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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就在森林尽头的十字路口,地上钉着九根木杆,每根顶部都有个平放的车轮,轮缘和轮轴绑满了东西。车轮上还挤满乌鸦与渡鸦,在不停地啄咬、撕扯着什么。由于木杆的高度和拥挤的鸟群,旁观者只能猜测那些难以辨认的残骸都是啥——是尸体,不可能是别的。

希瑞转过头,厌恶地皱起鼻子。风从木杆的方向吹来,也带来了弥漫在十字路口的尸体腐烂的恶臭。

“真是奇妙的风景。”马背上的叶妮芙略微探出身子,往地上吐口口水,全然忘记不久之前,自己因希瑞做了同样的事而严厉责骂过她。“景色别致,气味宜人。可干吗要在荒郊野外?这东西通常都架设在城墙外。我说得对吗,好心的阁下们?”

“他们是松鼠党,尊贵的女士。”她们在十字路口偶遇的行商匆忙解释道。他正给自己的花斑马套上挽具,马后面是满载的货车。“是精灵。我是说,木杆上那些。所以杆子才会立在森林旁边,作为对其同党的警告。”

“这是不是说明,”女术士看着他,“被人带来时,那些松鼠党俘虏还活着……”

“我的女士,很少有精灵会任由自己被活捉。”商人插嘴道,“有时士兵确实会把俘虏带到城里,那是为了震慑非人种族居民。等他们看过松鼠党在城镇广场被拷打,就不会再有兴趣加入了。如果精灵在战斗中被杀,尸体就会被带到十字路口,像这样挂到木杆上。有时他们被捕的地方非常远,到这儿就已经散发出……”

“想想吧,”叶妮芙厉声道,“出于对死者尊严和遗体的尊重,他们禁止我们练习死灵法术。他们理应得到尊重与安宁,还有约定俗成、符合礼仪的葬礼……”

“女士,您说什么?”

“没什么。我们走吧,希瑞,离开这儿。呸,这臭味都要黏到我身上了。”

“咿——我也是。”希瑞驱马快步绕过行商的马车,“让马跑快点儿吧!”

“好吧……希瑞!跑归跑,可别摔断脖子!”

她们很快看到了城市——高墙环绕,尖塔危耸,塔顶闪闪发光。城市另一边是大海,灰绿色的海面反射着上午的阳光,点点白帆散落其中。希瑞在砂土覆盖的悬崖边勒住马,站到马镫上,贪婪地呼吸着微风及其裹挟的气息。

“苟斯·维伦。”叶妮芙在她身边停下马,“终于到了。好了,该回路上去了。”

她们让马沿路慢跑,将几辆牛车和背着沉重柴捆的路人甩到身后。等她们远离所有人,在路上独自行进时,女术士却放慢了速度,招呼希瑞停下。

“过来。”她说,“再近点儿。牵好缰绳,拉住我的马。我得松开双手。”

“为什么?”

“我说了,牵好缰绳,希瑞。”

叶妮芙从鞍囊里取出一只小银镜,擦拭几下,低声念出一句咒语。镜子飘离她的手心,浮在空中,停留在马颈上方、女术士面前。

希瑞敬畏地呼出一口气,舔了舔嘴唇。

女术士又从鞍囊里掏出梳子,摘下软帽,精神十足地梳起头发。接下来几分钟,希瑞保持沉默。她知道叶妮芙梳头时不许别人打扰。她那一头看似凌乱却迷人的浓密卷发,需要相当多的精力和时间打理。

女术士再次把手伸进鞍囊。她戴上一副钻石耳环,双手各套了一只手镯。她取下披巾,解开衬衫的几粒纽扣,露出脖子和饰有黑曜石星星的黑色缎带。

“哈!”希瑞终于忍不住了,“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想在进城前好好打扮一下!我说得对吗?”

“嗯,说得对。”

“那我呢?”

“你什么?”

“我也想打扮一下!我要梳头……”

“戴上帽子。”叶妮芙厉声喝道,目光不离马儿头顶的镜子,“像之前一样。把头发塞进去。”

希瑞愤愤地哼了一声,但还是照做了。她早就学会分辨女术士说话的语调。她能听出什么时候可以抗议,什么时候不可以。

叶妮芙终于梳理完额前的发丝,又从鞍囊里取出个小巧的绿色玻璃罐。

“希瑞,”她换上较和缓的语气,“我们是在乔装旅行,而且旅途尚未结束,所以你必须用软帽藏住头发。每道城门都有人仔细盘查来往行人。你明白吗?”

“不明白!”希瑞拉住女术士的黑色骟马,壮着胆子反驳道,“你打扮得这么漂亮,城门守卫的眼珠子都会掉出来!这种乔装还真少见!”

“我们要去的城市是苟斯·维伦。”叶妮芙笑道,“我在苟斯·维伦不需要乔装——应该说,恰恰相反。但你不一样。你不能给人留下任何印象。”

“盯着你的人也会看到我!”

女术士拔出玻璃罐的塞子,丁香和醋栗的味道立刻飘散出来。她把食指伸进去,将罐里的少许东西涂到眼睛下面。

“只怕,”她脸上依然带着神秘的笑容,“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你。”

骑手与马车在吊桥前排起长龙,旅人们聚在门房周围,等待卫兵搜身。一想到可能要等上很久,希瑞不禁抱怨起来。叶妮芙却在马鞍上坐得笔直,让马小跑前进,目光高高越过旅人们的头顶——他们迅速为她让道,还纷纷鞠躬行礼。身穿锁甲的卫兵注意到女术士,立刻为她放行,还用矛杆敲打那些执拗地不肯让开,或者动作太迟缓的家伙。

“这边,这边,尊贵的女士。”一名卫兵叫喊起来。他看看叶妮芙,脸泛红晕。“请走这边。让开,让开,你们这些乡巴佬!”

卫兵队长匆匆走出门房,脸色阴沉而愤怒,但一看到叶妮芙,他立刻涨红了脸,瞪大眼睛,张开嘴巴,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尊贵的女士,我谦卑地欢迎您造访苟斯·维伦。”他含混不清地说着,挺直了背脊,目不转睛地盯着女术士,“在下听凭您的差遣……我该如何为您效劳?您是否需要护送?或者向导?需要我为您找什么人吗?”

“这些就不必了。”叶妮芙在马鞍上挺直身子,低头看着他,“我不会在这座城市停留太久。我要去仙尼德岛。”

“当然,女士。”刚才的卫兵一边嘀咕,一边左脚倒右脚,目光始终无法从女术士脸上移开。其他卫兵也盯着她看。希瑞自豪地挺胸抬头,却发现没人看她,好像她压根不存在。

“好的,女士。”卫兵队长也重复一遍,“去仙尼德岛,是啊……参加集会。好的,我明白。那我祝您……”

“谢谢。”女术士驱马前进,显然对卫兵队长的祝愿毫无兴趣。希瑞跟在她身后。叶妮芙经过时,卫兵纷纷鞠躬致意,却连看都不看希瑞一眼。

“他们甚至没问你的名字。”希瑞赶上叶妮芙,一边嘟囔,一边小心翼翼地在满是车辙的泥地上打马前进,“你给他们施了法术?”

“不是他们,是给我自己。”

女术士转过脸,希瑞不由惊呼一声。叶妮芙的双眼闪着紫罗兰色的光,面容明艳照人,美到令人目眩——那是充满挑逗、危险而不自然的美。

“那个小绿罐,”希瑞明白了,“里面是什么?”

“魅力灵膏,一种炼金药,或者说是在特殊场合使用的乳霜。希瑞,你非要让马踩进路上的每个水坑吗?”

“我想把马蹄后面的距毛洗干净。”

“已经一个月没下雨了。坑里只有泔水和马尿,没有雨水。”

“啊啊……告诉我,你干吗要用灵药?外表对你来说就这么……”

“这里是苟斯·维伦,”叶妮芙打断他,“这座城市的繁荣多亏了巫师和女术士。说实话,大部分功劳应该归于女术士。你也看到这儿的人如何对待我们了。但我不想自报家门,也不想证明自己的身份。我宁愿让他们第一眼就认出我。过了那栋红房子往左转。希瑞,让马放慢速度,别踩到路边的孩子。”

“可我们为什么来这儿?”

“我刚才告诉你了。”

希瑞哼了一声,奋力思考了一会儿。随后她抿着嘴唇,靴跟狠狠踢进马腹。她的母马突然加快脚步,差点撞上一辆从旁经过的马车。车夫站起身子,正准备报以一长串极其专业的谩骂,但一看到叶妮芙,便立刻坐了回去,专心研究起自己的木鞋。

“再这么搞一次,”叶妮芙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就要惹上麻烦了。你就像只没长大的山羊。真让我丢脸。”

“明白了。你想送我去某间学院或孤儿院,对吧?我不去!”

“闭嘴。有人在看着呢。”

“他们看的是你,不是我!我不去学院!你答应一直陪我的,现在又打算丢下我一个人?我不想独自一人!”

“你不会一个人的。学院里有很多跟你同龄的女孩,你会交到许多朋友。”

“我不要朋友。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再说……我以为我们……”

叶妮芙突然转头看着她。

“你以为什么?”

“我以为我们是去见杰洛特。”希瑞挑衅地仰起头,“我很清楚你这一路都在想啥,还有你每晚为什么叹气……”

“够了!”女术士嘶声道,愤怒的眼神令希瑞把脸埋进了马鬃,“别太过分了。需要我提醒你吗?你还没到可以违抗我的时候!有脾气就冲自己发。现在你只要服从,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明白没?”

希瑞点点头。

“我说这些是为你好,一直都是。所以你必须服从我,认真听我教诲。这么说够清楚吗?好了,停马。我们到了。”

“这就是你说的学院?”希瑞抬头看着建筑物雄伟的正面,嘟囔道,“这是……”

“别多嘴。下马,注意你的言行。这不是学院。学院在艾瑞图萨,不在苟斯·维伦。这是一家银行。”

“我们来银行干吗?”

“自己想。快听我的话下马,别踩进水坑!别管马了,那是仆人的活儿。摘下手套,没人会戴着骑马手套进银行。看着我,希瑞。把帽子摆正,理好衣领,后背挺直。还有,如果不知道你的手该干吗,那就什么也别干!”

希瑞唉声叹气。

跑出大门、前来协助的仆人都是矮人,他们争先恐后地鞠躬行礼。希瑞好奇地打量着对方。虽然他们矮小敦实,留着大胡子,但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她的朋友亚尔潘·齐格林和他的“小伙子们”。这些仆人看上去灰扑扑的,着装统一,毫无特色,而且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这一点在亚尔潘和他的“小伙子们”身上根本看不到。

她们走进银行。魔法灵药的效力仍未褪去,因此叶妮芙的外貌立刻引起了轰动。又一群矮人匆忙赶来,向她鞠躬致敬,奉承地表示欢迎,表示自己乐意效劳。直到一个衣着奢华的白胡子胖矮人出现,骚动才算平息下去。

“我亲爱的叶妮芙!”矮人用洪亮的嗓音吼道。他肌肉发达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叮当作响的金链子,比白胡须还要长上许多。“真是个惊喜!真让我荣幸!请到我办公室来。你们这群家伙都别傻站着,回去干活儿,算你们的账去。威弗里,送瓶‘纽夫堡’去我的办公室。哪一年的?……你知道我要哪一年的。快点儿,现在就去!这边,这边,叶妮芙,能见到你真让我高兴。你看上去……哦,该死,简直美到令人窒息!”

“你也一样,”女术士笑道,“你保养得很好,吉安卡迪。”

“那是自然。这是我的办公室,请进。不,不,你先请。这是规矩,你明白的,叶妮芙。”

办公室有些昏暗,但凉爽宜人,气味跟希瑞记忆里抄写员雅尔的塔楼一般无二——墨水和羊皮纸的味道,还有覆盖在橡木家具、织锦和旧书上的灰尘气息。

“请坐吧。”银行家为叶妮芙拉开桌边那张沉重的扶手椅,好奇地瞥了眼希瑞。

“唔……”

“给她拿本书,莫尔纳。”女术士察觉到他的目光,满不在乎地说,“她很喜欢书。她会坐在桌子那头,绝不打扰我们。是不是啊,希瑞?”

希瑞懒得回答。

“唔唔,书。”矮人热切地说着,走向一个满是抽屉的储物箱,“看看我们都有什么?哦,账簿……不,这不行。关税和港务费……也不行。贷款与赔偿金?不行。咦,这书怎么在这儿?天知道……不过应该可以。给你,小姐。”

这本书叫《生物论》 ,十分古旧且破破烂烂。希瑞小心翼翼地打开封面,翻了几页,很快就有了兴趣,因为其中提到许多不可思议的怪物和野兽,还有各式各样的插图。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努力一心二用,在看书的同时偷听女术士和矮人的谈话。

“莫尔纳,有我的信吗?”

“没有。”银行家给叶妮芙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酒,“没有新到的信。一个月前,我把最后那几封用老办法送出去了。”

“我收到了,谢谢。有没有别人对我的信感兴趣?”

“这儿倒没有。”吉安卡迪·莫尔纳笑道,“不过亲爱的,你的怀疑并非毫无依据。维瓦尔第银行那边私下告诉我说,有人数次企图追踪那些信的去向。他们在温格堡的支行也有报告,说有人想追踪你所有私人账户的资金流动。他们发现有个员工行为不轨。”

矮人停下话头,浓眉下的双眼看向女术士。希瑞竖起耳朵。叶妮芙一言不发,手里把玩着那颗星形黑曜石。

“维瓦尔第银行没能深入调查。”银行家压低声音说道,“也许是不能,也许是不愿。那个被收买的职员醉酒掉进水沟淹死了。一场不幸的意外。真可惜。太快了,也太草率……”

“现在惋惜也没用了。”女术士撇撇嘴,“我知道谁对我的信和账户感兴趣。至于维瓦尔第那边,就算他们调查也发现不了什么。”

“既然你也这么说……”吉安卡迪拨弄自己的大胡子,“你要去仙尼德岛吗,叶妮芙?参加巫师集会?”

“没错。”

“为了决定世界的命运?”

“别这么夸张。”

“现在可是谣言四起啊。”矮人冷冷地说,“而且事态横生。”

“说说看,只要不是什么秘密。”

“从去年开始,”吉安卡迪摸着胡子说,“税收政策就出现了怪异的波动……我知道你对这个不感兴趣……”

“继续。”

“人头税、冬营税 ,这些由军方直接征收的税费都增加了一倍。每个商人和企业家还要向王家金库缴纳‘格罗特什一税’。这是全新的税种:每收入一枚诺布尔,就要上缴一枚格罗特 。除此以外,矮人、侏儒、精灵、半身人的人头税和烟囱税进一步增加。如果他们从事贸易生产,还要强征‘非人种族捐税’,每一百格罗特的收入就要收取十枚。这一来,我有百分之六十的收入要上缴给王家。我的银行,包括所有支行,每年要向四大王国缴税六百马克。这么说吧,这个数字相当于一位富有的公侯为其名下所有地产缴纳税款的三倍。”

“人类不用给军队多缴捐税吗?”

“不用。他们只缴冬营税和人头税。”

“也就是说,”女术士点点头,“军队与松鼠党开战的费用,全由矮人和其他非人种族买单。这事在我意料之中。但税收跟仙尼德岛集会有什么关系?”

“你们每次集会过后,总会有事发生。”银行家低声道,“每次都是。这次我希望情况能反过来。我希望你们的集会能阻止某些事。举例来说,如果物价上涨能停止的话,我会非常高兴。”

“说详细点。”

矮人靠向椅背,十指交扣在胡须遮盖的肚皮上。

“我在这行干了很多年,”他说,“足够让我把特定的物价波动和特定的事件联系起来。最近宝石价格在急速上涨,因为市场需求量变大了。”

“为了避免汇率和货币价值波动,你们平时不都用现金兑换宝石吗?”

“是这样没错。宝石还有一项优势。一袋钻石只有几盎司重,可以放进口袋,价值大概相当于五十马克。同等的钱币却重达二十五磅,要用中等大小的口袋才装得下。虽然价值相同,揣一小袋宝石可比扛一大袋金币容易得多,逃跑时也更快,还能空出两只手。千万不要小看这一点。必要的话,你可以一手搂着老婆,另一只手打人。”

希瑞轻轻哼了一声。叶妮芙立刻狠狠瞪她一眼,叫她安静。

“也就是说,”叶妮芙抬起头,“某人正准备逃跑。我想知道他们要逃去哪儿?”

“最可能是去遥远的北方。亨佛斯、柯维尔和波维斯。首先因为远,其次因为那都是中立国家,而且跟尼弗迦德关系良好。”

“我懂了。”女术士的嘴角浮出一丝坏笑,“你把腰包里的钱换成宝石,打算带上老婆逃去北方……会不会早了点?哦,别介意。告诉我吧:还有什么涨价了?”

“船。”

“什么?”

“船。”矮人笑着重复道,“海岸地区所有船工都忙着造船,是弗尔泰斯特王的军需官下的订单。他们出手大方,新订单不断增加。如果你有闲钱的话,叶妮芙,拿去投资造船业吧。那可是座金矿。你完全可以用树皮和芦苇造船,再以上等松木帆船的价格卖给军方,获利跟军需官平分……”

“别开玩笑了,吉安卡迪。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船都被送往南方。”银行家看着天花板,漫不经心地说,“送去索登和布鲁格,送去雅鲁加河。但我听说,这可不是用来捕鱼的。船被藏进东岸的森林。听说军队正用大量时间操练登船与登陆,当然眼下还只是操练而已。”

“啊哈。”叶妮芙咬住嘴唇,“为什么选在那儿?雅鲁加河可是在南边。”

“军队的担心不无道理。”矮人瞥了眼希瑞,低声说道,“如果恩希尔·瓦·恩瑞斯皇帝听说战船下水,肯定不会大喜过望。有些人相信他会大发雷霆,因此试航最好尽可能远离尼弗迦德边境……见鬼,至少等到收获季结束嘛。要是庄稼收割完毕,我就能松口气了。可惜啊,如果真有事发生,肯定会在收获季之前。”

“谷物入仓之前。”叶妮芙缓缓地说。

“没错。光是残株可没法让马吃饱,粮草充足的要塞也能抵挡更长时间的围攻。今年气候宜人,收成会很好……没错,气候好得出奇。阳光炽热,雨水充沛……而雅鲁加河在多尔·安格拉部分的水位很浅,无论哪边都能轻松渡河。”

“为什么是多尔·安格拉?”

“我希望,”银行家捋捋胡须,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女术士,“我希望能信任你。”

“你永远都可以信任我,吉安卡迪。一如既往。”

“为什么是多尔·安格拉?”矮人缓缓说道,“因为莱里亚和亚甸啊,他们同泰莫利亚是军事同盟关系。弗尔泰斯特出钱造那么多船,总不可能全留给自己用,对吧?”

“嗯,”女术士缓缓说道,“我想也不是。多谢你提供的信息,莫尔纳。谁知道呢,也许你说得对。也许在集会中,我们能想出改变世界和人类命运的方法。”

“别忘了矮人,”吉安卡迪哼了一声,“还有他们的银行。”

“尽量不忘。既然说到这个……”

“我洗耳恭听。”

“我有些开销要解决,莫尔纳。但如果我动用在维瓦尔第银行的账户,恐怕又会有人淹死,所以……”

“叶妮芙,”矮人打断她,“你在我这儿想贷多少都没问题。温格堡大屠杀过去很久了,也许你都忘了,但我永远不会。吉安卡迪家族无人遗忘。你要多少?”

“一千五百泰莫利亚奥伦,转账到锡安凡尼利银行在艾尔兰德的支行,收款方是梅里泰莉神殿。”

“交给我吧。这么转账很精明,给神殿捐款不用收税。还有呢?”

“艾瑞图萨学院每年收多少学费?”

希瑞侧耳聆听。

“一千两百诺维格瑞克朗。”吉安卡迪说,“还要加上学杂费:每名新生大概两百克朗。”

“涨得真够狠的。”

“所有东西都在涨价。好在他们不再刁难学生了,她们在艾瑞图萨过得就像女王,而且半个城市都靠她们过活——裁缝、鞋匠、糖果商、日杂商……”

“我知道。汇两千克朗到学院户头,匿名,附带一条口信,就说是新生的注册费和当年的学费。”

矮人放下羽毛笔,看看希瑞,露出会心的微笑。希瑞假装专心阅读,同时竖起了耳朵。

“叶妮芙,就这些了?”

“再给我三百诺维格瑞克朗,要现金。为了仙尼德岛的集会,我至少需要三套衣裙。”

“要现金干吗?我给你开张五百克朗的汇票。进口衣料最近也在疯涨,你又不穿羊毛和亚麻。如果你还需要别的——不管是你,还是艾瑞图萨的准新生——我的店铺和仓库都随时恭候。”

“谢谢。你看几成利息比较合适?”

“利息?”矮人抬起头,“你的利息早就预付给吉安卡迪家族了,叶妮芙。就在温格堡。这事别再提了。”

“我不喜欢欠账,莫尔纳。”

“我也一样。但我是商人,矮人里的生意人。我知道什么是义务,也知道它的价值。所以重复一遍:这事别再提了。你的要求,我一定办到,包括你还没提出的要求。”

叶妮芙扬起一边眉毛。

“一位被我视作家人的猎魔人,”吉安卡迪笑道,“最近去了多里安城。我听说他欠一个放债人一百克朗。而那个放债人恰好在我手下干活。我会取消他的债务,叶妮芙。”

女术士瞥了眼希瑞,面露苦相。

“莫尔纳,”她冷冷地道,“别做多余的事。恐怕他早就不在乎我了,可如果听说债务取消,他肯定会恨我入骨。你也了解他,不是吗?他那么在乎荣誉。他去多里安是多久以前的事?”

“差不多十天前。然后有人在小沼地见到他。听说他从那儿去了希伦顿,有几个农夫委托他干活。跟往常一样,要他杀什么怪物……”

“跟往常一样,他们会付他花生当酬劳。”叶妮芙的语气略微变了变,“跟往常一样,这些还不够他的医药费。一切照旧。莫尔纳,如果你真想为我做点什么,试试这个:联系一下希伦顿的农夫,提高报酬,让他活得下去。”

“一切照旧。”吉安卡迪哼了一声,“如果哪天他发现真相呢?”

叶妮芙盯着希瑞,后者也看向这边,懒得再假装对《生物论》很感兴趣。

“他会从谁那儿……”她喃喃道,“发现真相呢?”

希瑞垂下目光。矮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摸摸胡须。

“去仙尼德岛之前,你要不要去一趟希伦顿?当然了,我是说碰巧路过?”

“不。”女术士转过头,“我不会去的。换个话题吧,莫尔纳。”

吉安卡迪再次摸摸胡须,看向希瑞。女孩垂下头,咳嗽一声,在椅子里扭扭身子。

“可不是嘛,”他说,“是该换个话题了。但这孩子显然厌倦了书本,也厌倦了我们的谈话。只怕换个话题会让她更心烦:世界的命运、矮人的命运,以及他们银行的命运。对一个女孩、一个艾瑞图萨未来的毕业生来说,这些东西太无聊了……让她舒展舒展翅膀吧,叶妮芙。让她去城里转转……”

“哦,太好啦!”希瑞大喊道。

女术士露出恼怒的神色,正要开口反驳,突然却改了主意。虽然不太肯定,但希瑞觉得,正是矮人银行家说话时的眼色影响了叶妮芙的决定。

“让她领略一下古城苟斯·维伦的奇妙景观。”吉安卡迪露出欢快的笑容,“去艾瑞图萨之前,她理应享受一下自由的时光。我们也可以继续讨论……唔……关于某人本质的话题。不,我不是叫她独自一人,虽然这座城市很安全。我会为她安排一位同伴兼护卫。我的年轻雇员之一……”

“请原谅,莫尔纳。”叶妮芙不理他的笑容,“我觉得,在这种时候,即便是治安良好的城市,矮人的出现也会……”

“我没打算找个矮人。”吉安卡迪愤愤地说,“我说的雇员是位可敬的商人的儿子,是如假包换的人类——请原谅我的用词。你以为我只雇用矮人吗?嘿,威弗里!把法比奥叫来,动作快!”

“希瑞,”女术士走到她身边,略弯下腰,“别做出可笑的举动,别让我蒙羞。还有,记得安静,明白吗?答应我,你会注意自己的言辞举止。别光点头。说出口才叫承诺。”

“我答应你,叶妮芙女士。”

“时时留意太阳的位置。正午就回来。必须准时。如果……不,我觉得不会有人认出你,但要是发现有人观察你时太过仔细……”

女术士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块绘有符文、打磨成沙漏形状的绿玉髓。

“放进口袋,别弄丢了。万一出现突发事件……还记得咒语怎么念吧?不过要谨慎使用:护身符启动时会发出强大的魔力,启用期间魔力也会持续传出。如果附近有人能感知到魔法,你不但无法藏身,反而会更显眼。哦,再带上这个……如果你想买点什么的话。”

“谢谢您,女士。”希瑞把护身符和钱塞进口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冲进办公室的男孩。他的脸上长着雀斑,栗色卷发搭在灰色职员制服的高领上。

“这位是法比奥·塞克斯。”吉安卡迪介绍说。男孩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法比奥,这位是叶妮芙女士,我们的贵宾和重要客户。这位受她监护的年轻女士想游览我们的城市,你要陪着她,作她的向导和护卫。”

男孩又鞠一躬,这次是对希瑞。

“希瑞,”叶妮芙冷冷地说,“请你站起来。”

希瑞有些吃惊地站起身,因为她懂得相关的礼节,知道自己没必要起身。但她很快理解了叶妮芙的用意。那个职员看起来跟希瑞同龄,但比希瑞还要矮上一头。

“莫尔纳,”女术士说,“你到底要谁照顾谁?就不能找个高大些的雇员吗?”

男孩涨红了脸,质询地看向他的上司。吉安卡迪认可地点点头。男孩又鞠了一躬。

“尊贵的女士,”他讲话流利,充满自信,“我也许个子不高,但您可以信任我。我非常了解城区、郊区及周边地区的情况。我会尽我所能照看好这位年轻女士。如果我——小法比奥·塞克斯,法比奥·塞克斯之子——尽我所能做事的话,就算……很多年长的男孩也没法与我相提并论。”

叶妮芙看了他一会儿,转身面对银行家。

“祝贺你,莫尔纳,”她说,“你很会挑选雇员。你将来一定会感激这位年轻职员的。没错,是金子总会发光。希瑞,我就把你放心地交给法比奥之子法比奥了,因为他是个认真可靠的男人。”

男孩的脸一下子红到头发根。希瑞觉得自己也脸红了。

“法比奥,”矮人打开一个小箱子,叮当作响地翻找起来,“这儿有半个诺布尔和三枚——两枚——五格罗特 。如果年轻女士有什么需要,你尽管用。如果不需要,你就还回来。很好,你们可以走了。”

“正午回来,希瑞。”叶妮芙提醒她,“一刻也不准迟。”

“记住了。我记住了。”

“我叫法比奥。”他们跑下楼梯,来到繁忙的街道上时,男孩说,“你叫希瑞,对吧?”

“对。”

“希瑞,你想看苟斯·维伦的什么地方?主干道?金匠巷?海港?还是集市广场?”

“全部。”

“唔……”男孩认真思考了一下,“可我们正午前就得回来……可以去一下集市广场,今天正好是赶集日:你能看到海一样多的奇妙物件!但首先,我们去爬城墙吧,那儿能看清整个海湾和著名的仙尼德岛。听起来如何?”

“那就走吧。”

街道上充斥着车轮的滚动声、牛马沉重的蹄声,还有制桶工滚桶的声音,所有人都在忙碌,喧嚣让希瑞有些不知所措。她笨拙地离开木制的步道,踩进深及脚踝的烂泥和垃圾。法比奥想拉她的胳膊,但被她抽开了手。

“我不用别人扶!”

“唔……当然。继续走吧。我们正在主干道上。它叫卡多大街,跟两道城门相连——主城门和海港门。走那边可以到市政厅。看到那座有黄金风向标的塔楼没?还有那边,挂着五颜六色的招牌,那是一间名叫‘宽衣解带’的旅店。不过我们,呃……不会去那儿。我们走这边,从蜿蜒街的鱼市抄近道过去。”

他们转进一条窄街,来到被房屋环绕的一个小型广场。这里到处都是货摊和大小各异的桶子,全都散发出强烈的鱼腥味。这个市场繁忙喧闹,摊主和顾客奋力抬高嗓门,好盖过头顶海鸥的鸣叫。墙角趴着几只猫,装出对鱼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

“你的监护人,”穿行于货摊之间,法比奥突然开口,“真的很严格。”

“我知道。”

“她不是你的直系亲属,对吧?一眼就能看出来。”

“是吗?怎么看出来的?”

“她太漂亮了。”法比奥用年轻人特有的方式做出回答,漫不经心但率直到残忍。希瑞猛地扭过头,但没等她还以颜色,比如对法比奥的雀斑或身高做出尖刻的评论,男孩就拉着她穿过手推车、桶子和货摊,一路上还向她介绍:广场上方的棱堡叫盗贼棱堡,建造它的石料取自海床,棱堡下方生长的植物叫车前草。

“你真安静,希瑞。”他突然说。

“我?”希瑞装出震惊的神色,“才没有!我在专心听你说话。很有趣,不是吗?但我想问……”

“说吧。”

“这儿离……离艾瑞图萨城远吗?”

“一点也不远。艾瑞图萨也不是城市。等我们爬上城墙,我指给你看。瞧,那儿就是上去的台阶。”

城墙很高,台阶很陡,法比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这不奇怪,因为他一路就没有停过嘴。希瑞也因此知道,环绕苟斯·维伦的城墙是新近筑造的,比城市本身新得多,而这古城则是许久以前由精灵建造的。她还发现,城墙足有三十五尺高,是用粗凿石料和未经烧制的砖块砌成的所谓“空心城墙”,这种构造最适合抵御攻城槌的撞击。

爬上城墙,清新的海风扑面而来。受够了城中污浊沉重的空气,希瑞欢快地呼吸起来。她用双肘拄着城垛,俯视着被各色船帆点缀的海港。

“法比奥,那是什么?那座山!”

“那就是仙尼德岛。”

仙尼德岛似乎并不远,但它一点也不像岛屿,更像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底座则是立在海床上的巨型石柱。金字塔周围环绕着螺旋扭结的道路,还有之字形的台阶与阶地。阶地上遍布果园和花园,绿意盎然,仿佛燕巢般紧贴石面的绿地中间还耸立着白色的高塔,以及一片回廊拱绕的建筑物的华丽圆顶。那些建筑完全不像由石头砌成,更像直接在岩坡上凿刻出来的。

“都是精灵建造的,”法比奥解释说,“据说他们借助了魔法。但在所有人印象中,仙尼德岛一直属于巫师。你看那儿,小岛最高点附近,那些闪亮的穹顶就是加斯唐宫。几天后,那儿将召开巫师大会。你再看最高处,那座有城垛的塔叫托尔·劳拉,海鸥之塔……”

“能走陆路上岛吗?看起来它离陆地很近。”

“哦,可以。海湾和岛之间有座桥,不过被树挡住了,从这儿看不着。看到山脚下那些红色屋顶没?那是洛夏宫,桥就通到那儿。你得先穿过洛夏宫,然后沿路走到上层阶地……”

“那些可爱的回廊和小桥呢?还有花园?它们是怎么附着在岩石表面的?……那座宫殿叫什么?”

“艾瑞图萨,你刚刚还问来着。那就是专为年轻女术士开办的著名学院。”

“哦,”希瑞说着,舔舔嘴唇,“就是那儿啊……法比奥?”

“嗯。”

“你见过去那儿上学的年轻女术士吗?我是说,艾瑞图萨学院?”

男孩看着她,显然很吃惊。

“没,从来没有!没人见过!她们不能离岛,不能进城,外人也进不了学院。就算市长和治安官有事要找女术士,他们也只能到洛夏宫。洛夏宫在阶地最底层。”

“跟我想的一样。”希瑞点点头,看着艾瑞图萨闪闪发光的屋顶,“那儿才不是什么学院,是监狱,是建在岛上,建在石头和悬崖上的监狱。它是个监狱,就这么简单。”

“我想也是。”思索片刻后,法比奥承认,“从那儿出来是挺难的……但也不对,在岛上跟在监狱不一样。毕竟学生都是女孩,她们需要保护……”

“为什么?”

“呃……”男孩一时语塞,“我是说,你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

“哦……我觉得……你想啊,希瑞,没有人强行把她们关进学院。她们肯定是自愿留下的……”

“那是自然。”希瑞露出淘气的微笑,“只要愿意,她们就可以留在那所监狱;如果不愿意,她们当然不会允许自己被关在那儿。这没什么可说的。你只需选择正确的逃跑时机,但必须在进去之前,因为一旦上岛,一切就太迟了……”

“什么?逃跑?她们能跑到哪儿……”

“她们,”她打断他,“也许确实没地方可去,那些可怜鬼。法比奥?有个叫……希伦顿的城市在哪儿?”

男孩惊讶地看着她。

“希伦顿不是城市,”他说,“而是一座大型农庄。那儿的果园和菜园为附近所有城镇提供蔬菜水果。那里还有鱼塘,养鲤鱼和别的鱼。”

“这儿离希伦顿有多远?该走哪条路?指给我看。”

“你问这个干吗?”

“拜托,指给我看就好。”

“看到那条向西的路没?有很多货车那条?它就到希伦顿,大概十五里,全程穿过森林。”

“十五里。”希瑞重复一遍,“如果有匹好马,不算远……谢谢,法比奥。”

“谢我做什么?”

“别介意。带我去集市广场吧,你答应过的。”

“走吧。”

希瑞从没见过像苟斯·维伦集市广场这样又拥挤又吵闹的地方。与之相比,他们早先经过的鱼市简直像神殿一样安静。它大得惊人,又挤得惊人。希瑞本以为只能离远了看看,压根不可能进去,法比奥却拉着她勇敢地挤进人群。希瑞立刻感到一阵头晕。

商贩在大吼,顾客吼得更凶,迷路的孩子哭号不停。牛的哞哞声,羊的咩咩声,家禽的咯咯和呱呱声搅成一团。矮人工匠专心致志地敲打金属板,一有工夫停下喝口小酒,嘴里就开始骂骂咧咧。广场角落传来长笛、小提琴和扬琴的乐声,显然是有吟游诗人和乐师在演奏。更夸张的是,人群里有人不停吹着号角,但那家伙明显不是什么乐师。

为了躲开尖叫着从旁经过的猪,希瑞踢到一笼子小鸡,差点被绊倒。片刻之后,她被路人推了一把,踩到个柔软的东西,后者喵的一声惨叫,吓得她后退一步,结果差点被一头又高又臭、长相骇人的可恶畜牲踩伤。那畜牲扭着毛发蓬松的侧腹,把周围人尽数挤开。

“那是什么东西?”她哼哼一声,拼命站稳身子,“法比奥?”

“骆驼。别害怕。”

“我才不怕!一点都不!”

希瑞好奇地四下打量。她看到几个半身人,正在众人围观之下用山羊皮制作华丽的酒囊。两个半精灵摆出货摊,那些漂亮的玩偶让她爱不释手。她看到用孔雀石和碧玉制作的器具,贩售者却是个粗鲁阴沉的侏儒。她用专业眼光兴致勃勃地审视着铁匠打造的刀剑。她看着女孩们编织柳条筐,心里断定没有比劳作更可怕的事了。

号角声终于停了。估计那家伙被人杀了。

“味道好香,是什么?”

“甜甜圈。”法比奥摸摸口袋,“来一个?”

“来两个。”

小贩递给他们三个甜甜圈,收下一枚五格罗特,找零四枚铜币,又把其中一枚掰成两半,收了一半回去。希瑞在人群中拼命站稳,一边狼吞虎咽第一个甜甜圈,一边看着小贩掰开铜币。

“有句俗话,”她开始吃第二个,“叫‘半个铜板都不值’,是不是这么来的?”

“没错。”法比奥几口吃完他的甜甜圈,回答道,“再没有比格罗特面值更小的钱了。你家那边没人用过半格罗特吗?”

“没有。”希瑞舔舔手指,“我家那边用杜卡特金币。掰铜币真是太蠢了,而且毫无意义。”

“为什么?”

“因为我还想吃一个。”

塞满李子酱的甜甜圈就像最神奇的炼金灵药,让希瑞的心情由阴转晴,热闹的广场不再令她害怕,她甚至开始喜欢这里了。现在不是法比奥拖着希瑞,而是希瑞拉着法比奥朝最拥挤的地方走。那儿有个人,站在木桶堆成的临时讲台上,正对人群发言。发言者的身材用“臃肿”形容还嫌不够。看到那剃光的脑袋和棕灰色的长袍,希瑞认定他是个游方教士。她以前见过这类人——他们时不时便会造访艾尔兰德的梅里泰莉神殿。女祭司南尼克对他们的称呼永远都是“狂热的蠢货”。

“世上只有一种律法!”矮胖的僧侣咆哮道,“神圣律法!整个世界都要服从这种律法,大地上居住的所有生命都一样!咒语和魔法皆违反神圣律法!所有巫师注定都要灭亡,神谴之日已近,天空将会降下火雨,摧毁他们邪恶的小岛!洛夏、艾瑞图萨和加斯唐宫将会倒塌,连同聚集其中策划阴谋的异教徒一起!高墙将会倾塌……”

“然后我们就得重建该死的墙壁。”希瑞身边的砌砖匠嘀咕道。他的罩衫上沾着不少石灰。

“我要奉劝善良又虔诚的诸位,”教士继续喊道,“别相信巫师,也别向他们求教或求助!别被他们漂亮的外表和出色的口才蒙骗,因为说实话,巫师就像粉刷过的坟墓,外表美丽,内里却只有腐肉和枯骨!”

“瞧他唾沫横飞的熊样!”一个挎着一篮胡萝卜的年轻女人评论道,“他跟巫师这么不对付,肯定是看人家眼红了。”

“那是当然。”砌砖匠附和道,“瞧他那长相,脑袋跟鸡蛋似的,肚皮都快垂到膝盖了。巫师们却很英俊,不会发福也不会秃头……至于女术士,哦,她们那么美……”

“因为他们把灵魂卖给魔鬼,换来了美貌!”一个腰带上别着制鞋锤的矮小男人喊道。

“你这蠢鞋匠!要不是艾瑞图萨的女士们,你早就去要饭了!多亏她们,你才能吃饱饭!”

法比奥拉着希瑞的袖子,又一次返回人群,这次他们来到广场中央。他们听到敲鼓声,还有要求众人安静的叫喊。虽然人群全然没有安静的意思,木头平台上的公告员却一点儿也不在意。他有副训练有素的大嗓门,而且懂得如何运用。

“告知你们身边的人,”他大声说着,摊开一卷羊皮纸,“半身人雨果·安斯巴赫已被通缉,他曾为‘松鼠党’那些邪恶精灵提供住处和饮食。还有贾斯汀·英格瓦,矮人铁匠,曾为那些恶徒打造箭头。市长宣布,通缉此二人,务必将他们捉拿归案。谁能抓到他们,赏金五十克朗。谁敢给他们提供食物或庇护,将被视为共犯,遭受同样的惩罚。若他们在哪个村庄被捕,所有村民都将缴纳罚金……”

“谁会给半身人提供庇护?”人群里有人大喊,“应该去农场把他们全抓起来,把非人种族统统关进地牢!”

“他们该去的不是地牢,而是绞架!”

公告员又朗读了几条市长和市议会颁布的公告,希瑞没了兴趣,正要离开人群时,突然感觉有人在摸她屁股。这显然不是什么意外,因为那只手既无耻又老练。

拥挤的人群本该让她无法转身,但在凯尔·莫罕,希瑞早就学会了如何在狭窄场所活动。尽管引起了不小的躁动,她还是成功转过了身。那个光头年轻教士站在她身后,脸上挂着无耻的微笑。“怎么?”那笑容似在说,“你想怎样?你只能涨红脸并就此作罢,不是吗?”

显然,教士没跟叶妮芙的学生打过交道。

“管好你的爪子,死秃子!”希瑞气得脸色发白,“摸你自己的屁股去,你这……你这粉刷过的坟墓!”

趁那教士被人群挤着没法动弹,希瑞本想踢他一脚,但法比奥阻止了她,拉着她匆匆远离教士和事发现场。见她气得浑身发抖,他递过几块撒着白砂糖的油煎饼。希瑞立刻冷静下来,把刚才的事抛到了脑后。他们站在一个货摊旁边,这个位置可以看到一座配有颈手枷的绞刑台,只是没有犯人。绞刑台装饰着花环,一群吟游诗人正在上面表演,他们打扮得五颜六色,活像一群鹦鹉,正起劲儿地拉着小提琴,吹奏长笛和风笛。一个黑发年轻女子身穿金属片装饰的背心,又唱又跳,摇着手鼓,用小巧的便鞋踩着节拍。

路边女巫赤着双脚,

毒蛇一咬大事不妙,

蛇儿小命白白送掉,

女巫依然活蹦乱跳。

聚在绞刑台前的人群放声大笑,还和着节奏拍起双手。卖油煎饼的小贩又往锅里丢了几块面饼。法比奥舔舔手指,拉着希瑞的袖子走开了。

广场上的货摊多到数不清,到处都是美味的食物。他们各吃了一个奶油面包,又分吃了一条熏鳗鱼,接下来是一种奇怪的食物——先在油里炸,又用铁钎串起。然后他们停在几桶泡甘蓝前,假装要买很多、所以得先行品尝的样子。他们吃了个够,却什么都没买,气得摊主骂他们是“一对儿小杂种”。

继续往前走,法比奥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小篮香梨。希瑞抬头看看天,断定正午还没到。

“法比奥?墙边那些帐篷和棚屋是干什么的?”

“杂耍表演。想看吗?”

“想。”

第一个帐篷前聚了很多人,他们正激动地走来走去。帐篷里传来长笛声。

“黑皮肤的莱拉……”希瑞努力分辨帐篷上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会在舞蹈中揭示身体的全部秘密……什么乱七八糟的!能有什么秘密……”

“好啦,走吧。”法比奥的脸略微发红,连忙催促她往前走,“啊,你瞧,这边更有趣。有个占卜师能替人算命。我还有两枚格罗特。应该够……”

“别浪费钱。”希瑞不屑地说,“什么预言能值两枚格罗特?想预知未来,你得先成为女先知。预知是了不起的天赋。一百个女术士里,拥有预知能力的不超过一个……”

“有个占卜师预言说,”男孩插嘴道,“我大姐会结婚,这事果然成了。别做鬼脸,希瑞。来吧,我们去算算命……”

“我不想结婚,也不想算命。天这么热,帐篷里又全是焚香味,我才不要进去。你想去就自己去吧,我在外面等。我只是不明白你干吗想听预言。你想知道什么?”

“呃……”法比奥有点语无伦次,“我主要想知道……能不能去旅行。我想旅行。我想看看整个世界……”

他会的,希瑞心想,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会乘巨大的白帆船远航……前往无人造访的王国……法比奥·塞克斯,探险家。他会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一处海角,那是一块至今尚未得名的大陆的最远端。他会结婚,养育一儿三女。到了五十四岁,他会死在异乡,远离家园与所爱之人……死于某种至今尚未得名的疾病……

“希瑞!你怎么了?”

她揉揉脸,感觉自己像在水中穿行,正从深邃冰冷的湖底浮向水面。

“我没事……”她嘟囔一句,扫视四周,意识也恢复了清醒,“有点头晕……因为天太热,还有帐篷里飘出来的焚香味……”

“我看是因为泡甘蓝吧。”法比奥严肃地说,“我们不该吃那么多。我的肚子也不太舒服。”

“我没事!”希瑞大声说道,用力抬起头。她真的感觉好些了,刚刚浮现于脑海的念头如消散的旋风,无迹可寻。“走吧,法比奥。我们走。”

“想吃梨吗?”

“当然想。”

一群十来岁的孩子正用陀螺游戏赌钱。陀螺顶端密密地缠上一条细绳,玩家要用灵巧的手法拽动绳子——效果跟甩鞭子一样——让陀螺旋转,并沿白垩笔画出的圆形路径前进。说到转陀螺,大多数史凯利格群岛的男孩,加上梅里泰莉神殿全部的见习女祭司,都不是希瑞的对手。她正考虑要不要加入游戏,叫那些男孩把钱和打着补丁的裤子都输个精光时,一阵响亮的喝彩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在帐篷和棚屋尽头,有个外观奇特的半圆形围场,夹在城墙和几段石头台阶中间。六尺长的木杆撑起几块帆布充当“围墙”,其中两根木杆间有个入口,一个穿短上衣、条纹长裤和水手靴的高大麻脸男人挡在那里。一小群人在他身前转悠,有人把几枚铜币丢进麻脸男人手中,然后消失在帆布后。麻脸男人把钱丢进一只大口袋。他摇晃钱袋,用沙哑的嗓音吆喝着。

“瞧一瞧看一看欸!来这边!你会亲眼看到神明最可怕的造物!无与伦比的恐怖!活生生的石化蜥蜴,来自泽瑞坎沙漠的恶毒怪物,魔鬼的化身,贪婪的食人猛兽!诸位,那可是你们见所未见的怪物,才捕获不久,用小艇从海外运来。亲眼见识一下恶毒的石化蜥蜴吧,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过这村没这店!最后一次机会!只要区区十五格罗特,就能进去观赏!带小孩的女人只收十格罗特!”

“哈!”希瑞挥手赶走几只围着梨子转悠的黄蜂,“石化蜥蜴?还是活的?一定要看看。我只在书上见过。来吧,法比奥。”

“我身上没钱了……”

“我有。我帮你付。来吧,我们进去。”

“这些可不够。”麻脸男人看着掌中的四枚五格罗特,“每人十五格罗特。只有女人带小孩才有优惠。”

“他,”希瑞用梨子指指法比奥,“就是小孩。我是女人。”

“抱孩子的女人才行!”麻脸男人咆哮道,“快点儿,再给我十格罗特,你这小鬼头,不然就滚,别挡着后面人。抓紧时间,伙计们!只剩三个空位了!”

帆布围场内部,众人在舞台周围聚成一圈。舞台用木板搭成,上面放个木头笼子,笼子上盖着毛毯。最后几名观众入场后,麻脸男人跳上舞台,抓起一根长木杆,挑起毯子,混合了动物内脏与爬行动物体味的恶臭顿时扑面而来。观众们抱怨着后退几步。

“诸位,你们的做法很明智。”麻脸男人说,“别太靠近,它非常危险!”

狭小的笼子里躺着一只硕大的蜥蜴,全身覆盖着奇形怪状的黑色鳞片,身体蜷成一个球。麻脸男人用木杆敲敲笼子,那只爬行动物扭动起来,鳞片擦过笼子的木条。它伸长脖子,发出刺耳的嘶鸣,露出满嘴锐利的白牙,与其口部周围的漆黑鳞片形成鲜明的对比。观众的吸气声清晰可闻。有个女人——看穿着像是个货摊主——臂弯里的蓬毛小狗尖声吠叫。

“仔细看好,诸位。”麻脸男人叫道,“这样的怪物不在我们城市周围栖息,你们应当庆幸!这头可怕的石化蜥蜴来自遥远的泽瑞坎!别再靠近了,虽然它关在笼子里,吐息却能叫人中毒!”

希瑞和法比奥终于挤进围观的人群。

“石化蜥蜴是全世界最毒的野兽!”舞台上的麻脸男人手拄木杆,像个手持长戟的卫兵,“石化蜥蜴乃爬虫之王!如果它们再多一些,整个世界就会被破坏殆尽!幸好这种怪物极其罕见:只有小公鸡生下的蛋里才能孵出。诸位也清楚,不是每只小公鸡都能下蛋,只有把自己当成母鸡,朝别的公鸡噘起屁股的家伙才有机会。”

听到这句精彩——还有点低级——的笑话,观众们哄堂大笑。唯一没笑的人是希瑞,她始终盯着那头怪物。喧闹声让它烦躁地扭动身体,用力撞击笼身,用牙齿啃咬木条,甚至企图在狭小的笼子里伸展翅膀。

“那颗小公鸡下的蛋,”麻脸男人续道,“还得由一百零一条毒蛇孵化!等石化蜥蜴破壳而出时……”

“那不是石化蜥蜴。”希瑞嚼着香梨说。麻脸男人斜眼看了看她。

“……等石化蜥蜴破壳而出时,”他续道,“它会吞掉巢里每一条蛇,吸取它们的毒液,却不受任何伤害。它会变得浑身剧毒,不光牙齿和利爪,连吐息都能杀人!如果一个马上骑士用长枪刺中石化蜥蜴,毒素会沿枪杆而上,当场杀死骑手和坐骑!”

“这真是最假的谎话。”希瑞吐出果核,大声说道。

“这是最真的事实!”麻脸男人抗议道,“它会杀死他们,杀死坐骑和骑手!”

“是啊是啊!”

“安静,小姐!”抱狗的女摊主喊道,“别插嘴!我们只想观赏和聆听!”

“希瑞,别说了。”法比奥小声说道,用手肘捅捅她。希瑞朝他哼了一声,又从篮子里抓过一只梨。

“所有动物,”麻脸男人抬高嗓门,盖过观众们渐渐频繁的低语,“听到石化蜥蜴的嘶叫,都会立刻逃之夭夭。所有动物,就算是龙——我在胡说什么?——就算鳄鱼也怕石化蜥蜴。至于鳄鱼有多可怕,见过的人都知道。唯一不怕石化蜥蜴的动物是貂。貂看到石化蜥蜴出现在野外,会全速跑进森林,寻找只有它知道的一种草药,然后吃下去。这一来,它就不怕石化蜥蜴的剧毒,还能将其啃咬至死……”

希瑞轻蔑地大笑几声,发出长长的、带着侮辱意味的噪音。

“嘿,那位万事通小姐!”麻脸男人大吼道,“如果不想听,你可以立刻走人!没人逼你听,也没人强迫你看石化蜥蜴!”

“那不是石化蜥蜴!”

“哦是吗?那它是什么,万事通小姐?”

“是翼龙。”希瑞丢掉梨梗,舔舔手指,“一只普通翼龙。一只年幼、瘦小、饥饿又肮脏的翼龙。就是翼龙,仅此而已,在上古语里叫Vyverne。”

“哦,瞧瞧!”麻脸男人喊道,“多聪明的小杂种!闭上你的嘴,不然我……”

“嘿。”一个头戴丝绒软帽、身穿侍从的短上衣、但没佩戴家族纹章的金发少年开口。他用手臂挽着个纤弱苍白、一身杏色衣裙的女孩。“别着急,这位捕兽师!别威胁这位高贵的女士,不然我用剑剥了你的皮。话说回来,这里确实有股欺骗的味道!”

“什么欺骗,年轻的骑士大人?”麻脸男人恼火地说,“她在撒谎,这个可恶的……我是说,这位出身高贵的年轻女士弄错了。它的确是石化蜥蜴!”

“是翼龙。”希瑞重复道。

“什么‘鸡龙’?明明是石化蜥蜴!看看它可怕的外表,听听它的嘶叫,再瞧瞧它是怎么啃咬笼子的!看看这牙齿!我得说,它的牙齿就像……”

“就像翼龙的牙齿。”希瑞反驳道。

“既然你这么不讲道理,”麻脸男人瞪着她,目光凶狠得连真正的石化蜥蜴也会叹服,“那就上来!上台,让它冲你吹口气!你敢嘲笑它的剧毒,就让我们看着你断气!来啊,上来!”

“没问题。”希瑞甩开法比奥的手,上前一步。

“我不允许!”金发侍从大喊道。他抛下杏色衣裙的女伴,挡在希瑞面前。“不能这样!您这样太冒险了,美丽的女士。”

希瑞从没听别人这么称呼过自己。她微微涨红了脸,看着年轻人,冲他眨眨眼睛——同样的动作,她对抄写员雅尔也做过好几次。

“一点儿都不冒险,高贵的骑士。”尽管叶妮芙警告在先,她依然露出挑逗的微笑,“也不会有任何意外。所谓的剧毒吐息完全是哗众取宠。”

“但我还是希望站在您身边。”年轻人手按剑柄说道,“好保护您……可以吗?”

“当然可以。”希瑞回答。不知为何,杏衣少女的怒容让她心情愉悦。

“保护她的人应该是我!”法比奥挺起胸膛,挑衅地看着那个侍从,“我也要站在她身边!”

“大人们,”希瑞得意扬扬,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请体面些。别挤。这地方容得下所有人。”

在观众的窃窃私语中,希瑞勇敢地走向笼子,身后紧跟着两名男孩,她的脖颈几乎能感受到他们呼出的气息。翼龙愤怒地嘶吼挣扎,爬行动物的体臭钻进他们的鼻孔。法比奥倒吸一口凉气,希瑞却没退缩。她靠上前,伸出一只手,几乎碰到笼子。怪物扑向木条,用牙齿啃咬。人群再次骚动,有人叫出了声。

“看到没?”希瑞转身,得意地双手叉腰,“我死了吗?所谓的剧毒怪物毒死我了吗?它要是石化蜥蜴,我就是……”

看到法比奥和侍从突然发白的脸,她立刻住口,匆忙转身。笼子的两根木条已被愤怒的怪物生生扯弯,生锈的钉子都被顶了出来。

“快跑!”她用尽全力大喊,“笼子要坏了!”

人群惊叫着冲向门口。有几位试图扯开帆布逃出去,却跟别人撞成一团,叫嚷着摔了个人仰马翻。希瑞正要跳下舞台,侍从却抓住她的胳膊,两人晃晃悠悠绊了几步,连同法比奥一起摔到地上。女摊主的蓬毛小狗焦虑地吠叫起来,麻脸男人吐出一长串生动的骂人话,不知所措的杏衣少女一声尖叫,足能刺穿耳膜。

笼子的木条噼啪几声断开,翼龙费力地钻了出来。麻脸男人跳下舞台,想用木杆把它捅回去,但那怪物只一爪便拍得他木杆脱手,接着多刺的尾巴一抽,那张麻脸顿时血肉模糊。它嘶嘶叫着,展开破破烂烂的翅膀飞下舞台,双眼始终盯着正奋力爬起的希瑞、法比奥和侍从。杏色衣服的少女仰面昏倒。希瑞绷紧身子,准备一跃而起,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那只蓬毛小狗救了他们的命:它狂吠着挣脱女主人的臂弯——后者摔倒在地,被自己的衣裙缠住——朝怪物扑去。翼龙嘶叫着仰起身,用爪子按住幼犬,身子则像蛇一样飞快地扭动,牙齿咬紧小狗的脖颈。小狗惨叫起来。

侍从摇摇晃晃地跪坐起身,摸向身侧,但没能找到剑柄。希瑞的反应可就快多了,她用闪电般的速度拔出侍从的剑,转过身子。翼龙抬起脖子,小狗的脑袋挂在尖利的牙齿上。

希瑞在凯尔·莫罕学会的技巧仿佛自行活了过来,完全不用她细想。她一剑砍中惊讶的翼龙的腹部,然后转身躲过还击。怪物倒在沙地上,鲜血四溅。希瑞从它身上一跃而过,熟练地避开甩来的尾巴,坚定、精准而有力地砍中怪物的脖颈。她又往后一跳,本能地——虽然此刻已毫无必要——曲线前进,再挥一剑,砍断它的脊骨。翼龙痛苦地蠕动几下,身子不再动弹,但蛇一样的尾巴仍在抽打地面,扬起阵阵沙尘。

希瑞将染血的长剑飞快地塞回侍从手里。

“危险过去了!”她朝拼命逃窜和被帆布缠住的观众大喊,“怪物死了!这位英勇的骑士杀死了它……”

她突然喉咙发紧,胃里翻江倒海,眼前一片漆黑。有个东西狠狠击中她的后背,让她牙关紧咬。她茫然地扫视四周。那东西竟然是地面。

“希瑞……”法比奥跪在她身边,低声说道,“你怎么了?老天,你的脸好白……”

“可惜,”她喃喃地说,“我看不到自己的脸。”

人群围拢过来。有人用木棍和拨火棍捅捅翼龙的尸体,有人帮那麻脸男人包扎伤口,其他人开始歌颂侍从的英勇之举:说他是无畏的屠龙勇士,说只有他保持清醒的头脑,阻止了一场大屠杀。侍从唤醒杏色衣裙的少女后,依然目瞪口呆地盯着剑刃上干涸的血迹。

“我的英雄……”杏色衣裙的少女搂住侍从的脖子,“我的救星!我的宝贝儿!”

“法比奥,”希瑞看到巡城官冲进人群,无力地说,“扶我起来,我们快走。快。”

“可怜的孩子……”他俩偷偷钻出人群,一个戴帽子的胖女人对他们说道,“哦,你们运气真好。要不是那位英勇的年轻骑士,你们的母亲肯定会伤心的!”

“打听一下,这是谁的年轻侍从?”一个系皮围裙的手艺人大喊,“他理应得到骑士的腰带和马刺!”

“给那捕兽人戴上颈手枷!他应该被鞭打!竟敢把怪物带进城市,带进人群……”

“水,快点儿!这个女孩又晕倒了!”

“我亲爱的福福!”女摊主突然哀号一声,朝蓬毛小狗的尸体弯下腰,“我可怜的小甜心!拜托,谁去抓住那个小丫头,是她惹恼了翼龙!她去哪儿了?抓住她!你们不该责怪那个捕兽人。都怪她!”

不少人自告奋勇,带着几名巡城官挤出人群,扫视周围。希瑞终于不再眩晕了。

“法比奥,”她低声说道,“我们分头行动。等会儿在来时的巷子碰头。如果有人拦你问话,你就说不认识我,对我一无所知。”

“可是……希瑞……”

“快走!”

她用拳头捏住叶妮芙的护身符,低声念出启动咒语。还好它立刻生效,不然就糟了。巡城官挤过众人,朝她走来,这时却突然停下脚步,一脸困惑。

“真他妈见鬼了。”一位巡城官惊讶地说,目光依然看向希瑞这边,“她去哪儿了?我刚才还看到她……”

“那边,在那边!”另一个巡城官指着错误的方向大喊。

希瑞转身走开,肾上腺素的大量分泌与护身符的启用让她头晕,四肢也虚弱无力。护身符完美地发挥出作用:没人看到她,没人察觉她的存在。一个人都没有。也正因如此,在被推挤、踩踏和踢到了无数脚之后,她才钻出人群。她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从货车上丢下的箱子,还差点被一把草叉戳瞎眼睛。她终于懂了,魔法有好处也有坏处,而且缺点跟优点一样多。

护身符的效力没能维持多久。希瑞的力量不足以控制它,也没法延长咒语持续的时间。幸运的是,咒语失效得很是时候——就在她离开人群,看到在巷子等她的法比奥的那一刻。

“哦天哪,”男孩说,“哦我的老天哪,希瑞。你在这儿。我还担心……”

“你不用担心。快,我们走。正午已经过去了。我该回去了。”

“你对付怪物真有一手。”男孩钦佩地看着她,“动作快如闪电!你在哪儿学会的?”

“什么?是那个侍从杀死了翼龙。”

“不是这样。我看到……”

“你什么也没看到!拜托,法比奥,别告诉任何人。任何人,尤其是叶妮芙女士。哦,如果被她知道,我就倒霉了……”

她陷入沉默。

“那些人说得对。”她指指身后的集市广场,“我惹恼了翼龙……都是我的错……”

“不,不对。”法比奥用坚定的语气说,“笼子早就破破烂烂了,翼龙随时都会跑出来:也许一小时以后,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它现在跑出来反而更好,因为你救了……”

“是那个侍从做的!”希瑞尖叫道,“那个侍从!你什么时候才能记住?告诉你,如果你敢告发我,我就把你变成……变成……变成可怕的东西!我懂法术!我会把你变成……”

“停!”有人在他们身后喊道,“你说得够多了!”

说话的女人有着柔顺整齐的黑发、明亮的双眸和纤薄的嘴唇,肩头披着一条淡紫色短披肩,用榛睡鼠的毛皮镶边。

“这位学生,你怎么不在学院里?”她用冰冷洪亮的声音发问,尖锐的目光打量着希瑞。

“等等,蒂莎娅。”另一个女人说道。她较为年轻,个子高大,一头金发,身穿低胸领口的绿色衣裙。“我没见过她。我觉得她不是……”

“不,她是。”黑发女人打断她,“我敢肯定她就是你的学生,丽塔。你不可能认识所有学生。她是趁宿舍搬迁的混乱时溜出洛夏宫的学生之一。她很快就会承认。好了,学生,我在等着呢。”

“什么?”希瑞皱起眉头。

女人抿紧双唇,拉平袖口。

“你的隐身护身符是从哪儿偷来的?还是别人给你的?”

“什么?”

“别考验我的耐心。姓名,班级,还有你导师的名字。快说!”

“什么?”

“你在装傻吗,学生?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希瑞咬紧牙关,双眼闪现出绿光。

“安娜·英格博佳·克罗普斯托克。”她厚着脸皮低声道。

女人扬起一只手,希瑞突然知道自己为何恐惧了。曾有一次,叶妮芙受够了希瑞无休无止的抱怨,向她演示了麻痹咒语的运作方式。那次的感受令她极度不快。这次也一样。

法比奥无力地喊了一声,朝她冲去,金发女子却飞快地抓住他的领口。男孩挣扎起来,但那女人的手就像铁钳。希瑞也动弹不得,身体像在地上生了根。黑发女人弯下腰,明亮的双眸紧盯她的眼睛。

“我不赞成体罚,”她冷冰冰地说着,再次抚平袖口,“但我会好好鞭打你一顿,学生。不是因为你违反命令、偷东西和旷课,不是因为你没穿统一制服,不是因为你跟男孩在一起,更不是因为你对他讲了禁止提及的话题。你被鞭打,因为你没能认出一位高阶女术士。”

“不!”法比奥尖叫起来,“别伤害她,尊贵的女士!我是吉安卡迪·莫尔纳银行里的职员,这位年轻女士是……”

“闭嘴!”希瑞大喊,“闭……”但对方的封口咒施放得既迅速又粗鲁。她的嘴里尝到了血味。

“哦?”金发女人放开法比奥,温柔地抚平他弄皱的领子,催促道,“说吧,这位自大的年轻女士是谁?”

哗啦一声,水花飞溅,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钻出浴池。希瑞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不止一次见过叶妮芙的裸体,还以为不会再有人比叶妮芙的身材更凹凸有致。但她错了。面对不着寸缕的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就连女神和宁芙的大理石雕像也会自叹不如。

女术士提起一桶冷水,浇在自己双乳之上。她甩甩身上的水,骂了句下流话。

“小姑娘,”她招呼希瑞,“拜托递我条毛巾。还有,别再生我的气了。”

希瑞余怒未消地哼了一声。法比奥说出她的身份之后,两个女术士拖着她穿过大半个城市,一路都在嘲笑她。当然了,到了吉安卡迪银行,事实很快得到澄清。女术士向叶妮芙道了歉,请求对方的原谅。她们解释说,为了给巫师集会的参加者提供住宿,艾瑞图萨的学生暂时搬到洛夏,有些学生便趁搬迁混乱时溜出仙尼德岛,跑到城里游玩。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和蒂莎娅·德·维瑞斯察觉到希瑞护身符的魔力,错把她当成了旷课的学生。

女术士向叶妮芙再三道歉,却没对希瑞讲过一句对不起。叶妮芙听着她们的致歉,双眼始终看着希瑞,让她羞愧得双耳发烫。法比奥更惨,吉安卡迪·莫尔纳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令男孩双眼含泪。希瑞很同情他,同时又为他骄傲:法比奥遵守了诺言,对翼龙的事只字未提。

原来,叶妮芙跟蒂莎娅和玛格丽塔是老相识,两位女术士邀她去银鹭旅店一聚——那是苟斯·维伦城内最上等、最奢华的旅店,蒂莎娅·德·维瑞斯就下榻于此。出于个人原因,她还没动身登岛。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则是艾瑞图萨学院的院长,她接受蒂莎娅的邀请,暂时与之同住。旅店真的超级豪华,地下室甚至有自用的公共浴室,被玛格丽塔和蒂莎娅整个包下,她们为此也付出了昂贵到令人发指的费用。她们还邀请叶妮芙和希瑞共同入浴。随后几个钟头,四人一起泡了浴池,又轮流去蒸汽间里流了汗,并且自始至终都在聊天。

希瑞递给女术士一块毛巾。玛格丽塔轻轻捏捏她的脸颊。希瑞又哼了一声,哗啦一声跳进洋溢着迷迭香气味的浴池。

“她游泳的样子像只小海豹,”玛格丽塔坐在木制躺椅上,在叶妮芙身边伸了个懒腰,笑着说,“身材则像水泽仙女。叶娜,你打算把她交给我?”

“不然我干吗带她来这儿?”

“我该让她去哪个班?她有基础吗?”

“有。但她可以从头学起,像其他人那样。对她没坏处。”

“这很明智。”蒂莎娅·德·维瑞斯说。她正忙着重新摆放大理石桌面上的杯子,那些杯子上凝了一层薄薄的水汽。“真的很明智,叶妮芙。她会发现,跟其他学生从头学起会更轻松。”

希瑞钻出浴池,坐在池边,拧干头发,双脚踢水。叶妮芙和玛格丽塔懒洋洋地聊天,不时用浸过冷水的毛巾擦脸。蒂莎娅体面地裹着一块浴巾,没加入对话,似乎正在专心致志地整理桌子上的物件。

“尊贵的女士们,鄙人致以最谦卑的歉意。”旅店老板的声音突然从天花板传来,“原谅我冒昧地打扰,但……有位军官有要事想与德·维瑞斯女士商谈。看来这事刻不容缓!”

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咯咯大笑,朝叶妮芙眨眨眼。她俩同时扯下腰间的浴巾,做了个异常醒目的挑逗姿势。

“请那位军官进来。”玛格丽塔忍住笑意大喊,“随时欢迎,我们准备好了。”

“孩子气。”蒂莎娅·德·维瑞斯摇摇头,叹了口气,“遮住身子,希瑞。”

军官走了进来,可惜女术士的恶作剧落了空。军官看着她们时既不尴尬,也没面红耳赤或目瞪口呆,因为对方也是个女人——高大,苗条,留着一条黑色长辫,腰间悬着一把剑。

“女士,”女军官语气生硬,朝蒂莎娅·德·维瑞斯微微鞠躬,身上的锁甲叮当作响,“我来向您汇报。您的指示已经完成,请允许我返回驻防部队。”

“可以。”蒂莎娅简短地回答,“感谢你的护送与帮助。祝你一路平安。”

叶妮芙在躺椅上坐直身子,看着女军官肩上黑、金、红三色相间的花饰。

“我认识你吗?”

女军官僵硬地鞠躬,抹了抹满是汗水的脸。浴室里很热,而她还穿着锁甲和皮制束腰外衣。

“我以前常去温格堡,叶妮芙女士。”她说,“我叫蕾拉。”

“看那花饰,你隶属于德马维王的特殊部队。”

“是的,女士。”

“你的军衔是?”

“上尉。”

“不错。”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大笑,“德马维的部队终于开始提拔有卵巢的士兵了,真令人欣慰。”

“我可以告退了吗?”女军官挺直背脊,手按剑柄。

“可以了。”

“我在你的语气里听到了敌意,叶娜。”片刻之后,玛格丽塔说,“你跟那位上尉有旧怨?”

叶妮芙站起身,从桌上拿起两只高脚杯。

“你没看到十字路口那些木杆?”她问道,“你肯定看到了,也肯定闻到了尸体腐烂的恶臭。是他们的主意,他们的杰作。她和她在特殊部队的属下干的。一群虐待狂!”

“现在在打仗,叶妮芙。蕾拉肯定多次见到她的战友倒下,或是活生生地落入松鼠党的魔爪。他们会捆住俘虏的手臂,把他们吊在树上,当成练箭的靶子。他们会戳瞎俘虏的眼睛,阉割他们,用营火烧灼他们的双脚。法尔嘉自己肯定不会为松鼠党的暴行感到羞愧。”

“特殊部队的手段跟法尔嘉是很相似,但这不是重点,丽塔。我并不同情那些精灵的命运,也清楚打仗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如何赢得战争的胜利。战争是由心怀信念与牺牲的决心、为祖国和家园奋斗的士兵赢来的。但不是她那样的士兵,不是为了金钱、不能也不愿牺牲自己的雇佣兵。他们甚至不懂何谓牺牲,就算懂得也不屑一顾。”

“叫她跟她的热忱与不屑见鬼去。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希瑞,穿上得体的衣服,到楼上再给我们拿瓶酒。今天我想一醉方休。”

蒂莎娅·德·维瑞斯叹口气,摇摇头。这个动作没能逃过玛格丽塔的双眼。

“幸好我们已经毕业了,”她吃吃地笑道,“亲爱的女士。我们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当着未来学生的面吗?”蒂莎娅语气严厉,“我还在艾瑞图萨当校长时……”

“我们记得,记得。”叶妮芙笑着打断她,“想忘也忘不掉。拿酒去,希瑞。”

在楼上等酒时,希瑞目送女军官带着四名士兵离开。她羡慕又神往地看着他们的站姿、表情、穿着和武器。就在这时,留着黑辫子的上尉蕾拉跟旅店老板争吵起来。

“我没法等到天亮!我也不在乎大门锁没锁。我现在就要离开。我知道旅店马厩有个后门,我命令你立刻打开!”

“可有规定……”

“我不管什么狗屁规定!我奉了高阶女术士德·维瑞斯的命令!”

“好吧好吧,长官。别喊了,我去开……”

所谓后门,其实是条狭窄封闭、装有门板的通道,直通城墙外。希瑞看到老板打开后门,蕾拉及其部下纵马奔入夜色。然后,她从仆人手中接过酒瓶。

希瑞陷入深思。

“哦,终于。”玛格丽塔欢快地说。但没人知道她是指希瑞终于回来了,还是希瑞终于拿来了酒。希瑞把玻璃瓶放到桌上——明显放错了位置,蒂莎娅·德·维瑞斯立刻挪动了一下。叶妮芙倒酒时,又一次打乱了桌上的布局,蒂莎娅又重新整理。想想蒂莎娅当校长时的样子,希瑞就不寒而栗。

叶妮芙和玛格丽塔继续聊天,毫不吝惜地痛饮瓶中之酒。希瑞知道,等会儿自己又该去拿酒了。她一边听着女术士的交谈,一边思考。

“不,叶娜,”玛格丽塔摇摇头,“看来你的消息不大灵通。我把拉尔斯甩了。他已经是过去式了,用精灵语说就是‘Elaine deireadh’。”

“所以你想喝醉?”

“那是理由之一。”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承认,“我很伤心。我没法隐瞒这事。毕竟我跟他在一起有四年了。可我必须甩掉他,我们之间已毫无希望……”

“尤其是,”蒂莎娅·德·维瑞斯哼了一声,盯着酒杯里晃动的金色葡萄酒,“拉尔斯结婚以后。”

“在我看来,这不算什么。”玛格丽塔耸耸肩,“所有年纪够大、有魅力又让我感兴趣的男人都结了婚。我没法阻止自己。拉尔斯爱过我,我得说,时间还相当长……喔,我能说什么呢?他太不知足,限制了我的自由,而我光想到一夫一妻就想吐。但话说回来,我是在效仿你,叶娜。还记得在温格堡的谈话吗?你决定跟那个猎魔人分手,我建议你三思。我当时跟你说,爱情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但你说得对:爱情是爱情,生活是生活。爱情会过去……”

“别听她的,叶妮芙。”蒂莎娅冷冷地说,“其实她又哀怨又悔恨。你知道她为什么没去参加艾瑞图萨的宴会吗?因为她羞于独自出席,因为相伴她四年的男人没法陪着她。那个让别人嫉妒的男人。那个因为她的忽视而离开的男人。”

“也许我们可以换个话题。”叶妮芙用不经意的语气建议道,只是语调不太自然,“希瑞,再给我们倒点酒。哦见鬼,这酒瓶真小。麻烦你帮我们再拿一瓶。”

“拿两瓶。”玛格丽塔大笑道,“作为奖励,你也可以喝点儿。你可以坐到我们身边,省得离那么远抻着耳朵听。去艾瑞图萨之前,你可以在这儿提前上课。”

“上课?”蒂莎娅翻了个白眼,“看在诸神的分上!”

“嘿,安静,亲爱的女士。”玛格丽塔拍拍自己湿乎乎的大腿,装出生气的样子,“现在我才是院长!谁叫毕业考试时你让我及格的?”

“我很后悔。”

“我也是!想想吧,不然我就能当个自由女术士,像叶娜一样,用不着累死累活教那些学生,用不着给哭闹的小鬼擦鼻子,也不用跟无礼的学生斗嘴。希瑞,听我说,记在心里。女术士永远都要采取行动,至于是对是错,以后自然知道。但你必须行动,必须勇敢地捏住人生的后脖颈。相信我,小家伙,懒散和犹豫不决只会让你后悔。你不该为自己的行为或决定后悔,即便它们偶尔会导致悲伤与遗憾。看看你面前这位拉长面孔、迂腐地纠正一切的严肃女士吧。她是高阶女术士蒂莎娅·德·维瑞斯,曾是几十位女术士的导师。她教导她们如何行动,教导她们优柔寡断会……”

“够了,丽塔。”

“蒂莎娅说得对,”叶妮芙的眼睛仍看向浴室一角,“够了。我知道你因为拉尔斯的事而心情低落,但还是别再说教了。希瑞有的是时间学习大道理,但她现在不在学院。希瑞,再去拿瓶酒。”

希瑞站起身。她的衣服很整齐。

她也彻底下定了决心。

“什么?”叶妮芙尖叫起来,“你说她走了是什么意思?”

“她命令我……”旅店老板背抵墙壁,脸色苍白地嘟囔道,“她命令我给马上鞍……”

“你怎么这么听话?甚至不来问问我们?”

“女士!我怎么知道?我以为是您下的命令……我完全没想到……”

“你这该死的蠢货!”

“冷静,叶妮芙。”蒂莎娅伸手扶额,“别被愤怒冲昏了头。现在是晚上,他们不会让她出城门的。”

“她叫我开了后门……”旅店老板小声说道。

“然后你就开了?”

“因为集会嘛,女士。”旅店老板垂下目光,“城里全是巫师……大家都很害怕,没人敢挡他们的道……我怎么敢拒绝她?她说话跟您一样,女士,语气分毫不差。而且她的样子……没人敢打量她的双眼,更别提问问题了……她跟您太像了……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还管我要笔墨,写了封信。”

“拿来!”

蒂莎娅·德·维瑞斯抢过信,大声念道:

叶妮芙女士:

请原谅。因为想见杰洛特,我去了希伦顿。去学院前,我想再见他一面。请原谅我没听您的话,但我非去不可。我知道您会惩罚我,但我不想因犹豫不决而后悔。如果一定要悔恨,也该是因为我的行为与决定。我是个女术士。我会捏住人生的后脖颈。等条件允许,我会回来的。

希瑞

“就这些?”

“还有条附言。”

请转告丽塔女士,她不用在学院帮我擦鼻子了。

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叶妮芙咒骂起来。旅店老板脸色通红,嘴巴大张。骂人的话他听得多了,这一次却是前所未闻。

风从陆地吹向海洋。一团团云朵飘过月亮,悬停在森林上空。通往希伦顿的道路笼罩在黑暗中,为策马奔驰平添了许多危险。希瑞让马转为小跑,但还不至于让它慢步前进。她在赶时间。

风暴的咆哮声从远处传来,地平线不时被闪电照亮,显露出锯齿状的树梢线。

她勒马停下。前面是个岔路口——道路分成两条,看上去一般无二。

法比奥怎么没提岔路的事?但话说回来,我从没迷过路。我总是知道该走哪条路……

可我现在为什么毫无头绪?

一片硕大的阴影悄然滑过头顶,希瑞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马儿嘶叫一声,朝右边的岔路飞奔而去。片刻过后,她打马停住。

“只是猫头鹰而已。”她喘着粗气,让自己和马儿都平静下来,“只是普通的鸟儿……没什么可怕的……”

风更猛了,乌云彻底遮蔽了月亮。但在她面前,在狭长的路上,在这敞开的林木间,仍有亮光闪耀。她让马跑得更快,马蹄下沙土飞扬。

没过多久,她被迫再次停步。前面是悬崖和海洋,熟悉的圆锥形岛屿耸立在海面之上。从她所站之处,看不到加斯唐、洛夏和艾瑞图萨的灯火。她只能看到仙尼德岛最高处那座孤零零的高塔。

托尔·劳拉。

一道炫目的闪电将阴暗天空与塔尖连接在一起,片刻后,雷声响起。托尔·劳拉怒视着她,塔上的窗口仿佛红色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塔里仿佛燃起大火。

托尔·劳拉……海鸥之塔……它的名字为什么叫我这么害怕?

狂风摇曳周围的树木,树枝飒飒作响。希瑞抬起头,灰尘和树叶拍打她的脸颊。她让喷着鼻子、烦躁不安的马转过身,自己的方向感也渐渐恢复。仙尼德岛上的建筑面朝北方,因此她正朝西前进。昏暗中,沙土道路像条明亮的白色缎带。她让马儿再度飞奔。

借着一道闪电,希瑞突然看到几个骑手。黑暗、模糊的身影正从道路两侧接近。又一声雷鸣过后,她听到一声呼喊。

“Gar’ean!”

她不假思索地勒紧缰绳,驱使马儿再次转身,疾驰而去。身后传来呼喊、口哨、马嘶和沉重的蹄声。

“Gar’ean! Dh’oine!”

马儿飞奔,狂风扑面,蹄声嘚嘚。黑暗中,白色树干在路边飞快掠过。闪电。雷鸣。闪电光芒一闪,两个骑手试图挡住她的去路。其中一个伸出手,想抓住她的缰绳。对方的帽子上钉着一条松鼠尾巴。希瑞用脚跟狠踢马腹,抱住马颈,冲力让她几乎落下马背。闪电。身后响起呼喊和口哨声,然后是隆隆的雷声。

“Spar’le, 亚伊文!”

快跑,快跑!好马,再快点儿!闪电。雷鸣。道路再现分岔。走左边!我从不迷路!又一处分岔。走右边!跑啊,马儿!快点儿,再快点儿!

道路转为上坡,马蹄下的沙土变成沙砾。尽管希瑞不断催马,可它还是慢了下来……

她在丘顶扫视四周。又一道闪电照亮道路,路上空无一人。她侧耳聆听,但只听到风吹动树叶。又一阵雷声。

一个人都没有。松鼠党……那只是在科德温的回忆。莎依拉韦德的玫瑰……是我的想象。根本没有活人。没人追我……

风在吹。这风从陆上吹来,她心想,吹在我的右脸……

我迷路了。

闪电。光芒照亮了漆黑的仙尼德岛,照亮了岛旁的海面。还有托尔·劳拉,海鸥之塔。那座塔像磁石一样吸引了希瑞……但我不想去那座塔。我要去希伦顿。我必须见到杰洛特。

闪电再次划破天空。

一匹黑马伫立在她和悬崖之间。马上坐着个骑士,头盔饰有猛禽的双翼。那对翅膀突然拍打起来,猛禽飞上天空……

辛特拉!

恐惧让她动弹不得。她的双手紧紧抓住缰绳。闪电。黑骑士猛踢马腹。他的脸上有张骇人的面具。翅膀拍打……

不等她催促,马儿自行飞奔。闪电照亮黑暗。森林眼看到了尽头。马蹄下传来水花声和淤泥的嘎吱声。猛禽在她身后拍翼。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马如风驰电掣,令她双眼流出泪水。闪电撕裂天空,在一闪即逝的光芒中,希瑞看到路旁的赤杨和柳树。不,不是树。它们是赤杨之王的仆从。是追赶在后、盔顶羽翼拍打不休的黑骑士的仆从。道路两边的畸形怪物朝她伸出粗糙多瘤的手臂,疯狂地大笑,张开黑色的巨口。希瑞将整个身体趴在马颈上。枝条呼啸掠过,抽打她的身体,撕扯她的衣服。扭曲的树干嘎吱作响,空洞的巨口张开,发出尖利而轻蔑的大笑……

辛特拉的幼狮!上古血脉之子!

黑骑士已追到身后,希瑞感到他的手正抓向她的长发。她大喊一声,催马奋力往前一跃,穿过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踩倒一片芦苇,然后脚下一绊……

她及时扯住缰绳,在马鞍上坐直身子,拖着喘息不停的马转过身。她发出狂乱而愤怒的尖叫,拔剑出鞘,在头顶挥舞。已经没有辛特拉了!我也不再是孩子!我不再软弱无助!我不允许……

“我不允许!我不准你再碰我!你永远不准再碰我!”

伴着哗啦和嘎吱声,她的坐骑落进深及马腹的水中。希瑞身子前倾,一声高喊,敦促马儿重新回到堤道。池塘,她心想。法比奥提过鱼塘。这儿就是希伦顿。我找到了。我从不迷路……

闪电。她身后是堤道,前方则是锯齿般直指天空的林墙。什么人都没有。打破寂静的只有呼啸的狂风。她听到一只惊惶的鸭子,在湿地里嘎嘎乱叫。

没有人。堤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没人跟着我。只是幻影,是场噩梦,是辛特拉的回忆。纯属我的想象。

远处亮起几点微光。是灯塔?还是火堆?是农庄。希伦顿。门户紧闭的农庄。只要再走一会儿……

接连几道闪电。一道,两道。又是一道。每道闪电后都没有雷声。狂风突然止歇。马匹嘶鸣几声,晃晃脑袋,人立而起。

黑暗的天空中迅速亮起一条乳白色缎带,像蛇一样蠕动不休。风又开始吹拂柳树,扬起片片树叶与枯草。

远处的亮光消失了——有的是突然熄灭,有的缓缓暗淡下去——沼泽地里反而映出千万点蓝色火花。马儿喷着鼻息,长嘶一声,在堤道上狂奔起来。希瑞只求自己不要摔下马背。

划过天空的缎带上,出现了许多模糊而骇人的骑手的身影。它们越来越近,形象也越来越清晰。骑手的头盔上摇晃着水牛角和破破烂烂的羽冠,死灰色的面具下是更显苍白的皮肤,胯下的骷髅马裹着褴褛的马衣。一阵强风呼啸着吹过柳树,闪电的利刃劈开黑色的天空。风声越来越响。不,不是风声。是鬼魅般的歌声。

这支骇人的队伍调转方向,径直朝她冲来。骷髅马的马蹄扰乱了沼地的鬼火。狂猎之王冲在队首,疾驰而来,只剩枯骨的脑袋戴着顶锈迹斑斑的头盔,空洞的眼窝里燃烧着青灰色的火焰,破旧的斗篷在风中鼓动。它的项链仿佛晒干的空豆荚,敲在锈蚀的胸甲上咔嗒作响。据说这条项链曾嵌有珍贵的宝石,但在跨越天空的疯狂追逐中,宝石早已脱落,化作了星辰……

这不是真的!它并不存在!这是噩梦,是幻影,是错觉!纯属我的想象!

狂猎之王踢踢骷髅战马的马腹,发出狂野而骇人的大笑。

哦,上古血脉之子!你属于我们!你是我们的!加入我们的行列,加入我们的狩猎!我们会策马飞奔,奔向末日,奔向永恒,奔向存在的终结!天真的混沌之女啊,你是我们的!加入我们,享受狩猎的狂喜!你是我们的。你是我们的一员!我们才是你的归宿!

“不!”她大喊道,“走开!你们这些死人!”

狂猎之王哈哈大笑,朽坏的牙齿在生锈的颈甲上方咔嗒作响,空洞的眼窝闪着青灰色的光。

没错,我们是死人。而你就是死亡本身。

希瑞抱紧马颈。她根本用不着催马。坐骑感觉到幽灵的追赶,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在堤道上撒腿狂奔。

希伦顿农夫、半身人伯尼·霍夫梅耶拨开浓密的卷发,听着远处的雷声。

“真够危险的。”他说,“风暴这么大,雨却一滴没下。闪电肯定会劈中什么地方,然后就是一场大火……”

“是该下点儿雨了。”丹德里恩叹口气,紧紧鲁特琴的琴栓,“空气干得拿把刀子都能切开……我的衬衫黏着后背,蚊子还在咬我……但我猜风暴就快过去了。它一直在绕圈,绕圈。不过刚才,北边确实有闪电,应该是在海上。”

“闪电劈中了仙尼德岛,”半身人确认道,“而且是岛上的最高点。那座塔——托尔·劳拉——不知为啥总能引来闪电。只要风暴稍大点儿,那塔就会着火。它到现在都没塌,还真是个奇迹……”

“因为魔法,”吟游诗人言之凿凿地说,“仙尼德岛上的一切都蕴含魔法,就连石头都有。巫师也从来不怕闪电。我在说什么呢?伯尼,你知不知道他们能抓住闪电?”

“得了吧!你又胡扯,丹德里恩。”

“要是我胡扯,就让闪电劈……”诗人突然住口,不安地抬头看看天,“就让鹅来啄我好了。告诉你吧,霍夫梅耶,巫师能抓住闪电。我亲眼见过。老格拉茨,在索登山上被杀那位,曾在我面前抓住一道闪电。他拿来一条又细又长的金属,一头挂在塔顶,另一头……”

“你应该把另一头插进瓶子。”霍夫梅耶在游廊上转悠的儿子突然开口。他是个小个子半身人,浓密的乱发像公羊绒毛一样蜷曲。“玻璃做的细颈大瓶,就是我爸酿酒的那种瓶子。这样闪电就会沿着金属线传进瓶里……”

“进屋去,富兰克林!”农夫大吼,“这个点儿你该上床了!快到半夜了,明天还有活儿干!还有,要是再胡扯什么细颈大瓶和金属线,小心我拿皮带抽你!叫你接下来两星期坐都没法坐!佩崔妮亚,把他弄进去!再给我们拿点啤酒!”

“你们已经喝得够多了。”佩崔妮亚·霍夫梅耶气呼呼地说,把游廊上的富兰克林拖进屋,“全都醉醺醺的。”

“别唠叨了。留心看那猎魔人来没来。我们得好好招待他。”

“猎魔人来了,我自然会给他拿啤酒。”

“小气的母牛。”霍夫梅耶用老婆听不到的声音嘟囔道,“她那一家人——紫苑草甸的比伯威特家族——每个都是小气鬼,一毛不拔……不过猎魔人去得真久。他去了鱼塘那边,然后就不见了。真奇怪。有天傍晚,辛尼娅和塔吉玲在院子里玩,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打量她们的?他那会儿的表情也很奇怪。至于现在……我觉得他是想一个人待着,所以才出去的。他在我这儿借住,也是因为我的农场离其他农场很远。你了解他,丹德里恩,你觉得……”

“我了解他吗?”诗人拍了下脖子上的蚊子,拨动鲁特琴弦,凝视着鱼塘边柳树的黑色轮廓,“不,伯尼,我不了解他。我相信没人了解他。但他确实有心事,这我看得出来。他为什么来这儿,来希伦顿?为什么到仙尼德岛附近?而昨天,我提议骑马去仙尼德岛旁的苟斯·维伦城,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为什么留在这儿?莫非你们答应给他丰厚的酬劳?”

“怎么可能?”半身人嘟囔道,“说实话,我都不相信这儿有怪物。是有小孩淹死在鱼塘里,但他可能只是脚抽筋了,可所有人都开始大呼小叫,说有水鬼或奇奇摩啥的,所以得找个猎魔人……而他们承诺的酬金又少得可怜。但他又做了什么?整整三晚在堤道转悠,白天就睡觉,一言不发,像稻草人似的看着房子和孩子们……太古怪了。我得说,简直诡异。”

“你说得对。”

闪电划过天空,照亮了庭院与农庄。有一瞬间,堤道尽头的精灵宫殿废墟白光闪烁。几秒钟过后,鱼塘上方响起隆隆的雷声。狂风顿起,吹得鱼塘边的树木和芦苇摇曳不止,沙沙作响。水面泛起涟漪,睡莲的叶子也晃动起来。

“风暴好像朝这边来了。”农夫抬头看看天空,“也许巫师用魔法把风暴赶离了小岛。听说这会儿,岛上起码有两百个巫师……丹德里恩,你觉得他们会在岛上商量什么?会有什么好事吗?”

“对我们而言?恐怕不是。”吟游诗人用拇指拨弄琴弦,“那种集会啊,一般就是个时装表演会,流言蜚语满天飞,还有诽谤和内讧——关于魔法该向大众普及还是仅限精英使用的争执,侍奉国王的巫师和宁愿在远处向国王施压的巫师之间的口角……”

“哈!”伯尼·霍夫梅耶说道,“要我说,集会带来的电闪雷鸣比这场风暴多多了。”

“也许吧。可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确实跟你无关。”半身人阴郁地说,“因为你整天也就弹弹鲁特琴,鬼叫几声。世界在你眼里只有韵律和音符。可就在上个星期天,一群骑手践踏了我的卷心菜和芜菁田。连着两次。军队追赶松鼠党,松鼠党逃离军队,两边都选择从我的菜地经过……”

“森林着火时,别为卷心菜悲伤。”诗人吟诵道。

“你,丹德里恩,”伯尼·霍夫梅耶皱眉看着他,“每次你说这种话,我都不知道该哭、该笑,还是该照你屁股来一脚。我没说笑!而且我告诉你,难熬的日子就要来了。大路边竖着火刑桩和绞架,田地和林间小路躺着尸体。老天爷啊,这个国家简直就像法尔嘉那时候。这还叫人怎么活?国王的手下白天来,威胁说谁帮松鼠党谁就得上火刑架;到了晚上,精灵则会出现,看谁敢对他们说不!他们会给出诗意的承诺,说我们会看到染成红色的夜空。他们诗意得令人作呕。总而言之,他们就像两堆火,把我们夹在中间烤……”

“你指望巫师集会能改变这些?”

“是啊。你自己也说过,巫师分成互相争斗的两派。有时他们会阻止国王,结束战争和动乱。毕竟三年前,跟尼弗迦德帝国讲和的正是那些巫师。也许这次……”

伯尼·霍夫梅耶陷入沉默,侧耳聆听。丹德里恩也按住颤动的琴弦。

猎魔人走出堤道的阴暗处,缓缓朝屋子走来。闪电再次照亮天空。雷声响起时,猎魔人已踏上游廊。

“怎么样,杰洛特?”丹德里恩试图打破难堪的沉默,“找到怪物没?”

“没有。今晚不适合追踪。动荡又混乱,让人不安……我累了,丹德里恩。”

“哦,那就坐下休息。”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的确。”半身人嘟囔着望向天空,专心倾听,“今晚是个动荡之夜,空气里有股邪恶的气息……棚子里的牲畜焦躁不安……风中还有尖叫声……”

“是狂猎。”猎魔人轻声说道,“关紧百叶窗,霍夫梅耶阁下。”

“狂猎?”伯尼惊恐地问,“那些鬼魂?”

“别害怕,狂猎会从高处经过。它们在夏天只会掠过高空,但孩子也许会惊醒,因为狂猎会带来噩梦,所以最好关紧百叶窗。”

“狂猎,”丹德里恩担忧地仰望天空,“预示着战争。”

“胡说八道。那是迷信。”

“等等!就在尼弗迦德攻打辛特拉之前不久……”

“安静!”猎魔人猛地坐直身子,摆手叫他闭嘴,凝视着黑暗。

“怎么了……”

“有骑手。”

“见鬼。”霍夫梅耶吸了口气,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晚上来的只有松鼠党……”

“只有一匹马。”猎魔人打断他,从长凳上拿起剑,“一匹活马。其他都是狂猎的鬼魂……见鬼,这不可能……现在可是夏天啊!”

丹德里恩也跳了起来,但碍于面子没好意思逃跑,因为杰洛特和伯尼都没有逃走的打算。猎魔人拔出长剑,朝堤道跑去,半身人抄起一把干草叉,不假思索跟在他身后。闪电再次划过,堤道上现出一匹飞奔的马。马后是一片模糊不清、形体不定的云雾,就像一团旋涡,一道光与影交织的幻象。那东西令人惊慌失措,更叫人肝胆生寒。

猎魔人高喊一声,举起长剑。骑手看到他,随即催马回望。猎魔人又喊了一声。雷声炸响。

接着又是一道闪光,但并非闪电。丹德里恩蹲伏在长凳旁,要不是凳子太矮,他早就钻到下面去了。伯尼丢下干草叉。佩崔妮亚·霍夫梅耶跑出屋子,尖叫起来。

耀眼的闪光化作一个透明的球体,里面现出一道人影,其轮廓和形状以惊人的速度成形。丹德里恩立刻认出了她。他认识那头狂野的黑色卷发,还有丝绒带上的星形黑曜石。但他认不出的、也从未见过的是那张脸。那是张狂暴而愤怒的脸,是复仇、毁灭和死亡女神的脸。

叶妮芙抬起一只手,尖声念出咒语。伴着嘶嘶声与大量火花,她的双手射出几道螺旋,撕裂了夜空,水面浮现出千道火花的投影。这些螺旋仿佛长枪,刺穿了追逐在骑手身后的云雾。云雾沸腾起来,丹德里恩似乎听到鬼魅一样的哭号,又依稀看到噩梦般的鬼魂马匹的轮廓。但他只看到一瞬间的景象,因为云雾突然收缩、聚集、化成球状,随后径直射向天空,身后拖着一条彗星状的尾巴。黑暗再次降临,只有佩崔妮亚·霍夫梅耶手里的提灯投来摇曳的火光。

骑手在屋前院子停下,滑落马鞍,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丹德里恩立刻意识到那人的身份。他从没见过这个银灰色头发的苗条女孩,但马上认出了她。

“杰洛特……”女孩轻声说道,“叶妮芙女士……对不起……但我非来不可。你知道的,我是说……”

“希瑞。”猎魔人说。叶妮芙朝女孩走近一步,但立刻停下,一言不发。

女孩会选谁呢?丹德里恩心想。他们两个——不管是猎魔人还是女术士——都不会继续靠近,或做出任何表示。她会先去哪边?他?还是她?

希瑞没去任何一边。她没法做出决定,因为她昏了过去。

小屋空无一人。半身人全家一大早就下地干活去了。希瑞还在床上装睡,却听到杰洛特和叶妮芙的开门声。她爬下床,飞快地穿好衣服,悄悄溜出房间,跟着他们去了果园。

杰洛特和叶妮芙转个弯,走上鱼塘间的堤道。鱼塘里盛开着黄白相间的睡莲。希瑞躲在一堵断墙后,透过墙面的破口看着他俩。她以为丹德里恩——那位著名的诗人,她无数次读过他的作品——还在睡觉,可她错了。诗人早就醒了,还抓了她一个现行。

“嘿,”他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笑着说,“这么偷听和打探别人是不是不大礼貌?你应该再谨慎些,小家伙。让他们自己待会儿吧。”

希瑞脸一红,但立刻抿紧嘴唇。

“首先,我不是你的‘小家伙’。”她骄傲地说,“其次,我并没打扰到他们,对吧?”

丹德里恩也严肃了些。

“我想也是。”他说,“在我看来,你甚至还帮了他们一把。”

“有吗?我做了什么?”

“别装糊涂了。昨天你做得很巧,但骗不了我。你是假装晕过去的,对吧?”

“是啊。”她低声说着,别过脸去,“叶妮芙女士发现了,但杰洛特没有……”

“他们一起抬你回屋,还碰了彼此的手。他们在你床边几乎一直坐到黎明,但一句话也没说。他们现在才决定讲话——在鱼塘边的堤道上——而你却想偷听他们说了什么……还透过墙上的窟窿偷看。你就这么想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他们什么也不会做。”希瑞的脸微微发红,“只会说几句话,就这样。”

“而你,”丹德里恩坐在苹果树下的草地上,背靠树干,仔细检查树上有没有蚂蚁或毛虫,“你想知道他们说什么,对不对?”

“对……不对!反正……反正我什么也听不着。他们离得太远了。”

“我可以告诉你。”吟游诗人大笑着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你怎么可能知道?”

“哈哈哈。亲爱的希瑞,我可是个诗人。诗人对此无所不知。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在这种事上,诗人比当事人更清楚。”

“你说是就是吧!”

“我可以向你发誓。以诗人的名誉做保。”

“真的吗?那好……告诉我他们在谈什么?告诉我那代表了什么!”

“透过墙洞看看,告诉我,他们在做什么。”

“唔……”希瑞咬住下嘴唇,身子前倾,眼睛贴近墙上的孔洞,“叶妮芙女士站在柳树边……扯着树叶,把玩她的黑曜石星星。她什么也没说,甚至看都没看杰洛特……杰洛特站在她旁边,看着地面,说了些什么。不对,他没说话。哦,他拉长着脸……好奇怪的表情……”

“简单。”丹德里恩在草丛中找到一个苹果,用裤子擦拭几下,严肃地打量它,“他请求她原谅自己从前的蠢话和愚行。他为自己的急躁、为自己缺乏的信任和期待、为自己的顽固和执拗道歉。为他的愠怒和死要面子致歉,因为那些不是真男人该做的。他为自己不明白和不想明白的事道歉……”

“简直是弥天大谎!”希瑞突然直起身子,拨开额前的刘海儿,“都是你编的!”

“他为自己刚刚明白的事道歉。”丹德里恩看着天空,说话间带上民谣般的韵律,“为他想要明白、却担心没时间明白的事……为他永远无法明白的事道歉。他在道歉,并请求她的原谅……唔唔,还有……为了良知与命运?真够老套的……”

“根本不对!”希瑞跺着脚说,“杰洛特才不会说那样的话!他甚至没在说话。我亲眼看到的。他就站在她旁边,一言不发……”

“这就是诗歌的用途,希瑞——说出别人难以启齿的话。”

“愚蠢的用途。而且这些都是你编出来的!”

“编造也是诗歌的作用之一。嘿,我听到鱼塘那边有人声。快看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杰洛特,”希瑞又一次凑近墙上的窟窿,“正低头站在那儿。叶妮芙冲他大喊大叫。她一边尖叫一边挥舞手臂。哦天哪……这又代表了什么?”

“同样非常简单。”丹德里恩看着飘过的白云,“现在换她向他道歉了。”

因此我选择与你相伴相随,无论时代美好与险恶,无论境遇顺遂与不堪,无论白天与黑夜,无论疾病与健康。我会以我的全心全灵爱你,发誓爱你到永久,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传统婚礼誓词

我们对爱情知之甚少。爱情就像梨子,味道甜美,外形独特。试着形容一下梨子的外形吧。

——《诗歌的半世纪》
丹德里恩著 x0hDdpywr5CneTGokOLlrHt6568LF6PLclGIYVESWbq1hmh9A3q2QOch1uzbu5X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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