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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城镇一片火海。

通往护城河与沿岸台地的狭窄街巷喷出浓烟与灰烬,烈火吞没了紧簇的茅屋,舔舐着城堡外墙。西边的海港城门处传来尖叫与恶战的喧嚣,攻城槌撞击城墙的闷响也愈发洪亮。

袭击者出人意料地包围了他们。三五士兵、一小撮手持长戟的镇民、几名来自商人公会的弩手组成的防线被轻易冲破。对方的战马佩着迎风飘扬的黑色马饰,如妖灵一般跃过防线,骑手寒光闪闪的利刃将逃亡守军的头颅尽数收割。

希瑞感到身后的骑士猛地一踢马腹。她听到他大喊:“抓紧了。抓紧了!”

其他身穿辛特拉服色的骑士也赶了上来,与尼弗迦德人缠斗,且战且退。希瑞用眼角余光瞥到战斗的一幕——黑色与金蓝两色的斗篷在钢铁洪流中疯狂旋动,刀剑砍在盾牌上发出金铁铮鸣,战马厉声嘶吼……

还有喊杀声。不,不是喊杀,是尖叫。

“抓紧!”

我害怕。 每一阵颠簸,每一下拉扯,马儿每一次腾跃,双手都会传来疼痛,而她又必须攥紧缰绳;双腿被磨得生疼,却找不到马镫踏脚;双眼被浓烟熏出了眼泪;搂紧她的胳膊令她窒息,让她喘不过气,肋骨也被压得隐隐作痛。尖叫声不绝于耳,她从没听过如此高声的尖叫。他们到底做了什么,能让男人叫成这样?

我害怕。 怕得无以复加,怕得浑身乏力,怕得声音哽咽。

金铁交鸣声再度传来,还有马匹的嘶鸣与鼻息。房屋在希瑞周围旋转不停,突然间,她又看到窗户喷出烈焰,而在前一刻,那儿还只是条泥泞的街道,散落着尸体和居民逃亡时丢弃的财物。与此同时,她身后的骑士突然喘息着咳嗽起来。鲜血洒在攥紧缰绳的双手上。更多尖叫声响起,箭矢呼啸飞过。

马倒了,她摔在地上,盔甲砸得她死去活来。沉重的马蹄从她身旁踏过,马腹和磨损的肚带掠过她头顶,然后是另一匹马的马腹及飘动的黑色马饰。一阵吃力的吭吭声,活像伐木工正在劈木头,但这儿没有木头,只有彼此撞击的金属。一声呼喊,喑哑而低沉。一个庞大的黑色物体砰地倒在她身旁的泥浆里,鲜血四溅。一只套着护甲的脚在痉挛、在踢打,硕大的靴刺戳进地面。

一下拉扯。有人用力拉她起身,让她坐上另一副马鞍。 抓紧了! 又是足以让骨头散架的狂奔,发疯似的疾驰。她的双手和双腿拼命寻找支撑。马儿人立而起。 抓紧了!…… 可她找不到支撑。找不到……找不到……摸到的只有鲜血。马又倒了。她跳不开,躲不过,没法挣脱裹着链甲、将她牢牢抱紧的手臂,更没法避开淋了她一头一肩的热血。

一阵颠簸。烂泥啪啪作响,人和马猛地撞在地上,狂奔这么久,突然停下反而更让人发毛。马儿发出痛苦的喘息和嘶鸣,试图站起。不远处有马蹄铁咚咚踏过地面,距毛一闪而过,还有黑色的马饰和斗篷。有人在呼喊。

街道熊熊燃烧,仿佛咆哮的红色火墙。一个身影映火而立,那是个身形庞大、比燃烧的屋顶还高出一头的骑手。他的战马罩着黑色马饰,昂首阔步,发出一声嘶鸣。

骑手俯视着她。希瑞看到,他的巨盔像一只振翼的猛禽,双眼在盔缝中寒光闪烁。她还看到他低垂的手中握着一把阔剑,宽宽的剑身反射着火光。

骑手目不转睛。希瑞动弹不得。她身后的骑士已经死去,但双臂仍紧搂她的腰,浸满鲜血的沉重身躯压在她的大腿上,让她倒在地上,无法起身。

恐惧冻结了希瑞的身体:强烈的惧意令她肠胃翻腾,听不到伤马的嘶鸣、烈焰的咆哮、垂死之人的哭喊和响亮的鼓声。唯一存在的、唯一重要的、唯一有意义的便是恐惧。恐惧化为头戴羽翼盔的黑色骑士,在肆虐的红色焰墙前现出身形。

骑手催马袭来,头盔上的羽翼随风舞动,犹如飞翔的猛禽,而他无助的猎物早因恐惧而全身麻痹。那只鸟——或者说那位骑士——发出骇人、残忍而又得意的尖啸。黑色战马、黑色盔甲、飞舞的黑色斗篷,还有其身后的火焰。一片火海。

我害怕。

黑鸟尖鸣,翅膀拍打,羽毛扫过她的脸。 我害怕。

救命啊!为什么没人来救我?我孤单、虚弱又无助——无法动弹,无法用绷紧的喉咙求救。为什么没人来救我?

我好害怕!

羽翼巨盔的眼缝中闪出灼人的目光。黑色斗篷遮蔽了一切……

“希瑞!”

她醒了,全身麻木,大汗淋漓。她的尖叫声——这尖叫把她自己都惊醒了——仍在空气中回荡,仍在她的身体里、胸骨下震颤,让她干涸的喉咙火烧火燎。她抽痛的手指攥紧毛毯,后背隐隐作痛……

“希瑞,冷静点。”

夜色漆黑,风声阵阵,周围松树的树冠发出平静悦耳的沙沙声,枝干嘎吱作响。没有骇人的火海,没有尖叫,只有这轻柔的摇篮曲。身旁的营火发出温暖和光亮,马具的搭扣反射着火光。有把剑斜靠在地上的马鞍旁,裹着皮革和金属带的剑柄被火光映红。没有其他火焰,也没有其他铁器。贴着她脸颊的手有灰烬和皮革的味道,但没有血腥味。

“杰洛特……”

“只是个梦。噩梦而已。”

希瑞猛地打个寒战,紧紧蜷起四肢。

梦。只是个梦。

营火渐暗。桦木枝烧得发红,不时噼啪作响,绽出蓝色火苗。男人将毛毯和羊皮裹在她身上。火光映亮了他的白发,剪出他鲜明的侧影。

“杰洛特,我……”

“我在这儿。睡吧,希瑞。你需要休息。我们还要赶很长的路。”

我能听到音乐, 她突然想到。 沙沙作响的林木间……有乐声响起。是鲁特琴的琴声。还有歌声。辛特拉的公主……命运之子……上古血脉之子,精灵之血的后裔。“白狼”利维亚的杰洛特,以及他的命运。不,不,那只是个传说,是诗人编造出来的。公主已死。她企图逃脱,却在城镇的街道上被杀……

抓紧了……抓……

“杰洛特?”

“怎么了,希瑞?”

“他对我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他对我……做了什么?”

“谁?”

“那个骑士……头盔上有羽翼的黑色骑士……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朝我大喊……还看着我。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我很害怕……我怕得……”

男人俯下身,营火的光芒在他眼中闪烁。那是一对古怪的眼睛,非常古怪。希瑞曾经很怕那对眼睛,也曾不喜欢他的目光。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久很久以前。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低声说,握住他像树干一样坚韧粗糙的手,“那个黑骑士……”

“只是个梦。好好睡吧,它不会再来骚扰你了。”

希瑞也曾听过类似的安慰。每当她从梦中尖叫着惊醒,总有人向她重复这番话。但这次不同。这次她深信不疑。因为说这话的是利维亚的杰洛特,是白狼,是猎魔人。他是她的命运,是她命中注定之人。她被战争、死亡和绝望包围时,是猎魔人杰洛特找到了她,带走了她,并答应她:二人永不分离。

她握紧他的手,沉沉睡去。

吟游诗人一曲唱罢,微微侧首,用鲁特琴重弹一遍副歌部分。琴声优雅轻柔,音调只比学徒的伴奏高出少许。

没人说话。除了渐弱的乐声,还有高大橡树的枝叶随风摇曳的轻响,周围一片寂静。古橡树周围停着一圈马车,突然,一只拴在车上的山羊“咩——咩——”地叫了起来。仿佛听到信号一般,围成半圆的听众里,有个人站起身。他肩披镶着金边的亮蓝色斗篷,僵硬而庄重地鞠了一躬。

“感谢您,丹德里恩大师。”他声音不大却十分浑厚,“请允许我——牛堡的莱德克里夫,魔法奥秘大师——为您精湛的技艺献上感激与赞美,相信在场的诸位也会赞同我的观点。”

巫师的目光扫过众人——听众的数量远超百人,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坐在马车上,有的干脆站着,在橡树下围成个紧密的半圆,彼此点头,窃窃私语。有几个开始喝彩,另一些则举起双手向歌手致意。女人们被音乐触动,一边轻声抽泣,一边用手头的东西擦拭眼睛,具体用什么则取决于她们的身份、行业和富有程度:农妇用胳膊和手背,商人的妻子用亚麻手帕,精灵和贵妇人用上好的棉布手绢,威利博特男爵的三个女儿则在随从的陪同下,用高雅的翠绿色羊绒围巾响亮地擤着鼻子——男爵一家取消了鹰狩,专程赶来欣赏知名诗人的表演。

“毫不夸张地说,”巫师续道,“您深深打动了我们,丹德里恩大师。您促使我们思考并反省,您触动了我们的心。请允许我表达感激与敬意。”

诗人站起身,鞠了一躬,时髦帽子上的苍鹭羽毛拂过膝盖。他的学徒也停止弹奏,咧嘴笑着鞠躬。丹德里恩严厉地瞪着他,压低声音骂了几句。男孩垂下脑袋,继续轻柔地拨弄鲁特琴弦。

周围恢复了先前的嘈杂。商人们窃窃私语几句,将一大桶啤酒推到橡树下。巫师莱德克里夫跟威利博特男爵专注地低声交谈。擤完鼻子后,男爵的女儿们将爱慕的目光投向丹德里恩,但诗人对此毫无觉察,他正专心致志地呲着牙,冲一群骄傲而安静的流浪精灵微笑眨眼——尤其是一位黑发大眼、戴着小巧貂皮帽的精灵美女。他还有不少竞争者,那位精灵凭着大眼睛和漂亮的貂皮帽吸引了人们的注意,有好些骑士和年轻学徒正对她眉目传情。精灵美女显然很享受这样的关注,她抚摩着直筒连衣裙的蕾丝袖口,睫毛忽闪。其他精灵则将她团团围住,毫不掩饰对那些仰慕者的鄙夷之情。

巨橡树“伯琉赫里斯”下方的林间空地是众所周知的旅人休憩处,也是流浪者的聚集之地,以开放和宽容闻名遐迩。德鲁伊对这棵古树保护有加,称这里为“友谊之地”,欣然迎接每一位来客。但即便在世界知名的吟游诗人演出期间,旅人们还是不忘各自划清界限。精灵跟精灵待在一起。矮人工匠聚在自己的同胞周围——他们经常武装到牙齿,被商队雇去当护卫——最多只能容忍侏儒矿工和半身人农夫在附近扎营。所有非人种族都与人类保持着距离,反之亦然。而且在人类内部,同样也有小圈子。贵族望向商人和行贩的目光明显带着鄙视;士兵和雇佣兵尽量远离牧羊人和他们臭烘烘的羊皮;为数不多的巫师及其门徒不愿跟任何人扯上关系,并对所有人都表现出同样的傲慢;农夫们人数众多,却安静地聚在不起眼的黑暗角落,他们背上的耙子、草叉和连枷组成了一道茂密的树林,但各色人等都对他们视而不见。

唯独孩子除外,这点一如既往。他们在吟游诗人表演期间被迫保持安静,现在终于自由了,于是大喊着冲进森林,兴致勃勃地玩起游戏。已经告别童年时光的成年人永远都无法理解孩童的世界。而精灵、矮人、半身人、侏儒、半精灵、四分之一精灵,以及那些身世未知的孩子们,他们也不懂什么叫种族和社会差异。至少暂时还没意识到。

“没错!”空地上有位骑士大叫。他瘦得像根棍子,穿着红黑相间的束腰外衣,纹章的图案是三头用后腿行走的狮子。“巫师说得对!您的歌谣太美妙了。相信我,尊贵的丹德里恩,假如您经过我领主的巴德霍恩城堡,请务必去那儿落脚,无须半点犹豫。我们会像招待王子——不不,瞧我说的——会像招待维兹米尔王一样招待您!我以佩剑发誓,我听过许多吟游诗人的歌谣,但没一个能跟您相提并论,大师。请接受我们这些骑士——无论这身份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授予——的敬意与赞美,作为对您技艺的报答!”

诗人敏锐地发现时机到了,于是冲学徒使了个眼色。男孩放下鲁特琴,捡起用来收钱的小盒子,好让众人正确表达谢意与赞美。随后他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人群,丢下小盒子,从旁边抱起一只大桶。丹德里恩大师为年轻人的机智投去赞许的微笑。

“大师!”一个身形可观的女人坐在马车上喊道。马车两侧用油漆写着“薇拉·洛文浩特及其儿子们”的字样,车上装满柳条制品。她的儿子们却不见踪影,无疑正在浪费母亲辛苦赚来的财富。“丹德里恩大师,这算什么?刚把我们的胃口吊起来就完事儿了?您的歌谣这就唱完了?继续唱,让我们听听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歌曲与歌谣,”诗人鞠了一躬,“永远不会结束,亲爱的女士。因为诗歌永恒不朽,既没有开端,也不会结束……”

“可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女商贩没有放弃,还往学徒送到她面前的桶里慷慨地丢了几枚硬币,“哪怕您不打算接着唱,至少也给我们讲讲。您的歌里没提名字,但我们知道,您唱的猎魔人只可能是利维亚著名的杰洛特,与他燃起爱火的女术士是同样著名的叶妮芙。至于那个意外之子,与猎魔人命运相连、一出生就被誓言束缚的孩子就是希瑞菈,不幸亡国的辛特拉公主。我说对了吗?”

丹德里恩露出微笑,依然一脸神秘与冷漠。“我的歌谣的情节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发生,亲爱又慷慨的女士。”他说,“歌中的情感任何人都有可能经历,与具体人物无关。”

“啧,得了吧!”人群中有个声音叫嚷,“谁都知道,这歌唱的是猎魔人杰洛特!”

“没错,没错!”威利博特男爵的女儿们齐声尖叫,试图拧干湿透的围巾,“丹德里恩大师,继续唱吧!接下来发生了什么?猎魔人和女术士叶妮芙最终找到彼此了吗?他们还相爱吗?他们幸福吗?我们好想知道!”

“够了!”矮人首领扯着嗓子大吼起来,晃了晃长可及腰的浓密红胡须,“什么公主、女术士、命运、爱情,还有女人的幻想——全是狗屁。请原谅俺的用词,伟大的诗人,但这些全是扯淡,是诗意的虚构,只为让故事更优美、更感人。但战争方面——辛特拉王国的劫掠与屠杀,还有玛那达和索登的战役——你唱得当真太棒了,丹德里恩!为这么一首歌掏钱,俺心甘情愿!这是一位战士的心声!俺,谢尔顿·斯卡格斯,在此宣布,你唱得句句属实——俺分得清谎话与真相,因为当时俺也在索登。俺凭手中的斧子对抗尼弗迦德入侵者……”

“我,特罗伊的多尼米尔,”三雄狮纹章的瘦削骑士大喊,“也参加了索登的两场战役!可我根本没见过你,矮人阁下!”

“毫无疑问,你负责照看补给车队!”谢尔顿·斯卡格斯反驳道,“俺可是在战况最激烈的前线!”

“管好你的舌头,大胡子!”特罗伊的多尼米尔涨红了脸,拽拽自己的剑带,“看清楚你在跟谁讲话!”

“管好你自己吧!”矮人拍拍腰带上的斧子,转向他的同伴,咧嘴大笑,“你们瞧见没?吊儿郎当的骑士!瞧见他的纹章没!哈!盾牌上三头狮子?两头在拉屎,一头在乱叫!”

“冷静,冷静!”一个身披白斗篷的灰发德鲁伊劝道,声音尖厉而威严,“这可不对啊,大人们!别在伯琉赫里斯的树冠下争吵,这棵橡树比全世界的争执和口角更古老!也别当着诗人丹德里恩的面,我们从他的歌谣里应该学会爱,而非争斗。”

“正是如此!”一个又矮又胖、满脸汗光的牧师附和道,“为何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因为你们心中没有对神的爱,你们就像空桶……”

“说到桶,”一个长鼻子侏儒坐在马车上尖声叫道,车身上漆着“制售五金铁器”的字样,“我的好同行们,再搬个酒桶出来!诗人丹德里恩的嗓子肯定冒烟了,我们也得来点儿,他的曲子太动人了!”

“……没错,就像空桶,我告诉你们!”牧师一心想把话说完,抬高嗓门盖过侏儒铁匠的话,“你们完全没听懂丹德里恩大师的歌谣,也什么都没学会!你们不明白,歌谣讲的是人类的命运,因为我们在诸神手中与玩物无异,我们的土地只是他们的游乐场。歌谣中的命运描绘的是所有世人的宿命,而猎魔人杰洛特与希瑞菈公主的传说——尽管背景是那场真实的战争——只是单纯的隐喻,是诗人想象力的产物,旨在帮助我们……”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圣人?”薇拉·洛文浩特站到马车顶大喊,“什么传说?什么想象力的产物?你可能不认识他,但我认识利维亚的杰洛特。我在维吉玛亲眼见过他,是他解除了弗尔泰斯特国王之女的魔咒。后来我在商道又遇见过他一次。应吉尔迪亚之请,他斩杀了一头袭击商队的凶暴狮鹫兽,拯救了许多好人的性命。不,这不是传说,也不是童话故事。丹德里恩大师唱给我们听的是事实,真真正正的事实。”

“我同意。”一位身材苗条的女战士说。她平滑的黑发梳向脑后,扎成一根粗辫子。“我,莱里亚的蕾拉,也认识白狼杰洛特、著名的怪物杀手。我还多次遇见女术士叶妮芙女士——我以前常去亚甸和她的家乡温格堡。可我对他们相爱一事一无所知。”

“但这肯定是真的。”头戴貂皮小圆帽的迷人精灵突然用悦耳的声音说,“如此动人的爱情歌谣必有真实来源。”

“一定有!”威利博特男爵的女儿们声援女精灵,还不约而同地用围巾擦擦眼睛,“怎么想都得有!”

“可敬的巫师阁下!”薇拉·洛文浩特转向莱德克里夫,“他们是不是相爱的一对儿?您肯定知道他们的情况,我是说叶妮芙和猎魔人。请告诉我们真相!”

“既然歌里说他们相爱,”巫师答道,“那他们一定相爱,他们的爱情将持续到天荒地老。这就是诗歌的力量。”

“听人说,”威利博特男爵冷不防插嘴,“温格堡的叶妮芙死在索登山。好几个女术士都死在那儿……”

“不对。”特罗伊的多尼米尔说,“纪念碑上没她的名字。我家乡在那附近,我经常爬上索登山看纪念碑上刻的名字。三个女术士死在那儿:特莉丝·梅利葛德,还有丽塔·尼德,别名‘珊瑚’……唔……第三个我想不起来了……”

骑士瞥了莱德克里夫一眼,巫师笑了笑,一言不发。

“那个猎魔人,”谢尔顿·斯卡格斯突然大声道,“深爱叶妮芙的杰洛特,显然也入土了。俺听说他死在河谷地区。他砍了一头又一头怪物,终于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就是这么回事:用剑者必亡于剑下,强中自有强中手,谁都难逃一败。”

“我不相信。”女战士苍白的嘴唇变得扭曲,往地上用力啐了一口。她将双臂抱在胸前,包裹手臂的锁甲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我不信有人比利维亚的杰洛特更强。我见过那猎魔人用剑的模样。他的速度简直不像人……”

“说得好。”巫师莱德克里夫插言道,“不像人。猎魔人都是变种人,所以他们的反应……”

“我听不懂你的话,巫师。”女战士的嘴唇扭曲得更难看了,“你的用词太高深了。我只知道一件事:在我见过的剑客里,没一个能跟利维亚的白狼杰洛特相比。所以我不接受矮人的说法,不相信他会落败。”

“寡不敌众,啥剑客都得嗝屁。”谢尔顿·斯卡格斯简短地回答,“正如精灵所说。”

“精灵,”圆帽精灵美女身旁,一位金发高挑、有着典型上古种族形象的男精灵冷冷开口,“不会使用这么粗俗的字眼。”

“不!不!”威利博特男爵的女儿们用绿围巾捂着嘴尖叫,“猎魔人杰洛特不可能被杀的!猎魔人找到了希瑞——与他命运相连的孩子,随后又找到女术士叶妮芙,他们三个会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是这样吧,丹德里恩大师?”

“只是歌谣而已,尊贵的年轻女士。”吵着要啤酒的侏儒铁匠打了个呵欠,“干吗要在歌谣里寻找真相?真相是一回事,诗歌是另一回事。举个例子,她叫什么来着?希瑞?著名的意外之子?显然是丹德里恩大师编造出来的。我去过辛特拉许多次,那儿的国王和王后没生孩子,没有女儿,也没儿子……”

“扯谎!”一个身穿海豹皮外套、额扎格子花纹手帕的红发男人喊道,“卡兰瑟王后,就是辛特拉雌狮,有个女儿叫帕薇塔。她死了,跟她丈夫一起。他们在海上遇到风暴,双双葬身大海。”

“你们听听,我可没瞎编!”侏儒铁匠像让众人帮他作证似的叫道,“辛特拉公主叫帕薇塔,不叫希瑞。”

“希瑞菈,也就是希瑞,是溺亡的帕薇塔的女儿。”红发男人解释道,“她是卡兰瑟的外孙女。她本人并非公主,而是辛特拉公主之女。她就是命中注定属于猎魔人的意外之子。甚至在她出生以前,王后就发誓会把外孙女交给他,正如丹德里恩大师歌中所唱。但猎魔人没能找到她,也没能把她接走。这一点我们的诗人没说对。”

“哦,是啊,他确实没说对。”一个肌肉结实的年轻人嘲笑道。从衣着判断,他应该是个旅行学徒,正准备创作自己的作品,以通过师傅的测试。“猎魔人与他的命运擦肩而过:希瑞菈死于辛特拉围城战。纵身跳下高塔之前,卡兰瑟王后亲手杀死了公主之女,免得她落入尼弗迦德人的魔掌。”

“不是这样。完全不是!”红发男人反驳道,“敌人屠城时,公主之女本打算逃离城镇,结果途中遇害。”

“不管怎么说,”侏儒铁匠叫道,“猎魔人没能找到希瑞菈!诗人撒了谎!”

“美丽的谎言。”头戴貂皮帽的精灵说着,依偎在高大的金发精灵怀里。

“重要的不是诗歌,而是事实!”旅行学徒大叫,“我告诉你,公主之女死在她外祖母手里。去过辛特拉的人都可以作证!”

“可我要说,她是逃跑途中在街上遇害的。”红发男人宣称,“我知道这事。虽然我不是辛特拉人,却效命于史凯利格伯爵的部队,在战争中,那位爵爷是辛特拉的盟友。所有人都知道,伊斯特·图尔塞克,辛特拉国王,就来自史凯利格群岛,还是伯爵的亲戚。我跟随伯爵的部队在玛那达及辛特拉作战,溃败后又去了索登……”

“又是位老兵。”谢尔顿·斯卡格斯冲身边的矮人们大吼,“人人都是英雄和战士。嘿,伙计们!你们有谁没在玛那达和索登打过仗?”

“干吗这么挖苦人,斯卡格斯?”高个精灵朝矮人走去,不忘搂住戴貂皮帽的精灵美女,显然是要打消其他仰慕者残留的幻想,“别以为只有你在索登打过仗,我也参与了那场战役。”

“只是不知站在哪边。”威利博特男爵对莱德克里夫大声“耳语”,但高个精灵置若罔闻。

“各位都知道,”精灵继续说着,看都没看男爵和巫师一眼,“超过十万勇士参加了索登山的第二次战役,至少三万人身负重伤乃至战死沙场。你们应当感谢丹德里恩大师,因为他只用一首歌谣便将可怕而惨烈的战斗永久记录下来。在他的歌词和旋律中,我没听到吹捧,只听到警示。所以我重复一遍:请赞美这位诗人,并把他的歌谣传播出去,或许这能在将来阻止同样残酷且毫无必要的战争。”

“的确,”威利博特男爵挑衅地看着精灵,“可敬的精灵阁下,你从歌谣中解读出不少有趣的内涵。但你说毫无必要的战争?你希望将来不再发生同样的悲剧?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如果尼弗迦德人再次进攻,你建议我们投降?谦卑地接受尼弗迦德人的奴役?”

“生命无价,值得珍惜。”精灵冷冷地回答,“任何理由都不能为大屠杀和牺牲开脱,包括索登战役——无论失败那场还是获胜那场。每场战役都付出了数千条人命的代价,你们还损失了无法想象的潜在——”

“精灵的鬼扯!”谢尔顿·斯卡格斯吼道,“彻头彻尾的蠢话!他们付出如此代价,为的就是其他人能过上和平体面的日子,而不是被人拴上铁链、蒙住眼睛,被皮鞭驱赶着下矿井做苦力。多亏丹德里恩,英勇战死之人才会长存在俺们的记忆里,教导俺们保卫家园。唱你的歌谣吧,丹德里恩,唱给所有人听。你这一课不会白费,走着瞧吧,它迟早会派上用场!因为——记住俺的话——尼弗迦德人还会卷土重来。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们眼下正在舔舐伤口,恢复元气,但重见他们黑斗篷和羽翼盔的日子已经不远啦!”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薇拉·洛文浩特嚷道,“干吗要来迫害我们?为什么不让我们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尼弗迦德人到底想怎样?”

“他们要我们流血!”威利博特男爵怒吼。

“还要我们的土地!”农夫中有人喊道。

“还要俺们的女人!”谢尔顿·斯卡格斯眼神凶狠地附和道。

有人笑了起来——尽可能压低声音,免得引起注目。女矮人毫无魅力可言,除了男矮人之外,别的种族会对她们感兴趣?想想就叫人乐不可支。但千万别取笑他们,尤其不能当面惹恼这些矮小健壮的大胡子,他们的腰带上可都挂着斧头和短刀,出手速度又快如闪电。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矮人坚信全世界都对他们的妻女垂涎三尺,而在这方面,他们也是异常敏感。

“这是早晚的事,”灰发德鲁伊突然宣称,“无法避免。我们忘记了自己并非世上唯一的居民,也忘记了所有造物并不会以我们为中心。我们就像池子里愚蠢、肥胖又懒散的鲦鱼,拒绝相信梭鱼的存在。我们把世界变成一摊满是烂泥的死水。看看你们周围吧——罪行与罪孽、贪欲与贪婪、口角与竞争,简直无处不在。传统正在消亡,可敬的价值观也在丧失。我们不遵从自然规律,处处逆天而行,于是得到了什么?熔炉的恶臭污染了空气,屠宰场和鞣革工坊污染了河流与溪水,森林不假思索地被砍伐……哈,看啊!即便在神圣的伯琉赫里斯的树皮上,就在诗人头顶,也有一句用刀子刻下的污言秽语——而且还拼错了——肇事者肯定既愚蠢又无知。你们惊讶什么?结果肯定好不了……”

“是的,是的!”胖牧师帮腔道,“清醒过来吧,你们这些罪人,趁还有时间,因为诸神的愤怒和报复即将降临!牢记伊丝琳的神谕,她的预言讲述了诸神将向罪恶之人施加的惩罚!‘轻蔑的时代即将到来,届时树叶落尽,芽蕾凋残,果实腐朽,粮种苦涩,河谷清水化为坚冰。白霜将至,白光接踵而来,世界亦将湮灭于狂风暴雪。’女先知伊丝琳如是说!这一切到来之前,会有清晰的预兆,瘟疫将劫掠这片大地——千万牢记!——尼弗迦德人就是我们的神罚!他们便是抽打罪人的诸神之鞭,所以你们当……”

“闭嘴,你这貌似敬虔的老东西!”谢尔顿·斯卡格斯跺着沉重的靴子怒吼道,“你这些迷信的疯话让俺想吐!俺的肠胃……”

“当心,谢尔顿。”高个精灵微笑着打断他,“不要嘲笑别人的信仰。这既不讨喜,也不礼貌,更不……安全。”

“俺啥也没嘲笑。”矮人抗议道,“俺不怀疑诸神的存在。但有人强行把他们跟凡尘琐事扯上关系,还想用某个疯子精灵的预言蒙蔽俺的眼睛,这让俺心烦。尼弗迦德人是诸神之鞭?胡说八道!好好回想一下,想想迪斯莫得、拉多维德和杉布克的时代,想想‘老橡树’阿布拉德的时代!也许你们已经忘了,因为你们寿命太短,就像蜉蝣,但俺还记得。俺要告诉你们,自你们从雅鲁加河口和庞塔尔三角洲的船里爬上岸之后,这几块土地发生了什么。三个王国自靠岸的四艘船兴起,互相吞并,进而发展壮大,地位愈加巩固。你们侵略其他人的疆土,加以征服,王国也随之扩张,越来越庞大,越来越强盛。如今尼弗迦德人也在做同样的事,因为他们是个强大、团结、纪律严明的国家。你们若不能团结一心,尼弗迦德人就会吞噬你们,像梭鱼吞食鲦鱼——恰如这位睿智的德鲁伊所言!”

“让他们试试!”特罗伊的多尼米尔挺起绣有狮子纹章的胸口,挥舞鞘中的宝剑,“我们能在索登山打得他们一败涂地,就不怕他们再来!”

“你太自以为是了!”谢尔顿·斯卡格斯咆哮道,“你显然忘了,骑士阁下,索登山战役之前,尼弗迦德人曾在你们的土地上势如破竹,玛那达和河谷地区间的平原上满是尸体,都是像你这样英勇的战士。阻止尼弗迦德人的不是夸夸其谈的自大狂,而是泰莫利亚、瑞达尼亚、亚甸和科德温王国的联军,是协约和团结阻止了他们!”

“不仅如此。”莱德克里夫用冰冷而洪亮的声音评论道,“不仅如此,斯卡格斯阁下。”

矮人响亮地咳嗽一声,擤擤鼻子,挪动双脚,然后冲巫师略鞠一躬。

“没人否认你同行们的贡献。”谢尔顿·斯卡格斯说,“只有最可耻之人,才不愿承认索登山上巫师们的英勇事迹。他们勇敢地坚守阵地,为共同的目标挥洒鲜血,在这场胜利中,他们厥功至伟。丹德里恩的歌谣不忘提及他们,俺们也不会忘。但俺要指出,索登山上的巫师们团结又忠诚地接受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兹的指挥,正如俺们,四大王国的勇士,服从瑞达尼亚的维兹米尔王的命令。可惜团结与和睦只维持到战争结束,和平之后,俺们又有了分歧。维兹米尔王和弗尔泰斯特王用关税和贸易法令相互倾轧,亚甸的德马维王在北方边境与科德温的亨赛特王争执不断,亨佛斯联盟与柯维尔的蒂森家族势如水火。俺还听说,巫师间的古老协定也名存实亡。俺们既不和睦,也没纪律,更不团结。而尼弗迦德人恰恰相反!”

“尼弗迦德的统治者是恩希尔·瓦·恩瑞斯皇帝,他是暴君和独裁者,用鞭子、绞索和斧头强迫人民服从!”威利博特男爵高声道,“矮人阁下,你在提议什么?我们要怎样才能团结一致?靠类似的暴政?在你看来,哪位国王,哪个王国,可以凌驾于其他人之上?你想看到权杖和皮鞭落到谁的手里?”

“关俺屁事?”斯卡格斯耸耸肩答道,“这是人类的事务。反正你们也不会选矮人当国王。”

“还有精灵,甚至半精灵。”有着典型上古种族形象的高个精灵补充道,他的手臂依然搂着头戴貂皮帽的精灵美女,“你们甚至把拥有四分之一血统的精灵当作劣等……”

“真是讽刺。”威利博特大笑起来,“你们的口吻跟尼弗迦德人一样,因为他们也叫嚣平等,承诺回归旧日的秩序——前提是征服我们的土地,把我们消灭干净。这就是你们梦想的团结与平等,就是你们谈论和鼓吹的东西?你们收了尼弗迦德人的金子?难怪这么心心相印,毕竟尼弗迦德就是个精灵种族……”

“胡说八道。”精灵冷冷地说,“你真是满口胡言,骑士阁下。你显然被种族主义蒙蔽了双眼。尼弗迦德人都是人类,跟你一样。”

“彻头彻尾的谎言!他们来自黑希德山,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精灵的血!精灵的血!”

“那你的血管里又流淌着什么?”精灵嘲笑道,“几个世纪以来,你我两族已有过无数代血脉融合,而且相当成功——是好是坏姑且不论。你们迫害跨种族通婚的历史还不足二十五年,顺带一提,这举动不算成功。所以请告诉我,有哪个人类没有一丝一毫Seidhe Ichaer——上古种族血统?”

威利博特涨红了脸。薇拉·洛文浩特面泛潮红。巫师莱德克里夫垂下头,咳嗽一声。有趣的是,圆帽精灵美女的脸上也现出了红晕。

“我们都是大地母亲的儿女。”灰发德鲁伊的声音在一片沉默中回荡,“我们是自然母亲的子孙。虽然我们不尊重母亲,虽然我们经常让她担忧、让她痛苦,虽然我们会伤她的心,但她依然爱着我们。她爱我们所有人。聚集在友谊之地的诸位啊,请牢记这一点。我们不该为谁先谁后争吵:波涛最先带来了圣橡实,圣橡实又孕育了最古老的橡树、伟大的伯琉赫里斯。伫立在树冠之下,置身于原始的树根之间,愿我们抛开各自的身份与成见,因为这片土地孕育了我们所有人。让我们不要忘记诗人丹德里恩的歌谣……”

“没错!”薇拉·洛文浩特大声道,“可他在哪儿?”

“他跑了。”谢尔顿·斯卡格斯看着橡树下的空位,用笃定的语气说,“带着他的钱,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跑了。真像个精灵!”

“像个矮人!”侏儒铁匠尖叫道。

“像个人类。”高个精灵纠正道。戴貂皮帽的精灵美女把头枕在他肩上。

“喂,大诗人。”老鸨兰提芮没敲门就走进房间,风信子、汗水、啤酒和熏肉的味道扑面而来,“你有客人。进来吧,尊贵的阁下。”

丹德里恩抚平头发,在硕大的雕花扶手椅里坐起身。两个女孩赶忙跳下他的膝盖,整理凌乱的衣物,遮住无限春光。妓女的羞怯,诗人心想,作为歌名倒也不坏。他站直身子,系上皮带,穿好外套,并且从始至终盯着站在门口的男人。

“没错。”诗人评论道,“你知道该上哪儿找我,可惜你不太会挑选时机。你很走运,因为我还没选出心仪的美人儿。而以你的开价,兰提芮,我负担不起她们两个。”

兰提芮露出同情的微笑,拍拍手。两个女孩—— 一个是皮肤白皙、长着雀斑的岛民,另一个是黑发的半精灵——迅速离开房间。门口那人脱掉斗篷,连同一只鼓鼓囊囊的小钱袋一起递给老鸨。

“请原谅,大师。”他走到桌前,舒舒服服地坐下,“我知道在这种时候打扰您并不合适,但您从橡树下消失得太快……我没能在大路追上您,也没能立即在这小镇发现您的踪迹。我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相信我……”

“人人都这么说,但每次都是谎话。”吟游诗人打断他,“兰提芮,请让我们单独待会儿,别让人来打扰。请说吧,阁下。”

那人审视丹德里恩一番。他长着湿湿的黑色眸子,尖鼻子,还有丑陋而纤薄的嘴唇。

“我就直说了吧,免得浪费您的时间。”他说着,等老鸨关上房门,“您的歌谣让我很感兴趣,大师。更准确地说,您歌颂的某些角色让我很感兴趣。我想知道您歌谣里那些主角的真正命运。如果我没搞错,之前在大橡树下听到的美妙之作一定是以真实人物的真实命运为模板。我想了解……辛特拉的小希瑞菈,卡兰瑟王后的外孙女。”

丹德里恩盯着天花板,手指敲打桌面。

“尊敬的阁下,”诗人干巴巴地说,“你感兴趣的事还真奇怪。你的问题也一样。我觉得,你的身份应该跟我原以为的不同。”

“容我一问,您觉得我是什么人?”

“不好说。这取决于有没有你我共同的朋友托你向我表达敬意。你一开始就该告诉我的,但不知为何,你忘记了。”

“我没忘。”那人把手伸进深黑色丝绒外衣的内袋,将一只钱袋——比他刚才给老鸨的略大一些,而且同样鼓鼓囊囊——丢到桌上,发出一阵叮当的响声。“我们没有共同的朋友,丹德里恩,但这钱袋或许足以弥补?”

“你打算用这点钱买下什么?”吟游诗人语带不快,“兰提芮的整个妓院,外带周边的土地?”

“这么说吧,我很支持艺术,还有艺术家。我想同一个艺术家谈谈他的作品。”

“亲爱的阁下,你真的很热爱艺术吗?在自我介绍之前,强迫对方接受金钱,你不觉得这已经违背了最基本的礼节吗?”

“我们开始这场谈话之前,”陌生人的黑色眸子眯了起来,“您似乎并不在意我的身份。”

“现在我在意了。”

“我并非故意隐瞒自己的名字。”那人纤薄的嘴唇浮出一丝微笑,“我叫里恩斯。您不认识我,丹德里恩大师,这不奇怪。您盛名在外,不可能认识所有仰慕者。而仰慕您才华的人或许会自以为很了解您,甚至觉得可以不拘小节。我也一样,但现在看来这是个误会,还请您大度地原谅我。”

“我大度地原谅你。”

“那我相信,您也愿意回答我几个问题……”

“不!我不愿意。”诗人摆起了架子,“这次还请您大度地原谅我,我真心不想讨论自己作品的主题、灵感和角色,无论它是不是虚构。这会剥夺诗意的外表,令其归于陈腐和平庸。”

“会这样吗?”

“当然会。举个例子,假如我唱完关于磨坊主老婆的歌谣,然后宣称故事讲的其实就是磨坊主罗切的老婆泽薇卡,那我就等于宣布,泽薇卡在每个周四特别容易跟人上床,因为每周四磨坊主都会去市场。这一来,歌谣就不是歌谣了。它成了配乐的韵文,或叫恶毒的诽谤。”

“我明白,我明白。”里恩斯飞快地说,“但你的例子恐怕不够好。说到底,我感兴趣的并非任何人的过失或罪恶。回答我的问题不会构成诽谤。我只需要一点点信息:辛特拉王后的外孙女希瑞菈究竟遭遇了什么?许多人宣称她在攻城战中死去,甚至有目击证人支持这一说法。但听你的歌谣,那孩子却像活了下来。我真的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你的想象还是现实?到底是真,还是假?”

“看你这么感兴趣,我真是太高兴了。”丹德里恩露出欢快的笑容,“尽管笑话我吧,阁下,随便您姓甚名谁。这正是我谱写这首歌谣的目的,我希望触动听众,勾起他们的好奇心。”

“是真,还是假?”里恩斯冷冷地重复道。

“一旦告诉你,作品的影响力就毁了。再见吧,我的朋友。你已经用光了我为你抽出的时间。有两个美人正在外面等待我的挑选,她们也会为我提供灵感。”

里恩斯沉默良久,但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盯着诗人,眼带敌意。诗人突然满心不安。妓院大厅里传来欢快的喧嚣,更时不时被某位女性的高亢笑声打断。丹德里恩转过头,装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但事实上,他正在判断自己和房间角落那张挂毯的距离:挂毯上描绘着一个宁芙,正将壶中的清水洒在自己的双乳上。

“丹德里恩,”里恩斯把手插回深褐色外衣的口袋, “拜托,回答我的问题。我必须知道答案,这对我非常重要。相信我,对你也一样。因为,如果您自愿回答,我……”

“你就怎样?”

里恩斯纤薄的嘴唇咧出骇人的微笑。

“我就不用强迫你开口了。”

“听好了,你这无赖。”丹德里恩站起身来虚张声势,“我痛恨暴力与强迫,但我随时可以叫来兰提芮,而她会喊来格鲁齐拉,他可是这间妓院可敬可靠的保镖,更是这一行里的专家。他会朝你的屁股狠狠踢上一脚,让你飞过镇子的屋顶。那场面绝对壮观,路过的人多半会把你当成一匹飞马。”

里恩斯做了个动作,手心里突然多了件闪光的东西。

“你确定,”他问,“你有时间叫她?”

丹德里恩不打算确认自己是否还有时间,也没打算再等下去。不等里恩斯握紧短剑,他就纵身跃向房间角落,钻到那块宁芙挂毯下,用脚踢开暗门,匆忙跑下螺旋楼梯,一路灵活地借助陈旧的扶手掌控方向。里恩斯飞快地追在身后,但诗人对自己很有信心:他对密道了如指掌,曾用它多次逃离债主、妒忌的丈夫,还有愤怒的同行——因为他时不时会盗用其他诗人的韵律和曲调。他知道,转完第三个弯,就能摸到那扇旋转门,门后是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他相信追赶者会来不及收脚,从而踩到活板门,掉进猪圈。他同样相信,在摔得鼻青脸肿、身上沾满粪便,又被猪群推挤踩踏之后,那家伙会放弃追赶。

但每次过度自信时,丹德里恩都会犯错,这次也没例外。诗人背后突然闪过一道蓝光,他的四肢渐渐麻木、迟钝、僵硬。他想放慢速度转向旋转门,但双腿不听使唤。他大叫一声,滚下楼梯,在狭窄走廊的墙壁间撞来撞去。活板门嘎吱一声,在他身下开启,吟游诗人立刻滚进黑暗与恶臭之中。在脑袋摔上泥地失去知觉之前,他想起老鸨兰提芮说过,猪圈正在修理。

剧痛让诗人恢复了意识,他手腕和肩膀的关节都严重扭伤。他想尖叫,却做不到:嘴里像是塞满了黏土。他跪在泥地上,被一条绳索捆住手腕,拽起身体。他试图站起,想缓解一下肩膀的压力,却发现双腿也被捆住。他艰难地呼吸着,终于站了起来——这还要多亏那条无情拖拽他的绳索。

里恩斯站在他面前,恶毒的双眼被灯光照亮。提灯的是个胡子拉碴、身高六尺有余的恶棍。另一个恶棍站在他身后,个头也不会矮于六尺。丹德里恩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也能闻到他的汗臭。这个浑身臭气的家伙扯动绳索,绳子绕过房梁,另一头紧紧系在诗人的手腕上。

丹德里恩的双脚被扯离地面。诗人喷着鼻息,除此以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够了!”里恩斯大吼——他几乎立刻就开口了,丹德里恩却觉得像过了几个世纪。诗人的双脚碰到了地面。他满心希望能跪下来,却办不到——拴着他的绳索就像绷紧的琴弦。

里恩斯走近些,脸上没有丝毫感情,眼神也无比冷漠。他的语气依然镇定,甚至带着些许厌倦。

“你这蹩脚诗人。废物、人渣、傲慢自大的无名小卒,还想逃出我的掌心?没人能从我手下逃脱。我们的谈话还没结束,你这小丑兼白痴。上次见面时场合更加体面,我也只问了你一个问题。而现在,你必须回答我所有问题,且毫无体面可言。我说得对吗?”

丹德里恩赶忙点头。直到这时,里恩斯才露出微笑,打了个手势。诗人无助地尖叫一声,感觉绳索绷得更紧,他的双臂扭向背后,关节疼痛难当。

“你没法说话。”里恩斯露出恶毒的笑容,确认道,“而且疼得厉害,对吧?现在你该明白了,我把你吊起来只为取乐,因为我喜欢看人受苦。继续,再高点儿。”

丹德里恩大口喘气,几乎窒息。

“可以了。”里恩斯终于命令道,然后走向诗人,揪住他衬衣领,“听好了,你这小老二。我会解除法术,让你说话,但你要敢把悦耳的嗓音提高到不必要的程度,那一定会后悔。”

他打个手势,用戒指碰碰诗人的脸颊,丹德里恩的下巴、舌头和上颚恢复了知觉。

“现在,”里恩斯平静地续道,“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要迅速而流利地回答,而且知无不言。要是你口吃,或者哪怕有一瞬间的犹豫,如果你给我丝毫怀疑的理由,那么……低头看。”

丹德里恩照做了。他惊恐地发现,一条短绳正系在他的脚踝上,另一头是满满一桶石灰。

“如果我把你继续抬高,”里恩斯露出残忍的微笑,“这只桶也会跟你一起抬起,然后,你的双手也许就再也没法恢复知觉了。从此以后,我很怀疑你还能不能再弹鲁特琴。我真的很怀疑。所以我相信你会开口。我说得对吗?”

丹德里恩没答话。恐惧让他既没法转动脑袋,也说不出话。但里恩斯似乎并不需要他回答。

“你要明白,”他平静地说,“不费吹灰之力,我就能看出你说的是不是真话,你敢愚弄我,我马上就能察觉到,我也不会让你靠诗歌技法或含糊表述蒙混过关。这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就像在楼梯上麻痹你的身体一样。所以我建议你仔细权衡每一个字,人渣。好了,别再浪费时间,现在开始吧。你知道,我想了解你那美妙歌谣的女主角:辛特拉王国卡兰瑟王后的外孙女希瑞菈公主,就是那位讨人喜爱的希瑞。根据目击证人的说法,小家伙两年前在攻城战中死去。可在歌谣里,你生动又感人地描述她跟一位近乎传奇的陌生人见了面,那个……猎魔人……杰洛特,还是杰拉德来着?抛开命运和命中注定之类的废话,从歌谣的其他部分来看,这个孩子在辛特拉之战中幸存了下来。这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丹德里恩呻吟着说,“诸神在上,我只是个诗人!我听到一部分说法,至于其他……”

“怎么?”

“其他是我瞎编的,是捏造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诗人看到里恩斯冲汗臭男打个手势,感觉绳索又一次绷紧,连忙哀号道:“我没撒谎!”

“的确。”里恩斯点点头,“你说的不全是谎话,我能感觉到。但你在闪烁其词。你不可能虚构整首歌谣,这没道理。话说回来,你认识那个猎魔人,经常有人看到你与他同行。所以招了吧,丹德里恩,如果你还爱惜手腕的话。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这个希瑞,”诗人喘着气说,“注定属于那个猎魔人。她是所谓的意外之子……你肯定听说过,这个故事家喻户晓。她父母发誓把她交给猎魔人……”

“她父母会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一个疯狂的变种人?交给凶残的杀手?你在撒谎,蹩脚诗人。这种故事只有女人才会信。”

“可这是事实,我以我母亲的灵魂发誓。”丹德里恩啜泣起来,“我的消息来源很可靠……那个猎魔人……”

“说女孩的事。眼下我对猎魔人不感兴趣。”

“我对女孩一无所知!我只知道战争爆发时,猎魔人正要去辛特拉接她。我就是那时遇见他的。他从我口中听说了大屠杀,还有卡兰瑟之死……他向我打听了王后的外孙女,那个小女孩……可我只知道辛特拉的所有人都遇害了,最后的堡垒里无人幸存……”

“继续说。少用隐喻,多讲事实!”

“听说大屠杀和辛特拉陷落之后,猎魔人打消了去那儿的念头。我们一起逃往北方,在亨佛斯地区分别,我从此再没见过他……但他在路上讲了这个……希瑞,管她叫什么呢……还有命运什么的……所以,我创作了这首歌谣。我知道的只有这些,我发誓!”

里恩斯皱眉看着他。

“猎魔人在哪儿?”他问,“那个见钱眼开的怪物杀手,喜欢谈论命运的诗意屠夫,眼下在哪儿?”

“我说过了,我上次见到他……”

“我知道你说过什么。”里恩斯打断他,“我听得很仔细。现在你要仔细听我说,准确地回答我的问题。我要问的是:如果一年多都没人见过猎魔人杰洛特,或者杰拉德,那他会藏在哪儿?他通常的藏身处在哪里?”

“我不知道。”吟游诗人连忙答道,“我没撒谎。我真不知道……”

“太快了,丹德里恩,你答得太快了。”里恩斯露出不祥的微笑,“太着急了。你很狡猾,但不够谨慎。你说不知道他在哪儿?但我敢说,你知道。”

丹德里恩愤怒而绝望地咬紧牙关。

“怎么样?”里恩斯朝臭烘烘的家伙打个手势,“猎魔人躲哪儿去了?那地方叫什么?”

诗人保持着沉默。绳索绷紧,绞缠他的双手,他的脚也离开了地面。丹德里恩发出一声短促的哀号,却又戛然而止:里恩斯的魔法戒指封住了他的嘴。

“高点儿,再高点儿。”里恩斯双手叉腰,“要知道,丹德里恩,我可以用魔法刺探你的想法,但这太费力气。另外,我喜欢看人痛得双眼凸出。反正你迟早会告诉我的。”

丹德里恩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绑住脚踝的绳子开始绷紧,石灰桶底刮擦着地面。

“阁下。”另一个恶棍突然开口。他用斗篷掩住提灯,透过猪圈门上的缺口向外观瞧。“有人来了。好像是个姑娘。”

“你知道该怎么办。”里恩斯嘶声道,“把灯吹灭。”

汗臭男放开绳索,丹德里恩无力地倒向地面,在这过程中,他看到手拿提灯的恶棍站到门边,汗臭男也手持长刀,俯卧到另一边的地上。妓院的灯光透过木板缺口照射进来,诗人听到歌声和嘈杂的话音。

猪圈门嘎吱一声打开,现出一个身穿斗篷、头戴圆帽的矮小女人身影。迟疑片刻后,女人跨过门槛。汗臭男纵身朝她扑去,刀子用力挥出,结果他蹒跚跪倒,刀子没碰到任何阻碍,只是径直划过那团身影的喉咙,就像划过一团烟。那道身影的确只是一团烟,此刻已经开始消散。在它彻底散去之前,另一道人影冲进猪圈,那是个模糊的黑影,灵活得像只鼬鼠。丹德里恩看到人影把斗篷扔向提灯男,并从汗臭男身上一跃而过,他看到那人手里闪烁的寒光,又听到汗臭男发出剧烈的喘息。提灯男甩开斗篷,挥动刀子。一道耀眼的闪电自人影手中射出,击中壮汉的脸部和胸口,随后像烧着的油一样燎遍他的全身。恶棍尖叫一声,烤肉的气味洋溢在猪圈里。

这时,里恩斯发起了攻击。他施放的咒语画出一道蓝色闪光,照亮了黑暗。丹德里恩借着亮光看到一个身穿男装的苗条女子,正用双手比画着怪异的手势。他只瞥见她一瞬间,蓝光便在一声巨响后消失不见。里恩斯怒吼着往后退,重重地倒在猪圈的木墙上,撞烂了木板。男装女子紧追不舍,手里多了一把短剑。光辉再次照亮了猪圈——这次是金色的闪光——光源来自突然出现在空中的某个椭圆形物体。丹德里恩看到里恩斯从满是灰尘的地上一跃而起,跳进那个椭圆,随即消失不见。椭圆变得暗淡无光,但在它彻底消失之前,女子跑上前去,大喊着令人费解的字眼,然后伸出双手。噼啪声和沙沙声响起,椭圆短暂地包裹在烈焰之中。一阵模糊的声音传入丹德里恩耳中,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像是一声痛呼。椭圆彻底消失不见,黑暗再次吞没了猪圈。诗人感觉到,那股让他没法说话的力量消失了。

“救命!”他哀号道,“救命!”

“别嚷嚷了,丹德里恩。”那女子说着,跪在他身旁,用里恩斯的短剑割断绳结。

“叶妮芙?是你吗?”

“你不会忘了我的长相吧?你有对音乐家的耳朵,不可能听不出我的声音。能起来吗?他们没打断你的骨头,对吧?”

丹德里恩吃力地站起身,舒展疼痛的双肩,呻吟不止。

“他们都死了?”他指了指躺在地上的两具躯体。

“检查一下嘛。”女术士收起短剑,“有一个应该还活着。我要问他几个问题。”

“这个。”吟游诗人站在汗臭男身前,“大概还活着。”

“我表示怀疑。”叶妮芙满不在乎地说,“我割断了他的气管和颈动脉。他也许还能嘟囔几句,但活不久了。”

丹德里恩打个哆嗦。

“你砍了他的脖子?”

“若非我天生谨慎,先送出一道幻象,躺在地上的就该是我了。看看另一个……活见鬼,这么壮的家伙都承受不住。可惜,真可惜……”

“他也死了?”

“他没能撑过去。唔……我有点用力过猛……你瞧,他连牙齿都烧焦了——你怎么回事,丹德里恩?你要吐吗?”

“我想吐。”诗人口齿不清地说,额头顶在猪圈的木墙上。

“就这些?”女术士放下酒杯,伸手去拿肉叉上的烤鸡,“你没撒谎吧?没忘掉什么?”

“没有。但忘了一句‘谢谢’。谢谢你,叶妮芙。”

她看着他的双眼,略微点点头,闪亮的黑色卷发晃动几下,落在她肩头。她把烤鸡放进餐盘,用刀叉熟练地切开。在此之前,丹德里恩只见过一个人能如此熟练地用刀叉吃鸡肉,现在他知道杰洛特是跟谁学的了。 好吧, 他心想, 这也难怪,毕竟他在温格堡跟她住了一年之久,叶妮芙给他灌输了不少奇怪的习惯,直到分手。 他从烤肉叉上取下另一只鸡,想也没想就扯下一只鸡腿,故意用双手捧着吃。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你怎么会刚好赶来救我?”

“你表演时,我也在伯琉赫里斯树下。”

“我没看到你。”

“我不想被人看到。随后我跟你进了镇子,在旅馆里等——说实话,要我跟你去那个未必有欢欣、却必然有淋病的地方真心不太合适。我最后失去了耐心,于是到院子周围转悠,结果听到猪圈里有人说话。我强化了听觉,这才发现猪圈里不是我最初以为的某个变态,而是你。喂,老板!麻烦再来点酒!”

“听凭您差遣,尊贵的女士!马上就来!”

“请拿刚才的酒,这次别掺水。我只能容忍浴缸里有水,酒里可不行。”

“乐意效劳,乐意效劳!”

叶妮芙推开餐盘。丹德里恩注意到,烤鸡还剩不少肉,足够旅店老板一家当早餐吃了。用刀叉吃鸡肉确实既文雅又讲究,但着实浪费。

“谢谢。”他又说一遍,“谢谢你救了我。那个该死的里恩斯不可能放过我,他会榨干我知道的一切,然后宰掉我,就像宰一只羊。”

“对,我想也是。”她为自己和吟游诗人各倒些酒,举起酒杯,“为你的获救与健康干杯,丹德里恩。”

“也为你的健康干杯,叶妮芙。”他回答,“从今天起,只要有机会,我就会为你的健康祈祷。你有恩于我,美丽的女士,而我会用我的歌谣偿还这份恩情。他们都说巫师对他人的痛苦无动于衷,说女术士很少会帮助穷困、不幸和陌生的凡人,而我会驳斥这样的谣言。”

“这倒不必。”她笑了笑,眯起漂亮的紫色眸子,“这种传言并非无中生有,倒也有其根据。你不算陌生人,丹德里恩。我认识并且喜欢你。”

“真的?”诗人也笑了起来,“那到目前为止,你都掩饰得很好。我甚至听说,你没法忍受我——引用你的原话——正如你没法忍受瘟疫。”

“曾经是这样。”女术士的表情突然认真起来,“但后来,我的观点改变了。后来,我很感激你。”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不说这个了。”她把玩着手里的空杯子,“还是考虑更重要的问题吧。在猪圈里拷问你的家伙,差点把你的手臂扯脱臼。丹德里恩,究竟发生了什么?逃离雅鲁加河之后,你当真再没见过杰洛特?不知道他在战后回了南方?不知道他受了重伤——甚至有谣传说他死了?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真的,我不知道。我在庞德·维尼斯待了很久,一直在伊斯特拉德·蒂森王的宫廷里。然后去了聂达米尔王的亨佛斯……”

“你不知道。”女术士点点头,解开束腰外衣。一条黑色丝绒缎带围在她的脖子上,上面饰有一块镶有钻石的星形黑曜石。“你不知道杰洛特伤好以后去了河谷地区?你猜不出他是去找谁的?”

“大概能猜到。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她。”

“你不知道。”她重复一遍,“平日的你明明无所不知,无所不唱,甚至拿人家的感情隐私当题材。我在伯琉赫里斯树下听了你的歌谣,丹德里恩,其中好几句写的就是我。”

“诗歌,”诗人盯着烤鸡,喃喃说道,“本来就有适度的夸张。你不该因此生气……”

“‘发如渡鸦之翼,恍如夜之风暴……’”叶妮芙用夸张的强调语气引述道,“‘……紫罗兰色的双眸沉睡着闪电……’是这么唱的吧?”

“我印象中的你就是这样。”诗人胆怯地笑着说,“谁觉得我唱得不对,可以先拿石头打我。”

“但我不知道,”女术士抿紧双唇,“是谁允许你这样描述我的内脏的?怎么唱的来着?‘她的心脏,仿如装点她玉颈的宝石。坚硬如钻,冰冷如钻,锋利更胜黑曜石,切开……’这是你自己编的吗?还是说……”她的双唇扭曲而颤抖,“还是说你听了谁的抱怨?”

“呃……”丹德里恩清清嗓子,赶忙绕开这个危险的话题,“告诉我,叶妮芙,你上次见到杰洛特是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

“战后?”

“战后……”叶妮芙的声音起了变化,“不,战后我再没见过他。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想见任何人。好吧,诗人,言归正传。我有点吃惊,你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听说,却有人为打探消息不惜把你吊到房梁上。你难道不担心吗?”

“我担心。”

“听我说。”她语气尖锐,将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仔细听好。把那首歌谣从你的常备曲目里剔掉,别再唱了。”

“你是说……”

“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去唱对抗尼弗迦德人的战争吧,唱杰洛特和我,这样你帮不到谁,也碍不着谁,不会让事情变好或变差。但别唱辛特拉的幼狮。”

她扫视四周,确认这个时间段屈指可数的顾客中没人偷听,然后一直等到清理餐桌的女招待走回厨房。

“另外,你该尽量避免跟不认识的人单独碰面,”她轻声说,“那些‘忘记’替你们共同的朋友向你致意之人。明白吗?”

他惊讶地看着她。叶妮芙露出微笑。

“迪杰斯特拉向你致意,丹德里恩。”

这下轮到诗人提心吊胆地扫视四周了。他的惊讶一定很明显,表情也很可笑,因为女术士忍不住露出嘲弄的微笑。

“既然说到这个话题,”她凑过去低声道,“迪杰斯特拉要你汇报。你刚从维登回来,他很想知道埃维尔王的宫廷里有些什么传闻。他要我转告你,这次你的报告务必详尽且有重点,绝对不能写成诗歌。散文,丹德里恩,散文就好。”

诗人吞了口口水,点点头。他保持着沉默。

但女术士早就猜到了他的想法。“艰难的时代正在到来。”她轻声说道,“艰难又危险的时代,但也是变革的时代。与其带着不安和悔恨老去,倒不如确保变革能朝好的方向进行。你同意吧?”

诗人点头赞同,清了清嗓子。“叶妮芙?”

“我在听,诗人。”

“猪圈里那些人……我想知道他们是谁、他们的目的,还有他们的主使者。你杀了其中两个,但我听有传闻说,你能让死人开口。”

“传闻里没提到死灵法术是巫师会明令禁止的吗?算了吧,丹德里恩,那些恶棍恐怕也不知内情。不过逃掉的那个……唔……他就另当别论了。”

“里恩斯。他是个巫师,对吧?”

“没错,但算不上行家。”

“可他从你手里逃走了。我看到了——他是传送走的,对吗?这还不能说明些什么?”

“说得对,说明有人帮他。里恩斯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打开悬浮在空中的椭圆传送门。那种传送门可不是说笑的。显然有另一个巫师开启了传送门,一个远比他强大的巫师,所以我才不敢追过去——我不清楚那边的情况。但我还是送了点猛料给他。他得耗费相当多的法术和灵药,我给他留的记号会持续很久。”

“或许你有兴趣知道,他是个尼弗迦德人。”

“你这么觉得?”叶妮芙坐直身子,用流畅的动作抽出口袋里的短剑,握在手中,“现在很多人都用尼弗迦德短剑,因为它们很称手、很灵巧——甚至可以藏在乳沟……”

“不是因为短剑。他审问我时,用了‘辛特拉之战’、‘攻城战’或类似的词。这些我都闻所未闻。对我们来说,它永远是一场大屠杀。辛特拉大屠杀。没人会用别的名字称呼它。”

女术士抬起手,审视自己的指甲。“聪明,丹德里恩。你的耳朵真灵。”

“我的职业病。”

“我很好奇,你说的是哪个职业?”她妩媚地笑笑,“不过,还是多谢你这条情报。很有价值。”

“就算我为变革作出的努力吧。”他笑着回答,“告诉我,叶妮芙,为什么尼弗迦德人对杰洛特和来自辛特拉的小女孩这么感兴趣?”

“这事你还是别管为妙。”她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我说过了,你最好忘记听说过卡兰瑟的外孙女这回事。”

“的确,你说过。但我不是在寻求歌谣的主题。”

“那你是在寻求什么?麻烦吗?”

“作个假设。”他下巴搁在交扣的双手上,看着女术士的双眼轻声说,“假设杰洛特真的找到并救出了那个孩子,假设他终于开始相信命运的力量,并把那个孩子带在了身边,他会去哪儿呢?里恩斯想用酷刑逼我说出来。但你知道的,叶妮芙,你知道猎魔人藏在哪儿。”

“我知道。”

“你也知道该怎么去那儿。”

“我也知道。”

“你不觉得该去警告他吗?警告他,里恩斯这类人正在找他和那个小女孩?我很想去,但我真不知道他在哪儿……我也不想把那地方的名字透露给别人……”

“说重点,丹德里恩。”

“既然你知道杰洛特在哪儿,你就该去警告他。你欠他的,叶妮芙。你们之间毕竟还有些……那个。”

“是啊。”她冷冷地承认,“我们之间的确有些那个,所以我了解他。他不喜欢别人强加给他的帮助。如果他真需要帮助,会向信任的人求助。那些事已过去一年了,而我……我没收到他任何音讯。说到我们之间,我欠他的和他欠我的相同。半点不多,半点不少。”

“那我去好了。”他昂起头,“告诉我……”

“我不会告诉你的。”她打断他的话,“你已经暴露了,丹德里恩。他们还会再来找你,所以你知道的越少越好。从这儿消失,到瑞达尼亚去,去找迪杰斯特拉和菲丽芭·艾哈特,待在维兹米尔的宫廷里。我再警告你一遍:忘掉辛特拉的幼狮吧,忘掉希瑞,假装你从没听过这个名字。照我说的做。我不希望你遭遇任何不幸。我喜欢你,又欠你太多……”

“这话你已经说过了。可是叶妮芙,你欠我什么?”

女术士转过头,一时沉默不语。

“你跟他一起旅行。”她终于开了口,“多亏了你,他才不会孤单。你是他的朋友。他有你的陪伴。”

吟游诗人垂下目光。

“我们的友谊,”他喃喃道,“没给他带来多少好处。我给他带去的基本只有麻烦。他总是为我解决困难……帮助我……”

叶妮芙凑上前去,按住他的手,无言地捏了捏。她的眼神带着悔恨。

“去瑞达尼亚。”片刻后,她重复道,“去崔托格。让迪杰斯特拉和菲丽芭照看你。别逞英雄,你掺和的事很危险,丹德里恩。”

“我发现了。”他面露苦相,揉揉酸痛的肩膀,“所以我觉得,应该有人去警告杰洛特。只有你知道该去哪儿找他,该怎么去。我猜你曾经……拜访过那儿……”

叶妮芙转过头。丹德里恩看到她抿紧双唇,脸颊的肌肉微微颤抖。

“是啊,我去过。”她的声音里有种难以捉摸又让人陌生的情绪,“我曾数次拜访过那儿。但向来是个不速之客。”

狂风劲吹,令废墟间的草地泛起涟漪,也令山楂丛和高大的荨麻沙沙作响。云朵从月亮表面掠过,月光不时洒落在这座庞大的城堡上,为护城河和仅剩的几块城墙浸上苍白的光辉,染上起伏的阴影。月光还照亮了成堆的头骨,它们龇着破碎的牙,用黑洞洞的眼窝窥视着虚无。希瑞尖叫一声,把脸埋进猎魔人的斗篷。

猎魔人用脚跟夹夹马腹,母马小心翼翼地跨过一堆砖块,穿过一条破破烂烂的拱廊。马蹄铁在石板地上叮当作响,墙壁间响起诡异的回声,却又被呼啸的狂风盖过。希瑞瑟瑟发抖,双手埋进马鬃里。

“我害怕。”她轻声道。

“没什么好怕的。”猎魔人把手按在她肩膀上,“要找到比这儿更安全的地方可不容易。这儿是凯尔·莫罕,猎魔人要塞。这座城堡也曾雄伟壮丽,但那是很久以前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低垂着头。猎魔人那匹叫“洛奇”的母马轻轻喷了喷鼻子,似乎也在安慰小女孩。

他们步入黑暗的深渊,沿着一条点缀着圆柱和拱廊、看不到尽头的黑色隧道前进。洛奇自信地走着,对深邃的黑暗视若无睹,马蹄铁在地板上发出清亮的声响。

在他们前方,隧道尽头,一道笔直的竖线突然闪现红芒。它越来越高,越来越宽,最后变成一扇门。门后,墙上铁支架里的火把放射出摇曳的光芒。一条黑影站在门框内,在亮光中显得模糊不清。

“谁?”希瑞听到一个凶狠刺耳的声音,仿佛犬吠一般,“杰洛特?”

“对,艾斯卡尔。是我。”

“进来吧。”

猎魔人下了马,把希瑞抱下马鞍,让她站在地上,又把一个包袱塞进她的小手里。她紧紧抱住那包东西,如果不是包袱太小的话,此刻希瑞真想用它把自己遮起来。

“跟艾斯卡尔等在这儿。”他说,“我送洛奇去马厩。”

“到亮光中来,小鬼。”名叫艾斯卡尔的男人粗鲁地说,“别藏在暗处。”

希瑞抬头看着他的脸,差点压抑不住惊恐的尖叫。他不是人类。虽然他有两条腿,虽然他身上有汗臭和烟味,虽然他穿着普通的人类服装,但他不是人类。 人类不可能有那样的脸, 她心想。

“喂,你在等什么?”艾斯卡尔问道。

她一动不动。黑暗中,希瑞听到洛奇的蹄声渐渐远去。一个柔软的东西吱吱叫着爬过她的脚背。她吓了一跳。

“别待在暗处,不然老鼠会啃掉你的靴子。”

希瑞抱紧包袱,赶紧走向火光。老鼠们尖叫一声,从她脚边箭一般地跑开。艾斯卡尔俯下身,从她手里接过包裹,掀起她的兜帽。

“看在瘟疫的分上,”他喃喃道,“是个女孩。真是雪中送炭。”

她惊恐地看着他。艾斯卡尔在微笑。她这才明白,他是个人类,有一张人类的脸,只是被一道从嘴角延伸到耳边、贯穿整张脸颊的半圆形丑陋伤疤毁了容貌。

“既来之则安之,欢迎来到凯尔·莫罕。”他说,“别人怎么称呼你?”

“希瑞。”杰洛特悄无声息地走出黑暗,替她作了回答。艾斯卡尔转过身。两位猎魔人默然对视,突然彼此拥抱,肩臂紧紧地贴在一起,然后很快分开。

“白狼,你还活着。”

“没错。”

“很好。”艾斯卡尔从支架上取下一根火把,“来吧。我要关上内城门,免得冷风吹进来。”

他们沿着走廊前进。这儿也有老鼠:它们沿着墙脚跑来跑去,在黑暗的角落和分岔的通道里吱吱乱叫,飞快地穿过火把投下的摇曳光圈。希瑞快步走着,努力跟上两个大人。

“都有谁在这儿过冬,艾斯卡尔?除了维瑟米尔。”

“兰伯特和柯恩。”

他们走下一段又陡又滑的楼梯。下面能看到光线。希瑞听到人声,闻到烟味。

大厅很宽敞。硕大的壁炉连着烟囱,炉膛里燃着烈火,火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大厅中央有张沉重的大桌,桌边至少能坐十个人,不过眼下只有三个。三个人类。 不,三个猎魔人, 希瑞纠正自己。她只能看到火光映出的三道轮廓。

“你好啊,白狼。我们一直在等你。”

“你好,维瑟米尔。你们好,伙计们。回家的感觉真好。”

“你带来了谁?”

杰洛特沉默片刻,手按希瑞肩头,把她轻轻往前推了推。她笨拙而犹豫地走了几步,弯着腰,缩着身子,低着头。 我害怕, 她心想, 怕极了。杰洛特找到我,带我走时,我以为自己不会再害怕了。我以为恐惧已经过去了……可现在,我不在家里,而在一个又黑又破的老旧城堡,这里到处都是老鼠,还有吓人的回音……我又站在一堵红色的火墙前。我看到不祥的黑色身影,我看到有眼睛在盯着我,可怕、凶狠、闪闪发光……

“白狼,这孩子是谁?这女孩是谁?”

“她是我的……”杰洛特一时语塞。希瑞感觉到,他强壮有力的双手按在她肩头。突然,恐惧消失了,不留丝毫痕迹。炉膛里的火散发着温暖,只有温暖。黑色的身影属于朋友。他们关心她。他们闪闪发光的眼睛流露出好奇,还有关怀,以及些许不安……

杰洛特的双手握紧她的肩膀。

“她是我们的命运。”

说实话,再没有比猎魔人更丑恶、更违背自然的存在了,因为他们是恶毒的巫术与妖法的产物。他们是没有道德、良知与顾忌的无赖,是真正的恶魔般的造物,除了杀戮,别无所长。正派人不屑与之为伍。

凯尔·莫罕,那些无耻生物的栖息之处,也是他们修行恶毒技艺之地。我们必须将那座城堡彻底抹去,用盐和硝石洒遍那儿的每一寸土地。

——《怪胎,或对猎魔人的描述》
作者不详

偏狭与迷信向来是普通民众常见的愚行之一,据我推测,这些愚行永远也无法彻底根绝,因为它们与愚蠢本身一样永存不灭。现今的高山,或许会是未来的汪洋;现今的汪洋,或许会是未来的荒漠。但愚蠢始终是愚蠢。

——《关于生命、幸福与繁荣的默想》
尼哥底母·德·布特 著 4VpB0IEqxRdTdG10E2jyqyjzBbEkdmA/ERggOJ8b0HUuMvSaDL5gmdjOWtzu5k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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