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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树丛间传来鸟儿清脆的啁啾。

溪谷的山坡上,浓密缠结的黑莓丛和伏牛花四处蔓生,真是筑巢和觅食的绝佳场所,难怪这里到处都是鸟儿。金翅雀高声啭鸣,朱顶雀和白喉莺叽叽喳喳,苍头燕雀不时发出悦耳的吱喳声。苍头燕雀的鸣叫代表雨水即将来临,米尔瓦一边想,一边抬头看向天空。天上一片云都没有。但苍头燕雀的叫声向来是雨水的先兆。我们也不介意来点儿小雨。

正对溪谷入口的位置是理想的狩猎场所,打到猎物的概率相当可观——尤其是在猎物充足的布洛克莱昂森林。控制大部分森林的树精很少打猎,敢踏足此地的人类更是少之又少。在这里,渴望兽肉与毛皮的猎人反而会沦为猎物。布洛克莱昂森林的树精对入侵者毫不留情。米尔瓦有过亲身体会。

的确,布洛克莱昂并不缺少猎物,但米尔瓦已在这片树丛等待了两个多钟头,视野里却没出现任何活物。她在移动时没办法打猎:干旱已持续一月有余,林间地面铺满了干枯的灌木和树叶,每走一步都会发出沙沙和噼啪声。在这种情况下,只有站定不动并隐匿行踪,才有可能打到猎物。

一只蛱蝶落在弓弧上。米尔瓦没有赶走它,而是看着它的翅膀一开一合。她也看着弓身——自从不久前弄到这张弓,她就对它爱不释手。她是个天生的弓手,也热爱做工出色的弓箭,而她如今握着的,正是把万里挑一的好弓。

米尔瓦用过许多弓。初学射箭时,她用一把梣木和紫杉木做的弓,但很快就换成了精灵和树精常用的复合反曲弓。相比之下,精灵弓短小轻便,更易上手,层压结构的弓身和动物肌腱制成的弓弦令它比紫杉木弓“快”上许多。用精灵弓射出的箭速度更快,抛物线弧度更小,大大减少了被风吹偏的可能。而在所有弓里,最优秀的是泽法尔弓,它的弓身有四重弯曲——泽法尔是精灵语,来源于与其弓身形状相同的符文字母。有把泽法尔弓陪伴了米尔瓦好多年,她相信,不可能再有其他弓比它更出色。

但她终究还是遇到了一把。不用说,它也出现在希达里斯的海滨集市上。那个集市以货物古怪、稀有且种类繁多而闻名。为集市提供货源的水手来自世界各个角落,也就是轻帆船和大型横帆船能到达的所有地方。只要有时间,米尔瓦就会去那集市搜罗异国弓箭。正是在那儿,她买下了那张泽法尔良弓——此弓产自泽瑞坎,弓身用羚羊角加固,简直完美无缺。她本认为它会陪伴自己更长时间,但这想法只维持了一年。一年之后,在同一位商人的同一间摊位,她又发现了一位世间少有的美人儿。

那张弓来自极北地区,长六十二寸,用桃花心木制成,弓把的重量极其匀称。制作者用胶水将细纹木、煮过的肌腱和鲸骨交替黏合,组成了平坦的层压式弓臂。它的构造与其他复合弓截然不同,当然价格也很醒目——最初吸引米尔瓦的正是它的价码。但等她拿起弓,试着拉开弓弦后,便立刻毫不犹豫地付了钱。四百诺维格瑞克朗啊。当然,她不可能随身带着这么一笔巨款,于是她拿出了之前的泽瑞坎泽法尔弓、一捆黑貂皮、一枚精灵打造的精致小徽章,还有一条串着淡水珍珠、垂饰是个珊瑚浮雕的项链,以作交换。

但她不后悔。一点儿也不。这弓轻巧得难以置信,所以理所应当地格外精准。尽管弓身不长,层压薄木和肌腱制成的弓臂却有惊人的后坐力。丝与麻编成的弓弦在弧度完美的弓臂间伸展,仅仅二十四寸的拉伸便能产生五十五磅的力道。的确,有些弓能达到八十磅,但米尔瓦觉得,那么大的力道纯属浪费。她用这张弓射出的箭,仅在一次心跳间便能飞过两百尺的距离,力道足能贯穿百步开外的雄鹿,或是没穿铠甲的人。而米尔瓦很少猎杀比鹿更大的动物,更别提身穿厚甲的人类了。

蝴蝶飞走了,苍头燕雀仍在树丛间叽叽喳喳,而她的视野内还是没有任何猎物。米尔瓦靠向一棵松树,开始回忆,纯粹是为打发时间。

她初遇那个猎魔人是在七月时分,大概在仙尼德岛事件和多尔·安格拉地区爆发战争的两周后。米尔瓦外出几天后回到了布洛克莱昂。她带着一支在泰莫利亚战败的松鼠党突击队,穿过了饱受战火摧残的亚甸王国。那些松鼠党本想加入多尔·布雷坦纳精灵煽动的叛乱,却以失败告终——要不是米尔瓦,他们多半已经死了。但他们遇见了她,于是来到布洛克莱昂森林寻求庇护。

她刚踏入布洛克莱昂森林,就听说艾格莱丝要她尽快赶去科尔·瑟莱。米尔瓦有些吃惊。艾格莱丝是布洛克莱昂医师的领袖,而深邃的科尔·瑟莱山谷内有不少温泉和洞窟,她们通常在那儿为别人进行治疗。

她听从了召唤。她本以为接受治疗的是个精灵,那人需要自己帮忙与所属的突击队取得联系。但等看到受伤的猎魔人,明白他想干什么之后,她简直怒不可遏。她跑出洞窟,长发在身后飘扬。她将所有愤怒都倾泻到艾格莱丝身上。

“他看到我了!他看到我的脸了!你知道这会给我带来多大危险吗?”

“不,我不知道。”医师冷冷地回答,“那是猎魔人格温布雷德,布洛克莱昂树精的朋友。他于十四天前的新月之夜来到这里,还要一段时间才能起身自由行动。他渴求外界的消息——他所爱之人的消息。只有你才能帮他。”

“外界的消息?你疯了吗,树精?你知道在这宁静的森林之外,整个世界都发生了什么?战火还在亚甸燃烧!布鲁格、泰莫利亚和瑞达尼亚陷入动乱,无数人遭到屠杀!那些煽动仙尼德岛叛乱的人——无论高低贵贱——都遭到追捕!到处都是密探和an’givare——告密者。哪怕说错一个字,你都会被关进地牢,面对烧红的烙铁!而你却叫我四处打探,收集信息?你让我冒生命危险?为了谁?就为一个半死不活的猎魔人?你说他是我朋友?可我根本不认识他!他对我有什么重要的,值得我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你可真疯得够可以了,艾格莱丝!”

“如果你非要大喊大叫,”树精平静地说,“我们就去林子深处吧。他需要安静。”

米尔瓦不禁回过头,看向受伤的猎魔人所在的洞穴。英俊的高个子,她心想,体格瘦削却结实……他发色雪白,腹部像年轻人一样平坦:说明陪伴他的不是熏肉和啤酒,而是艰辛的时光……

“他当时在仙尼德岛上。”米尔瓦说。这不是问句。“他也是反叛者之一。”

“这我可不知道。”艾格莱丝耸耸肩,“我只知道他受了伤,需要帮助。此外的事我并不关心。”

米尔瓦很恼火。医师艾格莱丝向来以沉默寡言著称,但米尔瓦已经听过布洛克莱昂东部边界那些树精兴奋的描述,知道了十四天前那些事的细节—— 一阵魔法弧光闪过,一个红发女术士出现在布洛克莱昂森林,还带来一个伤者,后者断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那人正是洞穴里的猎魔人,树精们称他“格温布雷德”,意思是“白狼”。

按照树精的说法,起初所有人都不知所措。身负重伤的猎魔人不时尖叫着醒来,又在尖叫中晕厥过去。艾格莱丝为他草草包扎一番,女术士咒骂着哭了起来。但米尔瓦根本不信这些:有谁真见女术士哭过?然后杜恩·卡纳尔来了命令,由银色双眸的艾思娜——布洛克莱昂森林的女主人——直接下达。送走女术士,树精森林的统治者说,照料猎魔人。

她们果然是这么做的。米尔瓦亲眼看到他躺在洞里,那洞窟流淌着布洛克莱昂的神奇泉水。他受伤的肢体用木条固定,做了牵引,缠着厚厚一层羊皮和柯尼海拉藤—— 一种具有治疗功效的攀援植物——并敷上了织骨草的草皮。他的头发白得像牛奶。不寻常之处在于,他是清醒的;而缠着柯尼海拉藤的人通常只能躺在原地,让流经体内的魔力借着自己的嘴胡言乱语……

“好了吗?”医师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打破了她的沉思,“你怎么打算的?想让我怎么告诉他?”

“叫他下地狱去。”米尔瓦厉声说道,正了正自己的腰带——那上面挂着沉重的钱袋和猎刀,“你也可以跟去,艾格莱丝。”

“随你。我又不能强迫你。”

“说得对。你不能。”

她头也不回地走进森林,穿过稀疏的松树。她很生气。

米尔瓦知道七月第一个新月之夜发生在仙尼德岛的事件,因为松鼠党一直在谈论这事。巫师集会期间,岛上发生叛乱,巫师死伤惨重。接着,仿佛收到信号一般,尼弗迦德军队开始进攻亚甸和莱里亚,战火随之点燃。而在泰莫利亚、瑞达尼亚和科德温,松鼠党成了众矢之的。先是据说有支松鼠党突击队协助了仙尼德岛上的反叛巫师,然后又据说有个精灵——也可能是半精灵——用刀子捅死了瑞达尼亚国王维兹米尔。于是狂怒的人类开始追捕松鼠党,意欲复仇。冲突全面展开,精灵血流成河……

哈,米尔瓦心想,也许牧师们没说错,世界末日和审判日真的近在眼前了!世界已化作火海,猎捕人类的除了精灵,还有其他人类。同类相争,手足相残……猎魔人也开始插手政治……还加入了叛党一方。猎魔人本该游历世界,杀死意图伤害人类的怪物才对!古往今来,没有哪个猎魔人会放任自己卷入政治阴谋与战争。对了,记得有个故事里讲一位蠢国王,说他用筛子打水,让野兔送信,还封了猎魔人作伯爵。可这儿真有位猎魔人参与了对抗诸王的叛乱,又来到布洛克莱昂森林逃避惩罚。也许世界末日真的来了!

“你好啊,玛利亚。”

她吃了一惊。倚着松木的娇小树精有着银色的眸子和头发。在杂乱斑驳的林墙映衬下,落日的余晖给她的头镶上了一道光环。米尔瓦单膝跪地,深深低下头。

“向您致意,艾思娜女士。”

布洛克莱昂的统治者将一把小巧的新月状金匕首插回树皮腰带。

“起来吧,”她说,“陪我走走。我想跟你谈谈。”

她们在阴暗的森林里走了很久——银发的娇小树精,亚麻色头发的高个子女孩,她们一直保持着沉默。

“你好久没来杜恩·卡纳尔了,玛利亚。”

“我没时间,艾思娜女士。从缎带河到杜恩·卡纳尔有很长一段路,而且我……您明白的。”

“我明白。你累了吗?”

“精灵需要我的帮助。说到底,帮助他们可是您的命令。”

“是我的请求。”

“没错。是您的请求。”

“我还有一个请求。”

“和我想的一样。是不是跟那个猎魔人有关?”

“帮帮他。”

米尔瓦停下脚步,转过身,动作利落地折下高处的一枝金银花,在指间转了一圈,扔在地上。

“半年时间里,”她看着树精的银色双眸,轻声道,“我冒着生命危险带领精灵残存的部队来到布洛克莱昂森林……等他们恢复精力、伤势痊愈后,再带他们离开……这些还不够吗?我做得还不够多吗?每个新月之夜,我都会趁着夜色踏上林间小径。我开始害怕阳光,就像蝙蝠或猫头鹰……”

“没人比你更熟悉这些林间小径。”

“可我在森林里什么都打听不到。我听说那个猎魔人希望我去人类聚居的地方打探消息。而他是个叛徒,光是提到他的名字都会吸引an’givare的耳目。我必须在城市里隐匿行踪。万一有人认出我怎么办?记忆仍在,鲜血未干……而且是那么多血,艾思娜女士。”

“的确如此,”古老树精银色的双眸怪异而冰冷,眼神令人费解,“那么多血。”

“一旦他们认出我,会把我钉死在尖桩上。”

“你很谨慎。细心又警惕。”

“为了收集猎魔人要求的信息,我必须抛开警惕。我必须找人打听。而如今,好奇心是很危险的。如果他们抓住我……”

“你有你的门路。”

“他们会将我拷打至死,或把我关进德拉肯伯格的地牢……”

“可你欠我的。”

米尔瓦转过头,咬住嘴唇。

“我的确欠你的,”她苦涩地说,“我没忘。”

米尔瓦眯起眼睛,同时紧咬牙关,表情开始扭曲。记忆在脑海中浮现,她又看到了那个夜晚的惨白月光。她想起脚踝的痛楚,想起套住自己脚踝的绳圈,还有扭伤的关节。她又听到那棵树突然伸直时,树叶发出的飒飒声……还有自己的尖叫和呻吟;她想起自己绝望、疯狂而又惊恐的挣扎,以及意识到自己无法挣脱时那阵传遍全身的恐惧……叫喊,恐惧,绳索的嘎吱声,摇曳的影子;颠倒的大地,颠倒的天空,颠倒的树木,一切都摇晃不止。痛楚。血液冲击着额角……

黎明到来时,树精们在旁边围成一圈……银铃般的笑声仿佛从远处传来……提线木偶!摇啊,摇啊,小木偶,脑袋朝下脚朝天……还有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然后是一片黑暗。

“的确,我欠你的。”她透过齿缝吐出几个字,“的确,我这条命是你给的。看来只要我还活一天,就永远还不清这笔债。”“每个人都欠着类似的债。”艾思娜答道,“这就是人生,玛利亚·巴林。债务,责任,感激,报答……为某个人做某件事。或许,其实是为我们自己?因为事实上,我们还债的对象归根结底是自己,不是别人。每当我们欠下什么,就必须向自己还清。我们同时是债务人和债权人,重要的是我们内心那笔账能否算清。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我们就被赋予了生命,从那时起,我们偿付债务的行为就没能停止。向我们自己。为我们自己。为了那笔账能最终算清。”

“艾思娜女士,你很重视那个人类吗?我是说……那个猎魔人?”

“对,尽管他并不知情。回到科尔·瑟莱去吧,玛利亚·巴林。回到他身边。满足他的要求。”

溪谷里的灌木丛发出嘎吱的响声,一根小树枝折断了。一只喜鹊发出愤怒而吵闹的喳喳声,几只苍头燕雀飞了起来,亮出白色的翅膀和尾羽。米尔瓦屏住呼吸。终于来了。

“喳喳——喳喳。”喜鹊叫道,“喳喳——喳喳——喳喳。”又断了一根小树枝。

米尔瓦正了正左前臂上那条陈旧但光滑的皮革护腕,从绑在大腿上的扁平箭袋里抽出一支箭。她习惯性地检查了一番箭头和箭翎。箭杆是她在那集市上买来的——基本上,每十二根里只有一根能入她的法眼——箭翎则是她亲手装的。市面上的成品箭支,箭翎往往太短,且直接贴在箭杆两侧。但米尔瓦只用箭翎呈螺旋状排列的箭,而且箭翎本身从来不会短于五寸。

她搭箭上弦,面对溪谷入口,盯着林木间结满红色果实的绿色伏牛花丛。

那些苍头燕雀没飞多远,鸣啭声再次响起。来吧,小家伙,米尔瓦一边想着,一边抬起弓身,挽开弓弦。来吧。我准备好了。

但那矮鹿却沿着溪谷一路往前,走向与流入缎带河的小溪相连的沼泽与泉水。另一头小公鹿走出溪谷。它的体格相当不错,重量——据她估算——将近四石。它抬起头,竖起耳朵,转身走向灌木丛,小口吃起了树叶。

它背对着她,想要射中简直轻而易举。要不是有根树干遮蔽了一部分目标,米尔瓦早就不假思索地放箭了。即便她瞄准它的腹部,箭尖也能刺穿心脏、肝脏或肺部。要是射中它的臀部,也能切断某根动脉,让那头鹿很快倒下。她等待着,弓弦没有丝毫放松。

公鹿再次抬起头,从树干后方走出,却又突然转过身。米尔瓦保持挽弓的姿势,低声咒骂一句。角度很不理想,她的箭可能无法射中公鹿的肺,而是刺进胃部。她屏住呼吸,等待着。弓弦贴在嘴角,她尝到了微微的咸味。这是她的弓最重要,也最有价值的优点之一:如果这张弓再重些,或是做工更差些,她光是长时间保持挽弓的姿势就很费力了,射出的箭多半也会失准。

幸运的是,公鹿垂下头,开始吃苔藓间伸出的几株青草,身体也侧了过来。米尔瓦平静地呼出一口气,瞄准它的胸口,缓缓放开捏着弓弦的手指。

但她没能听到预期的肋骨折断声。因为公鹿骤然跃起,甩开蹄子,逃之夭夭,身后留下一阵干树枝折断的噼啪声和树叶掀起的沙沙声。

米尔瓦呆立了好几个心跳的时间,身子一动不动,活像一尊森林女神的大理石雕像。直到所有响声都渐渐平息,她才挪开举在脸旁的手,垂下弓。她暗暗记下那头野兽逃跑的路线,然后平静地坐下,背靠树干。她是个经验丰富的猎手,自小就在领主的森林里偷猎。她十一岁就打到第一头鹿,十四岁生日那天还猎到一头十四分叉的公鹿 ——这真是个令人惊喜的巧合。根据过去的经验,她知道自己不该去追中箭的猎物。如果她射得够准,那头公鹿不出两百步就会倒下;假如她的箭偏离了目标——虽然她并没真正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匆忙追赶只会雪上加霜。在最初的狂奔过后,受了重伤但并不惊慌的野兽会放慢脚步;但遭到惊吓和追赶的猎物却会以惊人的速度狂奔,翻山越岭,直到逃出足够远才会停下。

也就是说,她至少有半个钟头的时间。她拔下一片草叶,咬在牙齿之间,再次陷入沉思,记忆也随之再次浮现。

十二天后,她回到布洛克莱昂森林,猎魔人已能起身走动了。他步履蹒跚,走路时略微拖着一条腿,但的确能走路了。米尔瓦并不吃惊——她相信这片森林的泉水和柯尼海拉藤的神奇疗效。她相信艾格莱丝的医术,还曾数次见证受伤的树精以惊人的速度康复。至于猎魔人拥有超凡抵抗力与忍耐力的传闻,显然也并非完全的虚构。

回到布洛克莱昂森林,她却没直接去科尔·瑟莱,尽管树精们暗示她,格温布雷德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余怒未消,所以故意拖延时间,希望借此理清自己的思路。她护送松鼠党返回了营地。她事无巨细地讲述路上的事,并提醒树精们,人类打算封锁缎带河方向的森林边境。直到她们第三次催促,米尔瓦才洗了澡,换身衣服,去了猎魔人那里。

他在林间空地边缘的几棵雪松下等她。他来回踱步,不时蹲下身子,然后猛然跃起。艾格莱丝显然嘱咐过他,要他多加锻炼。

“有什么消息?”打过招呼后,猎魔人立刻问道。他语气冰冷,但这骗不了她。

“战争似乎要结束了,”她耸耸肩,“听说尼弗迦德人已经摧毁了莱里亚和亚甸的军队。维登已经投降,泰莫利亚国王也和尼弗迦德皇帝达成了协议。百花之谷的精灵建立了自己的王国,但泰莫利亚和瑞达尼亚的松鼠党并没有加入他们。他们还在战斗……”

“我想问的不是这些。”

“是吗?”她装出吃惊的样子,“哦,我懂了。好吧,按你的要求,我顺道去了趟多里安,虽然这样我得绕很远的路,而现在每条大路都很危险……”

她顿了顿,伸了个懒腰。这次他没开口催促。

“那位柯德林格,”她再次开口道,“你要我拜访的人,是你朋友?”

猎魔人的表情毫无变化,但米尔瓦知道,他已经明白了。

“不。不是。”

“那就好,”她轻松地续道,“因为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他跟他的房子一起被烧成了灰,残存下来的只有烟囱和半堵正墙。多里安城里谣言四起:有人说柯德林格沾染了黑魔法,跟魔鬼立下契约,于是魔鬼用火焰吞噬了他。还有人说他像平时一样,插手了不该插手的事,结果惹恼了某些人,因此被杀,对方为消灭证据,把屋子烧了个精光。你的看法呢?”

她没得到回答,也没在猎魔人苍白的脸上看到任何表情。于是她继续说下去,语气仍旧恶毒而傲慢。

“有趣的是,那场大火发生在七月的第一个新月之夜,与仙尼德岛骚乱恰好是同一晚。就像是有人猜到柯德林格知道某些内情,希望他彻底闭嘴。你怎么看?哦,我知道,你什么都不会说。你想保持沉默,那就让我告诉你吧:你的做法很危险,这些打探和询问也一样。也许有人希望除柯德林格之外的人也能永远闭嘴。这就是我的看法。”

“你说得对。”过了一会儿,他才答道,“请原谅我。我让你身处险境了。这么危险的工作不适合……”

“你是说,不适合女人?”她说着,猛地转过头去,将尚未干透的长发从肩头甩开,“这就是你想说的?突然又开始扮演绅士了?我也许是没法站着撒尿,但我外套的衬里是狼皮,不是兔毛!你根本不了解我,所以别以为我是胆小鬼!”

“我了解你,”他用镇定的语气轻声回答,对她愤怒的语调和抬高的嗓门全无反应,“你是米尔瓦。你带领松鼠党来布洛克莱昂避难,让他们免于被俘。我欣赏你的勇气。但我鲁莽又自私地让你为我涉险……”

“你真是个傻瓜!”她语气尖锐地打断他,“与其担心我,倒不如担心你自己。担心担心那个小女孩吧!”

她轻蔑地笑了笑。因为这一次,他的脸色变了。她故意沉默下来,等待他的追问。

“你都知道些什么?”他终于开口,“又是从谁口中听说的?”

“你有你的柯德林格,”她哼了一声,骄傲地抬起头,“我也有我的联络人。都是耳聪目明之人。”

“告诉我吧,米尔瓦。拜托。”

“仙尼德岛事件过后,”停顿片刻,她开始讲述,“动乱四起。他们开始追捕叛徒,尤其是支持尼弗迦德人的巫师。有些人被捕,另一些消失得无影无踪。再蠢的人也能猜出他们逃去了哪儿,又躲藏在谁的羽翼之下。但他们追捕的不只是巫师和叛徒。著名的法欧提亚纳率领一支松鼠党突击队,协助了仙尼德岛上那些叛变的巫师,所以他也遭到通缉。国王们颁布命令,要求拷打并审问每个俘获的精灵,以找出法欧提亚纳的突击队的下落。”

“谁是法欧提亚纳?”

“一个精灵,松鼠党的一员。他是少有的几个让人类恨之入骨的精灵。他们拿出重金悬赏他的脑袋。他们还在找另一个人——当时在仙尼德岛上的某个尼弗迦德骑士。还有……”

“继续说。”

“告密者在打听一个猎魔人,名号是‘利维亚的杰洛特’,还有个名叫希瑞菈的女孩。这两人必须活捉。若有人捉到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绝不能伤害你们一根头发,女孩的裙子也不能少一颗纽扣,否则以死论处。哦!他们这么关心你的健康,肯定是很重视你……”

看到他的表情,她立刻闭了嘴:他那不寻常的镇定消失了。她这才明白,这番话终于让他开始担心了——但他担心的并非自己的性命。她莫名地有些羞愧。

“好吧,他们的追捕是徒劳的。”她放低声音,嘴角的笑容只带着些微讽刺,“你安然无恙地待在布洛克莱昂,他们也没能活捉那女孩。他们在仙尼德岛的乱石堆,也就是坍塌的魔法高塔里寻找时……嘿,你怎么回事?”

猎魔人的身体摇晃几下,背靠一棵雪松,重重地坐了下来。米尔瓦后退几步。他本就苍白的脸上又泛起一阵惨白,叫她吓了一跳。

“艾格莱丝!茜尔莎!法芙!快过来!该死的,他要晕过去了!喂,你!”

“别叫她们……我没事。继续说吧。我想知道……”

米尔瓦突然明白了。

“他们在废墟里什么都没找到!”她大声说道,只觉自己也开始脸色发白,“什么都没有!虽然他们检查了每一块石头,还施展了咒语,可还是找不到……”

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挥手示意树精们不用过来。她抓住猎魔人的双肩,朝他俯下身,长发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你误会了。”她匆忙又语无伦次地说着,在混乱的脑海里费力地寻找合适的字句,“我的意思是——你误解了我的话。因为我……我怎么知道她是那么……不……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说,那个女孩……他们没能找到她,因为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那个巫师一样。原谅我。”

他没有答话,只是转过头去。米尔瓦咬住嘴唇,攥紧拳头。

“三天后,我将离开布洛克莱昂。”长得可怕的沉默过后,她轻声说,“我得等月亏再持续几天,夜色再暗一些。我会在十天内回来,也许更快。应该就在八月的最初几天,收获节结束后不久。不用担心,我会谨慎行事,但也会查清一切。只要有人知道那女孩的事,我就能打听到。”

“谢谢你,米尔瓦。”

“我们十天内会再见面……格温布雷德。”

“叫我杰洛特吧。”他伸出一只手,而她不假思索地握紧了它。

“我叫玛利亚·巴林。”

他点点头,脸上浮出一丝笑容,以示由衷的感谢。她知道,他很感激她。

“千万小心。问问题时,当心别问错了人。”

“不用替我操心。”

“你的联络人……你信任他们吗?”

“我不信任任何人。”

“猎魔人在布洛克莱昂森林,和树精在一起。”

“跟我想的一样。”迪杰斯特拉将双臂交叠在胸前,“不过,能确认一下总是好的。”

他沉默下来。伦内普舔舔嘴唇,耐心等待。

“是啊,能确认一下总是好的。”瑞达尼亚王国情报机构的首脑思忖着说,语气像在自言自语,“能确认当然是好的。如果叶妮芙也跟他一起就好了……伦内普,他身边没跟着女术士吧?”

“您说什么?”密探吃了一惊,“没有,大人。没有女术士。您的命令是?如果您希望活捉他,我就把他引出布洛克莱昂。如果您更想要他的命……”

“伦内普,”迪杰斯特拉用冰冷的淡蓝色双眼看向手下的密探,“别热心过头了。干我们这一行,献殷勤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反而容易引起疑心。”

“阁下,”伦内普的脸色有些发白,“我只是……”

“我知道。你只想问我有什么命令。好吧,听着:别管那个猎魔人了。”

“遵命,阁下。那……米尔瓦呢?”

“也不用管她。暂时不用。”

“遵命,阁下。我可以告退了吗?”

“可以了。”

密探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关上橡木门。迪杰斯特拉沉默了好一会儿,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地图、信函、告发文件、审讯报告,以及死刑判决书。

“奥里!”

他的秘书抬起头,清了清嗓子,但什么也没说。

“猎魔人在布洛克莱昂。”

奥里·鲁文又清清嗓子,不由自主地瞥向桌下,看着密探头子的双腿。迪杰斯特拉察觉到他的目光。

“没错。我不会就这么放过他。”他恶狠狠地说,“他让我整整两个星期没法走路。他让我在菲丽芭面前丢人现眼,让我像狗一样呜呜叫着哀求她施法,以免我变成瘸子。我只恨自己低估了他。更可恨的是,我不能亲手剥了那个猎魔人的皮!我没这个时间。而我又不能叫手下人去解决我的私人恩怨!奥里,我没说错吧?”

“咳……”

“别嘟嘟囔囔的。我知道。唉,真他妈见鬼,权力太能诱惑人了!它总在哄骗你,诱使你去利用它!拥有权力时,忘记原则简直太容易了!但你忘记一次,就会有下一次……菲丽芭·艾哈特还在蒙特卡沃吗?”

“还在。”

“快拿羽毛笔和墨水,我要口述一封信给她。这就开始……见鬼,我没法集中精神。那吵吵闹闹的是怎么回事,奥里?广场上在搞什么?”

“一群学生正往尼弗迦德使节的住处丢石块。是我们掏钱让他们这么干的,咳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哦,好吧。把窗户关上。明天你再叫那帮小子往矮人吉安卡迪的银行丢石头。他拒绝向我透露某些账户的细节。”

“吉安卡迪,咳咳,给军用基金捐了一大笔钱。”

“哈。那就让他们往没捐款的银行丢石头。”

“可是,所有银行都捐了。”

“嗐,你怎么这么扫兴,奥里。我说,你写。‘心爱的菲,我心中的太阳……’该死,我总忘。换张新信纸。准备好没?”

“好了,咳咳。”

“‘亲爱的菲丽芭。特莉丝·梅利葛德女士肯定在为她从仙尼德岛送到布洛克莱昂的猎魔人担忧。她对此守口如瓶,连我也不肯相告,这让我十分伤心。不过请她放心:猎魔人目前状况良好。他甚至从布洛克莱昂派出一位女性使者,让她寻找希瑞菈公主的下落——也就是你很感兴趣的那位年轻女孩。我们的好朋友杰洛特显然还不知道,希瑞菈眼下正在尼弗迦德,为她和恩希尔皇帝的婚礼做准备。猎魔人在布洛克莱昂森林一定心急如焚,所以我会竭尽所能,确保这消息传到他耳中。’你都写下来了?”

“咳咳……‘传到他耳中’。”

“另起一段!‘令我困惑的是……’奥里,擦干净你那该死的笔!这信是写给菲丽芭的,不是写给王家议会的。信纸必须整洁!另起一段。‘令我困惑的是,那位猎魔人为什么不联系叶妮芙呢?我不相信他的热情——他那近乎痴迷的热情——会突然消失,无论他是否了解叶妮芙的政治倾向。另一方面,把希瑞菈交给恩希尔的人真是叶妮芙吗?如果有证据能证明这一点,我会很乐意转告给猎魔人的。这样问题就解决了,那位背信弃义的黑发美人必将终日坐立不安。猎魔人不喜欢任何人碰那小女孩,阿尔托·特拉诺瓦在仙尼德岛的遭遇证明了这一点。菲,我很乐意相信你没有任何叶妮芙背叛的证据,也不知道她藏在哪儿。如果我发现这是你向我隐瞒的又一个秘密,我会非常非常伤心的,因为我从不向你隐瞒什么……’奥里,你在偷笑个啥?”

“啊?咳咳,我没笑。”

“接着写!‘我从不向你隐瞒什么,菲,而且我期待能得到同样的回报。致以最深的敬意。’把信拿给我,我来签名。”

奥里·鲁文将细沙撒在信纸上。迪杰斯特拉靠向椅背,双手交扣放在大肚子上,摆弄着自己的大拇指。

“那个米尔瓦,猎魔人的间谍,”他问,“关于她,你都知道些什么?”

“她最近一直,咳咳,”秘书咳嗽着说,“护送被泰莫利亚军击败的残余松鼠党逃去布洛克莱昂森林。她帮精灵摆脱追捕,避开陷阱,让他们休养生息,重组突击队……”

“这些事人人都知道,不用你再废话了。”迪杰斯特拉插嘴道,“我很清楚米尔瓦都做了些什么,并且总有一天会加以利用,不然我早把她的事透露给泰莫利亚人了。关于米尔瓦——我是说她这个人——你有什么能告诉我的?”

“她来自上索登某个偏僻的村庄,真名叫玛利亚·巴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米尔瓦是树精给她的昵称。在上古语里,意思是……”

“红赤鸢。”迪杰斯特拉打断他,“我知道。”

“她家祖祖辈辈都是猎人,是林地居民,在森林里如鱼得水。她哥哥在她小时就被一头麋鹿踩死了,她的打猎技巧是她父亲老巴林亲手教的。老巴林过世之后,她妈改嫁了。咳咳……玛利亚跟继父相处不来,于是离家出走。我没记错的话,当时她十六岁。她去了北方,以打猎为生,不过领主们的猎场看守人也没让她好过,他们把她当作合法的猎物,不断追捕她。所以她才会去布洛克莱昂森林偷猎,也正是在那儿,咳咳,树精们抓住了她。”

“但她们没杀她,反而接纳了她。”迪杰斯特拉喃喃道,“或者说,收养了她……而她也回报了她们的好意。她跟布洛克莱昂的老巫婆——银眼艾思娜——联手。玛利亚·巴林已死,取而代之的是米尔瓦……维登和凯拉克联合组建的人类远征队已经失败几次来着?三次?”

“咳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四次……”奥里·鲁文总是希望自己没记错,事实上,他的记忆从不出错。“总数大约一百人,我是指疯狂猎捕树精的人。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发觉事有蹊跷,因为米尔瓦时不时会救下某人的命,而获救的人都对她的勇气赞不绝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直到维登发起第四次远征,才有人明白过来。‘为什么?’那人突然喊道,咳咳,‘那个帮助人类对付树精的向导,为什么每次战斗都毫发无伤?’于是真相大白。那位向导的确会给他们带路。只不过是带他们走向陷阱,走向树精的埋伏圈……”

迪杰斯特拉把一份审讯报告推向桌角,因为那张羊皮纸依然散发着拷问室的臭味。

“于是,”他总结道,“米尔瓦躲进布洛克莱昂森林,像晨雾一样消失不见。直到现在,维登都很难再找到自愿讨伐树精的人。老艾思娜与年轻红赤鸢的手段相当奏效。她们还好意思抱怨,说什么肮脏的手段都是我们人类发明的。换句话说……”

“咳咳。”奥里·鲁文咳嗽起来,迪杰斯特拉的欲言又止让他很吃惊。

“换句话说,她们也开始跟我们学习了。”密探头子冷冷地说,低头看向那些告发文件、审讯报告和死刑判决书。

在那头公鹿中箭的位置附近,米尔瓦没找到任何血迹,不由开始担心。她突然想到,就在她射出箭矢的一刹那,鹿跳了起来。无论它的蹄子有没有离开地面,结果都一样。它的身子移动了,所以箭很可能射中了它的肚子。米尔瓦咒骂起来。射中猎物的肚子是猎手的耻辱!哦,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就满心沮丧。

她飞快地跑向山坡,在黑刺莓丛、苔藓和蕨类植物间仔细搜寻。她在寻找她的箭。箭头有四道刃,锋利得足能刮掉胳膊上的汗毛。从五十步开外射出的箭,肯定穿透了那只野兽的身体。

她终于找到了箭,于是松了口气,并朝地上吐了三口唾沫以祛除厄运。没必要担心了:情况比她想象的好得多。箭上沾的并非胃里那种黏稠而恶臭的食物残渣,也非肺里带着泡沫的亮粉色血液。覆盖箭杆的是暗红色的黏稠鲜血。这支箭穿透了心脏。这下米尔瓦不用再放轻脚步,也不必长途跋涉了。那头鹿肯定正躺在距这林间空地不到一百步的某片树丛里,鲜血会标出它的位置。由于被射穿了心脏,它走不出几步就会开始流血,而她的眼睛不会漏掉这些。

刚走了十几步,她便跟上了血迹,同时再次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

她遵守了对猎魔人的承诺。收获节后第五天——也就是新月后第五天——她回到了布洛克莱昂。对人类而言,收获节意味着八月的开始,而对精灵来说,那一天是一年里第七个,也是倒数第二个神圣之日。

破晓时分,她带着五个精灵横渡缎带河。她带领的突击队原先有九名骑手,但来自布鲁格的士兵从始至终尾随在后。距河边还有三弗隆时,追兵依然穷追不舍,不过等他们到达缎带河边,布洛克莱昂森林在对岸的晨雾中若隐若现,士兵们便停下了脚步。人类害怕布洛克莱昂森林,这一点救了突击队的命。尽管疲惫不堪又伤痕累累,他们还是成功地过了河。只是并非每个人都有如此好运。

她为猎魔人带来了消息,却又以为他仍留在科尔·瑟莱。她本打算好好睡一觉,等到中午再去见他,所以看到猎魔人像幽灵一样钻出迷雾时,她吃了一惊。他一言不发地坐到她身旁,看着她把毛毯铺到一堆树枝上,做成一张临时床铺。

“你可真心急啊,猎魔人。”她嘲笑道,“我正准备睡觉呢。我骑了一天一夜的马,屁股都没知觉了。我的裤子也湿透了,因为我们一大早就在湿地里赶路,活像一群野狼……”

“拜托,你打听到消息了吗?”

“打听到了。”她哼了一声,解开靴带,脱下又湿又黏的靴子,“没费多少力气,因为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事。你那小女孩原来是位大人物,你早该告诉我的!我还以为她只是你的养女,一个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流浪儿,一个家破人亡的孤儿。可她的真实身份呢?居然是辛特拉的公主!好吧!也许你是个隐姓埋名的王子?”

“快告诉我吧。”

“国王们抓不到她了,因为你的希瑞菈从仙尼德岛逃到了尼弗迦德:也许是叛变的巫师带她过去的。恩希尔皇帝给她搞了场盛大的欢迎礼。你知道吗?听说他正在考虑迎娶她。现在,让我休息吧。如果你想说话,可以等我醒了再谈。”

猎魔人一言不发。米尔瓦把湿透的靴子挂在一根叉状树枝上,等到太阳升起,阳光会照到那个位置。她又扯了扯自己的腰带。

“我要脱衣服了,”她语带不快,“你怎么还赖着不走?这消息再好不过了,不是吗?你现在安全了,没人打听你的事,探子对你失去了兴趣。你的小丫头也逃出了国王们的魔掌,眼看就要当上皇后……”

“你的消息可靠吗?”

“眼下什么都没准儿。”她坐在树枝床上,打了个呵欠,“只有太阳每天一定会由东向西跨过天空。不过人们确实对尼弗迦德皇帝和辛特拉公主的事津津乐道。这都成街头巷尾的首选话题了。”

“他们干吗这么感兴趣?”

“你真不知道?据说她会把属于自己的一大片土地送给恩希尔作嫁妆!不光是辛特拉,还有雅鲁加河这边的土地!哈,她会成为我的女王,因为我来自上索登,而整个上下索登都是她的采邑!所以嘛,如果我在她的森林里射死一头鹿,然后被人抓住,我会被下令送上绞架……唉,这个世界真是烂透了!见鬼,我都快睁不开眼了……”

“再回答我一个问题。他们有没有抓住哪个女术士——我是说,有没有抓住叛变那方的什么人?”

“没有。不过听说有个女术士自杀了。就在温格堡失陷、科德温军队进入亚甸后不久。毫无疑问,她不是出于自责,就是担心遭到拷问……”

“你带来的突击队有几匹无主的马,那些精灵能分一匹给我吗?”

“哦,我懂了,你很着急。”她嘟囔着,把自己裹进毛毯,“我想我知道你打算去哪儿……”

米尔瓦停了下来,吃惊地看着他的表情,陷入沉默。她这才发现,自己带来的消息并不令人愉快。她发现自己根本不明白,一点儿都不明白。突然间,她莫名地想要坐到他身边,提出一连串问题,聆听他的回答,好对他多了解一点儿,或许再给他提些建议……她忙用指节揉了揉眼角。我累坏了,她心想,死神整个晚上都和我如影随形。我必须休息。话说回来,我干吗在乎他的悲伤与担忧?他对我重要吗?那个小丫头对我重要吗?让他俩见鬼去吧!真该死,这些念头快让我睡不着了……

猎魔人站起身。

“那些精灵会分一匹马给我吗?”他重复道。

“想要哪匹就牵走吧。”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但别让他们瞧见你。我们在浅滩那边死了好几个人……别碰那匹黑马,它是我的……你还在等什么?”

“多谢你的帮助。多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

她没答话。

“我欠你一份情。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你说报答?赶紧滚出我的视线就是报答!”她大吼着,用一边手肘支起身子,用力扯了扯毛毯,“我……我得睡了!牵一匹马……然后走吧……去尼弗迦德,去地狱,见你的鬼去吧。对我来说没什么分别!快滚,别再烦我了!”

“我会偿还这笔债的。”他轻声说,“我不会忘记。也许有一天,你会需要帮助,需要支持,或者可以倚靠的肩膀。到那时,在夜里呼唤我的名字吧。我会来的。”

公鹿倒在山坡边缘蔓生的蕨类植物间,扭曲的脖子贴着被泉水浸软的泥土,呆滞的眼睛注视着天空。米尔瓦看到,几只硕大的虱子正在淡棕色的鹿腹上吸血。

“你们这些害虫,去别处吸血吧,”她嘟囔着卷起袖子,抽出一把刀,“因为这血要变冷了。”她老练而迅速地切开从胸骨到肛门的鹿皮,再将刀刃沿生殖器灵巧地转了一圈。她小心翼翼地分开脂肪层,手肘沾上了飞溅的鲜血。她切断食道,扯出内脏,然后切开胃、胆和膀胱,寻找胃石。她并不相信胃石所谓的神奇功效,但这世上有的是傻瓜相信,而且他们愿意为此付出一大笔钱。

她抬起死鹿,放到附近的一根原木上,让剖开的肚腹对着地面,以便清空血液。她用一丛蕨类植物擦了擦双手,在猎物旁边坐下。

“你这着魔又犯傻的猎魔人,”她轻声说道,目光转向高逾百尺的松墙树冠,“居然要去尼弗迦德接你的小丫头,要去熊熊燃烧的世界尽头,却没想过带上吃的。我知道你是为她而活,可你自己首先总得活下去吧。”

松林不予置评,更没打断她的独白。

“要我说,”米尔瓦用刀子刮走指甲缝里的血迹,“想接回那个小女孩,你连一丁点儿机会都没有。你连雅鲁加河都到不了,更别提尼弗迦德了。我甚至觉得你都到不了索登。我说你死定了。这命运就写在你凶狠的表情上,也写在你可怕的眼神里。死亡会追上你,疯狂的猎魔人,早晚会追上你。不过多亏这头小鹿,至少你不会死于饥饿。也许它的肉不算多,但聊胜于无嘛。这就是我的看法。”

看到尼弗迦德使节走进觐见室,迪杰斯特拉暗自叹了口气。希拉德·费兹-奥耶斯泰兰,恩希尔·瓦·恩瑞斯皇帝的大使,惯以书面语言进行对话,爱用浮夸而又生僻、只有外交官和学者才能理解的辞藻点缀自己的词句。迪杰斯特拉曾在牛堡学院就读,尽管没获得文学硕士学位,但他对那些华而不实的学术黑话也算略知一二。只是他不愿意使用那种词汇,因为他痛恨炫耀和任何形式的矫揉造作。

“你好啊,大使阁下。”

“迪杰斯特拉大人。”希拉德·费兹-奥耶斯泰兰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哦,请原谅。也许我该说公爵阁下?或者摄政王殿下?还是国务大臣阁下?说实话,如今这些头衔就像冰雹一样纷纷落在您身上,我真不知该如何称呼您才不会违反外交礼节。”

“何不叫我‘国王陛下’?”迪杰斯特拉用谦逊的语气回答,“看来您也是明白人,大使阁下,知道谁掌握了宫廷谁就是国王。大概您也晓得,只要我喊声:‘跳!’整个崔托格宫廷都会问:‘跳多高?’”

大使知道,虽然迪杰斯特拉有些夸大其词,但也不算夸张得过分。拉多维德王子年纪还小,海德薇格王后因丈夫的惨死而心烦意乱,贵族们则出于恐惧、震惊和想法上的分歧,分成了不同派系。瑞达尼亚实际上的统治者正是迪杰斯特拉。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他想要的任何头衔,但他显然无意这么做。

“大人,您越过外务大臣,”过了一会儿,大使说道,“亲自召见我。在下何德何能,竟有如此荣幸?”

“外务大臣,”迪杰斯特拉看着天花板说,“由于身体欠佳,已经递交了辞呈。”

大使严肃地点点头。他很清楚,外务大臣正在地牢里受苦。见识了审讯中展示的种种刑具之后,懦弱又愚蠢的外务大臣肯定早就坦白了自己与尼弗迦德情报机构串通的一切。他知道,瓦提尔·德·李道克斯——帝国情报机构的首脑——在这国家建立的关系网已被捣毁,而此时此刻,那张网的每根线都捏在迪杰斯特拉手中。大使也知道,这些线都指向他本人。但他有豁免权和外交礼仪的保护,所以可以把这场戏演到底。具体来说,他必须遵循瓦提尔和帝国特殊部队负责人史提芬·史凯伦发来的那些内容古怪的加密指令。

“由于他的继任者尚未指定,”迪杰斯特拉续道,“这件苦差事只能由我来做了:我要通知您,瑞达尼亚王国已经认定您为‘不受欢迎者’。”

大使鞠了一躬。

“我要遗憾地声明,”大使道,“导致你我两国陷入不信任的这些事件,究其根源,其实与瑞达尼亚王国及尼弗迦德帝国没有丝毫关系。帝国并没有采取任何针对瑞达尼亚的敌对行为。”

“所以,在雅鲁加河口和史凯利格群岛封锁我们的船和货物只是意外?为松鼠党提供武器和支持同样也是意外喽?”

“您这就是含沙射影了。”

“那在维登和辛特拉集结的帝国军队呢?武装匪帮对索登和布鲁格的洗劫呢?阁下,索登和布鲁格在泰莫利亚保护之下,而泰莫利亚是我们的盟友,也就是说,攻击泰莫利亚就是攻击我们。除此之外,还有些事与瑞达尼亚有直接关系——我是指仙尼德岛的叛乱和刺杀维兹米尔王的罪恶行径。尼弗迦德帝国在这些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值得质疑。”

“关于仙尼德岛事件,”大使伸开双臂,“我无权发表意见。恩希尔·瓦·恩瑞斯皇帝陛下对巫师间的内讧毫不知情。我要遗憾地表示,由于某些敌对性的传闻,我们的抗议始终得不到应有的重视。而且我敢说,这些传闻是在瑞达尼亚王国当权者的支持下散播的。”

“您的抗议简直令我震惊。”迪杰斯特拉微微一笑,“说起来,自打你们在仙尼德岛绑架了辛特拉公主,皇帝陛下就对她身在尼弗迦德宫廷的事实毫无掩饰之意。”

“是辛特拉的‘女王’希瑞菈。”希拉德·费兹-奥耶斯泰兰纠正他的用词,“而且她并非遭到绑架,她是去帝国寻求庇护的。这事和仙尼德岛事件毫无关联。”

“真的?”

“仙尼德岛事件,”大使神情严肃地续道,“令皇帝陛下十分震惊。维兹米尔国王遭受疯汉谋杀的惨剧也令他由衷地愤怒。然而,在普罗大众间散播的恶毒流言更加令人愤慨,甚至有谣言说,这些罪行的背后不乏帝国的煽动。”

“依我看,只要逮捕煽动者,”迪杰斯特拉慢吞吞地说,“流言就会不攻自破,而他们落网并接受正义的制裁也只是时间问题。”

“正义乃王国之根基,”希拉德·费兹-奥耶斯泰兰严肃地附和道,“而恶行必将遭到惩戒。我相信,这也是皇帝陛下的意愿。”

“皇帝陛下有能力实现这个意愿。”迪杰斯特拉双手抱胸,漫不经心地指出,“反叛者的领袖之一,女术士艾妮德·安·葛丽娜,又名法兰茜丝卡·芬达贝,如今正在多尔·布雷坦纳扮演精灵傀儡国的女王角色,而你们的皇帝居然支持她。”

“即便是皇帝陛下,”大使动作僵硬地鞠了一躬,“也无权干涉多尔·布雷坦纳的事务:因为周边王国都已承认,它是个独立的王国。”

“但瑞达尼亚除外。对瑞达尼亚而言,多尔·布雷坦纳仍是亚甸王国的一部分。你们和精灵以及科德温联手瓜分了亚甸,莱里亚更是连一块石头都没剩下。你们将这些王国从世界地图上迅速抹去,动作还真是够快啊,大使阁下。不过眼下的时间和场合不适合讨论这些。就让法兰茜丝卡·芬达贝暂且扮演女王吧——她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的。可其他反叛者,尤其是谋害维兹米尔王的刺客呢?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兹和温格堡的叶妮芙呢?我们有理由相信,仙尼德岛叛乱以失败告终之后,他们都逃去了尼弗迦德。”

“我向你保证,事实并非如此。”大使抬起头,“即使果真如此,他们也无法逃脱惩罚。”

“他们损害的并非你们的利益,因此是否惩罚他们也不该由你们决定。只要把这些罪犯交给我们,恩希尔皇帝就能证明他的正义——毕竟,正义乃王国之根基。”

“没人能否认这个要求的合理性。”希拉德·费兹-奥耶斯泰兰装出一脸尴尬的笑容承认道,“但是首先,这些人并不在帝国境内。其次,就算他们真的踏入帝国的领土,也还有另一重麻烦存在。引渡的执行应以法律判断为基准,而是否引渡则要由帝国议会决定。请记住,大人,提出断交代表着敌意,会让议会在投票时更倾向于寻求庇护的个人,而非怀有敌意的王国。在这种情况下,还想让议会同意引渡,那可是史无前例的事……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先例。”

“我没听懂。”

“如果瑞达尼亚王国愿意将一名被逮捕的普通罪犯——同时他也是帝国的臣民——交给皇帝陛下,那么皇帝陛下和他的议会就有理由报答贵国的善意之举了。”

迪杰斯特拉沉默良久,表情既像在思考,又像是在打瞌睡。

“你们想要谁?”

“那个罪犯的名字是……”大使装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最后,他打开山羊革公文包,寻找着文件。“请原谅,记忆是靠不住的。在这儿。他的名字是卡西尔·莫瓦·迪弗林·爱普·契拉克。他有重罪在身。罪名包括谋杀、擅离职守、强奸、盗窃和伪造文件。为了躲避皇帝的怒火,他逃到了国外。”

“逃到瑞达尼亚?挑的地方真够远的。”

“大人,”希拉德·费兹-奥耶斯泰兰微笑着说,“说到底,您的目光也不会局限在瑞达尼亚王国内嘛。我毫不怀疑,一旦那个罪犯在您的某个同盟国落网,您立刻会从您为数众多的……朋友那里得知相关的信息。”

“你说那个恶棍叫什么来着?”

“卡西尔·莫瓦·迪弗林·爱普·契拉克。”

迪杰斯特拉再度沉默,装作在记忆中搜寻的样子。

“没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被捕的罪犯里没人叫这个名字。”

“真的?”

“很遗憾,我在这方面的记忆向来靠得住,大使阁下。”

“的确令人遗憾,”希拉德·费兹-奥耶斯泰兰冷冷地回答,“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一来,相互引渡罪犯就成了不可能的事。我就不再叨扰大人您了。愿您身体康健,鸿运当头。”

“您也一样。再会了,大使阁下。”

大使又行了几次繁复而正式的鞠躬礼,转身离开。

“吻我的屁股去吧,你这狡猾的老魔鬼。”迪杰斯特拉交叠双臂,嘀咕道,“奥里!”

秘书从门帘后钻了出来,他强忍着咳嗽,脸色憋得通红。

“菲丽芭还在蒙特卡沃吗?”

“是的,咳咳。劳克斯-安蒂列女士、梅利葛德女士和梅兹女士也跟她在一起。”

“战争一两天内就会爆发,雅鲁加河边境很快就会化作火海,她们却还藏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城堡里!拿支笔来,开始写。‘我心爱的菲……’哦,见鬼!”

“我写的是,‘亲爱的菲丽芭’。”

“很好。继续。‘你们或许想知道,那个戴着羽翼头盔,在仙尼德岛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的怪人,名叫卡西尔·莫瓦·迪弗林,是帝国皇室总管契拉克的儿子。现在看来,要找那怪人的不光是我们,还有瓦提尔·德·李道克斯的情报机构,以及那个狗娘养的……’”

“菲丽芭女士,咳咳,不喜欢这类用词。我写的是‘那个无赖’。”

“就这么写吧,‘以及那个无赖史提芬·史凯伦。你和我同样清楚,亲爱的菲,能让帝国情报机构如此疲于奔命的,只可能是当真惹火了恩希尔的密探和使节——他们没能执行皇帝的命令,或者干脆背叛了他。但这一来,情况就有些蹊跷了,因为我们相当确信,那个卡西尔接受的命令应该是抓捕希瑞菈公主,并将她送去尼弗迦德帝国。’

“另起一段。‘我当初有些猜想,如今已经得到充分的证据支撑。由此我还得出了一些惊人却又合理的推论。这些我很想跟你当面谈谈。致以我最深的敬意。’”

米尔瓦骑着马,跟随鸦群向南行进,先是沿着缎带河的河岸经过焦树桩,过河后又穿过峡谷。峡谷地面泥泞松软,长满了柔软的亮绿色苔藓。她觉得,猎魔人不如她了解周边地形,也就不会冒险踏上人类控制的对面河岸。她选择在河道转向布洛克莱昂森林的位置就近渡河,因此有希望在希恩·特雷斯瀑布区域追上他。假如她一刻不停地赶路,甚至有可能比他先到。

苍头燕雀鸣叫的征兆果然应验了。南方的天空乌云密布,空气变得沉重起来,蚊子和马蝇更是格外恼人。

骑马进入湿地时——这里长着浓密的榛树,树上结着青色的榛子,还有没有叶片、略带黑色的鼠李丛——她感觉到其他人的存在。她不是听到,而是感觉到的。因此对方肯定是精灵。

她勒住马,好让藏在树丛间的弓手看清她的脸。她屏住呼吸,暗自希望不要碰上几个急性子精灵。

一只苍蝇嗡嗡叫,盘旋在搭在马背的死鹿上方。

一阵沙沙声,然后是轻柔的呼哨。她回以一声呼哨。直到松鼠党无声无息地钻出树丛,米尔瓦才松了口气。她认识这些精灵。他们属于柯因内克·达·瑞奥的突击队。

“Hael,”她翻身下马,“Que′ss va?”

“Ne′ss,”一个她不记得名字的精灵冷冷地回答,“Cáemm.”

其他精灵正在附近的空地扎营,至少三十人,远远超过柯因内克突击队原本的人数。这让米尔瓦吃了一惊,因为在眼下,突击队的规模想不缩水都难,更别提扩张了。别的突击队往往是群伤痕累累、紧张兮兮的流浪汉,几乎连马背都坐不稳,但这支明显不一样。

“Ceád,柯因内克。”她向走来的突击队指挥官打个招呼。

“Ceádmil, sor′ca.”

Sor′ca的意思是“小妹妹”。与她关系友好,又希望表达敬意和好感的精灵都这么称呼她,而且他们的确比她年长许多。起初,精灵称她为Dh′oine,也就是“人类”。自从她开始定期帮助精灵,他们就改称她为Aen Woedbeanna,“林中女子”。对她的了解再加深些,他们开始效仿树精,称她为米尔瓦,或者“红赤鸢”。米尔瓦会把真名透露给最亲近的人,并会得到类似的回应,但这一点对精灵不适用——他们会把玛利亚念成“米尔亚”,同时皱着眉头,好像在他们的语言里,这几个音节带有负面含意似的,然后他们又会把称呼换回Sor′ca。

“你们要去哪儿?”米尔瓦进一步仔细地四下打量,却没发现任何受伤或生病的精灵,“去第八里?还是布洛克莱昂?”

“都不去。”

她忍住了,没再继续追问。她太了解他们了。光是看到他们那严肃的表情,看到他们准备武器与护具时那夸张的镇定,看到他们无底深渊般的眼睛,就已经足够了。她知道,他们又要上战场了。

南方的天空阴云密布,昏暗无光。

“Sor′ca,你又要去哪儿呢?”柯因内克瞥了眼搭在她马背上的公鹿,微微一笑。

“南边,”她冷冷地回答,“德瑞斯科特。”

精灵的笑容消失了。

“你打算沿人类那边的河岸过去?”

“至少到希恩·特雷斯瀑布为止。”她耸耸肩,“到了瀑布区域,我肯定会回布洛克莱昂那边,因为……”

她听到马儿的鼻息声,于是转过身。又有一批松鼠党汇入这支早已异常庞大的突击队。米尔瓦更熟悉那几个新来的精灵。

“席朗!”她低呼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托露薇尔!你们怎么来了?我刚把你们送到布洛克莱昂,而且你们……”

“Ess′creasa, sor′ca,”席朗·爱普·迪尔巴严肃地说。缠在他头上的绷带还在往外渗血。

“我们别无选择。”托露薇尔用人类的语言重复道。她单手扶鞍,小心翼翼地下了马,尽量避免碰到用绷带吊起的另一条胳膊。“有消息来了。现在人手奇缺,我们不能再留在布洛克莱昂。”

“早知道这样,”米尔瓦噘着嘴说,“我干吗还费那么多力气。我就不该在浅滩那儿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消息是昨晚传来的。”托露薇尔平静地解释道,“我们不能……在这种时候,我们不能弃战友于不顾。我们办不到。请理解我们,sor′ca.”

天色更暗了。这一次,米尔瓦听到了远方响亮的雷鸣。

“别去南边,sor′ca,”柯因内克·达·瑞奥恳求道,“风暴就要来了。”

“风暴跟我有什么……”她停了口,越发仔细地看着他,“哦!这么说,传来的是那种消息,对吧?是尼弗迦德人?他们要在索登横渡雅鲁加河?他们要攻打布鲁格了?所以你们才要出征?”

对方没答话。

“没错,就像在多尔·安格拉一样。”她注视着他黑色的双眼,“尼弗迦德皇帝要你们再次前往人类后方,用火与剑散播混乱。然后他会跟国王们讲和,而国王们会杀光你们。你们点燃的火只会烧到你们自己。”

“火焰会净化你,让你更加坚定。这是必经的过程。Aenyell′hael, ell′ea, sor′ca?用你们的话讲,也就是‘火之洗礼’。”

“我更喜欢另一种火,”米尔瓦解开捆扎公鹿的绳索,把它丢到精灵们的脚下,“会在烤肉叉下劈啪作响的那种。带上它吧,免得你们行军时因饥饿倒下。它对我已经没用了。”

“你不是要去南边吗?”

“是啊。”

我要去南边,她心想,而且要快。我必须警告那个愚蠢的猎魔人。我必须警告他,混乱即将到来。我必须让他回头。

“别去,sor′ca.”

“别管我了,柯因内克。”

“风暴正从南方袭来,”精灵说,“大风暴就要来了,还有大火。待在布洛克莱昂吧,sor′ca,别去南边。你为我们做得够多了,不需要再多做什么。你没必要到南边去,而我们非去不可。Ess′tedd, esse creasa! 我们该出发了。别了。”

周围的空气变得格外沉重。

心灵投影法术非常复杂——她们必须手牵手,将思绪联合起来,同时施法。即便如此,耗费的精力也大得惊人。因为距离同样惊人。

菲丽芭·艾哈特紧闭的眼皮突突狂跳。特莉丝·梅利葛德气喘吁吁。凯拉·梅兹宽阔的额头满是汗珠。只有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疲惫的迹象。

昏暗的房间突然无比明亮,色彩缤纷的闪光在黑木墙板上舞动。一颗散发着乳白色光芒的球体悬浮在圆桌上空。菲丽芭·艾哈特念完最后一段咒语,光球飞到桌边十二张座椅之一的上方。光球内出现了模糊的影子。那身影闪烁着微光,投影显然尚未完全稳定,但它很快变得清晰起来。

“活见鬼了,”凯拉擦了擦额头,嘟囔道,“尼弗迦德的女术士就没听说过魅力灵膏或美容咒吗?”

“看来是没有。”特莉丝从嘴角挤出一句,“她们好像也不懂什么叫‘时髦’。”

“还有化妆。”菲丽芭轻声道,“不过现在,都别说话了。也别盯着她看。我们必须稳定投影,然后欢迎我们的客人。帮我一把,丽塔。”

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重新念诵咒语,又重复一遍菲丽芭的动作。那个身影又闪烁几下,失去了模糊而不自然的光芒,轮廓和色彩变得更加鲜明。女术士们能看清桌子对面的人影了。特莉丝咬住嘴唇,冲凯拉意味深长地眨眨眼。

投影里的女子面孔苍白,气色不佳,双眼迟钝而呆板,嘴唇纤薄呈淡蓝色,鼻子略带钩状。她戴着一顶古怪的圆锥形帽子,皱巴巴的,缺乏光泽的黑发自柔软的帽檐垂下。她的黑色长袍十分臃肿,简直不像样,肩部的银丝刺绣磨损严重——这更印证了她们对她“缺乏魅力”与“无精打采”的第一印象。刺绣的图案是星辰围绕下的一轮半月,这是尼弗迦德女术士身上仅有的装饰。

菲丽芭·艾哈特站起身,尽量低调地展示着自己的首饰、蕾丝花边和乳沟。

“艾希蕾女士,”她说,“欢迎来到蒙特卡沃。你愿意接受我们的邀请,令我们受宠若惊。”

“我只是出于好奇。”尼弗迦德女术士用格外愉快而悦耳的嗓音说道,还不由自主正了正帽子。她的手很纤细,上面点缀着黄色的斑点。她的指甲残缺不齐,显然是用牙齿咬出来的。

“只是出于好奇,”她重复道,“但对我来说,后果很可能是场灾难。我希望你们能作出解释。”

“我很快就会解释。”菲丽芭点点头,朝其他女术士打个手势,“不过首先,请允许我召唤其他与会者的投影并做个介绍。请你暂且耐心等待。”

女术士们再度手拉手,一同念诵咒语。房间里的空气发出嗡鸣,仿佛一根绷紧的铁丝,这时,一团发光的雾气自天花板飘落,让房间充斥着闪烁的阴影。脉动的光球悬浮在三张空椅上方,轮廓和形体逐渐清晰。首先出现的是萨宾娜·葛丽维希格,她身穿青绿色衣裙,低胸领口充满挑逗意味,硕大的花边立领衬托着她的发型和钻石头冠。在萨宾娜身旁,席儿·德·坦沙维耶在投影的模糊光芒中现出身形,她身穿镶有珍珠的黑绒长裙,系一条银狐皮围脖。尼弗迦德女术士紧张地舔了舔纤薄的嘴唇。

瞧好吧,你这黑老鼠,特莉丝心想。等见到法兰茜丝卡,你的眼珠子都会掉出来。

法兰茜丝卡·芬达贝果然没让人失望。她穿着华丽的鲜红色衣裙,发型透出庄严与高贵,戴着红宝石项链,天真无邪的双眼周围尽是精灵式的挑逗妆容。

“各位女士,”菲丽芭说,“欢迎来到蒙特卡沃城堡。我邀请诸位来到这里,是为商讨几个相当重要的问题。遗憾的是,这次会面只能以投影的方式进行,因为无论时间、距离还是时局,都不允许我们进行面对面的谈话。我是菲丽芭·艾哈特,这座城堡的女主人。作为此次会面的发起人与东道主,我将负责为诸位做个介绍。我右手这位是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艾瑞图萨学院的校长。我左手边是马里波的特莉丝·梅利葛德,以及卡瑞亚斯的凯拉·梅兹。接下来这位是阿德·卡莱的萨宾娜·葛丽维希格。来自柯维尔王国克雷伊登的席儿·德·坦沙维耶。法兰茜丝卡·芬达贝,又名艾妮德·安·葛丽娜,百花之谷目前的女王。最后是来自尼弗迦德帝国维可瓦罗的艾希蕾·瓦·阿纳兴。现在……”

“现在我要说再见了!”萨宾娜·葛丽维希格用戴满戒指的手指着法兰茜丝卡,尖声说道,“你做得太过火了,菲丽芭!即使是幻象,我也不想跟这该死的精灵坐在同一张桌前!加斯唐宫墙壁和地板上的鲜血还没褪色呢!而那些血正是她的杰作!她和威戈佛特兹的杰作!”

“我请求你遵守礼仪,”菲丽芭用双手捏住桌边,“并保持冷静。请你听好我要说的话,仅此而已。等我说完,你们可以自行决定去留。投影纯属自愿,随时可以中断。对决定离开的人,我只有一个要求——为这次会面保密。”

“我就知道!”萨宾娜猛地跳了起来,以致身体在一瞬间脱离了投影,“这是一场秘密会议!一次密会!说得直白点儿就是合谋!针对的目标也再明显不过。菲丽芭,你在嘲笑我们吗?你要我们向自己的国王和同伴——向你不肯屈尊邀请的人保密,可这儿却坐着艾妮德·芬达贝,在恩希尔·瓦·恩瑞斯的支持下统治多尔·布雷坦纳,并为尼弗迦德提供武装力量的精灵女王?更夸张的是,这儿居然还有个尼弗迦德的女术士。从什么时候开始,尼弗迦德的巫师不再盲从帝国皇帝了?你说保密?我倒要问你,有什么秘密可保的?她能来这儿,肯定得到了恩希尔的允许!她是奉他的命令来充当耳目的!”

“我要否定你的说法。”艾希蕾·瓦·阿纳兴平静地说,“没人知道我出席了这次会面。发起人要求我保密,而我确实是这么做的。这既是为你们,也是为我自己。因为这事一旦见光,我就没法再活下去了。这就是你所谓的盲从:我们只有服从和上断头台这两种选择,而我现在正是在冒险。我不是作为密探来的。证明这事的方法只有一种——我的命。如果有人不能像东道主呼吁的那样保守秘密,我的下场只有一死。只要我们会面的消息传过这几堵墙,我就会丢掉性命。”

“泄密对我也不是好事。”法兰茜丝卡露出迷人的笑容,“这可是你绝佳的复仇机会,萨宾娜。”

“我会用别的方式复仇的,精灵。”萨宾娜的黑眼睛闪烁着凶狠的光,“即使秘密见光,也不会是因为我的疏忽或过错。绝不可能!”

“你在暗示什么?”

“当然,”菲丽芭·艾哈特插嘴道,“萨宾娜当然是在暗示。她在巧妙地提醒各位,我跟西吉斯蒙德·迪杰斯特拉有合作关系。说得好像她自己跟亨赛特王的密探毫无瓜葛似的!”

“那可不一样!”萨宾娜吼道,“我又没当过亨赛特王整整三年的情人!更别提跟他的密探鬼混了!”

“够了!安静!”

“我同意。”席儿·德·坦沙维耶大声说道,“安静,萨宾娜。关于仙尼德岛、密探和私通的话题已经说得够多了。我来这儿不是为了吵架,也不是听你们翻旧账的。我也没兴趣当你们的调停人。如果你们邀请我是出于这种目的,那我表示,你们打错算盘了。的确,我也担心这次会面目的不明且毫无意义,反而浪费了本该用来钻研学术的时间,但我没打算随便假设什么。我建议把发言权先交给菲丽芭·艾哈特,让我们搞清这次集会的目的,也让我们明白自己需要扮演什么角色。然后,我们才能抛开不必要的情绪,做出决定——是继续表演呢,还是让帷幕落下。保密的要求适用于我们所有人。除此之外,我还要声明一句:谁敢泄密,我,席儿·德·坦沙维耶,将会亲手对付她。”

女术士们沉默下来。特莉丝毫不怀疑席儿那句警告的真实性。这位隐居在柯维尔的女术士从不虚言恫吓。

“我们把发言权交给你,菲丽芭。同时,我请求各位可敬的与会者保持安静,直到她发言完毕。”

菲丽芭·艾哈特站起身,衣裙沙沙作响。

“尊贵的姐妹们,”她说,“我们处境堪忧。魔法正面临威胁。仙尼德岛那起不幸的事件让我时常扼腕叹息,因为它证明,花费数百年时间努力建立起来、看似和平的合作关系,只要牵涉到自私与膨胀的野心,随时都有可能毁于一旦。我们陷入分歧与混乱,彼此敌视与怀疑。眼下发生的事渐渐脱离了我们的控制。为了掌控局势,为了阻止灾难的发生,必须让强有力的手握住这艘风雨飘摇之船的船舵。劳克斯-安蒂列女士、梅利葛德女士、梅兹女士和我讨论过这问题,而且我们达成了一致。单单重建巫师会和术士评议会是不够的。不管怎么说,我们剩余的力量既不足以重建这两个组织,也无法保证它们重建后不会因同样的原因被毁。我们应当创建一个全新的秘密组织,这个组织将继续专注于魔法本身,将倾尽全力阻止灾难的发生。因为魔法一旦消失,我们的世界也将随之消亡,就像许多个世纪前发生的一样——那时的世界没有魔法,随着时代变迁,它便陷入了混沌与黑暗,淹没在鲜血和暴行之中。我们在此邀请诸位女士加入这个组织,并致力于相关的工作。我们召集诸位来此,正是为了聆听你们对这事的看法。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谢谢。”席儿·德·坦沙维耶连连点头,“如果你们允许的话,女士们,我要发言了。亲爱的菲丽芭,我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选我?为什么你们叫我来这儿?我曾多次拒绝巫师会的候选人资格,也放弃了在评议会的席位。首先,我自己的工作就让我无暇旁顾了。其次,我始终认为,在柯维尔、波维斯和亨佛斯,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所以我想问,为什么你们邀请的人是我,而不是卡杜因,不是艾德·金维尔的伊斯崔德,不是图格杜尔或赞格尼斯?”

“因为他们都是男人。”菲丽芭答道,“而这个组织的成员仅限女性。艾希蕾女士?”

“我收回我的问题。”尼弗迦德女术士笑道,“我要问的恰好与德·坦沙维耶女士一样。你已经解释了我的疑惑。”

“在我听来,这就是女性沙文主义。”萨宾娜·葛丽维希格冷笑着说,“尤其是从你嘴里说出来,菲丽芭,毕竟你已经改变了……性取向。我对男人没什么不满。甚至可以说,我崇拜男人。离了他们,我没法想象人生还有什么意思。但……细想之后,我觉得……你的提议也算合理。男人在心理方面很不稳定,太容易情绪化。面临危机时,他们根本靠不住。”

“没错。”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平静地承认,“我经常拿艾瑞图萨新生的成绩跟班·阿德学院的男孩们做比较,结果始终是女孩占优。魔法需要耐心、细致、智慧、审慎和毅力,更别提谦卑与冷静,以及对挫折和失败的忍耐力了。野心是男人的祸根。他们总爱追求明知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却对能得到的东西视而不见。”

“够了,够了,够了。”席儿打断她的话,但毫不掩饰脸上的笑意,“最可怕的东西莫过于有理论支持的沙文主义了。你真该脸红,丽塔。只不过……是的,我也认为这个……组织,或者说协会,只有单一性别的成员很合情理。正如菲丽芭女士所言,它关注的是魔法的未来。而魔法太重要了,不能把它的命运交到男人手中。”

“诸位允许的话,”法兰茜丝卡·芬达贝悦耳的声音响起,“我希望暂时搁置这番关于性别支配地位的离题讨论,把我们的注意力转回到这个组织本身,因为我还没完全理解建立它的目的。你们选择的时机让人没法不多想。眼下战火烧得正旺。尼弗迦德帝国打垮了北方王国,正将它们一一驯服。在我听到的那几句含糊的口号背后,是否还隐藏着试图力挽狂澜的念头?打垮并制服尼弗迦德?然后剥了那些傲慢的精灵的皮?若果真如此,我亲爱的菲丽芭,我们就不可能达成共识了。”

“你们邀我来,真是出于这个理由吗?”艾希蕾·瓦·阿纳兴问,“我对政治不怎么关心,但我知道,帝国军队在这场战争中占据优势。除了法兰茜丝卡和德·坦沙维耶女士这两位中立王国的代表,其他与会者都代表了与尼弗迦德帝国敌对的王国。我该怎么理解你们说的‘在魔法方面团结一致’呢?这是要鼓励我叛国吗?抱歉,恐怕我不适合这样的角色。”

说完这番话,艾希蕾身子前倾,像是摸了摸投影范围外的什么东西。特莉丝好像听到了一声猫叫。

“她甚至养了只猫。”凯拉·梅兹低声道,“我敢打赌,是只黑猫……”

“安静。”菲丽芭轻声道。她看着精灵和尼弗迦德女术士,再次开口:“我亲爱的法兰茜丝卡,还有最尊贵的艾希蕾女士,我们的组织与政治没有任何关系,这是最基本的前提。指引我们的将不是种族、王国、国王或摄政王的利益,而是魔法及其未来。”

“虽然要把魔法放在第一位,”萨宾娜·葛丽维希格露出讽刺的微笑,“但我希望,各位也别忘了女术士自身的权益。毕竟我们都知道尼弗迦德帝国是如何对待巫师的。我们可以坐在这儿,空谈些无关政治的话题,但等尼弗迦德获胜、我们也全部落入帝国的掌控时,恐怕我们都会……”

特莉丝不安地动了动身子。菲丽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凯拉垂下头去。席儿假装整理她的围巾。法兰茜丝卡咬住嘴唇。艾希蕾·瓦·阿纳兴的表情没有变化,脸颊却浮现出淡淡的红晕。

“我想说的是……这对我们都不是好事。”萨宾娜赶忙纠正道,“菲丽芭、特莉丝,还有我——我们三个都参加过索登山战役。而恩希尔希望为那次挫败、为仙尼德岛的事,还有我们所有的行动进行复仇。对这个宣称政治中立的组织,我还有别的担忧。参加这个组织,是否就意味着我们要放弃政治活动,不能再为国王们效力?还是说,我们可以继续为他们效力,同时侍奉两个主子——魔法和君王?”

“如果有人对我说,他在政治上保持中立,”法兰茜丝卡笑着说,“我一定会问他指的是哪种政治。”

“而且我想,他指的肯定不是自己参与的那种政治。”艾希蕾·瓦·阿纳兴帮她说完,然后看着菲丽芭。

“我就是政治中立的人。”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抬起头,插嘴道,“我的学校也保持政治中立。我指的是现存的任何一种政治类别!”

“亲爱的女士们,”沉默良久后,席儿说,“请记住,你们的性别处于支配地位,所以别像小女孩一样,见到一碟蜜饯就大吵大闹了。菲丽芭提出的原则,至少在我看来非常明确,而我没理由认为你们在智慧上比我还逊色。在这房间之外,你们可以做自己想做之人,侍奉你们想侍奉的主子,无论多么忠诚都没关系。但一旦在此碰面,我们所应关注的便只有魔法及其未来。”

“这正是我的想法。”菲丽芭·艾哈特附和道,“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疑问,也抱有怀疑和不安。我们会在下次碰面时讨论这些问题,到那时,我们将全体出席——不是以投影或幻象的方式,而是亲自到场。出席与否代表着各位的善意,与是否加入无关。到那时,我们再共同决定要不要成立这样一个组织。在这件事上,我们每个人都拥有平等的权利。”

“每个人?”席儿重复道,“我看到了几张空席位。我想,它们的存在恐怕并非意外。”

“我们的组织应由十二名女术士构成。我希望在下次会议上,艾希蕾女士能为我们引荐一张空席位的候选人。尼弗迦德帝国的杰出女术士肯定不止一位。我将第二张引荐席位留给你,法兰茜丝卡,免得你作为唯一的纯血精灵感到孤单。至于第三个……”

艾妮德·安·葛丽娜抬起头。

“我想要两个席位。我有两个候选人。”

“有人反对她的要求吗?没有?我也不反对。今天是八月的第五天,也是新月后的第五天。我们会在满月后第二天再碰面,亲爱的姐妹们,十四天之后。”

“稍等一下。”席儿·德·坦沙维耶插嘴道,“还有一张席位空缺。第十二位女术士是谁?”

“这正是下次会议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菲丽芭露出神秘莫测的笑,“两周过后,我会告诉你们谁应当占据第十二个席位。到那时,我们再考虑怎么让那人接受吧。我的选择会让你们大吃一惊的。因为,诸位最尊贵的姐妹啊,她可不是普通人。至于她是死亡还是生命、是毁灭还是重生、是混沌还是秩序,完全取决于你们看待她的角度。”

全村人都走出自家屋子,看着经过的匪帮。图兹克也在其中。他还有活儿要干,但他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最近这段时间,耗子帮成了人人热衷的话题。甚至有传闻说他们都已落网并上了绞架,不过这传闻显然是假的,眼下正大摇大摆、不慌不忙地从全村人面前走过的耗子帮成员就是活生生的证明。

“这群厚颜无耻的恶棍,”图兹克身后,有人用满是羡慕的语气低声说道,“就这么在大街上散步……”

“还盛装打扮,像是去参加婚礼……”

“还有那些马!就连尼弗迦德人都没有这么好的马!”

“哈,都是偷来的。在他们面前,谁的马都不安全。如今这世道,偷来的马随处都能转手。但他们会把最好的马留给自己……”

“瞧瞧最前面那个,那是吉赛尔赫……他们的头儿。”

“还有他旁边骑着栗色马的女精灵……他们叫她伊思克菈……”

一条杂种狗钻出栅栏,凶狠地吠叫,在伊思克菈的母马前蹄旁转来转去。女精灵晃了晃满头浓密的黑发,转过马头,俯下身去,一鞭子抽在狗身上。杂种狗哀嚎着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伊思克菈朝它吐了口唾沫。图兹克从紧咬的牙关间吐出一句咒骂。

附近的人群继续窃窃私语,同时小心翼翼地指着穿村而过的耗子帮成员。图兹克侧耳聆听,因为他就是忍不住。跟其他人一样,他也听过许多故事与传闻,于是很快认出留着稻草色杂乱长发、啃着苹果的人是凯雷,另一个宽肩膀的壮汉是埃瑟,身穿绣花羊皮短上衣的家伙是瑞夫。

两个女孩走在队伍末尾。她们手牵着手,并肩前行。个子较高的骑一匹枣红马,头发剃得很短,好像不久前得过斑疹伤寒。她的外套没扣扣子,里面的白色蕾丝衬衣若隐若现,身上的项链、手镯和耳环都在闪闪发光。

“那个剃短头的是米希尔……”图兹克旁边的某人说道,“身上挂满首饰,简直像棵圣诞树。”

“据说她杀的人比她的岁数还多……”

“另一个呢?就是骑杂色马、背把剑那个?”

“他们叫她‘法尔嘉’。她从夏天起就跟耗子帮一起混了。据说她也是个不好惹的角色……”

那个“不好惹的角色”,图兹克心想,不比我的女儿米莱娜大多少。年轻的女匪徒戴着一顶饰有野鸡羽毛的无边软帽,银灰色头发从帽子里垂落下来。她的脖子上围条深红色方巾,还打了个颇为花哨的结。

各自站在自家小屋前的村民突然骚动起来,因为走在最前面的吉赛尔赫勒住马,将一个叮当作响的钱包漫不经心地丢在拄着拐杖的玛吉塔奶奶脚下。

“愿诸神保佑你们,仁慈的年轻人!”玛吉塔奶奶呜咽着说,“愿你们身体健康,我们的恩人啊,愿你们……”

伊思克菈哈哈大笑,盖过老妪的嘟囔声。女精灵动作灵巧地侧坐在马鞍上,手伸进钱袋,将一把钱币用力撒向人群。瑞夫和埃瑟纷纷效仿,一场名副其实的钱雨落向满是灰尘的路面。凯雷咯咯笑着,把吃剩的苹果核丢进争抢钱币的人群。

“我们的恩人!”

“勇敢的小英雄!”

“愿命运垂青你们!”

图兹克却没跑过去,更没跪在沙子和鸡屎中间争抢钱币。他站在栅栏旁,看着缓缓经过的两位女孩。

银灰色头发的年轻女孩注意到他的目光和表情。她放开短发女孩的手,踢踢马腹,径直朝他冲去,逼得他的背脊紧贴栅栏。她绿色的眼睛闪着光,令他不禁发抖。他在那对眸子里看到了满溢的恶毒与憎恨。

“放过他吧,法尔嘉!”另一个女孩多此一举地喊道。

碧眼女匪徒满意地看了看背靠栅栏的图兹克,头也不回地跟上耗子帮的队伍。

“我们的救星!”

“小英雄!”

图兹克吐了口唾沫。

当天傍晚,一群身穿黑色制服的男人来到村里。这队外貌凶狠的骑手来自芬·艾斯普拉附近的要塞。蹄声沉重,马儿嘶鸣,武器叮当作响。他们问起时,村长和其他农夫说了一通谎话,给这些追兵指了条错路。没人向图兹克打听。幸好没有。

等从牧场回来,走进自家园子时,图兹克听到了说话声。他听到赶车人扎格巴的双胞胎女儿正在叽叽喳喳,听到邻居家小孩扯着假嗓子学人讲话。还有米莱娜的声音。他们在玩过家家吧,他心想。等他绕过柴棚,却立刻呆住了。

“米莱娜!”

他的掌上明珠、唯一在世的女儿米莱娜将一根木棍斜挎在背后,就像背着一把剑。她放下了头发,把一根小公鸡的羽毛黏在羊毛帽上,又把她母亲的手帕系在脖子上,打了个古怪又花哨的结。

她的眼睛也是绿色的。

图兹克从没打过自己的女儿。从没动过手。

那是头一次。

闪电在地平线上闪耀,雷声轰鸣。一阵狂风吹皱了缎带河的水面。

风暴就要来了,米尔瓦心想,风暴之后就是雨水。苍头燕雀没弄错。

她催马前行。要想在风暴到来前追上猎魔人,她必须加快速度了。

我这辈子见过许多军人。我认识元帅、将军、指挥官和总督,结识过许多场战役和战斗的胜利者。我听过他们的故事和回忆。我见过他们凝视地图、在上面画出五颜六色的线条、制订计划、思考战略的样子。在纸上的战争中,一切都能正常运作,一切都清晰无误,一切都秩序井然。“这是必须的,”那些军人向我解释道,“军队的纪律和秩序高于一切。没有纪律和秩序,军队根本不可能存在。”

正因如此,我才觉得现实中的战争是那么奇怪——我曾亲眼见证过不止一场战争!——现实中的战争比着火的妓院更没纪律,更没秩序。

——《诗歌的半世纪》
丹德里恩 著 5UGEqH0I984oeI9tABtGx1+jDL1RGOIem3YTLhbsPTII1v7IQfHBo0gpUfAaq2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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