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刚入行的年轻人聊天时,阿普利盖特经常告诫他们:想靠信使这份工作糊口,你需要两样东西——金头脑和铁屁股。
金头脑必不可少,阿普利盖特教育年轻的信使们,因为绑在胸口、藏在衣服下的皮袋里只适合存放不太重要的信息,这类信息可以放心地记录在不甚可靠的信纸或抄本上。而真正重要并隐秘的信息——事关重大的信息——必须由信使谨记在心,并只向收件人陈述。陈述时必须逐字不差。那些字句有时远远算不上简单,连念对都很困难,更别提牢记了。为了牢牢记住,为了不在陈述时念错,信使必须拥有真正的金头脑。
至于铁屁股,哦,每个信使过不了多久就将深有体会。等你在马鞍上骑个三天三夜,沿路跑上一两百里,必要的话还要穿过荒郊野外,你就明白铁屁股的好处了。当然啦,你不会一直坐在马鞍上,偶尔还要下马歇歇,毕竟人的耐力再好,马还是要休息的。但等你歇息完毕,爬回马鞍上时,你的屁股就会大喊:“救命啊!要死了!”
“可现在谁还需要骑马信使呢,阿普利盖特师傅?”年轻人有时会惊讶地发问,“从温格堡到维吉玛,最快的马也要四天,甚至五天。但温格堡的巫师发消息给维吉玛的术士要多久?半个小时,有时还不到。信使的马可能跑断腿都到不了,但巫师的消息却总能送达。它们不会迷路、不会迟到,也不会被弄丢。如果每个国王的宫廷里都有巫师,信使还有什么用?没人需要信使了,阿普利盖特师傅。”
有一段时间,阿普利盖特也觉得自己彻底没用了。他已经三十六岁了,个头矮小、壮硕结实、不怕吃苦,而且——不用说——他有副金头脑,完全可以另找个工作养活自己和老婆,攒点儿钱给两个尚未出阁的女儿做嫁妆,顺便接济一下已经出嫁的女儿——她男人时运不济,做生意接连亏本。但阿普利盖特完全不想从事其他行业。他这辈子只想做王家的骑马信使。
在被人遗忘、可耻地赋闲许久之后,阿普利盖特再次受到重用。通衢大道与林间小路上又重响起马蹄声。像过去一样,信使们带着消息,再度来往于城镇之间。
阿普利盖特明白个中缘由。他看到许多,也听到许多。人们希望他立刻忘掉传达过的信息,哪怕重刑之下也不要想起。但阿普利盖特全都记得。他明白君王突然不再借助魔法和巫师传信的原因——信使传递的消息都是王家绝密,而君王不再信任巫师,不敢把秘密交托给他们。
君王与巫师的关系为何遇冷,阿普利盖特并不知情也不甚关心。在他看来,君王与巫师都是不可理喻的生物,行为很难预测——尤其是在世道艰难的时候。如今的世道就很艰难,这点没人能否认,对来往于城堡、城镇与王国之间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大道上有许多军队。几乎每走一步都能撞见步兵或骑兵队伍,每个指挥官都暴躁、紧张、粗鲁且狂妄自大,仿佛整个世界的命运都维系于他一人。城市和城堡里则满是全副武装的士兵,昼夜不停地疯狂操练。贵族与城主们平时不见踪影,如今却没完没了地巡视城墙与庭院,愤怒得好似风暴到来前的黄蜂。他们发号施令,叫骂连连,甚至拳打脚踢。无论白天与黑夜,总有马车载满补给,笨重地驶向要塞与堡垒,卸完货物又迅速原路返回。一群群活泼的马驹,刚满三岁就被赶出马厩,在大道上扬起阵阵灰尘。它们还没习惯马嚼子与武装骑手,便告别了最后的自由时光,这给马童增加了许多工作,也给过路人平添了不少麻烦。
简而言之,炎热而沉寂的空气中充满了战争的气息。
阿普利盖特踩着马镫站起身,四下张望。山脚下有条波光粼粼的河,蜿蜒穿过牧场与树丛,森林在河对岸向南延伸。时间紧迫,信使催促马匹继续赶路。
他已在路上奔波了两天。之前他去了崔托格,返回时正在哈吉要塞休息,王室的命令与信函就追了上来。他连夜离开要塞,沿庞塔尔河左岸大道策马疾驰,并于破晓前穿过泰莫利亚边境。现在已是第二天中午,他抵达了伊斯米纳河畔。要是弗尔泰斯特国王身在维吉玛,阿普利盖特当晚就能将信函送到他手中。不幸的是,国王不在都城,而在两百里外的南方城镇马里波。阿普利盖特深知这一点,因此一到白桥地区,他便离开向西的大路,穿过森林前往艾尔兰德。他冒了很大的风险,因为松鼠党仍在森林中流窜,一旦落入他们手中,或进入弓箭射程内,下场都将十分凄惨。但王家信使必须冒险,这是他的职责。
从六月起就没下过雨,伊斯米纳河水位下降了许多,所以他毫不费力地过了河。他沿森林边缘前行,最后找到一条小路,由维吉玛城发源,通往东南方的玛哈坎山脉——那座山遍地都是矮人的铸造厂、熔炉和聚居地。路上有不少马车,不时还有骑兵小队飞驰而过。阿普利盖特释然地吐出一口气——人类越多,松鼠党就越少。泰莫利亚与这支精灵游击队已经打了整整一年,由于不断在森林中遭到围剿,松鼠党决定化整为零,分散成更小规模的部队。这些小分队从不接近繁忙的道路,更不会伏击路上的行人。
不到黄昏,他便赶到艾尔兰德公爵领的西部边境,这是个十字路口,位于扎瓦达村附近。由此前往马里波的路线又平直又安全,四十二里长的林间小路人来人往,路面结实。十字路口处还有间小酒馆,他决定休息一晚,顺便歇歇马。他很清楚,只要明天一早出发,就算不用使劲儿打马赶路,他也能在日落前看到马里波城堡红色塔顶上那些银黑相间的三角旗帜。
他取下鞍座,亲自给母马洗刷一番,才叫马童牵它去马厩。他是王家信使,决不允许别人碰自己的马。他吃了一大份香肠煎蛋,外加四分之一条黑麦面包,用一夸脱麦酒冲下肚。他听大伙儿闲聊,内容五花八门,毕竟来自天南海北的旅人都聚在了这间小酒馆里。
阿普利盖特听到,多尔·安格拉的麻烦继续升级,莱里亚骑兵与尼弗迦德马队冲突再起。莱里亚女王米薇大声谴责尼弗迦德帝国的又一次挑衅行为,并向亚甸国王德马维请求援助。崔托格城公开处决了一位瑞达尼亚男爵,罪名是暗中勾结尼弗迦德皇帝恩希尔的密使。在科德温王国,松鼠党突击队集结大股兵力屠灭了利达堡。为替死难者报仇,阿德·卡莱人又发动一场清洗,杀掉了都城中将近四百非人种族居民。
与此同时,来自南方的行商提到辛特拉移民前往泰莫利亚集会,在维赛基德元帅的旗帜下悲恸哀悼、放声号哭。他们证实,卡兰瑟王后最后的血脉、“幼狮”希瑞菈公主确已死于非命。
还有人提到更黑暗、更不祥的流言。在艾德斯伯格地区的好几个村子里,农夫给奶牛挤奶时竟然挤出了鲜血,而在黎明时分的雾气中,有人看到可怕的征兆“毁灭处女”。传说中驰骋于天际的鬼魂大军“狂猎”在布鲁格出现,位置就在树精禁地布洛克莱昂森林。众所周知,狂猎本身便是战争的先兆。有人还在布利姆巫德海角见到一艘幽灵船,船上有个恐怖的身影——一个黑骑士,头盔的装饰仿佛振翼的猛禽……
信使没再听下去,他太累了。他回到自己的普通客房,裹紧毯子,很快坠入梦乡。
他在黎明时起床,走进庭院时不禁一愣——他并非第一个准备离开之人,这倒有些不寻常。井旁站着一匹鞍韂齐全的黑色骟马,旁边有个女人,一身男装,正在水槽中洗手。听到阿普利盖特的脚步声,女人转过身,用湿手拢起浓密的黑发甩到脑后。信使欠欠身,对方略微点头,算是还礼。
他走进马厩,结果差点撞上另一位早起的客人。是个女孩,戴着天鹅绒软帽,正牵着一匹长有斑纹的灰色母马往庭院走。女孩揉揉脸,打个呵欠,慵懒地靠在马肩上。
“哦天哪,”经过信使时,她嘟囔道,“估计我会在马背上睡着……我会累昏过去……嗯啊……”
“等马跑起来,冷风自会让您清醒。”阿普利盖特从架子上取下马鞍,谦恭地说道,“一路顺风,小姐。”
女孩扭头看着他,好像刚刚注意到他的存在。她的大眼睛如翡翠一般碧绿。阿普利盖特将鞍褥盖在马背上。
“祝您旅途平安。”他说。平时他并不健谈,也算不上热情,这会儿却觉得有必要跟人说说话,哪怕对方是个昏昏欲睡的小女孩。也许因为他独自一人跑了太久,或者这女孩跟他的二女儿有些相像。
“愿诸神保佑你们,”他补充道,“保佑你们远离意外和坏天气。你们只有两个人,还都是女的……如今世道不太平,就连大道也危机四伏。”
女孩瞪大碧绿的双眼。信使见状不由脊背发凉,全身打了个冷战。
“危险……”女孩突然换上截然不同的声音,“危险悄然而至。它张开灰色的羽翼飞扑直下,你却听不到半点声音。我做了个梦。沙子……沙子被阳光烤得滚烫。”
“什么?”阿普利盖特抱着马鞍,愣住了,“小姐,你说什么?什么沙子?”
女孩身子打战,用手揉了揉脸。斑纹灰马晃晃脑袋。
“希瑞!”庭院里的黑发女人一边调整黑色骟马的肚带,一边尖声喊道,“快点儿!”
女孩打个呵欠,冲阿普利盖特眨眨眼,似乎为他出现在马厩而惊讶。信使什么也没说。
“希瑞,”女人重复道,“你睡着了吗?”
“马上就来,叶妮芙女士。”
等阿普利盖特终于装好马鞍,牵着马走回庭院时,女人和女孩都不见了。一只公鸡发出长而沙哑的啼鸣,一条狗在狂吠,树丛中还有布谷鸟在欢叫。信使跨上马鞍,忽又想起那个昏昏欲睡的碧眼女孩,还有她奇怪的话语。危险悄然而至?灰色的羽翼?滚烫的沙子?女孩的脑子估计有点毛病,他心想。这段日子,这种事已经不新鲜了:战乱频发,姑娘们被流浪汉或其他坏蛋糟蹋,从此变得疯疯癫癫……没错,她肯定疯了。或者只是太困了,在睡梦中被人叫起,还没完全清醒。大清早的,人在半睡半醒间往往会说些稀奇古怪的胡话……
他再度全身发抖,肩胛骨中间也传来一阵刺痛。他用拳头揉了揉后背。
尽管两膝无力,但一回到马里波大道,他立刻狠踢马腹,策马狂奔。时间依然紧迫。
信使在马里波也没休息多久,不到一天,风又在他耳畔尖声呼啸。他的新坐骑——在马里波的马厩里挑选的杂色阉马——奋力奔跑,脑袋冲前,尾巴在臀后飘飞。路旁的柳树飞速掠过。装着外交信函的小包裹紧贴在阿普利盖特胸口,他的屁股隐隐作痛。
“操!摔断你的脖子,你这狗杂种!”一个车夫一边大骂,一边奋力拉住牲畜的缰绳——它被狂奔的骏马惊到了,“慌什么慌,有鬼跟在你屁股后头啊?跑啊,蠢货,接着跑,早死早投胎!”
阿普利盖特擦擦眼睛,拭去迎风流出的泪水。
就在昨天,他将信函交到弗尔泰斯特国王手中,并复述了德马维国王的秘密口信。
“德马维致弗尔泰斯特。多尔·安格拉已一切准备就绪。乔装的军队正在等待命令。预计日期:七月新月后第二晚。两天后船只将抵达对岸。”
一群乌鸦飞过大道,嘎嘎叫个不停。它们飞向东方,飞向玛哈坎山脉和多尔·安格拉,飞向温格堡。在路上,信使无声地背诵泰莫利亚国王命令他转述给亚甸国王的绝密口信。
“弗尔泰斯特致德马维。第一,取消作战计划。那些夸夸其谈的家伙准备召开会议,他们打算在仙尼德岛会面并商谈。这次会议将带来许多改变。第二,寻找幼狮的行动可以取消。已经证实,幼狮已死。”
阿普利盖特踢马狂奔。时间依然紧迫。
狭窄的林间小道挤满了车子。阿普利盖特放慢速度,跟在队伍最后。他知道自己没法强行通过,但也不想回头绕路:那会浪费更多时间。无论穿过泥泞的林地,还是绕过前方的障碍,看来都不是好办法,何况天已经快黑了。
“发生了什么?”他问最后那辆货车上的两个车夫。他们全都上了年纪,其中一个正在打盹儿,另一个像快死了一样。“有人遭到袭击吗?难道是松鼠党?说话啊!我急着赶……”
两个老车夫不及作答,队伍前方的树林间便传来一阵叫嚷。车夫们跳上车,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冲牛马扬起鞭子。队伍徐徐前进,打盹的老车夫醒了过来,活动活动下巴,训斥一声骡子,用缰绳抽抽它们的屁股。另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也来了精神,掀起草帽露出眼睛,望向阿普利盖特。
“我记得他,”老头说,“那个急性子。喂,小伙子,你真走运,来得正是时候。”
“是啊。”另一个老车夫说。他又扭扭下巴,催促骡子前进。“时间刚刚好。要是中午过来,你就得跟我们一起停下,等待放行。我们都很着急,但也只能等。封路的时候没法赶路,对吧?”
“封路?为什么?”
“因为附近有只残忍的食人怪物,小伙子。当初有个骑士骑马经过,只带了一个男仆,结果被那怪物当头扑倒。听人说,它把骑士的脑袋连同头盔生生拧了下来,还把马匹开膛破肚。只有男仆侥幸逃脱,他说那头猛兽凶残极了,搞得道上血流成河……”
“什么怪物?”阿普利盖特勒住马,好跟两个车夫齐头并进,继续谈话,“是龙吗?”
“不,不是龙,”戴草帽的车夫答道,“有人说是蝎尾狮之类。男仆说它会飞,大得吓人,而且残忍!我们本以为它吃完骑士就会飞走,可是没有!据说那婊子养的往路中间大咧咧一坐,嘶嘶号叫,露出满口尖牙……于是这条路就像塞住的酒壶嘴,谁也过不去了。不管谁遇到那头恶魔,都只能丢下车子,没命地逃走。眼下排队的马车足有三分之一里格长,而且你也看到了,小伙子,周围都是灌木丛和泥塘,没法绕路,没法回头。我们只能坐等……”
“管事的呢?”信使轻蔑地问,“他们就这么傻乎乎地看着,而不是抄起斧头长矛赶走那怪物,或直接宰了它?”
“唉,有人试过了。”老车夫驱赶着骡子,队伍移动的速度明显加快,“护卫商队的三个矮人,还有四个打算去卡瑞亚斯要塞参军的新兵。结果怪物把矮人撕得粉碎,至于那几个新兵……”
“……跑得可快了。”另一个老车夫帮他说完,激动地吐了口唾沫。那团唾沫飞出很远,精准地从两头骡子的屁股间穿过,落到地上。“没等看清蝎尾狮长啥样就跑喽,听说有一个还拉了裤子。哦,瞧啊,瞧,小伙子。就是它!那边!”
“嚷什么?”阿普利盖特有些恼火,“你说那个拉裤子的?我没兴趣……”
“不是!是那头怪物!怪物的尸体!他们正把它抬上马车!看见没?”
阿普利盖特从马镫上站起身。尽管天色渐暗,看客众多,但他还是看到士兵们抬着一具庞大的黄褐色尸体。那头怪物长着蝙蝠般的翅膀,蝎形长尾无力地垂到地上。伴着欢呼声,士兵们将怪物尸体抬高,扔到马车上。拉车的马匹躁动起来,尸臭和血腥气令它们不安地嘶叫扭动。
“快点!”为首的军官冲老车夫喊道,“继续走!别挡道!”
白胡子车夫一声吆喝,骡子拉起货车,在满是辙印的路上颠簸前行。阿普利盖特用脚跟轻踢马腹,走在旁边。
“看起来,士兵们结果了那头怪物。”
“才不是。”老车夫答道,“那些士兵只会冲人大呼小叫,说些‘停下!走吧!’之类的废话。他们也不会急着对付怪物,因为他们请来了猎魔人。”
“猎魔人?”
“是啊,”另一个老车夫确认道,“有人记起曾在村子里见到一个猎魔人,于是他们派人去请。没多一会儿,他就骑马从我们身边经过,头发是白色的,表情很吓人,背着一把利剑。不到一小时,前面有人大喊说很快就可以通行了,因为猎魔人砍死了怪物。果不其然。就在我们准备动身时,小伙子你就来了。”
“哎呀,”阿普利盖特心不在焉地应道,“我在道上跑了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猎魔人呢。有人亲眼看到他打败了怪物?”
“我看到了!”一个男孩,头发乱糟糟的,从另一边跟上了货车。他骑着一匹带斑点的灰色瘦马,有笼头但没装马鞍。“我全看到了!我当时就在最前面,跟士兵一起!”
“瞧瞧他,一个流鼻涕的小鬼,”赶车的老车夫说道,“脸上奶水还没干。再听听他的口气,想讨打吗?”
“放过他吧,老人家。”阿普利盖特插话道,“马上要到十字路口了,我还得去卡瑞亚斯,现在不打听一下猎魔人的事以后就没机会了。说吧,孩子。”
“是这样,”男孩让马儿在货车旁小跑,开口道,“猎魔人找到军官,说他叫杰洛特。军官说不管你叫啥,能快点儿干活就好,还把怪物的位置指给他看。猎魔人上前看了一眼。那怪物离他超过五弗隆远,但他只张望一下,就说是头大得离谱的蝎尾狮。还说只要付两百克朗,他就马上宰了它。”
“两百克朗?”另一个老头差点被噎住,“他疯啦?”
“军官也这么说,只是用词比较委婉。猎魔人说杀蝎尾狮就得这个价,到哪儿都一样,还说那怪物会在路上一直待到审判日降临。军官说他不会付这么多,他可以等那怪物自己飞走。猎魔人说不可能,因为它又饿又生气,就算飞走也会很快回来,因为这是它的狩猎领……领……领地……”
“你这浑小子,哪来这么多废话?”赶车的老头发起火来。他想用握住缰绳的手擤鼻涕,却没能成功。“快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正在说嘛!猎魔人说了,怪物不会飞走,它整晚都会留在这儿吃那个死骑士,慢慢地吃,仔细地吃,因为骑士穿着盔甲,啃起肉来很费劲。于是几个商人走了出来,七嘴八舌地跟猎魔人讨价还价,说他们会找人凑钱,先付他一百克朗。猎魔人说那可是蝎尾狮,老危险了,叫他们省下那一百克朗擦屁股去,他才不会为这点儿钱出生入死。然后军官开始发火,说真他妈见鬼,猎魔人生来不就要出生入死吗?猎魔人生来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就像屁股天生用来拉屎一样。但我看得出,那些商人生怕猎魔人一气之下离开,就说愿意付一百五十克朗。于是猎魔人拔出长剑,头也不回,沿路朝那怪物走去。军官在他身后比画个驱邪的手势,还往地上吐口唾沫,说真搞不懂,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可憎的生物。有个商人说,如果军队能肃清挡路的怪物,而不是跑到森林里抓捕精灵,谁还需要找猎魔人嘛……”
“又讲废话。”老车夫打断他,“说你看到什么就行了。”
“我看到,”男孩骄傲地说,“猎魔人骑了一匹带白斑的栗色母马。”
“管它什么马!你看到猎魔人怎么砍死怪物了?”
“呃……”男孩支吾起来,“没有……我被人群挤到后面。人人都在大喊大叫,马也受惊了,这时……”
“我说啥来着?”老车夫轻蔑地说,“他连屁都没看见,这个小鼻涕精。”
“但我看到猎魔人回来了!”男孩愤愤地说,“那个军官倒是全看见了,他的脸白得像鬼一样,还跟手下人小声嘀咕,说一定是魔法或精灵的把戏,不然普通人挥剑怎么可能那么快……猎魔人走了回来,从商人手里接过酬劳,然后上马离开了。”
“唔。”阿普利盖特轻声道,“他走了哪条路?是去卡瑞亚斯吗?如果是的话,也许我能追上他,至少看他一眼……”
“不是。”男孩答道,“他在十字路口转道去了多里安,走得很急。”
猎魔人很少做梦,就算做了醒来也会基本忘光,哪怕是在做了噩梦之后——其实只要他做梦,通常都是噩梦。
这一次也是噩梦,但猎魔人至少记得一些细节。在诸多模糊不清又令人不安的形体当中,有个影子清晰地显现出来,模样怪异而充满不祥,话语费解又满怀恶意。是希瑞,但不是他记忆中来自凯尔·莫罕的希瑞。她策马飞奔,银灰色的头发随风飘荡——正如他们在布洛克莱昂森林初见时那样,只是她的头发更长了。她骑马经过时,他想对她大喊,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追上去,大腿以下却像陷进了泥塘。希瑞似乎没看见他,径直打马狂奔,冲进黑夜,冲进奇形怪状的赤杨与活物般挥舞枝条的柳树之间。他看到她身后有追兵。一匹黑马紧随而至,马上坐着个黑甲骑士,头盔饰有猛禽的双翼。
他动弹不得,也没法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翼盔骑士追上希瑞,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拽下马鞍,拖着她飞驰而去。他眼睁睁看着希瑞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看着她嘴唇扭曲,发出无声的哭泣。醒醒!他无法忍受这样的噩梦,只好大声命令自己。醒醒!快醒醒!
他醒了。
他一动不动躺了很久,回忆梦中的一幕幕。然后他坐了起来,从枕头下取出一只钱袋,飞快地清点那些十克朗一枚的硬币。昨天的蝎尾狮换来一百五十克朗。在卡瑞亚斯附近的小村,村长委托他杀了一头雾妖,付了五十克朗。巴多夫的几位居民请他消灭附近的狼人,同样是五十克朗。
一只狼人五十克朗,数目相当可观,因为活儿很简单。那只狼人甚至没有反抗。它被猎魔人驱赶到没有其他出口的山洞里,然后跪在地上,等着对方手起刀落。猎魔人甚至有点不好意思。
但他需要这笔钱。
不到一个小时后,他在多里安镇的街头骑马缓行,寻找那条熟悉的小巷,还有那块熟悉的招牌。
招牌上写的是“柯德林格与芬恩,法律咨询及相关业务”,但杰洛特清楚得很,柯德林格与芬恩从事的生意与法律几乎毫不沾边,而这对合伙人自身有大把的理由离法律或执法官越远越好。至于这两人的客户是否明白“咨询”这个词的含义,他也深表怀疑。
矮楼底层没有任何入口:只有一扇闩死的门,后面多半是马车房或马厩什么的。想要进去,你首先得绕到建筑物后部,走进满是鸡鸭的泥泞庭院,从那儿下几级台阶,穿过一条狭窄的地道,再经过一段昏暗拥挤的走廊。然后,你才能看到一扇坚固的镶钉红木大门,硕大的黄铜门环做成狮头的形状。
杰洛特敲敲门,然后飞快地抽回手。他知道,门里的机械装置能透过门钉间的暗孔射出二十枚一寸长的铁刺。理论上说,铁刺只会在有人撬锁,或者柯德林格与芬恩按下触发装置时射出,但杰洛特清楚一个多次印证过的事实:所有机械装置都不可靠,它们总在不该运作时运作,反之亦然。
这扇门肯定装有某种装置——也可能是魔法——可以辨认来客。就像今天,他叩响门环,没听到门内传来询问,也没人要他开口,门就开了,柯德林格站在门口。应门的总是柯德林格,不是芬恩。
“欢迎,杰洛特,”柯德林格说,“进来吧。不用贴着门框,我已经把安全装置拆掉了。几天前就有零件坏了。它突然触发,在一个小贩身上钻了几个窟窿。赶紧进来。你有活儿要交给我?”
“不。”猎魔人说着,走进宽敞昏暗的前厅。这里一如既往地散发着淡淡的猫味儿。“不是给你。给芬恩。”
柯德林格大笑起来,这也证实了猎魔人的猜测:芬恩根本不存在,只是用来蒙骗修士长、郡长、收税员和柯德林格厌恶的其他人的。
他们走进办公室,这里光线更亮一些,因为它位于最顶层,大半个白天,阳光都会照进紧闭的窗户。杰洛特坐进客户专用的椅子。
在杰洛特对面,柯德林格坐进橡木书桌后面的软垫扶手椅。他自诩“律师”,声称凡事都能做到。无论是谁,一旦有了困难、遇到麻烦,都可以来找柯德林格,然后很快就能收到贸易伙伴欺瞒自己、从事不法行为的证据,或得到无须担保与抵押的贷款,或发现在长长的债权人名单中,只有自己得到了声明破产的欠债方的赔偿。他能赢得遗产,即便富有的叔叔威胁一个子儿也不会留。他会打赢继承权官司,哪怕最坚决的亲戚也会出人意料地收回自己的要求。他的儿子会离开地牢,纵然证据确凿仍能找回清白,或在证据突然消失的情况下被无罪释放。只要柯德林格和芬恩插手,证据总会神秘蒸发,证人也会突然修改先前的证词。追求他们女儿的骗婚者会转移目标。他们妻子的情人、或勾引他们女儿的混混则会在不幸的意外中断手断脚——至少断一只手。他的死敌或其他麻烦制造者会就此收手,甚至以后不会再有人见过或听说过他们。没错,只要你有麻烦,你就可以前往多里安镇,找到柯德林格与芬恩的办事处,敲响红木门。“律师”柯德林格会站在门口,矮小瘦削,头发斑灰,脸色病态苍白,好像很少出门呼吸新鲜空气似的。柯德林格会带你去他的办公室,然后坐进扶手椅,抱起一只黑白相间的大公猫,放到膝上轻轻抚摸。
他们两个——柯德林格与公猫——会用同样黄绿色的双眼,带着同样令人不安且不快的眼神,打量着客户。
“我收到了你的信,”柯德林格与公猫一起,用黄绿色的眸子上下打量着猎魔人,“丹德里恩也来过了。几周前他经过多里安,向我透露了一点你的担心。但他没说多少。真的,没多少。”
“是吗?真让我吃惊。我第一次听说丹德里恩也能管住他的嘴。”
“丹德里恩说得少,”柯德林格板起脸,“因为他知道得也少。他甚至没把知道的东西全说出来,因为你明确禁止过。你为何对人如此缺乏信任?更别提我还是你的同行。”
这话显然惹恼了杰洛特。柯德林格可以假装没看见,但他的猫不行。它睁大眼睛,露出白色的尖牙,发出几不可闻的嘶嘶声。
“别招惹我的猫。”律师轻轻摸猫,安慰着它,“我叫你同行让你不高兴了?但这是事实。我也是个猎魔人。我也帮人摆脱怪物和可怕的麻烦。而且我也会收钱。”
“这可不一样。”杰洛特忍住公猫恼人的目光,低声说道。
“的确。”柯德林格表示赞同,“你是过时的猎魔人,而我是遵循时代精神的现代猎魔人。所以你很快会失业,而我的生意蒸蒸日上。很快这世上就不会再有吸血妖鸟、翼龙、安卓噶兽和狼人了,但无赖永远不会绝种。”
“可是柯德林格,你帮助的对象大多也是无赖。有麻烦的穷人雇不起你。”
“穷人一样雇不起你。穷人谁都雇不起,所以才叫穷人。”
“你的说法真是逻辑分明,而且如此新颖,简直让我着迷。”
“真话一直拥有这等效力。还有一个真相是:我们这一行的原则和关键就是认钱不认人。你那套做法已经过时了,而我的生意却会发展壮大。”
“好吧好吧。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是该谈正事了。”柯德林格点点头,又摸摸那只猫,后者弓起脊背,发出响亮的呼噜声,爪子用力按着他的膝盖。“但我们得把事务按照重要程度排个序。首先,我的朋友,费用是二百五十诺维格瑞克朗。你钱够吗?还是说你光顾着救助有困难的穷人了?”
“首先,我们得确认你的水平是否值这些钱。”
“那你自己决定吧,”律师冷冷地说,“最好快点儿。等你想好了,请把钱放到桌子上,然后再说其他的。”
杰洛特从腰间解下钱袋丢过去,动作一点也不优雅。袋子落到桌上,硬币叮当作响。公猫轻巧地跳下柯德林格的膝盖,跑开了。律师数都没数,直接把钱袋扫进抽屉。
“你吓到我的猫了。”他的话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责备。
“请原谅,我还以为钱币声最不可能吓到它。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
“那个里恩斯,”柯德林格开始讲述,“就是让你很感兴趣的那位,是个相当神秘的角色。我查出他曾在班·阿德的巫师学院学习过两年,但因为偷东西被赶出了学院。像以往一样,科德温王国的情报机构一直等在学院外,里恩斯当然也接受了招募。我不知道他为科德温的情报部门做过些什么,但巫师学院的退学生向来会被训练成杀手。这些与你知道的有出入吗?”
“完全没有。继续。”
“我的下一条情报来自辛特拉。在卡兰瑟王后统治时期,里恩斯曾在辛特拉的地牢服过刑。”
“原因是?”
“因为欠债,你能相信吗?不过他没待多久,因为有人替他连本带利还清了欠款,又把他弄出了监狱。整个交易在银行进行,他的资助人匿名到场。我本想查清那人的身份,但与四家银行交涉之后,我放弃了。把里恩斯弄出来的人是个行家,为了不暴露身份,他花费了不少精力。”
柯德林格沉默下来,用手帕掩住嘴巴,响亮地咳嗽着。
“战争刚刚结束,里恩斯阁下便又突然出现在索登、安格林和布鲁格。”咳嗽了一阵,柯德林格擦擦嘴唇,又低头看看手帕,再度开口,“他完全变了个人,至少言行举止与挥霍的金钱数量都有了很大改变。但是,尽管身份早已不同,这个厚颜无耻的狗崽子却没有丝毫掩饰的意思:他还用‘里恩斯’这个名字。这人开始专心寻找某个特定团体,准确地说,是一个年轻的女性团体。他拜访了安格林辖区的德鲁伊教徒,就是收养战争孤儿的那些。不久之后,有人在附近的森林里找到一位德鲁伊残缺不全的尸体,身上有被拷打的痕迹。后来,里恩斯出现在河谷地区……”
“我知道。”杰洛特插嘴道,“我知道他对河谷那户农家做了什么。我付你二百五十克朗不是要听这些。到目前为止,我没听过的只有巫师学院和科德温的情报机构,其余我都知道。我知道里恩斯是个残忍的杀手。我知道他是个自大的无赖,连化名都懒得用。我知道他为某人效劳。可是,柯德林格,他的雇主究竟是谁?”
“是个巫师,他把里恩斯弄出了地牢。你自己说过——丹德里恩也确认过——里恩斯会用魔法。真正的魔法,不是巫师学院退学生懂的那点皮毛。也就是说,有人在支持他,给他配备了各种护身符,多半还秘密训练过他。某些官方承认的从业巫师会在私下收他这样的学徒与听差,叫他们干些非法的脏活儿。在巫师的行话里,这叫‘豢养’。”
“在巫师的豢养下,里恩斯应该会用伪装魔法。但他既没改名,也没改换容貌,甚至没把被叶妮芙烧伤的疤痕去掉。”
“这恰好证明他是被豢养的。”柯德林格咳嗽几声,用手帕擦拭嘴唇,“因为魔法伪装根本不算伪装:只有一知半解的人才会用那东西。如果里恩斯用魔法护罩或幻象面具隐藏身份,会立刻触发魔法警报,而现在几乎每座城市的大门都配备了这种警报。巫师能立刻察觉幻象面具的存在,即便在人堆里,里恩斯也会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就像耳朵冒火、屁股喷烟一样醒目。所以我重复一遍:里恩斯在为某个巫师卖命,他现在的行事方式就是为了避免其他巫师的注意。”
“有人说他是尼弗迦德帝国的探子。”
“我知道。比如说,瑞达尼亚情报机构的首脑迪杰斯特拉就这么认为。迪杰斯特拉很少出错,所以我们可以假设,他这次也说对了。但一种身份与另一种身份并不抵触。巫师的听差也可以是尼弗迦德帝国的探子。”
“你是说,有个官方认可的巫师通过里恩斯为尼弗迦德帝国打探消息?”
“胡说八道。”柯德林格咳嗽几声,专注地看着手帕,“为尼弗迦德帝国打探消息的巫师?为了什么?钱吗?可笑。指望恩希尔皇帝获胜,然后在他手下加官进爵?更荒唐了。谁都知道,恩希尔·瓦·恩瑞斯对巫师十分提防。在尼弗迦德帝国,巫师所受的待遇,这么说吧,跟马夫差不多,权力也不比马夫大更多。我们那群刚愎自用的巫师怎么可能为这样的皇帝卖命?菲丽芭·艾哈特,可以对瑞达尼亚的维兹米尔王发号施令;萨宾娜·葛丽维希格,在科德温的亨赛特王发言时敢一拳砸到桌上,命令国王闭嘴;还有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兹,最近竟以事务繁忙为由,回绝了亚甸的德马维王——他们会吗?”
“说重点,柯德林格。这些究竟跟里恩斯有什么关系?”
“很简单。尼弗迦德的情报机构想招徕某个巫师的听差,以此拉拢那个巫师。就我所知,里恩斯绝不厌恶尼弗迦德帝国的钱财,而且多半会不假思索地背叛他的主子。”
“你这才是胡说八道。里恩斯只要背叛一次,他的巫师主子便会得知,里恩斯会被立刻绞死。这还算他走运。”
“你的想法像个孩子,杰洛特。没人会绞死间谍,只会利用他们。你可以把假情报塞给他们,让他们充当双重间谍……”
“那就别说连孩子也懒得听的废话,柯德林格。我对情报工作和政治都没啥兴趣。里恩斯一直找我的麻烦,我要知道原因及幕后主使。看来幕后主使是个巫师,但究竟是谁?”
“还不知道,但我很快就会查清。”
“‘很快’?”猎魔人喃喃道,“对我来说却太迟了。”
“我有什么法子?”柯德林格严肃地说,“你陷入了困境,杰洛特,但来找我是正确的:我知道怎么帮他人解困。事实上,我已经开始着手了。”
“真的?”
“真的。”律师把手帕举到唇边,咳嗽起来,“你要明白,我的朋友,除了巫师及尼弗迦德帝国,这场游戏还有第三方。有人拜访过我。那些人——听好了——是弗尔泰斯特王手下情报机构的探子。他们有了麻烦:国王命令他们搜寻某位失踪的公主。那些探子发现,找她一点也不容易,于是决定招募一位擅长解决难题的专家。而向专家说明情况时,他们暗示某个猎魔人可能对失踪的公主相当了解,说他甚至可能知道她的下落。”
“那位专家怎么说?”
“他首先表示惊讶。尤其令他震惊的是,按照传统,先前提到的猎魔人本该被关进地牢,在严刑拷打之下说出他所知的一切,甚至为了让审问者满意,凭空编出许多故事。但事实并非如此。探子说上级禁止他们这么做。他们解释说,猎魔人的神经系统异常敏感,一旦遭受拷打——他们描述得可谓绘声绘色——大脑里的某根血管就会爆裂,然后一命呜呼。但上级确实命令过他们寻找那位猎魔人。他们发现这项任务同样棘手。专家赞扬了探子良好的判断力,并告诉他们,两周后再回来找他。”
“他们照做了?”
“当然照做了。那位专家——也就是现在将你视为客户之人——向探子们提供了有力的证据,表明猎魔人杰洛特过去没有、将来也不可能与失踪的公主有任何关联。专家还找到一个证人,他亲眼见到公主香消玉殒——希瑞菈公主,卡兰瑟的孙女,帕薇塔的女儿,早在三年前就死于安格林的难民收容所。她死于白喉病,临死前还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恐怕你不会相信,但那些泰莫利亚探子聆听证人讲述时,眼眶中都噙满泪水。”
“我的眼中也噙满了泪水。但我想,那些泰莫利亚探子肯定不会——或者不想——付你超过二百五十克朗吧?”
“你的讽刺让我心痛,猎魔人。我帮你摆脱了困境,你非但不感激,还要伤我的心。”
“请原谅,我很感激。但柯德林格,弗尔泰斯特王为何命令探子搜寻希瑞?假如他们找到她,又会怎么做?”
“哦,你的头脑真够迟钝的。当然是杀了她嘛。他们把她当成辛特拉王位的觊觎者,对这种人,只有一种处理办法。”
“这可说不通啊,柯德林格。辛特拉的王位早跟王宫、城市与整个国家一起化成了灰烬。现在统治那儿的是尼弗迦德帝国。弗尔泰斯特很清楚这一点,其他国王也一样。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王位,希瑞怎么觊觎?”
“来吧,”柯德林格站起身,“我们一起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此期间,我会给你一个信任我的理由……那幅画上有什么,让你这么感兴趣?”
“画上有许多窟窿,像被啄木鸟连啄了几个月。”杰洛特看着书桌对面墙上的金框画像,“上面还有个少见的傻瓜。”
“那是先父。”柯德林格脸上略微露出苦相,“的确是个少见的傻瓜。我把他的画像挂在这儿,就为经常见到他,好引以为戒。来吧,猎魔人。”
他们来到走廊。公猫原本躺在地毯中间,一只后爪弯成奇怪的角度,正舔得热火朝天。它看到猎魔人,立刻爬了起来,消失在走廊的黑暗里。
“杰洛特,猫为什么不喜欢你?是不是跟你的……”
“是。”他打断道,“没错。”
一块红木墙板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一条秘密通道。柯德林格先行进入。墙板在他们身后合拢,无疑是用魔法驱动,但二人并未被笼罩在黑暗中。光芒从密道另一头传来。
密道尽头的房间又冷又干,空气中飘浮着尘灰与蜡烛的味道,沉重而压抑。
“来见见我的搭档,杰洛特。”
“芬恩?”猎魔人笑道,“你在开玩笑吧。”
“哦,我可没有。承认吧,你以为芬恩根本不存在!”
“没这回事。”
紧挨低矮天花板的书柜和书架间传来一阵嘎吱声,片刻过后,一台奇特的工具出现在杰洛特眼前。那是一把带轮子的高背椅,上面坐着个小矮子,瘦削的肩膀顶着不成比例的大头。那人没有双腿。
“介绍一下,这位是雅各布·芬恩,”柯德林格说,“饱学的法律学家,我的搭档兼重要同事。这位是我们的客人与客户……”
“……利维亚的杰洛特,猎魔人。”矮个子微笑着替他说完,“一点儿也不难猜。我跟进这案子有几个月了。跟我来,阁下们。”
他们跟着嘎吱作响的椅子,走进书柜的迷宫。书柜上装满了书籍,就连牛堡大学的图书馆都会眼红。杰洛特判断,这些古籍应该是柯德林格与芬恩两家历经数代人努力才收罗来的。他为对方表现出的信任而高兴,也为终于有机会与芬恩见面而欣喜。但他清楚,尽管芬恩是实实在在的真人,其形象却有一部分纯属虚构。想象中的芬恩——柯德林格从不犯错的挚友——本该经常前往海外,而眼前这个法学专家却只能坐在椅子里,多半从没离开过这栋矮楼。
房间中央,灯光格外明亮,还有张低矮的讲台,就算坐着那张怪椅子也能够着,上面堆满了书籍、羊皮与牛皮纸卷、厚厚的纸张、成瓶的墨水、成捆的羽毛笔及数不清的神秘器具。但并非所有东西都令人费解,杰洛特认出了制作印章的模具,还有擦除公文内容的钻石矬。讲台中间放着一台小型连发投石弩,旁边则是用抛光水晶制成的大号放大镜,上面盖着一块丝绒。这种放大镜相当罕见,且价格不菲。
“芬恩,找到新东西了?”
“算不上。”芬恩微笑着说。他的笑容十分和蔼,讨人喜欢。“我把里恩斯可能的雇主清单缩减到二十八名巫师……”
“先不管那个,”柯德林格赶忙打断他,“眼下我们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请你为杰洛特指点迷津:为什么四个王国的探子会对失踪的辛特拉公主展开大规模搜索。”
“那个女孩的血管里流着卡兰瑟王后的血。”芬恩露出惊诧的表情,仿佛这事本该不言自明,“她是王族末裔,而辛特拉王国拥有可观的战略价值和政治影响力。让王位觊觎者待在势力范围外会引发诸多不便,如果她受到敌人的感化,可能还会招来危险。比方说,尼弗迦德帝国的感化。”
“据我所知,”杰洛特说,“辛特拉的律法禁止女性继位。”
“的确如此。”芬恩赞同,随后笑了笑,“但女人可以成为别人的妻子和男性继承人的母亲。四个王国的情报机构都已得知里恩斯在疯狂搜寻那位公主,他们相信,他的目的正是如此,所以四大王国决定阻止公主嫁做人妇并生儿育女——用一个简单但行之有效的办法。”
“可公主已经死了。”柯德林格说。聆听芬恩解说时,他看到杰洛特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密探们探查到这一点,于是叫停了搜捕行动。”
“只是暂时的。”猎魔人努力保持冷静,让语气不带任何感情,“谎言迟早会被揭穿。另外,王家密探只是参与游戏的一方而已。那些探子——你自己说的——寻找希瑞只为打乱其他人的计划,而其他人恐怕不会轻信这条假情报。我雇你是要确保那个孩子的安全。你有什么计划吗?”
“我们确实有个想法。”芬恩瞥了眼搭档,见对方没有阻止他的意思,便继续说道,“我们想把一条消息散播出去——谨慎而广泛地散播出去——就说不管希瑞菈公主还是她的任何男性子嗣,都没有权力继承辛特拉的王位。”
“在辛特拉,女人向来没有继承权。”柯德林格又压住一阵咳嗽,解释道,“只有男人才可以。”
“完全正确。”渊博的法学家赞同道,“杰洛特刚才也这么说。这是自古相传的律法,就连女魔头卡兰瑟也无法废除——虽说她尝试过。”
“她想用阴谋废除这条律法,”柯德林格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又用手帕擦擦嘴唇,“非法的手段。解释一下,芬恩。”
“卡兰瑟是达格拉德国王与艾达莉亚王后的独生女。双亲死后,她极力反对贵族阶层的干预,因为他们只将其看作下一任国王的妻子,而她却想成为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考虑到习俗律法与延续王朝的需要,她勉强答应嫁给一位王子,与配偶共同执政,当然了,后者的地位将与傀儡无异,于是老贵族们表示反对。当时的卡兰瑟有三个选择:发动内战;让位给另一家系的继承人;或是嫁给艾宾王国的王子罗格纳。她选择了第三条,然后……在罗格纳的陪伴下,卡兰瑟开始了对全国的统治。她生来不愿屈服于人,也不甘心自己的女性身份。她是‘辛特拉的雌狮’。虽然罗格纳才是名义上的统治者,但从来没人叫过他‘雄狮’。”
“卡兰瑟非常努力想生个儿子,”柯德林格接过话头,“但事与愿违。她生下了女儿帕薇塔,随后两次流产,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法生儿育女了。她的全部计划化为泡影。这就是女人的宿命,饱受蹂躏的子宫毁灭了她比天还高的野心。”
杰洛特脸色一沉。“柯德林格,你说话真够粗鲁的。”
“我知道,但更粗鲁的是现实。罗格纳开始追求其他年轻公主,只要屁股大好生育就行,最好来自从曾曾祖母算起便多子多孙的家族。卡兰瑟发现自己的地位正在动摇。每一顿饭、每一杯酒都蕴藏着死亡,每次狩猎都可能以不幸的意外作结。有不少证据暗示,辛特拉雌狮决定主动出击,于是罗格纳死了。当时的王国正天花肆虐,国王之死没引起任何人惊讶。”
“有点明白了。”猎魔人看似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你们想谨慎而广泛地散播什么消息了。你们想声称希瑞是下毒者和杀夫者的外孙女?”
“别想太多,杰洛特。继续,芬恩。”
“卡兰瑟救了自己的命,”芬恩微笑着说,“但王冠却比从前离她更远。罗格纳死后,雌狮企图攫取绝对权力,但贵族阶层再度强烈反对,理由仍是不可违背传统与律法。坐在辛特拉王位上的应是国王,而非女王。最后的结果很明显:只要年幼的帕薇塔长到有一丁点儿像女人,她就必须嫁给适合成为新任国王之人。他们不会再为无法生育的卡兰瑟安排第二场婚姻,辛特拉雌狮最多只能当上王太后。更让她无法容忍的是,帕薇塔的丈夫说不定会完全夺走王太后的权力。”
“我又要开始粗鲁了。”柯德林格警告说,“卡兰瑟拖延了帕薇塔的婚期。女孩十岁和十三岁时各有一次订婚机会,但都被母亲破坏了。贵族阶层要求帕薇塔在十五岁生日之前必须出嫁,卡兰瑟只能同意,但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帕薇塔当了太久处女,春心萌动,以致被亲近她的第一个男人破了瓜——对方还是个被人下咒的怪物。其中涉及一些超自然状况,预言、巫术、承诺……还有意外律什么的?我说得对吗,杰洛特?接下来的事你应该还记得。卡兰瑟把一位猎魔人带去辛特拉王国,后者惹出了好一番是非。猎魔人不知自己被人操纵,稀里糊涂地为怪物乌奇翁驱除了诅咒,让他与帕薇塔结成连理,也让卡兰瑟保住了王座。帕薇塔嫁给怪物的事实——尽管魔法已被解除——令贵族们大为震惊,连雌狮与伊斯特·图尔塞克结婚都顾不上管了,毕竟史凯利格群岛的王公比流亡的乌奇翁体面得多。就这样,卡兰瑟继续统治王国。而伊斯特与所有岛民一样,对辛特拉雌狮太过尊敬,从不反对她的任何决定,他本人又懒于国王的职责,干脆将统治权拱手让出。卡兰瑟则凭借各种药剂与灵药,把丈夫拖到床上日夜欢愉。她想统治到人生的最后一天,就算当不上王太后,有个儿子也很好嘛。但我先前说过了,纵然心比天高,可惜……”
“对,你说过了,不用再重复一遍。”
“可惜太迟了。帕薇塔公主——怪人乌奇翁的妻子——甚至在结婚典礼上都穿着宽松到可疑的裙子。卡兰瑟也改变了原先的计划:就算不能通过自己的儿子统治王国,那帕薇塔的儿子也行啊。可帕薇塔生的还是女儿。这算什么?诅咒吗?当然帕薇塔还可以生儿育女,我是说,原本可以,因为后来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意外,帕薇塔与怪人乌奇翁在一场无法解释的海难中双双死去。”
“柯德林格,你是不是暗示得太多了?”
“我只想解释清楚状况,仅此而已。帕薇塔死后,卡兰瑟悲痛欲绝,但她的悲伤没能持续太久。外孙女成了她最后的希望。帕薇塔的女儿希瑞菈。希瑞,这个小恶魔的化身,把王宫搅得天翻地覆。在有些人眼里,她是个小宝贝儿,尤其在那些老人眼中,因为她跟孩提时的卡兰瑟实在太像了。但在其他人看来……她却是个换生儿,是怪物乌奇翁的女儿,其所有权还属于某个猎魔人。现在我们要说到重点了:卡兰瑟的小宠儿与她亲自培养的接班人,得到的待遇与卡兰瑟本人几乎相同,可在某些人眼里,这幼狮虽流着雌狮之血,却依然没有继承王位的资格。希瑞菈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帕薇塔的婚姻是错误的结合,她让王室血统混入了出身不明的流亡者的劣等血统。”
“你还真是能言善辩,柯德林格。但事实不是这样。希瑞父亲的血统一点也不低劣,他是个王子。”
“你说什么?我都没听说过。他来自哪个王国?”
“南方王国之一……梅契特……?对,没错,他来自梅契特。”
“有意思。”柯德林格喃喃道,“梅契特自古以来就位于尼弗迦德帝国的边境地区,是麦提那行省的一部分。”
“但它是个王国,”芬恩插嘴道,“由国王统治。”
“是被恩希尔·瓦·恩瑞斯统治。”柯德林格纠正道,“坐在王位上的人得对恩希尔惟命是从。既然说到这个,你去查查恩希尔扶植的国王是谁。我不记得了。”
“这就查。”芬恩说着,推动椅子上的轮子,吱吱嘎嘎地朝一只书柜挪去。他取下一大捆厚厚的卷轴,开始查看,看完直接丢到地板上。“唔……在这儿。梅契特王国。王族的纹章四等分,主色是天蓝与赤红,第一和第四部分是银色的鱼,第二和第三部分是同样的王冠……”
“让纹章学见鬼去。芬恩,查查国王,国王是谁?”
“‘公正的’豪耶特。以选举的方式……”
“……被尼弗迦德的恩希尔选中。”柯德林格冷冷地断言道。
“对……就在九年前。”
“不是他。”律师飞快地盘算一下,“我们要找的不是他。他的前任是谁?”
“稍等。找到了。埃克斯帕克,死于……”
“死于急性肺炎,肺部被恩希尔的刺客或‘公正的’豪耶特用匕首刺穿。”柯德林格再次展示出他的洞察力,“杰洛特,埃克斯帕克这个名字让你想起什么没有?他就是乌奇翁的父亲?”
“对。”猎魔人思索片刻,“埃克斯帕克。我记得多尼是这么称呼他的父亲。”
“多尼?”
“乌奇翁的真名。他是个王子,是埃克斯帕克的儿子……”
“不对。”芬恩盯着卷轴说,“所有儿女都有记录。婚生子:奥姆、戈姆、托姆、霍姆、冈萨雷斯。婚生女:艾丽娅、瓦莉娅、妮娜、鲍琳娜、玛尔维娜、艾姬缇娜……”
“我收回对尼弗迦德皇帝和‘公正的’豪耶特的诽谤。”柯德林格严肃地宣布,“埃克斯帕克并非死于谋杀,而是纵欲过度而死。我猜他还有私生子女,对吧,芬恩?”
“的确,还不少。但没有多尼的名字。”
“没指望你能找到他。杰洛特,你的乌奇翁不是真正的王子。就算埃克斯帕克有这么一个私生子,他也无权使用王子头衔——尼弗迦德的立场暂且不论,光是奥姆、戈姆,还有冈萨雷斯那帮婚生子就不会承认他,更别说婚生子生下的众多合法子嗣了。严格地讲,帕薇塔的婚姻的确是场错误。”
“所以,作为错误婚姻的结晶,希瑞也就无权继承王位喽?”
“完全正确。”
芬恩转动轮子,吱吱嘎嘎地来到讲台前。
“这只是个理论依据。”他抬起硕大的脑袋,“纯属理论而已。别忘了,杰洛特,我们既不是在为希瑞菈公主争取王冠,也不是在剥夺她的继承权。我们散播谣言是为让人知道,即便利用这个女孩,也没法得到辛特拉的王位,如果有人一意孤行,必定会招来许多反对和质疑声。这个女孩将不再是政治游戏中的重要棋子,她会变成无名小卒。这样一来……”
“他们就会留她一命。”柯德林格面无表情地替他说完。
“从严格意义上讲,”杰洛特问,“你们的理论依据有多大说服力?”
芬恩看看柯德林格,又看看猎魔人。
“不算太大。”他承认道,“尽管血统不纯,希瑞菈毕竟是卡兰瑟的外孙女。在普通的王国,她也许会被赶下台,但如今的局势并不普通。雌狮血脉拥有显著的政治价值……”
“血脉……”杰洛特擦擦额头,“柯德林格,‘上古血脉之子’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有人这么称呼过希瑞菈?”
“对。”
“谁?”
“是谁不重要。这是什么意思?”
“Luned aep Hen Ichaer,”芬恩推着轮子离开讲台,突然开口道,“或许不该用‘之子’,而该是‘上古血脉之女’。唔……上古血脉……我听过这个说法。记不太清了……我想应该跟某个精灵预言有关。在某些版本的伊丝琳预言中——比较古老的那种——我记得提到过上古精灵血脉,或者说‘Aen Hen Ichaer’。但我们没有预言的完整文本,只能向精灵打听……”
“够了,”柯德林格冷冷地打断他,“别一心多用,芬恩。别同时把太多铁块放进火炉,也别同时研究太多不解之谜。暂且这样吧,多谢你。再见了,我们收获良多。杰洛特,劳驾跟我一起回办公室。”
“太少了,对吗?”回到办公室,坐进椅子之后,猎魔人确认道。律师坐在书桌后面,面对着他。“酬劳不够多,对吗?”
柯德林格从桌上拿起一个星形金属物体,在指间翻转几下。
“没错,杰洛特。研究精灵预言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完全是浪费时间和资源。我必须跑到精灵中间寻找联络人,因为除他们之外,没人真正懂得他们的著作。大多数情况下,精灵手稿全是复杂的符号和藏头诗,有时还有密文。上古语的特点就是模棱两可——这已经是委婉的说法了——而把这种语言写成文字,甚至会有十种不同的含意。对那些想洞察精灵预言的人类,精灵向来没有协助的兴趣。如今这个世道,人类在森林里跟松鼠党流血厮杀,大屠杀也屡见不鲜,光是接近他们都很危险。而且这危险来自双方。精灵会把你当作间谍,人类会指控你背叛……”
“要多少钱,柯德林格?”
律师沉默片刻,依然把玩着那个金属星星。
“百分之十。”最后他说。
“什么的百分之十?”
“别装傻,猎魔人。事态越来越严重了,局势比从前更混乱,而所有人都不清楚状况时,酬金自然也很难计算,这样一来,抽成就比固定的酬金更合理。不管你在这个任务中得到多少酬劳,我都要百分之十,减去你已经付我的部分。要不要签份合同?”
“不用。我不希望你赔本。零的百分之十还是零,柯德林格,我亲爱的朋友,这个任务我分文不收。”
“重复一遍,别再装傻了。我不相信你做这些不为私利,也不相信这事背后没有利益……”
“你相不相信不关我事,但我不会跟你签合同,也别提什么抽成了。说吧,你帮我搜集这些信息要多少钱。”
“换作别人跟我这么说话,我早把他踢出去了,”柯德林格咳嗽几声,“因为他肯定是要蒙骗我。但我落伍的猎魔人朋友,高贵而幼稚的无私很适合你。是你的风格,完全过时,奇妙而可悲,会让你白白送死……”
“别再浪费时间了。多少钱,柯德林格?”
“照旧。总共五百。”
“抱歉。”杰洛特摇摇头,“我一时拿不出这么多。至少眼下不行。”
“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向你提出过一个建议。现在我可以重复一遍。”律师缓缓地说着,手上仍在把玩那颗星星,“来为我工作吧。你会得到想要的信息,以及其他好处。”
“不,柯德林格。”
“为什么?”
“你不会明白的。”
“这次你伤的不是我的心,而是我的职业荣誉。大言不惭地说,我相信自己没有不明白的事。做个彻头彻尾的混球是我们这行的根本,你却坚持认为你那过时的谋生方式比我优越。”
猎魔人笑了。“完全正确。”
柯德林格又剧烈地咳嗽一阵,他擦擦嘴唇,低头看着手帕,然后抬起黄绿色的双眼。
“你仔细看过讲台上那份巫师和女术士的名单了?那些就是有可能雇佣里恩斯的人。”
“看过了。”
“没彻底核实之前,我不会把这份清单交给你。别被你看到的内容影响了。丹德里恩跟我说过,菲丽芭·艾哈特也许知道里恩斯的雇主是谁,但她不肯吐露秘密。菲丽芭不会保护软弱的老家伙,所以里恩斯的雇主肯定是个重要人物。”
猎魔人一言不发。
“当心,杰洛特。你眼下很危险。有人在耍弄你。有人能精确预测你的行动,甚至可以间接操纵你。不要屈服于傲慢和自以为是。耍弄你的既不是吸血妖鸟,也不是狼人;不是米舍莱兄弟,更不是里恩斯。上古血脉之子,见鬼。好像辛特拉的王位、巫师、国王和尼弗迦德帝国还不够似的,现在又多了精灵。你得想办法脱身了,猎魔人,用他们预料之外的行动挫败他们的计划。切断那条疯狂的纽带——别让自己再跟希瑞菈扯上关系,把她留给叶妮芙,你自己回凯尔·莫罕,保持低调,躲在群山之间。而我会冷静又不慌不忙地研究精灵手稿。等我找到关于上古血脉之子的信息,查清相关巫师的身份,你再带酬劳过来。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我等不了。那个女孩有危险。”
“的确如此。但我知道,在找她的人眼中,你是块绊脚石。一块必须无情除去的绊脚石。等他们干掉了你,自然会想办法对付那个女孩。”
“或者等我脱身,躲进凯尔·莫罕之后。柯德林格,我付你这么一笔酬劳,不是要听取这样的建议。”
律师继续把玩金属星星。
“光是为你今天付出的酬劳,我已经忙了好一阵子,猎魔人。”他压下一阵咳嗽,“我给你的建议经过周密的考虑。躲进凯尔·莫罕,销声匿迹,叫寻找希瑞菈的家伙得手吧。”
杰洛特眯起眼睛笑了笑,但柯德林格并未退缩。“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对杰洛特的眼神和笑容无动于衷,“那些家伙会找到你的希瑞,做他们想做的事。而与此同时,她和你却会平安无事。”
“麻烦解释一下。长话短说。”
“我找到一个女孩,出生于辛特拉的贵族家庭,在战争中失去双亲。她待过难民营,如今在帮布鲁格的一位布商量度并裁剪布料。她只有一个特别之处:与‘辛特拉幼狮’的某张画像颇为相似……想看看吗?”
“不,柯德林格,我不想。我也不允许你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
“杰洛特,”律师闭上了眼睛,“你这又何必?如果你真想救希瑞……就不该这么露骨地表现出轻蔑。不,这么说不大准确。应该说,你有什么资格蔑视我呢?轻蔑的时代即将降临,我的猎魔人朋友,人人都行可鄙之事,你必须学会适应。我提出的解决之道很简单。一个人死,一个人活。你心爱之人会活下去,素不相识的女孩死掉……”
“那我该蔑视谁呢?”猎魔人打断他,“为了心爱之人蔑视我自己?不,柯德林格,放过那个女孩,让她继续量布吧。毁掉那张画像,烧了它。我的二百五十克朗血汗钱已经被你扫进了抽屉,看在它的分上,想想别的办法。我还需要信息。叶妮芙和希瑞已经离开了艾尔兰德,我相信你知道这事。我也相信,你知道她们要去哪儿,知道谁在追她们。”
柯德林格用手指敲打桌面,咳嗽一声。
“狼忽视警告,还想继续狩猎。”他说,“真正的猎手将美味的腌鱼挂在树上,充当诱饵。但狼认不清自己已成猎物的事实,径直朝它扑去。”
“又是这一套。说重点。”
“听你的。七月初,仙尼德岛的加斯唐宫将召开巫师集会,不难猜出叶妮芙也会参加。她很明智地一直转移,不使用魔法,所以很难确认行踪。但她一周前还在艾尔兰德,依我的计算,她三四天之内就会赶到苟斯·维伦,仙尼德岛距那儿只有投石之遥。去苟斯·维伦途中,她肯定会穿过锚地村。如果你即刻出发,还有机会追上追赶她的人。反正肯定有人在追赶她嘛。”
“那些人,”杰洛特恶狠狠地笑了,“有没有可能是王家密探?”
“不,”律师看着手里的金属星星,“不是密探。也不是里恩斯,他比你聪明,自从跟米舍莱兄弟惹出那场骚动后,他就躲了起来,保持低调。而追赶叶妮芙的是三个受雇于人的暴徒。”
“你应该认识他们吧?”
“全都认识,所以我建议你:别招惹他们,也别赶去锚地村。我会动用手头所有联络人和关系,设法贿赂那些暴徒,改写他们的合同。换句话说,我会鼓动他们转而对付里恩斯。如果我成功……”
他突然闭嘴,用力甩出手臂。金属星星呼啸着划过空气,噌的一声钉进肖像画,正中老柯德林格的额头——它在画布上撕开了一道口子,小半部分嵌进了墙壁。
“还不赖吧?”律师咧嘴笑道,“这叫‘猎户镖’,外来发明,我练习一个月了,现在从不失手。很有用的。三十尺内,这颗小星星可以一击毙命,还能藏在袖子或帽檐里。猎户镖是尼弗迦德情报部门的配备品,一年前开始使用。哈哈,如果里恩斯真是尼弗迦德的探子,却被猎户镖钉进鬓角,那场面一定很有趣……你不想说点什么?”
“不想,这是你的事。二百五十克朗已经进你的抽屉了。”
“当然。”柯德林格连连点头,“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放手处理喽。让我们默哀片刻吧,杰洛特,用短暂的沉默哀悼里恩斯即将到来的死亡。见鬼,你皱眉做什么?你对死者就没有半点敬意吗?”
“我当然有。我尊重死者,所以听不得傻瓜拿这种事开玩笑。你想过自己会怎么死吗,柯德林格?”
律师剧烈地咳了好一阵,又盯着手帕看了很久,然后抬起目光。
“当然,”他平静地说,“我想过,而且是仔细想过。但我的想法跟你没有任何关系,猎魔人。如此说来,你会赶去锚地村吗?”
“会。”
“拉尔夫·布伦登,外号‘教授’。 海默·坎特。小亚夏。你对这些名字有印象吗?”
“没有。”
“这三人都是用剑的好手,比米舍莱兄弟厉害得多,所以我建议你使用更可靠的长射程武器,比如这种尼弗迦德飞镖。想要的话,我可以卖你几枚。我有的是。”
“多谢,但不必了。这东西不实用,飞出去声音太大。”
“这种呼啸声能影响心理,让目标因恐惧而动弹不得。”
“也许吧,但也会提醒对方。换作是我,就有充分的时间避开。”
“看到飞镖正面打来,也许你可以。我知道你能躲开箭矢……但从背后的话……”
“背后也一样。”
“鬼扯。”
“那我们赌一把。”杰洛特冷冷地说,“我转过身,面对你愚蠢的父亲,你朝我丢猎户镖。如果打中算你赢,打不中算你输。你输了,就得想办法解译精灵手稿,查清关于上古血脉之子的信息。而且要快,还得准我赊账。”
“如果我赢了呢?”
“你仍然要去解译,然后把信息告诉给叶妮芙,她会付你钱。无论如何你都不赔本。”
柯德林格打开抽屉,又取出一枚猎户镖。
“你觉得我不会跟你打赌。”他用的是陈述语气,而非疑问。
“不。”猎魔人笑了,“我相信你会接受。”
“我懂了,你这是激将法。可你忘了吗?我做事向来没有顾虑。”
“没忘。毕竟轻蔑的时代即将降临,而你总会追随时代的浪潮与精神。你不是说我有种过时的天真吗?我听进去了,所以打算冒个险。当然,我也希望真能因此得到一些好处。你怎么说?要赌吗?”
“赌。”柯德林格捏住金属星星的一角,站起身来,“在我心里,好奇永远胜过判断力,更别提毫无理由的仁慈了。转过去。”
猎魔人转过身,看着满是窟窿的肖像和插在画布里的猎户镖。他闭上双眼。
飞镖呼啸而过,砰地嵌进距画框四寸远的墙上。
“该死!”柯德林格咆哮起来,“你这婊子养的,居然动都不动!”
杰洛特转过身,一脸坏笑。
“干吗要动?你这一镖失了准头,我听得出来。”
旅店里空空荡荡。一个带黑眼圈的年轻女人,羞怯地侧身坐在角落的长凳上,正给孩子喂奶。一个宽肩膀男人,也许是她丈夫,坐在一旁背靠墙壁打盹。还有个人坐在火炉旁的阴影里,旅店光线昏暗,阿普利盖特看不清他的长相。
旅店老板抬起头,看到阿普利盖特,也注意到他的服饰及胸口的亚甸王族纹章,脸色顿时一沉。阿普利盖特早就习惯了。身为王家信使,他有资格索要一匹坐骑。王家法令写得很清楚:信使有权在任何一座城镇、村庄、旅店或农庄要求更换新马,拒绝者将遭受严惩。当然了,信使必须留下自己的马,并为新马写张收条,马主人可以由此向治安官提出申诉并得到补偿。但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因此信使总会看到厌恶又焦虑的脸:他会不会要求交换马匹?会不会带走我们的戈尔达,从此不见踪影?还是抢走我们从小养大的美人儿?或被宠坏的乌木?当马匹装好鞍韂,被牵出马厩时,阿普利盖特不止一次见过大哭大闹、不愿离开童年玩伴的孩子,也见过成年人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愤懑与无助。
“我不换马。”他直截了当地说。旅店老板似乎松了口气。“只想弄点吃的,赶路让我饿坏了。”信使补充道,“你的锅里有什么?”
“还剩点稀粥,马上给您端。请坐吧。需要床铺过夜吗?天色很晚了。”
阿普利盖特在考虑。两天前他见到了汉索姆,对方也是信使,二人按命令交换了口信。汉索姆接管了给德马维王的信函和口信,随后策马狂奔,穿过泰莫利亚和玛哈坎,前往温格堡。阿普利盖特则收下了给瑞达尼亚的维兹米尔王的口信,正在前往牛堡和崔托格的路上。他还要赶三百里。
“我吃完继续赶路。”他答道,“今晚是满月,道路也很平坦。”
“您说了算。”
端来的粥又淡又稀,但信使不在乎。他在家里可以品鉴妻子的厨艺,赶路时却从不挑剔。他的手指握缰绳握得发麻,这会儿笨拙地捏着勺子,慢慢地喝粥。
在炉边打盹的猫突然抬起头,嘶嘶地叫。
“你是王家信使?”
阿普利盖特打了个哆嗦。提问者是那个坐在阴影里的男人,他走了出来,站到信使身旁。他的头发像牛奶一样白,额上缠着一条皮带,身穿镶银的皮夹克和高筒靴,背后有把剑,剑柄的圆头在右肩上方闪闪发光。
“你要走哪条路?”
“走王家要我走的路。”阿普利盖特冷冷地回答。对于这种问题,他一向如此作答。
白发男人沉默一会儿,仔细打量着信使。他的脸苍白得不自然,还有双异常漆黑的眸子。
“我想,”最后,他用令人不快、带些沙哑的嗓音开口,“王家给你的命令应该是尽快赶路吧?或许你该马上走?”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谁,为何催我赶路?”
“我谁也不是,”白发男人露出坏笑,“也没催你赶路。但如果我是你,就会尽快离开这儿。我不希望你遭遇任何不幸。”
对于这种言论,阿普利盖特也有百试不爽的回答,简短又直接。他不会咄咄逼人,而是冷静又明确地提醒对方:王家信使的雇主是谁,胆敢对王家信使出手的人会有什么下场。但白发男人的语气让他放弃了平时的回答。
“阁下,我的马需要休息。至少一两个钟头。”
“的确。”白发男人微微颔首,随后抬起头,仿佛在聆听脑海里的声音。阿普利盖特也竖起耳朵,却只听到蟋蟀的鸣叫。
“那就休息吧。”白发男人正了正斜挎在胸口的剑带,“但别到马厩前的院子去。无论发生什么,千万别去。”
阿普利盖特忍住追问的打算,本能地觉得最好别多嘴。他朝粥碗低下头,继续挑拣浮在粥面上的几小块猪肉。再抬头时,白发男人已经离开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马厩前响起马嘶和马蹄声。
三个男人走进旅店。看到他们的同时,老板擦拭酒杯的动作也匆忙起来。抱孩子的女人靠近昏睡的丈夫,用手肘捅醒他。阿普利盖特抓住放腰带和短剑的凳子,朝自己拉近。
三人走向吧台,目光锐利地打量店里的顾客。他们走得很慢,马刺和武器叮当作响。
“欢迎几位好阁下。”老板清清嗓子,“我该如何为各位效劳?”
“就用伏特加吧。”其中一位答道。他矮小结实,两条长臂仿佛猿猴,背后是两柄交叉的泽瑞坎马刀。“教授,你也来一杯?”
“再乐意不过。”另一人正了正架在鹰钩鼻上的金框眼镜,镜片是淡蓝色水晶。“只要酒里没有其他添加物。”
老板为他们倒酒时,阿普利盖特看到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那三人背靠吧台,不慌不忙地用陶杯喝酒。
“亲爱的老板,”其中一人突然开口,“我猜不久前有两位女士经过,然后快马加鞭赶往苟斯·维伦,对吧?”
“经过的人多了。”旅店老板含糊地回答。
“我提到的两位女士,你不可能注意不到。”戴眼镜的男人缓缓地说,“其中一位是黑发,非常漂亮,骑黑色骟马。另一位比较年轻,金发,碧眼,骑斑点灰母马。她们来过吗?”
“没有。”阿普利盖特插嘴道。他突然浑身发冷。“她们没来过。”
灰色羽翼。危险。滚烫的沙子……
“你是信使?”
阿普利盖特点点头。
“打哪儿来?往哪儿去?”
“打王室命令我来的地方来。往王室命令我去的地方去。”
“你这一路没遇见我提到的女人?”
“没有。”
“你否认得太快了。”第三个人厉声说道。他又高又瘦,像根支撑豆藤的木杆,头发是黑色的,仿佛覆满油脂,闪闪发光。“而且在我看来,你根本没打算仔细回想。”
“算了,海默。”眼镜男摆摆手,“他是个信使,你就别自找麻烦了。老板,这地方叫什么名字?”
“锚地村。”
“这儿离苟斯·维伦的测距是多少?”
“您说什么?”
“那儿离这儿多少里?”
“我没仔细算过。不过,大概要三天……”
“骑马?”
“坐马车。”
“嘿!”矮个子突然低声喊道。他站起身,透过敞开的店门看向马厩前的庭院。“教授,外头来了个凶神恶煞的家伙。会是谁?难道是……”
眼镜男也看向庭院,神情骤然变得紧张。
“对。”他嘶声道,“毫无疑问是他。看来我们撞大运了。”
“等他进来?”
“他不会进来。他看到我们的马了。”
“他知道我们是……”
“安静,亚夏。他在说话。”
“给你们一次机会。”院子里传来一个声音,略显沙哑却十分有力。阿普利盖特立刻认出了声音的主人。“你们可以派个人出来,告诉我你们的雇主是谁,然后你们可以直接骑马离开。或者一起出来也可以。我在这儿等。”
“婊子养的……”黑发男人咆哮道,“他知道了。我们怎么做?”
眼镜男把杯子缓缓放回吧台。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他朝手心吐口唾沫,活动一下手指,拔出剑来。另外两人见状也亮出兵器。旅店老板张嘴想要大叫,但看到蓝色镜片后的冰冷视线,立刻闭上了嘴。
“谁都别动,”眼镜男嘶声道,“也别出声。海默,开打以后,你想办法绕到他身后。很好,伙计们,祝我们好运。出去吧。”
呻吟声、踩踏声、刀剑交击声随即响起。接着是一声让人寒毛倒竖的尖叫。
旅店老板脸色惨白。黑眼圈女人也跟着尖叫,把婴儿贴紧胸口。火炉后的猫爬起身,弓起背脊,尾巴上的毛也蓬了起来,活像一把刷子。阿普利盖特不由坐到凳子一角,把短剑放到膝头,但没有拔出。
踩踏地板声、呼啸声、金铁交鸣声再度从庭院里传来。
“你……”有人在狂吼。那原本是句恶毒的侮辱,但其中的绝望多于愤怒。“你这……”
剑刃破空声。紧接着,高亢刺耳的尖叫撕裂了空气。然后是沉闷的“砰”的一声,仿佛满满一袋谷子摔到地上。拴马桩那边传来嘚嘚的蹄声,马儿受惊发出嘶鸣。
木头地板又是“砰”的一声。有人在奔跑,脚步匆忙而沉重。抱婴儿的女人抓紧丈夫,旅店老板后背紧贴墙壁。阿普利盖特抽出短剑,但将武器藏在桌下。飞奔之人朝旅店径直跑来,显然很快就会出现在门口。但没等他到达,剑刃破空声再次响起。
那人尖叫着冲进房门,像被门槛绊了一下,费力地向前蹒跚了几步,重重摔倒在大厅中央,震起了地板缝里的积尘。他的脸缓缓贴上地面,双臂压在身下,双腿在膝盖处弯曲。水晶眼镜啪嗒一声摔在地板上,裂成细小的蓝色碎片。他的身下涌出一汪闪光的深色液体。
没人动弹。没人叫喊。
白发男人走进旅店。
他将手中的剑娴熟地收回背后的剑鞘,走向吧台,懒得再看地上的尸体一眼。旅店老板瑟缩一下。
“这些恶徒……”白发男人用沙哑的嗓音说,“这些恶徒都死了。等行政官来了,或许会发现有人在悬赏他们的人头。这笔钱就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旅店老板赶忙点头。
“说不定,”片刻之后,白发男人说,“恶徒的同伙或朋友会来询问出了什么事。告诉他们:是被狼咬的。一头白狼。记得补充一句,叫他们留神背后。总有一天,他们回头也会看到狼。”
三天后,过了午夜,阿普利盖特才赶到崔托格城门。他非常愤怒,因为他在护城河前浪费了太多时间,嗓子都喊哑了——卫兵却可耻地睡着了,为他打开城门时显得极不情愿。他把一肚子火都发了出来,把那些家伙三代以内的亲人骂了个遍。然后他愉快地听到,守城指挥官被吵醒后,开始为他对卫兵的母亲、祖母及曾祖母的指控增添新的细节。当然了,维兹米尔王不可能立刻召见他,这反而称了他的心。他指望一觉睡到晨钟响起呢。只可惜,他想错了。
对方没给他安排住处,反而催促他去卫兵室。等待他的并非国王,而是一个身材臃肿的家伙。阿普利盖特认识他:迪杰斯特拉,瑞达尼亚国王的密友。信使也知道,原本只能告知国王的口信,迪杰斯特拉有权听取。阿普利盖特把信函交给他。
“你带口信来了?”
“是的,大人。”
“说。”
“德马维致维兹米尔。”阿普利盖特闭上双眼,复述道,“首先:伪装部队已准备就绪,静待七月新月后第二个夜晚到来。小心别让弗尔泰斯特拖我们后腿。其次:那些诡计多端又夸夸其谈的家伙在仙尼德岛召开会议,但我不会出席,建议你也别去。第三:幼狮已死。”
迪杰斯特拉咧嘴一笑,手指敲打着桌面。
“这是给德马维王的信函。还有一条口信……竖起耳朵听好,一字不差地复述给你的国王。只能说给他本人听,除此以外任何人都不行。明白吗?”
“明白,大人。”
“口信如下:维兹米尔致德马维。你必须让伪装部队按兵不动。发生了一次背叛。烈焰于多尔·安格拉集结了一支军队,正在等待借口。复述一遍。”
阿普利盖特复述了一遍。
“很好。”迪杰斯特拉点点头,“明天日出你就出发。”
“我赶了五天的路,大人。”信使揉揉屁股,“我能否睡到上午……如您允许的话?”
“现如今,你的德马维王晚上睡得着吗?你看我睡了吗?伙计,冲你这句话,我就该朝你脸上来一拳。有人会给你拿吃的,然后你可以去干草堆躺一会儿,但你黎明就得出发。我已下令为你准备一匹纯种小公马,骑上它就像驾驭风。别一脸苦相,心怀感激拿好这只钱袋吧,免得你说维兹米尔是小气鬼。”
“谢大人。”
“经过庞塔尔河边森林时一定当心,有人看到松鼠党在那儿活动。不过那附近本来也不缺强盗。”
“啊,我知道,大人。呃,三天前我看到……”
“你看到什么了?”
阿普利盖特飞快地汇报了锚地村事件。迪杰斯特拉侧耳聆听,有力的前臂交叠在胸前。
“教授……”他思忖道,“海默·坎特、小亚夏……被一个猎魔人干掉……在锚地村,前往苟斯·维伦途中。换句话说,在前往仙尼德岛和加斯唐宫的路上……还有幼狮已死?”
“有问题吗,大人?”
“没有。”迪杰斯特拉抬起头,“至少跟你没什么关系。休息吧。黎明时出发。”
阿普利盖特吃过东西,躺了一会儿,但始终没合眼。等到破晓时分,他出了城门。小公马确实跑得很快,但太不安分。阿普利盖特不喜欢这种马。
他的左肩胛骨与脊柱中间突然一阵奇痒。在马厩过夜时,肯定有只跳蚤咬了他。可惜他的手够不着。
小公马蹦跳嘶鸣,信使用马刺踢踢马腹,叫它飞奔起来。时间依然紧迫。
“Gar’ean,”卡尔布雷小声说道,他正躲在树枝后面窥探大路,“En Dh’oine aen evall a strsede!”
托露薇尔一跃而起,把剑系在腰间,用靴尖捅捅亚伊文的大腿。后者正倚在树洞里打瞌睡,爬起身时,滚烫的沙子灼痛了他的手。
“Que suecc’s?”
“路上有个骑手。”
“一个?”亚伊文拿起弓和箭袋,“卡尔布雷,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越来越近了。”
“解决他。Dh’oine少一个算一个。”
“算了吧。”托露薇尔拉住他的衣袖,“何必呢?我们的任务是侦察并与突击队会合。为什么谋杀过路的平民?这也算为自由而战吗?”
“当然算。靠边儿。”
“如果路上有具尸体,所有经过的巡逻队都会提高警惕。军队会来追杀我们。他们会监视所有渡口,我们到时连过河都难了!”
“骑马经过这路的人很少。等他们找到尸体,我们早就走远了。”
“骑手走远了。”树上的卡尔布雷说,“有吵架的时间,还不如射他一箭。现在没办法了。他已经跑出两百步远了。”
“看不起我这六十磅的强弓?”亚伊文拨动弓弦,“还有这三十寸的利箭?再说了,根本不到两百步,最多一百五。Mire, que spar aen’le.”
“亚伊文,算了吧……”
“Thaess aep,托露薇尔。”
精灵扭转帽子,免得钉在上面的松鼠尾巴挡住视线。随后,他飞快而有力地拉开弓弦,举到右耳边,仔细瞄准,松手放箭。
阿普利盖特没听到箭矢破空声。那是一根“寂静之箭”,镶着又长又细的灰色羽毛,箭杆上开有凹槽,使其不易弯曲,且重量更轻。锐利的三棱箭头带着强劲的力道射中信使的后背,刺入左肩胛骨与脊柱中间。箭头设计成特殊的角度,射进身体后,箭尖会像螺钉一样旋转深入,破坏肌肉组织,切断血管,粉碎骨头。阿普利盖特扑倒在马颈上,软软地滑向地面,活像一袋羊毛。
路上的沙子被阳光烤得滚烫,连触碰一下都会灼痛手掌。但信使已经感觉不到了。他死了。
要说我了解她,恐怕有点夸张。我想,除了那位猎魔人和那位女术士,没人真正了解她。初次见到她时,尽管当时的状况极不寻常,她也并没给我留下太深印象。我也知道许多人第一次见到那女孩,立刻就能察觉到追随其后的死亡气息。但在我看来,她再普通不过,虽然我明知事实并非如此。因此我试着去辨明——发现——感受——她的不同寻常之处,却什么也没发现,什么都感觉不到。至于随后发生的悲剧事件,当时也看不出任何预兆、征兆或说先兆。那些事件之所以发生,既因为她的存在本身,也是她的行为所致。
——《诗歌的半世纪》
丹德里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