气升腾,杰洛特继续观战。

矮人桶子牌的基本原理类似于马市上的拍卖,其激烈程度和喊价者的嗓门响度也是不遑多让。叫出最高“价”的一对牌手要尽可能赢得足够多的“墩”,而对手必须竭力阻止他们。这种牌戏玩起来又吵闹又激烈,每个牌手身边都放着一根结实的木棍。他们很少真用棍子殴打对手,但拿来吓唬人倒是家常便饭。

“瞧瞧你都干了啥!你这空脑袋笨蛋!你他妈瞎呀?叫牌咋不叫红桃?叫黑桃干屁啊?你以为俺叫红桃是叫着玩吗?操,真想用这根棍子给你好好开开窍!”

“俺手里有四张黑桃,最大有J,俺只想叫得稳妥点!”

“四张黑桃,是啊是啊!你低头数牌时连自个儿的老二也算上了吧!用用你的脑子,卡莱布。咱们不是在读大学!咱们是在打牌!记住,只要拿到好牌又不犯大错,傻子也能赢智者。叫牌吧,瓦尔达。”

“方块。”

“方块小满贯!”

“国王借出钻石 ,却丢了王冠,最后光着屁股逃出王国。黑桃加倍!”

“桶子!”

“醒醒,卡莱布。已经有人叫过加倍了!你他妈到底想叫啥?”

“方块大满贯!”

“不加了。嘿!现在怎么着?没人敢再加码了?都怕了吧,伙计们?你先出牌,瓦尔达。珀西瓦尔,要是你再敢朝他使眼色,俺就照你的熊脸狠狠地抽,抽到你明年冬天都睁不开眼。”

“J。”

“Q!”

“K,压上!操死你的Q!哈哈,俺还留着一张红桃,等的就是这时候!J、Q、还有一张……”

“还有一张将牌!将牌打不好,牌局一边倒。然后是方块!咋样,卓尔坦?戳到你痛处了吧?”

“瞧瞧他那德行,该死的侏儒。呸,俺得用棍子教训教训他……”

没等卓尔坦拿起棍子,林间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

最先起身的是杰洛特。他边跑边骂,因为他的膝盖不时传来剧痛。卓尔坦·齐瓦从货车上抄起他那把裹着斑猫皮的剑,跟在猎魔人身后。珀西瓦尔·舒腾巴赫和其他矮人紧紧跟上,手里攥着棍子。跑在最后面的是被尖叫声惊醒的丹德里恩。菲吉斯和芒罗也从侧面的林子里跑了出来。两个矮人丢下手里装蘑菇的篮子,把四散的孩子聚拢起来,带着他们远离森林。米尔瓦不知从何处现身,她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箭,一边飞奔一边为猎魔人指明方向。但她完全是多此一举,杰洛特已经找到了叫声传来的地点,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发出尖叫的是克瑙村的一个孩子。那是个姑娘,留着辫子,脸上有雀斑,大概八九岁的样子。她惊恐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距一堆腐烂的圆木有几步远。杰洛特眨眼工夫就跑到她身边,箍住她的双臂,打断了她惊恐的尖叫。他用眼角余光看着圆木间的异动,迅速后退,结果撞上了卓尔坦和其他矮人。米尔瓦也看到有东西在动,于是搭箭上弦,瞄准目标。

“别放箭。”杰洛特嘶声道,“快带这孩子离开。还有你,回来。手脚放轻,别有大动作。”

起先他们以为有根圆木在动,好像它正打算爬出被阳光照耀的木头堆,去林间寻找阴凉。细看之下,他们才发现那东西有着与圆木截然不同的特征——尤其是像小龙虾一样带有沟壑的节状外壳,以及从外壳伸出的四对骨节分明的细小腿足。

“小心点。”杰洛特轻声道,“别惹恼它。也别被它迟钝的外表欺骗了。它并不好斗,但动起来就像闪电。如果它觉得自己受到威胁,也许会发起攻击。它的毒没有任何解药。”

那只生物缓缓爬上一根圆木,看着丹德里恩和矮人们,慢慢转动眼柄上的双眼。它几乎一动不动。随后,它蹭了蹭脚底,一只脚一只脚地抬起,露出硕大而锋利的牙齿。

“真是大惊小怪。”卓尔坦走到猎魔人身边,冷冷地说,“俺还以为真有啥大麻烦呢,比如维登预备部队的骑兵,或者无耻的告密者。可这是啥?一条个头不小的爬虫而已。你得承认,大自然可真是无奇不有。”

“这跟大自然没关系。”杰洛特答道,“蹲那儿的东西叫眼首怪,是混沌的造物。是某种濒临灭绝而又后天塑造的史前物种——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俺当然明白,”矮人直视他的双眼,“虽然俺不是猎魔人,也不是混沌和生物学方面的权威。哦,俺真心很想瞧瞧猎魔人会对这个‘史前物种’做点啥。说得更准确点儿,俺想知道猎魔人会怎么对付它。你想用你自己的剑,还是俺这把希席尔?”

“是把好剑。”卓尔坦从裹在斑猫皮的剑鞘里拔出剑,杰洛特瞥了一眼,“不过没这个必要。”

“有意思。”卓尔坦说,“这么说,咱们只能站在这儿跟它大眼瞪小眼?等到那个史前物种觉得有危险为止?还是说咱们该暂时撤退,好去找尼弗迦德人求救?怪物杀手,你到底有啥打算?”

“把货车里的长柄勺和锅盖拿来。”

“啥?”

“别质疑他的权威,卓尔坦。”丹德里恩插嘴道。

珀西瓦尔·舒腾巴赫赶忙跑到货车旁,很快拿着猎魔人要的东西回来了。猎魔人朝其他人使个眼色,开始用长柄勺奋力敲打锅盖。

“停!停下!”片刻之后,卓尔坦·齐瓦用双手捂着耳朵,尖叫道,“勺子都被你敲坏了!那怪物跑了?看在天花的分上,它跑了?”

“哦是啊。”珀西瓦尔快活地说,“你瞧见它没?哦我的天哪,它跑起来就像脚底抹了油!”

“眼首怪,”杰洛特把有些凹陷的厨具还给矮人,平静地解释道,“拥有敏感而细致的听觉。它没有耳朵,但可以这么说,它是用整个身体去听声音的。它尤其无法忍受金属噪音。这声音会让它痛苦异常……”

“是啊是啊,”卓尔坦插嘴道,“俺明白。因为你敲那锅盖的时候,俺也痛苦得要命。要是那怪物的听力比俺还敏感,那俺真是同情死它了。它不会回来了吧?不会带着同伴回来寻仇吧?”

“我觉得在这世界上,它已经没多少同伴了。至于刚才那只,恐怕它很长时间都不会再回到附近。没什么好怕的了。”

“俺不想再谈啥怪物了。”矮人阴沉着脸说,“你这场演奏会恐怕连史凯利格群岛都能听见,没准有几个音乐爱好者正往这边赶呢。等他们到了,咱们还是别在附近待着为好。开拔了,小伙子们!嗨,女士们,赶紧穿好衣服,数数孩子少没少!咱们得快点出发!”

当晚扎营过夜时,杰洛特决定弄清几个疑问。这次卓尔坦·齐瓦没去玩桶子牌,所以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把矮人带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开始了一场男人之间的诚实对话。他开门见山。

“说吧,你怎么知道我是个猎魔人的?”

矮人眨眨眼,露出狡黠的笑。

“俺很想吹嘘一下自己的洞察力。俺可以说,俺注意到你的眼睛在昼夜间的变化。俺也可以夸耀说,俺是个阅历丰富的矮人,听说过利维亚的杰洛特的事迹。不过事实其实有点无趣。别皱眉头。你可以保守秘密,可你那位诗人朋友整天除了唱歌就是闲聊,根本没有闭嘴的时候。所以俺才会知道你的职业。”

杰洛特忍住没再追问。他知道没有必要。

“就是这样,”卓尔坦续道,“丹德里恩什么都告诉俺了。他肯定发现了俺们的诚实守信,而且归根结底,他肯定也察觉到俺们的友好,因为俺们从来都不掩饰。所以长话短说:俺知道你为啥要赶去南边。俺知道你要去尼弗迦德办啥要紧事。俺也知道你打算找谁。这不光是从诗人的闲扯淡里猜出来的。战争开始之前,俺就住在辛特拉,听说过命运之子和白发猎魔人的事。”

杰洛特仍未答话。

“至于其他部分,”矮人续道,“只靠观察就够了。你放跑了那只暴躁的怪物,尽管你是个猎魔人,职责就是消灭像它那样的怪物。但那怪物没伤害你的意外之子,所以你放过了它,只用敲锅盖的法子把它吓跑。因为你已经不是猎魔人了——你是个英勇的骑士,正急着去解救被绑架、受折磨的处女公主。”

杰洛特还是一言不发。

“别冲俺瞪眼睛了。”矮人没听到任何解释或答复,于是补充道,“你总能嗅到背叛的味道,唯恐有人利用这个秘密对付你——尽管它现在已经不是秘密了。用不着担心。咱们都要到艾娜河去,路上可以互相帮助,互相支持。摆在你面前的挑战跟俺们面前的一样:就是生存下去,为了继续崇高的使命,为在死亡到来前,不必为自己平庸的人生羞愧。你以为你变了。你以为世界变了。但瞧啊,世界还是过去的世界,它从没变过。你也还是过去的你。所以你用不着担心。

“不过嘛,你还是放弃自个儿出发的念头吧。”卓尔坦继续他的独白,对猎魔人的沉默不以为意,“也别打算自个儿跑去南边,穿过布鲁格和索登去雅鲁加河。你得另外找个法子去尼弗迦德。如果你愿意听的话,俺可以给你些建议……”

“不用麻烦了。”杰洛特揉了揉几天来一直疼痛不止的膝盖,“不用麻烦了,卓尔坦。”

他发现丹德里恩正在围观矮人打桶子牌。他抓住诗人的袖子,将其拉进林中。丹德里恩只看一眼猎魔人的脸色,立刻就明白了。

“你这泄密者。”杰洛特低吼道,“话篓子。大嘴巴。我真该用钳子拔掉你的舌头,或者往你嘴里塞个马嚼子。”

吟游诗人什么也没说,脸上却浮现出傲慢的神色。

“我跟你结交的消息传出去之后,”猎魔人续道,“有些聪明人为我们的友谊感到吃惊。他们不敢相信我竟愿意跟你同行。他们劝我把你丢到沙漠里,打劫你,勒死你,把你扔进坑里,再用大便埋起来。是啊,我真后悔当初没听他们的。”

“你的身份和你的打算真有那么重要吗?”丹德里恩突然发起火来,“你难道要我们向所有人保密?那些矮人……我们现在是同伴……”

“我没有同伴。”猎魔人吼道,“我从来都没有,我也不想有。我不需要同伴。你听明白没?”

“他当然听明白了。”米尔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也明白了。你不需要任何人,猎魔人。你用实际行动证明过很多次了。”

“我不是去了结私人恩怨的。”他猛地转过身,“我不需要一群不怕死的同伴,因为我去尼弗迦德不是想拯救世界,也不是要推翻邪恶的帝国。我只想把希瑞接回来。所以我可以一个人去。请原谅我的语气,但我真的不关心其他事。你们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片刻后,他再转过身,发现走开的只有丹德里恩。

“我又做了个梦。”他干巴巴地开口,“米尔瓦,我正在浪费时间。我在浪费时间!她需要我。她需要帮助。”

“说吧。”她轻声道,“说出来。不管那个梦有多可怕,都说出来。”

“那个梦并不可怕。在我梦里……她在跳舞。她在烟雾弥漫的谷仓里跳舞。而且她——活见鬼——她很快乐。周围有音乐声,有人在叫着什么……叫喊和音乐让整个谷仓都摇晃起来……她在跳舞,在跳舞,用鞋跟轻叩地面……在那该死的谷仓里,在夜晚冰冷的空气中……死亡也在跳舞。米尔瓦……米尔瓦……她需要我。”

米尔瓦别过脸去。

“不只是她。”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免得让他听到。

下一次停下休息时,猎魔人表示对卓尔坦的佩剑“希席尔”很感兴趣。他在眼首怪出现时曾瞥了那剑一眼。矮人毫不犹豫地解开斑猫皮,把剑从涂漆的剑鞘里拔出。

这把剑长三尺有余,重量却不超过两磅。大半部分剑刃刻有神秘的符文,泛着淡淡的蓝光,像剃刀一样锋利。对剑技娴熟之人来说,用它刮胡子应该不在话下。十二寸长的剑柄上交错包裹着条状的蜥蜴皮,圆柱形的铜帽代替了球状圆头,十字护手很小,但制作十分考究。

“真是把好剑。”杰洛特说着,将剑锋凌空划了半圈,向右刺出一剑,随后迅疾绝伦地摆出高位第二式,接着侧向一闪,转到第一式。“没错,是件不错的铁器。”

“嗬!”珀西瓦尔·舒腾巴赫哼了一声,“‘不错的铁器’?拜托你仔细瞧瞧。再过一会儿,你就该管它叫山葵根了!”

“我有过更好的剑。”

“俺不跟你争这个。”卓尔坦耸耸肩,“因为那把剑肯定来自俺们的熔炉。你们猎魔人知道怎么用剑,但你们自个儿不会打造。这样的剑只能是矮人的作品,肯定是在玛哈坎山脉的卡本山打造的。”

“矮人熔炼钢铁,”珀西瓦尔补充道,“打造出层压结构的剑刃。但负责收尾和打磨的是我们侏儒。在我们的工坊里,用我们侏儒自己的技术,就像我们打造的古威希尔剑——全世界品质最优秀的剑。”

“我现在这把剑,”杰洛特拔剑出鞘,“来自布洛克莱昂森林克莱格·安的地下墓穴。树精们把它送给了我。它是一流的武器,但制造它的既不是矮人,也不是侏儒。这是把精灵剑,起码有一两百年历史。”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侏儒大叫着抢过那把剑,用手指拂过剑身,“细节装饰是精灵工艺,这点我承认。剑柄、十字护手和圆头,还有蚀刻、雕花和开槽也是精灵的,不过剑身却是在玛哈坎铸造打磨。的确,它有几个世纪的历史了,因为很明显,这种钢品质欠佳,工艺也很原始。好了,用卓尔坦的希席尔对比一下——你看出区别了吗?”

“看出来了。但在我看来,我的剑跟卓尔坦的剑一样好。”

侏儒哼了一声,摆摆手。卓尔坦傲慢地笑了笑。

“刀剑,”他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解释道,“是用来砍杀的,不是拿来看的,也不能仅凭第一印象去判断。重点是,你的剑是典型的钢铁合金,而打造俺这把希席尔的精炼合金里含有石墨和硼砂……”

“这可是现代工艺!”珀西瓦尔脱口而出。他有些兴奋,因为这场对话正无法避免地转向他的专业领域。“剑刃的结构和成分,软核部位的复数叠层,以及作为刀刃的坚钢……”

“别激动,”矮人打断他的话,“你没法把他教成冶金学家的,舒腾巴赫,所以别白费劲儿提这些细节了。俺会用更简单的字眼解释。要打造上好的钢是很难的,猎魔人。为啥呢?因为它很硬!要是你没有那种技术——就像过去的俺们矮人,还有现在的你们人类——又想要一把利剑,就得在坚硬核心的基础上打造柔软但可塑性更强的钢制刀刃。你那把布洛克莱昂剑就是用这种简化工艺打造的。现代的矮人刀剑却用完全相反的法子:软核加硬刃——过程很耗时,而且正如俺所说,得用到更先进的工艺。用这种法子打造的剑,就连抛到空中的细亚麻头巾都能劈开。”

“你的希席尔能办到吗?”

“不能,”矮人笑了笑,“锋利到那种程度的剑数量很少,而且没几把离开过玛哈坎。不过俺向你保证,那只老螃蟹的壳根本挡不住这把剑。你可以轻轻松松把它劈成两半,一滴汗都不用流。”

关于剑和冶金的话题讨论了好一阵子。杰洛特饶有兴味地听,同他们分享自己的经验,又提了几个问题,最后试了试卓尔坦的希席尔。但他不曾想到,仅仅一天之后,他就有了将这些理论付诸实践的机会。

珀西瓦尔·舒腾巴赫走在队伍最前面,也正是他最先发现了人烟——在小径旁的木屑和树皮之间,堆放着整齐的柴火。

卓尔坦示意众人停下,让侏儒去前方查探。半个钟头过后,珀西瓦尔匆匆赶回。他神情激动,大老远就开始比画手势。来到众人跟前,他没马上汇报情况,而是捏住自己的长鼻子,用力一擤,发出堪比牧羊人号角的巨响。

“别吓跑了猎物。”卓尔坦·齐瓦吼道,“说吧,前面啥情况?”

“前面有个定居点,”侏儒喘着气说,用长袍后摆擦了擦手指,“就在一片空地上。三栋木屋,一间谷仓,几栋用泥巴和稻草搭成的小房子……院子里有条狗在乱跑,烟囱也在冒烟。有人在烧饭,是加了牛奶的麦片粥。”

“你进了厨房?”丹德里恩大笑起来,“还偷看了饭锅?不然你怎么知道是麦片粥?”

侏儒高傲地看着丹德里恩。卓尔坦愤怒地哼了一声。

“别侮辱他,诗人。他能在一里外嗅出食物的味道。如果他说是麦片粥,那肯定是麦片粥。但这听起来不妙。”

“哪里不妙?麦片粥听着不错嘛。我很乐意尝尝。”

“卓尔坦说得对。”米尔瓦说,“还有,你给我安静点儿,丹德里恩,现在没到作诗的时候。如果麦片粥里加了牛奶,说明那儿有奶牛。只要见到黑烟,是个农夫都会牵着奶牛逃进森林。可那儿的农夫为什么不逃?我们还是躲进森林,跟那儿保持距离为妙。那地方肯定有蹊跷。”

“别急,别急,”矮人嘀咕道,“逃跑的时间有的是。没准战争已经结束了,也没准泰莫利亚军队才刚刚出发,咱们在林子里又能知道啥呢?没准决战已经打完了,尼弗迦德人已经退兵,也没准前线已经到了咱们后方,农夫都带着牛回家了。咱们应该去那儿瞧瞧,弄清楚状况。菲吉斯、芒罗,你俩留在这儿,睁大眼睛。咱们得去侦察一番。要是那儿够安全,俺就学雀鹰叫一嗓子。”

“雀鹰?”芒罗·布吕伊不安地甩甩下巴,“卓尔坦,你啥时候学会模仿鸟叫了?”

“这就对了。要是你们听到辨不出是啥的奇怪声响,那就是俺在叫了。珀西瓦尔,头前带路。杰洛特,你要跟俺们一起去吗?”

“我们都去。”丹德里恩下了马,“如果是陷阱,人越多反而越安全。”

“俺得把陆军元帅留下。”卓尔坦取下肩头的鹦鹉,递给菲吉斯·梅卢卓,“这只丑鸟说不定会突然大声骂人,暴露咱们的行踪。走吧。”

珀西瓦尔领着他们,迅速来到森林边缘,钻进更加茂密而古老的灌木丛。灌木丛后面的地面略微向下倾斜。他们看到一大堆连根拔起的树桩,树桩后是片开阔的空地。他们小心翼翼地看向对面。

侏儒的描述十分准确。空地中央的确有三栋木屋、一间谷仓和几栋茅草小房。农家院子里有一大摊闪着光的淤泥。在那几栋房屋和一小块无人打理的田地周围,还有道破损不堪的栅栏,栅栏里头有条脏兮兮的狗在吠叫。其中一栋木屋的房顶升起炊烟,懒洋洋地飘过凹陷的草坪上方。

“的确,”卓尔坦嗅了嗅,低声说道,“这烟闻起来不错,尤其是在俺的鼻孔早就习惯了屋子烧焦的臭味之后。附近没有马匹也没有卫兵,这是好事。俺觉得多半是路过的流浪汉在这儿歇脚、烧饭。唔,俺觉得这儿挺安全。”

“我去瞧瞧。”米尔瓦自告奋勇。

“不成,”矮人反驳道,“你的打扮太像松鼠党了。要是他们瞧见你,没准会吓一跳,而人类吃惊时会做出啥都不奇怪。让亚松和卡莱布去。不过嘛,准备好你的弓:如果有必要,你可以掩护他们。珀西瓦尔,时刻准备好,万一我们要逃跑,你就先回去警告其他人。”

亚松·瓦尔达和卡莱布·斯特拉顿小心翼翼地离开灌木丛,朝那几栋屋子走去。他们走得很慢,同时仔细打量着四周。

狗嗅到他们的气味,开始放声狂叫,并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全然不理矮人的安抚和口哨声。小木屋的门开了。米尔瓦动作流畅地举起弓、拉开弦,但又马上放下了弓。

一个留着长辫子、身材矮小纤瘦的女孩冲出门。她挥舞双臂,叫了句什么。亚松·瓦尔达摊开手,大声回答一句。那女孩继续大喊大叫。他们能听见喊声,但听不清她在喊什么。

亚松和卡莱布显然听清了她的话,他们立刻转过身,匆忙跑回树丛。米尔瓦再次举起弓,转动身体,寻找目标。

“活见鬼,怎么回事?”卓尔坦粗声粗气地问,“发生了啥?他俩为啥要跑?米尔瓦?”

“闭嘴。”弓手嘶声喝道,箭尖轮流对准每一栋小房和茅屋。但她找不到任何目标。长辫子女孩已经回到屋里,关上了房门。

两个矮人没命地跑,仿佛死神正紧跟在身后。亚松喊了句什么——也可能是咒骂。丹德里恩突然脸色发白。

“他说的是……哦,诸神啊!”

“啥……”卓尔坦停了口,因为亚松和卡莱布已经跑了回来。他俩跑得脸色通红。“怎么回事?快说!”

“瘟疫……”卡莱布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天花……”

“你俩碰了啥没?”卓尔坦·齐瓦紧张地后退几步,差点撞倒了丹德里恩,“你们碰到院子里的东西没?”

“没……那条狗不让俺们靠近……”

“你俩该感谢那条杂毛狗。”卓尔坦抬头看天,“愿诸神赐它长寿,外加一堆比卡本山还高的骨头。那个女孩,从屋子里出来那个,身上有水疱吗?”

“没有,她很健康。感染的是她亲戚,都在另一栋木屋里。她还说,有很多人已经死了。老天啊,卓尔坦,风正朝咱们这边吹呢!”

“没什么好怕的。”米尔瓦放下弓,“只要你们没碰天花病人,就完全不必担心——如果真有什么天花的话。也许那女孩只是想吓跑你们。”

“不会。”亚松喘着粗气答道,“屋子后边有个坑……里头有尸体。那女孩没力气埋死人,只好把他们丢进坑里……”

“好吧!”卓尔坦吸了吸鼻子,“你的麦片粥就在那儿,丹德里恩。不过俺已经没胃口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院子里的狗又狂吠起来。

“趴下。”猎魔人嘶声说道,俯下身去。

一队骑手出现在空地对面,原来那边的树木间有道缺口。他们吹着口哨,大声吆喝,纵马绕着农庄跑了一圈,随后冲进院子。这些骑手都有武器,但着装并不统一。恰恰相反,他们的穿着五花八门,武器和装备更像顺手捡来的——不是在军械库里,而是在战场上。

“十三个。”珀西瓦尔·舒腾巴赫迅速点清人数。

“他们是什么人?”

“不是尼弗迦德人,也不是某国的正规军,”卓尔坦评估道,“更不是松鼠党。俺觉得他们是逃兵。一群暴民。”

“或者说,强盗。”

骑手在院子周围叫喊嬉闹。其中一人用矛柄打中那条狗,吓得它飞快地逃开。长辫子女孩跑出屋外,再一次大喊大叫。但这次,她的警告没见成效,因为那些人根本没当回事。一个骑手策马上前,抓住女孩的一条辫子,拖着她离开门口,穿过地上的烂泥。其他人纷纷跳下马,一齐把女孩拖到院子另一头。他们扯下她的衬裙,把她丢到一堆腐烂的稻草上。女孩奋力挣扎,但她怎么可能是这群暴徒的对手?只有一个强盗没去寻欢作乐:他在看守拴在栅栏上的马匹。女孩发出一声又长又刺耳的尖叫,接着是声短促的痛呼。在那之后,她便一声不吭了。

“这就是所谓的勇士!”米尔瓦跳了起来,“所谓的英雄!”

“他们显然不怕天花。”亚松·瓦尔达摇摇头。

“恐惧,”丹德里恩嘟囔道,“是人类的天性。而他们已经算不得是人了。”

“他们只是一摊烂肉。”米尔瓦小心翼翼地搭上一支箭,“会被我的箭刺穿的烂肉。”

“他们有十三个人,”卓尔坦·齐瓦严肃地说,“都骑着马。你能射倒一两个,然后其他人就会包围咱们。而且他们没准是先遣队,鬼知道后头跟着多大的部队。”

“所以呢?你希望我袖手旁观?”

“不。”杰洛特扎起头发,正了正背后的剑,“我受够了袖手旁观。我也受够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不过首先,我们得防止他们逃跑。看到那个看马的没?等我赶过去,你要把他从马鞍上射下来。如果你成功了,再去解决其他人。不过要等我过去之后。”

“那就还剩十二个。”弓手转头看着他。

“我会数数。”

“你忘了天花?”卓尔坦·齐瓦嘟囔道,“要是你过去,再带着瘟疫回来……别扯了,猎魔人!你在拿所有人冒险……老天爷啊,那个女孩又不是你要找的丫头!”

“闭嘴,卓尔坦。回到货车那边,躲进森林去。”

“我跟你一起过去。”米尔瓦用沙哑的声音宣布。

“不。留在这儿掩护我,这样对我帮助更大。”

“那我呢?”丹德里恩问,“我能做什么?”

“跟往常一样,什么都不做。”

“你疯了……”卓尔坦吼道,“你要对付一整群人?你他妈到底中了什么邪?想玩英雄救美吗?”

“闭嘴。”

“让魔鬼把你抓走吧!等等……放下你的剑。他们人数太多,你这剑两下才能砍死一个。拿着我的希席尔,这样一剑就够了。”

猎魔人一言不发,毫不犹豫地接过矮人的武器。他指了指负责看守马匹的强盗,然后跳过树桩,飞快地跑向农舍。

阳光明媚。他脚下的蚱蜢忙不迭地跳开。

看马的骑手发现了他,立刻从马鞍上摘下一柄长矛。他留着一头蓬乱的长发,穿一件用生锈的铁丝修补过的锁子甲,脚上的新靴子显然是偷来的,靴扣闪光铮亮。

那人大喊一声,另一个强盗自围栏后现身。他的腰带挂在脖子上,腰带上别着一把剑,而他正忙着系马裤的扣子。杰洛特已经离得很近了。他能听到那些男人的哄笑声——他们正在拿草堆上的女孩取乐。他深吸了几口气,每次呼吸都令他杀意更浓。他可以让自己镇静下来,但他不想这么做。他也想找点乐子。

“什么人?站住!”长发男人喊道,举起手里的长矛,“你来这儿干吗?”

“我受够袖手旁观了。”

“什——么?”

“听过‘希瑞’这个名字吗?”

“我……”

强盗没能把话说完。一支灰羽箭正中他的胸膛,将他掀下了马鞍。不等他落地,杰洛特便听到第二支箭矢的破空声。第二个强盗下腹中箭,箭头从他正在系扣子的双手间穿过。他发出野兽般的哀号,弯腰倒在栅栏上,撞断了几根木桩。

没等其他人回过神、拿起武器,猎魔人已经冲到他们中间。矮人的剑刃闪闪发光,放声歌唱。这是一首用轻若鸿毛的利剑谱写的血歌。躯干和四肢根本无法阻挡它的锋芒。鲜血泼洒到杰洛特脸上,但他无暇擦拭。

即使强盗们考虑过抵抗,倒下的尸体和喷涌的血浆也打消了他们的念头。一个强盗裤子还缠在膝盖上,没来得及提上去,颈动脉就挨了一剑。他仰天倒下,滑稽地晃荡着尚未满足的老二。另一个强盗脱得赤条条的,用双手捂住头,两腕却被希席尔连根斩断。其他人朝不同方向四散奔逃,猎魔人追了上去,同时轻声咒骂膝盖处传来的痛楚。他只希望这条腿不要再次辜负他。

他把两个人堵在栅栏边。对方抄起剑,企图自卫,但恐惧令他们手脚迟钝,根本做不出像样的抵抗。猎魔人的面孔再次溅上鲜血——被矮人利刃切开的动脉间喷出的血。其他强盗趁机骑上了马,但其中一个旋即中箭,栽落马下,在地上扭动挣扎,像被网子捞起的鱼。最后两人催马飞奔,但真正逃离农庄的只有一个,因为卓尔坦·齐瓦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矮人把斧子举过头顶,挥舞几下,掷了出去,正中一人的脊背。那强盗尖叫着滚落马鞍,双腿乱踢。最后那个将身体紧贴马颈,跳过填满死尸的深坑,跑向林木间的缺口。

“米尔瓦!”猎魔人和矮人同声大喊。

弓手早已朝他们跑来。这时她停下脚步,岔开双腿。她放下搭箭上弦的弓,随后又缓缓举起,越举越高。他们没听到弓弦的响声,米尔瓦也没改变姿势,甚至连动都没动。他们只看到一支箭划出高高的弧线,朝下方疾飞。骑手的身子滑向马鞍侧面,带着翎毛的箭杆钉进他的肩头。但他却没有落马。强盗大叫一声,拼命坐直身子,催促马儿加快脚步。

“好弓,”卓尔坦敬畏地嘀咕道,“好箭法!”

“好个屁!”猎魔人擦去脸上的鲜血,“那狗娘养的逃跑了,很快就会带着一大帮同伴回来。”

“她射中他了!距离起码有两百步!”

“她完全可以射中马的。”

“马又没做错。”米尔瓦愤怒地喘着粗气,朝他们走去。她吐了口唾沫,看着骑手消失在森林里。“我没能射死那个废物,因为我有点喘不过气……呸,你这卑鄙小人,带着我的箭逃跑吧!祝它给你带去霉运!”

林木缺口间传来一阵马嘶,接着是某人临死前的哀号。

“嗬!”卓尔坦用敬佩的目光看着弓手,“他也没能跑多远嘛!见鬼,你这一箭还真有效!上了毒?还是附了魔法?就算那废物染了天花,也没可能这么快发作嘛!”

“不是我,”米尔瓦心照不宣地看着猎魔人,“也不是天花。但我知道是谁干的。”

“俺也知道。”矮人摸了摸胡子,脸上露出狡黠的笑,“俺注意到你们总是回头看,俺也知道有人一直偷偷跟着咱们。那人骑匹栗色马驹。俺不知道他是谁,不过既然你们不在乎……也就不关俺的事。”

“毕竟殿后部队也是有用的。”米尔瓦意味深长地看了杰洛特一眼,“你确定卡西尔是你的敌人吗?”

猎魔人没答话,只是把剑还给卓尔坦。

“多谢。很管用。”

“那也得看给谁用。”矮人咧嘴笑了,“俺听过猎魔人的传闻,可不到两分钟就干掉八个人……”

“没什么好吹嘘的。他们连像样的自卫都不会。”

长辫子女孩用双手撑地,跪坐起来。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徒劳地用颤抖的双手拉扯自己破损的衣裳。猎魔人吃惊地发现,她一点儿也不像希瑞,而就在刚才,他还以为她们简直是对孪生姐妹。女孩用不协调的动作擦擦脸,步履蹒跚地走向小木屋,径直穿过地上的烂泥。

“嘿,等等。”米尔瓦喊道,“喂,你……需要帮助吗?嘿!”

女孩头都不回。她被门槛绊了一下,几乎摔倒,还好及时抓住了门把。她走进屋内,重重地关上房门。

“人类果然是知恩图报的典范啊。”矮人评论道。

米尔瓦猛地转过身,表情狰狞。

“她还能怎么感恩啊?”

“的确,”猎魔人补充道,“她有什么好感谢的?”

“感谢那些强盗的马,”卓尔坦对上米尔瓦的目光,“她可以宰掉它们吃肉,这样就用不着杀奶牛了。她显然对天花有免疫力,现在甚至不用挨饿了。她会活下去的。再过几天,等回过神来,她就会明白,是你们阻止了强盗继续糟蹋她,也避免了这些屋子被烧光。趁咱们还没染上瘟疫,还是赶紧离开这儿吧……嘿,猎魔人,你要去哪儿?去找她索取感谢吗?”

“去弄双靴子。”杰洛特冷冷地说着,朝那长发强盗俯下身——他那无神的双眼正盯着天空。“这双看起来正合适。”

他们吃了好几天马肉。那双有着铮亮靴扣的靴子穿起来异常舒服。名叫卡西尔的尼弗迦德人依然骑着栗色马驹跟在他们后面,但从那时起,猎魔人不再回头张望。

他终于搞懂了桶子牌的奥妙,还跟矮人们玩了一把。但他输了。

他们始终闭口不谈林间空地上的事。毕竟也没什么好谈的。

曼德拉草,或称“爱欲之果”,是曼德拉属或龙葵属的一种植物:其为无茎的草本植物,根部类似欧防风,形状与人类颇有相似之处,叶片的排列如同蔷薇花饰。其别名包括“秋参茄”或“毒参茄”,在维可瓦罗、罗万和亚穆拉克有小规模种植,于野外极其罕见。其浆果起初为绿色,随后会转为黄色,可搭配醋与胡椒食用,叶片可生食。其根部是药物与草药学中极受重视的原料,很久以前就在迷信风俗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尤其是在北方人的风俗中——他们把曼德拉根茎雕刻成人类肖像(称之为“曼德拉像”或“曼德拉根雕”)并保存在家中,将其奉为护身符。他们相信曼德拉像能保佑自己免于疾病,带来好运,并确保丰产和顺产。他们会给这种肖像穿上衣物,并在每个新月之夜更换。曼德拉根也在市面上流通,其单价高达六十弗罗林,因此人们有时会用泻根作为替代品。根据迷信传说,曼德拉草可用来制作符咒、魔法催情药和毒药。在女巫狩猎时期,这种迷信思潮再度回归。在对卢克丽霞·维格 的审判中,就有“非法使用曼德拉草”这条罪名。传奇人物菲丽芭·艾哈特据说也曾用曼德拉草制作毒药。

——《世界最大百科全书》第十一卷
艾芬伯格与塔尔伯特 著 P3M4AJ1SnsN1aEZ9bw4TS5qsHGEC4UB7qTulXb4EIRRf5AP6bIwd2Jm2AOViDO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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