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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恶而来

后来,人们是这样传说的:他从北方来,穿过制绳匠之门;他徒步而行,手中缰绳牵着一匹负重的马。时值午后,各色店铺早已关门歇业,大街上空空如也。空气燥热难耐,陌生人肩头却围着黑色披风,格外引人注目。

他在旧纳拉寇特酒馆门前停了一会儿,听着屋内喧闹的人声。这个时辰,酒馆依然人声鼎沸,一如既往。

陌生人没进酒馆。他牵着马,沿街走到另一间稍小的酒馆门前。那儿叫狐狸酒馆,名声不太好,里面没多少人。

酒馆老板抬起脑袋,打量来人。陌生人仍穿着斗篷,僵硬地站在吧台前,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来点儿什么?”

“啤酒。”陌生人的声音让人不太舒服。

老板用帆布围裙抹抹手,拿来个裂口的陶杯,装满一大杯啤酒。

陌生人年龄不大,但头发几乎全白,斗篷下穿件破旧的皮夹克,颈部和肩部扎着绑带。

当他脱下斗篷,周围人注意到,他带着一把剑——佩剑很正常,几乎所有维吉玛人都携带武器,但没人会把剑像弓箭一样背在背上。

陌生人没像其他客人一样找张桌子坐下。他仍站在柜台旁,眼神仿佛利剑,盯着老板。他喝了一口啤酒。

“我想找个客房过夜。”

“这儿没有。”老板没好气地说,同时打量着客人满是尘土、肮脏不堪的靴子,“去旧纳拉寇特瞧瞧吧。”

“我想住这儿。”

“这儿客满了。”老板终于听出了陌生人的口音。他是利维亚人。

“我会付钱。”陌生人轻声说。语气似乎不太可靠。

随后,丑陋的事发生了。一个满脸痘疤、身材瘦长的男人起身走向吧台。从陌生人进门时起,这人阴郁的视线就没离开过他。两个跟班紧随其后,相距不到两步远。

“这儿没客房给你,你这利维亚脏鬼。”刺耳的声音从疤脸男嗓中挤出,他已经走到陌生人旁边,“维吉玛不欢迎你这种人。这是个体面的城市!”

陌生人手拿陶杯,往旁边挪了挪。他瞥了眼酒馆老板,后者避开他的眼神。酒馆里没人替利维亚人撑腰。谁会喜欢利维亚人?

“利维亚人都是贼!”疤脸男继续大放厥词,嘴里喷出啤酒、大蒜与愤怒混合的味道,“听见没,你这杂种?”

“他听不见,他耳朵里塞满了狗屎。”一个跟班道,另一个在一旁傻笑。

“付钱,然后滚蛋!”疤脸男叫道。

直到这时,利维亚人才看了他一眼。

“等我喝完啤酒。”

“我来帮你。”疤脸男狞笑,一拳打飞了陌生人手里的陶杯,另一只手抓向他胸口交叉的皮革绑带。身后一个跟班也跟着挥起拳头。只见陌生人轻巧地一旋身,便让疤脸男失去了平衡。剑鸣清响,长剑的光华在昏暗的灯光下翩跹舞动。酒馆内顿时炸了锅。不知谁尖叫一声,客人连滚带爬地跑向出口。一把椅子在推搡中被掀翻,陶杯乒乓坠地。酒馆老板吓得嘴唇发抖,恐惧地盯着疤脸男被划开的脸——他的手指还扒在吧台边缘呢。两个跟班倒在地板上,一个毫无反应,另一个不断地扭动抽搐,身下漫开一摊浓稠的血迹。某个女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洞穿了酒馆老板的耳膜。老板透不过气来,不由一阵呕吐。

陌生人背靠墙壁,全身绷紧,保持警戒状态。他双手持剑,剑刃在空中挥舞几下。没人敢再动。恐惧像冰冷的泥巴,糊在众人脸上,蔓延到四肢,堵住了他们的喉咙。

三个警卫噼哩乓啷地破门而入。他们一定正在周围巡逻,进门时棍棒已然在手,看到地上的尸体,又迅速抽出长剑。利维亚人靠在墙上,左手从靴中抽出一把匕首。

“放下武器!”一名警卫颤抖着喊道,“你这恶棍,放下武器!你被捕了!”

第二名警卫一脚踹翻横在自己和利维亚人之间的桌子,并向后者的方向移动。“查克斯,快去叫人!”他冲靠近门口的第三名警卫大喊。

“不用。”陌生人说着,放低长剑,“我自己会走。”

“你当然得走,你这婊子养的,我们还得把你五花大绑牵着走!”还在发抖的警卫喊道,“放下剑,不然叫你脑袋开花!”

利维亚人站直身体,左臂夹住长剑,右手迅速抬起,在警卫面前凭空画出一个繁复的法印。随着法印生效,从他的手腕到手肘,皮质外套的纽扣纷纷闪烁起来。

警卫赶紧后退,以手护脸。一个客人从地上跳起,另一个飞也似地冲向门口。女人再次尖叫,声音响震酒馆,绕梁不绝。

“我自己会走。”陌生人用冰冷生硬的声音又重复一遍,“你们三个头前带路,带我去见市长,我不认路。”

“好的,先生。”一个警卫低头嘟囔,向门口走去。他谨慎地抬眼,看了看四周,两名同伴犹豫地跟上。陌生人走在最后,已经收回长剑与匕首。当他经过还有客人的桌子时,人人都转过脸去。

维吉玛市长维雷拉德苦恼地搔着下巴。他并不迷信,意志也算坚强,但还是不愿与这白发男人独处,只好尽力隐藏自己的想法。

“下去吧。”他命令警卫,“至于你,请坐。不,不是那儿,离远一点儿。希望你不介意。”

陌生人坐下来。这一回,他没带他的剑和黑斗篷。

“我是维雷拉德,维吉玛市的市长。”维雷拉德边说边把玩桌上沉重的权杖,“把你这强盗扔进地牢之前,我想听听,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杀了三个人,还想施展咒语——有你的,真有你的!你这种人就该串在尖木桩上示众。但我是个公正的人,定罪之前,我可以听听你的辩解。说吧。”

利维亚人解开夹克,拽出一卷白色羊皮纸。

“你在路口张贴了这个。”他轻声说,“这上面写的是真的?”

“啊哈。”维雷拉德哼了一声,看着羊皮上蚀刻的文字,“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早该想到了。不错,都是真的。这是由泰莫利亚、庞塔尔以及玛哈坎的国王弗尔泰斯特签发的。不过猎魔人,公告是公告,法律是法律——我首先关心的是维吉玛的法律典章。我不能允许你在我的地界杀人!明白吗?”

利维亚人点点头,表示明白。维雷拉德愤怒地哼了一声。

“你有猎魔人的徽章?”

陌生人再次把手伸进夹克,拽出一枚挂在银色链子上的圆形徽章,上面雕绘着一头龇牙咧嘴的狼。

“你有没有名字?这样交流起来会方便些。”

“我叫杰洛特。”

“杰洛特,很好。听你的口音,从利维亚来?”

“从利维亚来。”

“好吧,关于这事,你了解多少?”维雷拉德轻轻拍拍公告,“这可不是什么轻松活儿。很多人试过,都以失败告终。我的朋友,这可不像灭掉几个无赖那么轻松。”

“我知道。我的工作就是这个,维雷拉德。公告上提到悬赏三千奥伦。”

“对,三千奥伦。”维雷拉德皱了皱眉,“还有谣言说,奖赏包括迎娶公主为妻,尽管我们高贵的弗尔泰斯特王并没在公告上如此宣布。”

“我对公主没兴趣。”杰洛特冷静地说。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我只想要那三千奥伦。”

“什么世道,”市长叹息,“他妈的,什么世道!换作二十年前,谁相信猎魔人这种职业真的存在?就算烂醉的酒鬼也不会。云游四方的石化蜥蜴杀手!到处旅行的恶龙和水鬼屠夫!哦,杰洛特,你这行禁酒吗?”

“当然不。”

维雷拉德拍拍双手。

“啤酒!”他喊道,“还有,坐近点儿,杰洛特。我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漂着泡沫的冰啤酒很快送了上来。

“世道糟透了,”维雷拉德嘟囔着,喝了一大口啤酒,“各种肮脏怪物都冒出来了。玛哈坎山上狸怪横行,以前森林里最多也就有几声狼叫,现在换成了狼人和各种怪物,吐口唾沫都能砸到狗头人或小矮妖。妖精和水泽仙女从村中掳走数以百计的孩童。闻所未闻的疾病接连爆发,让人寒毛倒竖。而最耸人听闻还是这件事!”他把卷成一团的羊皮扔过桌子,“所以说,杰洛特,我们需要猎魔人帮忙,一点也不奇怪。”

“市长先生,关于那张公告,”杰洛特抬头看他,“你知道细节吗?”

维雷拉德一屁股坐回椅子,一只手捂着胃。

“细节?当然,我全知道。也许不是亲眼所见,但来源绝对靠谱。”

“我都想知道。”

“如果你坚持要听,那就听着吧。”维雷拉德又喝了口啤酒,然后压低声音开始讲述,“当我们可爱的国王还是储君时,也就是他父亲老曼德尔当政时期,他就向我们证明了他的才能。非凡的才能。虽然我们期待年龄的增长能减少他的情欲,但加冕过后,他反而变本加厉,把我们都吓傻了——他上了他的亲妹妹,还让她怀了孩子。他和他妹妹雅妲的关系一直很好,但没人相信会好到这种地步,或许王太后曾经……想想吧,雅妲突然挺起个大肚子,而弗尔泰斯特开始筹划跟他亲妹妹的婚礼。偏偏这个节骨眼,瑞达尼亚的维兹米尔王不知道哪儿来的主意,想把女儿达尔卡嫁给弗尔泰斯特,甚至派出了使节。我们好说歹说才没让弗尔泰斯特当众羞辱使节。直接拒绝维兹米尔王肯定会让对方龙颜大怒。我们只能求助于雅妲, 毕竟她在她兄长面前很好说话。最终在我们的劝说下,国王放弃了跟他妹妹的闪电婚礼。

“后来,雅妲生下了孩子——听仔细了,因为这才是一切的开始。没几个人见过生下的孩子,据说产婆一看到婴儿,马上从高塔窗户跳了出去,当场摔死,其他目击者也都精神崩溃了。据我推测,这个王室私生女,对,是个女孩,长得不怎么样。不过她一出生就死掉了。

“忙乱中,没人想到给孩子扎脐带,所以雅妲,诸神保佑,也在生产中死去了。

“随后,弗尔泰斯特又做出个愚蠢的决定。明智的选择是把那私生女烧成灰,或者埋到荒郊野外去。可是,我们可爱的国王陛下却让她躺在王宫墓穴精美的石棺里。”

“你们这是后知后觉。”杰洛特抬起头,“应该早点找些智者处理这事。”

“你说那些帽子上画星星的江湖骗子?他们当然来过。躺在石棺里的东西出名之后——当然了,她晚上还会从石棺里爬出来——接二连三来了十多个‘智者’。还好,这一切不是马上发生的。葬礼之后还算风平浪静,过了七年,一个满月的夜晚,宫殿的尖叫、怒骂和呼喊声乱成一团!剩下的不用我说了,你就是干这行的,公告上也明明白白地写着……那婴儿在棺材里长大了,你真该看看她那副尖牙利嘴!总之,她长成了一只吸血妖鸟。

“可惜你没看到我瞧见的那些尸体,我敢打赌,要是你看到了,肯定会对维吉玛避而远之。”

杰洛特一言不发。

“后来嘛,”维雷拉德续道,“弗尔泰斯特召集了一大群巫师。他们叽叽喳喳、吵来吵去,就差没拿手杖相互掐架了——那东西用来打狗倒不错,他们肯定经常这么干。抱歉,杰洛特,也许你对巫师有不同看法,但要我说,他们就是一群骗子加傻瓜。而你们猎魔人能给人们带来信心。至少你们的方法直截了当。”

杰洛特笑了笑,但仍未置一词。

“好了,言归正传。”市长看着眼前的杯子,替自己和利维亚人再次满上,“有些巫师的建议还算靠谱。有人建议把妖鸟、宫殿和石棺一齐烧掉;有人主张砍掉她的头;其他人则倾向等那女魔头白天筋疲力尽、躺在石棺里时,把白杨木桩钉进她的身体。不幸的是,有个戴尖帽子的秃头小丑兼驼背隐士认定这是魔法造成的,而咒语可以解除,能把妖鸟变回弗尔泰斯特的小女儿,就跟画像里一样漂亮——只要有人在墓穴里过一晚,就这么简单。你知道他有多蠢吗?他真去宫殿里过夜了。到了早晨,他的身体已经没剩下多少残渣了,只有帽子和手杖扔在地上。然而弗尔泰斯特把这想法当成了救命稻草。他拒绝采纳任何试图杀死妖鸟的主意,开始在维吉玛各地搜寻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试图解除咒语,把她变回小公主。那都是群什么人啊!驼背老太婆、瘸腿老头,浑身脏兮兮的,爬满跳蚤。简直让人没法直视。

“我们让这群人实验他们的把戏,但大多不值一提,其中有些被弗尔泰斯特挂到了宫殿外的栅栏上,我真恨不得把他们全都吊死。不管他们是不是骗子,反正妖鸟把所有站到她面前的人都吃了,所有咒语都没起效。当然,弗尔泰斯特早就不住宫里了,如今没人再敢住那儿了。”

维雷拉德停顿一下,喝了点啤酒,猎魔人继续保持沉默。

“就这样,到现在七年了,杰洛特,她现在十四岁了。我们还得担心别的事,比如与瑞达尼亚国王维兹米尔的战争——还是这类问题更实际一些——为了边境的划分,而不是公主或联姻的问题。弗尔泰斯特偶尔也会提到结婚的事,也会看看邻国候选新娘的肖像,然后随手扔进茅坑里。他偏执的老毛病时不时就会发作,然后派出骑手四处寻找巫师。他承诺的三千奥伦赏金吸引了王国里的各色怪人,包括几个流浪骑士,甚至还有个牧羊人——公认的大傻瓜,希望他泉下安息。但妖鸟依然生龙活虎,不时找个人打打牙祭。慢慢的,大家也就习惯了,那怪物在窝边就能吃饱,所以从不走出宫殿。弗尔泰斯特建了个新宫殿,当然,也是相当华美的。”

“七年了,”杰洛特抬起头,“七年了,就没人想出点办法?”

“真可惜,没有。”维雷拉德沉重地看了眼猎魔人,“这事根本没法解决。我们只能忍气吞声,尤其是弗尔泰斯特,我们可爱可敬的立法者,还在路口继续张贴这些公告,尽管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来了。哦,最近倒是有个,但他坚持要先拿那三千奥伦。于是我们把他装进袋子、扔进湖里了。”

“世上从来不缺骗子。”

“而且大为过剩。”市长附和道,他望向猎魔人,“所以说,如果你去宫里,千万别张嘴就要赏金。如果你真要去的话。”

“我当然要去。”

“随你便吧,但要记住我的建议。说到奖赏,最近有谣言说,国王提出了附加奖励。我刚才跟你提过了,就是迎娶公主为妻。不知道是谁编出来的。不过嘛,如果吸血妖鸟真长成传说那个样子,那可真是个残酷的玩笑。可是总有白痴前仆后继地前往宫殿,想要加入王室。准确地说,是两个鞋匠学徒。杰洛特,你说鞋匠为何总这么蠢?”

“我不知道。市长大人,可有猎魔人来过?”

“有几个。但他们听说只能解除咒语,却不能杀死妖鸟,大都耸耸肩走掉了。杰洛特,这也让我对猎魔人的敬重日益加深。也有一个猎魔人孤身前往了,比你年轻些,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也许他根本没说名字。他去试了。”

“然后呢?”

“那位牙尖嘴利的公主把他的内脏撒了一地。”

杰洛特点点头。“就他一个?”

“还有一个。”维雷拉德沉默了一会儿,猎魔人并未催促。

“是的,”市长最后说,“还有一个。最开始,弗尔泰斯特威胁说,如果他敢杀了妖鸟就绞死他,他大笑几声,准备收拾东西走人。但后来……”维雷拉德弯下身子,声音压得更低,仿佛耳语。“……后来,他接受了任务。你瞧,杰洛特,维吉玛的官员里还是有些聪明人的,他们已经受够了这一切。谣传他们找到猎魔人,私下商量,说不用白费力气解除咒语,只要把妖鸟送上西天,然后告诉国王解咒失败,为了自卫,猎魔人不得不杀死国王那可爱的女儿——只是工作时的意外事故而已。国王当然会大发雷霆,而且不会给猎魔人一个子儿,但这破事却能尘埃落定。但那明智的猎魔人却回答,要是没钱,就让我们自己去灭掉妖鸟吧。天啊,我们怎么可能办到?我们只好凑些钱财……但后来就没下文了。”

杰洛特抬起眼睛。

“没下文了。”维雷拉德重复道,“那个猎魔人不想第一天晚上就动手。他在宫殿周围转了整整一晚。最后,听他们说,他看到了吸血妖鸟——当时她在狩猎。她爬出石棺,可不只为伸伸懒腰。结果他一见她就跑掉了,一个字都没多说。”

杰洛特嘴角动了动,像是笑了一下。

“结果,”他问道,“那些聪明人的钱始终没付出去,对吧?猎魔人不会先要钱。”

“当然不会。”维雷拉德回答。

“传言有没有说,那些聪明人打算付多少?”

维雷拉德咧嘴一笑。“有人说是八百奥伦……”

杰洛特摇摇头。

“还有人说,”市长小声道,“一千奥伦。”

“考虑到市井谣传,这可不算多。国王可是悬赏三千。”

“外加我们可爱的公主。”维雷拉德调侃道,“你什么意思?毫无疑问,你拿不到那三千奥伦。”

“为何毫无疑问?”

维雷拉德拍案而起。“杰洛特,不要坏了我对猎魔人的好印象!这事儿已持续了七年,妖鸟每年都要结果五十条性命——这几年少了点,因为人们知道绕着宫殿走。哦不,我的朋友,我相信魔法,我已经看到了它的神威。在某种程度上,我也相信巫师和猎魔人的能力。但声称咒语可以解除的,是个满脸鼻涕、弓腰驼背的老头,他隐修时一定把脑仁饿成浆糊了,他的鬼话只有弗尔泰斯特一人相信。雅妲上了她哥哥的床,才生出这只妖鸟!这才是事实!让咒语什么的见鬼去吧!现在妖鸟正在残害百姓,做掉她才是理所应当。听着,两年前,玛哈坎附近某个穷乡僻壤的农民饱受一条恶龙侵扰,因为它抓了他们很多羊。他们聚到一起,把那条龙乱棍打死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夸口的。现在,我们维吉玛就等待这样一个奇迹!每到月圆之夜,我们只能把门窗钉死,再把罪犯绑到宫殿门口的木桩上,期待那怪物吃饱之后爬回墓穴去。”

“这办法不错。”猎魔人笑了,“罪犯是不是少了很多?”

“一点儿没见少。”

“怎么去宫殿?我是指,新建的那个。”

“我亲自带你去。你不考虑一下那些聪明人的建议?”

“市长,”杰洛特道,“咱们何必如此轻率呢?毕竟,我的工作本来就有可能发生意外,这与我个人的意愿无关。为防万一,那些聪明人最好考虑一下,怎么帮我在国王的震怒下脱罪,并尽早筹好一千五百奥伦,就像某些谣言里传说的那样。”

“只有一千奥伦。”

“不,维雷拉德大人。”猎魔人断然回绝,“要价一千的猎魔人只看一眼妖鸟就会跑掉,连讨价还价都免了,所以我要冒的风险绝对超过一千奥伦,甚至可能超过一千五——如果真是那样,我也只好走人了。”

“杰洛特,”维雷拉德挠了挠搔脑袋,“一千两百奥伦?”

“不,这不是个轻松活儿。国王出价三千呢,而且有些时候,解除咒语确实比杀死怪物轻松得多。但这事儿如果真这么简单,在我之前早有人下手了。你以为,他们会因为国王的震怒而放弃赚钱的机会?”

“好吧,猎魔人。”维雷拉德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成交。但我建议你,在国王面前,千万别提解咒过程中可能发生意外,一个字也别提。”

弗尔泰斯特身材纤瘦,有张英俊的脸庞——甚至可谓英俊得过分。猎魔人猜他还不到四十岁。国王坐在一张黑木雕成的矮扶手椅上,两脚伸到火炉边,两条狗蜷在他脚边取暖。他旁边坐个体格健壮的蓄须男人,身后还站着一位。那人穿着华丽,神情倨傲,看来是个重要角色。

“来自利维亚的猎魔人?”听完维雷拉德的介绍,国王沉默半晌,方才开口。

“是的,陛下。”杰洛特低下头颅。

“你为何一头白发?因为魔法吗?看得出,你实际年龄并不老,而我对此相当好奇。你一定经验老到,对吗?”

“是的,陛下。”

“我想听听你的经历。”

杰洛特的头垂得更低了。“陛下,您知道的,我们的职业守则禁止我们透露工作内容。”

“一个省事的规定,猎魔人,真省事啊。但能否告诉我,你对付过小矮妖吗?”

“对付过。”

“吸血鬼呢?林精呢?”

“都遇见过。”

弗尔泰斯特犹豫一下。“那吸血妖鸟呢?”

杰洛特抬起头,直视国王的双眼。“是的,遇见过。”

弗尔泰斯特把眼睛转向别处。“维雷拉德!”

“陛下,微臣在。”

“你跟他说过详细情况了?”

“是的,陛下。他说,公主的咒语可以解除。”

“我就知道。怎么解除,猎魔人?好吧,我忘了,你有你们的职业守则,但我可以给你一点建议。已经有几位猎魔人来过了,维雷拉德,你可曾告诉他?很好。我知道你们擅长杀戮,比解咒更擅长。但这绝对不行。哪怕我女儿只掉一根头发,你也别想保住脑袋。好了,奥斯崔特,还有塞格林男爵,你们把需要的信息都告诉他吧,猎魔人总会问东问西的。说完就带他去用餐,在宫里备个房间,总不能让他住旅店吧?”

国王站起来,冲他的狗打个呼哨,往门口走去,靴子带起屋内铺设的稻草。他在门口停下脚步。

“如果你能成功,猎魔人,那赏金都是你的。如果做得好,额外另有奖励。当然,坊间流传我会赏赐公主,那都是胡说八道。把女儿的幸福交给一个陌生人,我相信你也不会这么想,对吧?”

“陛下,我当然不这么想。”

“很好。看来你还算聪明。”

弗尔泰斯特离开时,带上了身后的大门。一直站着的维雷拉德和那个富豪立即坐下。市长喝光了国王剩下的半杯酒,然后盯着空酒壶低声暗骂。奥斯崔特则坐在弗尔泰斯特的椅子上,一边轻抚椅子扶手,一面阴沉地盯着猎魔人。那个蓄须男人——塞格林男爵——冲杰洛特轻轻点头。

“坐吧,猎魔人,晚饭很快就上。你想知道些什么呢?维雷拉德市长应该已经知无不言了,我了解他。他这人能说一千,就绝不说八百。”

“我还有几个问题。”

“问吧。”

“市长大人说,妖鸟出现后,国王请来了很多智者。”

“没错,不过在这儿别叫妖鸟,要叫公主。在国王面前不能说走嘴——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有没有请到出名的智者?声名卓著的?”

“有。但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奥斯崔特大人,你记得吗?”

“我也想不起来。”富豪说,“不过其中有几位肯定享有盛名,誉满全境。很多人谈论过他们。”

“他们一致认同,咒语可以解除?”

“他们的观点往往大相径庭,”塞格林笑了,“很多事都是,但在解咒方面却难得一致。他们说,方法很简单,甚至不需要使用魔力。总结起来就是,只要有人能在石棺里待一整晚——从日落到第二天鸡鸣三次——咒语就会解除。”

“的确易如反掌。”维雷拉德嘲笑道。

“我想听听目击者对……公主的描述。”

维雷拉德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公主看起来就像个吸血妖鸟!”他喊道,“她是我听说过最像吸血妖鸟的东西!我们这位王室小甜心,该死的杂种,现在有四腕尺高,身材像个啤酒桶,一张大嘴咧到耳根,里面排列着匕首一样的尖牙,还有红色的眼睛和破布一般的红发!她的爪子上长着比野猫还锋利的指甲,一直垂到地面!我很诧异,我们怎么没把她的肖像送到邻国去?这位杀千刀的小公主已经十四岁了,早该把她嫁出去了!”

“够了,维雷拉德。”奥斯崔特皱了皱眉,看了眼门口。塞格林微微一笑。

“他描述得栩栩如生,也算精到准确,我想这正是你需要的吧,猎魔人先生?不过维雷拉德忘了说,我们的公主迅疾如风,还有跟身材极不相称的怪力,而且,她喝了十四年人血,不知这些有没有参考价值?”

“任何信息都有价值。”猎魔人道,“袭击只发生在月圆之夜?”

“没错。”塞格林回答,“对旧宫殿以外的人是这样。至于旧宫殿里的人,无论月相如何都会送命。她只在月圆之夜外出觅食,但也不是每次都去。”

“可曾发生过白天袭人的情况?”

“没有。”

“她每次都会吃掉猎物吗?”

维雷拉德狠狠踢了一脚稻草。“别说了,杰洛特,马上用餐了。呸!当然,她会吃掉一部分,也会留下一部分——毫无疑问,取决于她的心情。有个人只被她敲掉脑袋,大多数人被吃掉内脏,还有些被剔净骨头,吸干血液。你可以想象。她母亲真该死……”

“说话注意点儿,维雷拉德。”奥斯崔特喝道,“只说你对吸血妖鸟的想法就够了!别在我面前侮辱雅妲,就像你不要在国王面前放肆一样!”

“受害者有生还的吗?”猎魔人问,显然并不在乎那位大人的情绪失控。

塞格林和奥斯崔特面面相觑。

“有。”塞格林说,“就在七年前,她第一次袭击人的时候。她跳到墓穴外两个士兵站岗的地方。其中一个士兵逃掉了……”

“后来,”维雷拉德插话,“还有一个。她在城镇附近袭击了一个磨坊主。你不记得了?”

第二天深夜,磨坊主被带到守卫室一间小屋内,接受猎魔人的询问。一名裹得严严实实的士兵领他进门。

询问没能得出任何有价值的结论。磨坊主吓坏了,他结结巴巴,语焉不详,反倒是那身伤疤给出了更多信息。看来,妖鸟的嘴能张到难以置信的程度,牙齿异常锋利,包括上颌长长的尖牙—— 一共四枚,左右各二。她的指甲比山猫锋利得多,但要更直一些。正因如此,磨坊主才能侥幸逃脱。

检查完磨坊主,杰洛特点点头,放他离开。士兵将磨坊主推出门廊,然后除下兜帽,竟是国王弗尔泰斯特本人。

“坐吧,不用起身。”国王道,“我是微服私访。你的调查还算顺利?我听说,今天上午你一直在宫里。”

“是的,陛下。”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还有四天才到月圆之夜。要等到那个时候。”

“对付她之前,你不打算亲眼看看她?”

“没有必要。而且等那……等公主吃饱,行动就没那么灵活了。”

“妖鸟,猎魔人先生,是妖鸟。收起你的虚礼吧。不过我一直坚信,她以后还将是个公主。麻烦你私下告诉我,实话实说:咒语真能解除吗?别再提你的守则了。”

杰洛特揉揉额头。“陛下,我确信咒语可以破除——只要有人在宫殿待一晚就行,除非我判断失误。在清晨鸡鸣三声以前,把妖鸟留在石棺外,咒语的效力就会结束。这是对付吸血妖鸟的一贯做法。”

“就这么简单?”

“不简单。首先,你得挺过一整晚。有时还会有例外,比如不止一晚,而是连续三晚。还有些时候……好吧……是没法解决的。”

“是啊。”弗尔泰斯特挺了挺腰,“有人一直这么告诉我。他们要我杀死怪物,因为这次的咒语没法解开。猎魔人先生,我相信他们已经找过你了,对不对?让你直接砍死那头食人恶魔,免得节外生枝,然后告诉国王,说你没别的选择。我不会给钱,但他们会。这样更方便,更便宜。因为国王会砍了猎魔人的头,或者绞死他,金子则会留在他们的口袋里。”

“国王真会不明不白地砍了猎魔人的头?”杰洛特扮个鬼脸。

弗尔泰斯特盯着利维亚人的双眼,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

“国王不知道。”他最后说,“但猎魔人应该记住,有这种可能。”

杰洛特沉默了一会儿。“我会尽力而为。”他说,“但如果情况恶化,我会优先保住自己的性命。陛下,您也必须为这种可能做好准备。”

弗尔泰斯特站起身。“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如果情况危急,你当然会杀死她,不管我乐不乐意都没用。否则她会杀了你。你为了自卫而杀她,我不会处死你;但你什么都不做,上来就抽剑砍人,那我绝不允许。已经有人试图放火烧掉旧宫殿了。他们朝她射箭,挖坑设伏,布置圈套陷阱,直到我吊死其中几个,他们才有所收敛。好吧,这些都不是重点。猎魔人,你听着……”

“我在听。”

“鸡鸣三声后,如果我没理解错,妖鸟将不复存在,但留下的会是什么?”

“如果一切顺利,会是个十四岁的女孩。”

“长着红眼睛?还有鳄鱼的牙齿?”

“一个正常的十四岁女孩。只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只是肉体恢复正常。”

“我懂了。那心智呢?难道她每天要喝人血当早餐?还是要啃条小女孩的大腿?”

“不。心智上……很难预料。我想,可能只相当于三四岁的小孩儿。她可能需要长时间的精心照料。”

“理所应当。猎魔人?”

“我在听。”

“这一切以后有可能重演吗?”

杰洛特沉默了。

“啊,”国王叹道,“还有可能重演。会在何时呢?”

“如果她昏迷数日,随后死去,那就该立刻烧毁她的尸体。”

弗尔泰斯特脸色一沉。

“我认为这种情况不会发生。”杰洛特补充道,“但要以防万一。现在我给您一些建议,陛下,好把危险降到最低。”

“现在?会不会太早了,猎魔人先生?如果……”

“就是现在。”利维亚人打断他,“可能发生很多种情况,陛下。也许到了清晨,你会见到咒语被破除的公主,以及我的尸体。”

“你会死?就算我允许你保护自己的性命?听起来,好像你就没把性命当回事。”

“这很重要,陛下。风险也很大。所以你必须听好:公主被救下之后,必须时刻佩戴蓝宝石项链,最好是有瑕疵的,配上银链,日夜不离身。

“瑕疵?”

“就是里面有气泡的蓝宝石。除此以外,她房间的壁炉里必须经常焚烧杜松、金雀花和山杨木。”

弗尔泰斯特的语气变得忧伤。“感谢你的建议,猎魔人,我会注意的——不过现在,请认真听我说。如果你觉得她没救了,请杀了她。如果你解开了咒语,但她没能……变得正常,或你无法确定她已百分之百恢复原样,也请杀了她。不用担心,我不会惩罚你的。我会当众朝你怒吼,把你驱逐出宫殿和城市,但也仅此而已。当然,我不会给你赏金,不过你可以找那些愿意给的人交涉。”

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杰洛特。”弗尔泰斯特第一次叫出猎魔人的名字。

“在。”

“有传言说,因为雅妲是我妹妹,所以才会生出这样的孩子。这里有多少真实成分?”

“不太多。有咒语就有施咒者,诅咒不会自行出现。但我认为,你和你妹妹的结合,也许正是那人施咒的原因,所以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跟我想的一样。某些智者也这么说过,虽然他们的意见并不一致。杰洛特,这些东西是从何而来的呢?这些咒语、魔法?”

“我不知道,陛下。智者会研究这些现象的成因,但我们猎魔人只要知道,集中精神是施法的关键就够了。当然,还有对抗它们的方法。”

“通过杀戮?”

“通常是。顾客找我们就是为了除掉怪物,只有少数人会要求解除咒语。陛下,通常人们只想明哲保身。如果怪物还残存着人类的理智,难免会做出报复行为。”

国王站起来,在房内踱了几步,最后停在猎魔人挂在墙上的利剑前。

“就用这个?”他看着剑,问杰洛特。

“不。这把是对付人的。”

“跟我听说的一样。知道吗,杰洛特,我要跟你一同进入墓穴。”

“绝不可能。”

弗尔泰斯特转过身,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知道吗,猎魔人?我还没见过她呢。她出生时没见到,之后也没机会。我很害怕。也许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不是吗?至少在你杀掉她时,我要亲自在场。”

“我再说一遍,绝不可能。除非你和我都想找死。只要我的注意力、我的意志有一丝动摇,都会……坚决不行,陛下。”

弗尔泰斯特转过身,缓缓走向门口。杰洛特以为,他会一言不发地离去,不再道别,但国王却停下脚步,再次看向他。

“我相信你。”他说,“我知道你的手段有多狠辣。我听说了酒馆里发生的事。我敢肯定,你杀掉那些家伙,不过是为立威,为震慑百姓,也为引起我的注意。其实你不用杀他们的。恐怕我永远无法得知,你来这里是为拯救我的女儿,还是为了杀害她。但我同意交给你处理。我必须同意。你知道为什么吗?”

杰洛特没有回答。

“因为我觉得,”国王颤抖着说,“我觉得她很痛苦。对不对?”

猎魔人看着国王,眼神仿佛能洞穿他的灵魂。他没有附和,没有点头,也没做任何回应。

但在他的眼睛里,弗尔泰斯特看到了答案。

杰洛特最后一次望向宫殿窗外。灰尘纷乱地飘散在空气中。湖对岸,维吉玛城的灯光在黑暗中明灭闪烁。旧宫殿周围一片荒芜。过去七年里,城市与这块险恶之地划清了界线,只留下几座废墟和腐朽的梁木,还有一道破烂不堪、明显不值得拆除或迁移的栅栏。国王将新宫殿建得尽可能远,位于城市另一头。深蓝的夜幕下,新宫殿那粗矮的塔楼只剩黑色的轮廓。

这是一间被洗劫过的空屋,只剩一张脏兮兮的桌子。猎魔人来到桌前,冷静细致地准备着。他知道,时间很充足,直到午夜之前,妖鸟都不会离开她的墓穴。

他把一只箱子放到桌面上,打开上面的金属小锁。箱子有几个格子,垫着干草,堆满黑色玻璃制成的小药瓶。猎魔人拿出其中三个。

他又从地板上捡起一只厚实的长方形羊皮包裹,上面系着皮革绑带。他打开包裹,抽出一把剑。剑柄很精致,闪闪发光的黑色剑鞘上满是符文和符号。他拔出长剑,室内立刻流淌着清冷的寒光。纯银的剑光。

杰洛特低声念出一句咒语,再依序喝下两瓶药水。每喝一瓶,他都将左手按在剑刃上。随后,他用黑斗篷裹住自己,坐在地板上。房内没有椅子,整间宫殿都找不到一把椅子。

他闭上双眼,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的呼吸起初平稳,随后开始加快,变得急促而紧张,最后完全停止。他喝的是用藜芦、曼陀罗、山楂、大戟等草药混合制成的药剂,能让他彻底控制自己的身体。当然,其中还有别的原料,但人类语言中没有与之对应的名字。若不是杰洛特从孩提时代就习惯了药性,这种药剂无异于致命的猛毒。

猎魔人突然看向身后。现在,他的双耳无比敏锐,十分轻易地就从一片寂静中,听到了穿越庭院、踩踏蓖麻的脚步声。那不可能是妖鸟的声音,太轻了。杰洛特把银剑背到背上,把他那堆东西塞到早已废弃的壁炉中,随后悄无声息地跑向楼下。

庭院中,光线还很明亮,足以让来人看清猎魔人的脸。

是奥斯崔特。他被突然出现的猎魔人惊得后退几步,脸上带着下意识的恐惧和无法掩饰的厌恶。猎魔人的嘴角噙着冷笑——他知道,他现在看起来很吓人。药剂中的毒毛茛、乌头荠和小米草会让他的面孔丧失血色,虹膜完全被瞳孔替代。但那混合药剂能让人的眼力穿透最浓稠的黑暗,这正是杰洛特需要的。

奥斯崔特很快恢复镇定。

“你看上去像个死人,猎魔人。”他说,“肯定是被吓的。不用害怕,我是来解救你的。”

猎魔人未置一词。

“你这利维亚骗子,没听见我的话吗?你得救了,还有钱拿!”奥斯崔特举起手里的大钱袋,晃了晃,扔到杰洛特脚下。“一千奥伦,拿着,然后滚吧,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利维亚人还是一言不发。

“别傻盯着我了!”奥斯崔特抬高嗓门,“也别浪费我的时间!我可不想在这儿站到午夜。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想你解除咒语。不,你猜错了,我跟维雷拉德和塞格林他们不是一伙的。我不想你杀她,你只要离开就行。让一切保持原样就好。”

猎魔人没动。他不想让这位大人知道,现在他的动作和反应有多快。黑夜即将降临,这让他松了口气,因为即使是昏暗的暮色,对他扩大的瞳孔来说,依然太亮了。

“可为什么呢,先生?为什么要让一切保持原样?”他努力拖长每一个字。

“这些,”奥斯崔特傲慢地挺了挺脖子,“跟你这种人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已经知道了呢?”

“说说看!”

“如果纵容妖鸟继续威胁百姓,把弗尔泰斯特推下王座会更容易,不是吗?王室的愚行迟早会彻底惹恼平民和贵族,对吧?来这儿的路上,我经过了瑞达尼亚和诺维格瑞。那儿的人们都在谈论,说维吉玛有些人把维兹米尔王视为救星和真正的君主。不过嘛,奥斯崔特大人,政局变动、王位继承,或是宫廷内的波谲云诡,确实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来这儿是要完成我的使命。你应该知道什么叫职业操守吧?你也应该听过一种说法,叫做忠于使命、不负所托!”

“大胆!也不看看你在跟谁讲话,你这流浪汉!”奥斯崔特一只手搭上剑柄,粗野地喊道,“我受够了。我才懒得跟你这种人浪费口水!听听你都说了什么——规范、守则、操守?!你也配?就凭你这没来多久就大开杀戒的无赖?是谁在弗尔泰斯特面前卑躬屈膝,又背着他跟维雷拉德做交易?你这奴才,还敢在我面前狐假虎威?你想装智者还是巫师?你们这些诡计多端的猎魔人!在我一剑把你劈成两半之前,赶紧给我滚!”

这番话传到猎魔人耳中,仿佛石沉大海,他依然平静地站着。

“奥斯崔特,你该走了。”他说,“天快黑了。”

奥斯崔特后退一小步,同时迅速抽出长剑。

“你自找的,无赖!我要杀了你。你那些把戏帮不了你,因为我带着龟形石。”

杰洛特笑了,龟形石可谓声名远扬,但它传言中的作用却是彻头彻尾的谬误。但猎魔人没打算浪费精力施展咒语,更不想用银剑对付奥斯崔特的钢剑。他只是俯身躲过挥来的利刃,用掌根和镶银的袖口打中对方的额角。

奥斯崔特很快清醒过来,茫然地看着周围的黑暗。他发现自己被绑了起来。他没看到杰洛特就站在身旁,但很快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随即发出一声长长的、惊慌的号叫。

“安静。”猎魔人说,“除非你想把她提前引出来。”

“你这该死的杀人犯!你在哪儿?快给我松绑,混蛋!我要吊死你,你这婊子养的!”

“安静。”

奥斯崔特沉重地喘息起来。

“你绑着我,想把我喂给她吗?”他放低声音问道,随后又轻声咒骂一句。

“不。”猎魔人说,“我会放你走,但不是现在。”

“你这恶棍,”奥斯崔特嘶声道,“你要用我吸引妖鸟?”

“对。”

奥斯崔特安静下来。他不再挣扎,静静地躺在那里。

“猎魔人?”

“嗯?”

“我的确想把弗尔泰斯特扳倒。这么想的人多了去了,但只有我一心一意想让他死。我要让他受尽折磨,让他发疯,让他活生生腐烂殆尽。你知道为什么吗?”

杰洛特沉默不语。

“我爱雅妲。她是国王的妹妹、国王的情妇、国王的妓女……但我爱她……猎魔人,你还在吗?”

“在。”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事实不是那样,相信我,我没下任何咒语。我对魔法一无所知。只有一次,我在盛怒中说……只有一次。猎魔人?你在听吗?”

“在听。”

“是他母亲,王太后。肯定是她。她不能忍受他跟雅妲在一起——不是我。我曾想劝阻他们,可雅妲她……猎魔人!我当时气疯了,就说……猎魔人?是因为我吗?是不是因为我?”

“已经不重要了。”

“猎魔人,快到午夜了吧?”

“快了。”

“让我走吧,多给我点时间。”

“不行。”

奥斯崔特没听到石棺盖被推到一旁的刮擦声,但猎魔人听到了。他俯下身子,用匕首割断捆住奥斯崔特的绳子。奥斯崔特没等他说话,连忙爬起身,拖着麻木的双腿跑了出去。他的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足以看清夜色下通往出口的路。

挡住墓穴入口的大石板向前移去,随后“砰”的一声砸在地上。杰洛特小心地站在楼梯扶手后面,看着妖鸟畸形的身体,迅速而准确地追向奥斯崔特离开的方向,她奔跑时竟然全无声响。

骇人而疯狂的号叫声撕裂了夜空,令老旧的宫墙为之摇晃,声音忽高忽低,颤抖不休。猎魔人无法确定号叫声距此有多远——过度增强的听觉反倒平添了麻烦——但他知道,妖鸟很快就要追上奥斯崔特了,比他预计得更快。

他走到大厅中间,站在墓穴入口处。他脱下外套,活动双肩,调整长剑的位置,最后戴上护手。他还有些时间。他知道,上个月圆之夜过后,吸血妖鸟并不缺少食物,但她不会放过奥斯崔特的尸体。心和肝是她长眠中的最佳补品。

猎魔人在等待。根据他的计算,距黎明大概还有三个小时。公鸡的啼叫只可能误导他,但这附近恐怕已经没有公鸡了。

他听到了她的声音。她拖着步子,在地上缓缓前进。随后,他看到了她。

那些描述分毫不差。粗短的脖子上长着一颗大得不成比例的脑袋,上面长满纠结肮脏的红色毛发,眼睛像野兽一样,在黑夜中闪着红光。妖鸟站定不动,目光定格在杰洛特身上。她突然张开血盆大口——仿佛对那嘴锋利的白牙很是骄傲——接着“咔嚓”一声咬合在一起,就像箱盖合拢的声音。她高高跃起,染血的利爪挥向猎魔人。

杰洛特跳到一旁,以单脚为圆心,迅速转身。妖鸟与他擦身而过,随着他转过身去。她的利爪划破空气,但并没有失去平衡,转身后便再次发起进攻,咬合的利齿距杰洛特的胸口仅有一寸。利维亚人向后一跳,再次改变转身方向以迷惑妖鸟。跳开的同时,他挥起指关节上镶嵌着银钉的护手,狠狠砸向妖鸟的侧脑。

整个宫殿回荡起妖鸟低沉的咆哮。她巨大的身躯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发出愤怒而空洞的哀嚎。

猎魔人露出恶狠狠的微笑。首次尝试得到了预期的效果。跟大多数通过魔法诞生的怪物一样,银器对妖鸟也是致命的武器。这只妖鸟很可能跟其他妖鸟一样——也就是说,它身上的咒语或许可以解除,而在危机时刻,这把银剑也能救他一命。

妖鸟并不急于展开下一轮进攻。她一点点逼近,炫耀着自己的尖牙,上面不断滴落恶心的唾液。杰洛特缓缓后退,小心地选择踏足之处,绕了个半圆。凭借忽快忽慢的移动,他成功地打乱了妖鸟的步调,让她无法确定合适的起跳时机。在移动的同时,猎魔人解开一条又长又粗、末端挂着重物的银质链条。

就在妖鸟绷紧身体、即将跳起的一瞬间,银链呼啸,破空而去,仿如长蛇盘卷,缠住了妖鸟的肩膀、脖子和脑袋。妖鸟再次重重地摔在地上,愤怒的咆哮声几乎刺穿人的耳膜。她在地上扭动挣扎,发出骇人的尖叫,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由于那可恶金属带来的灼痛。杰洛特对这结果很是满意——如果他想杀了这只妖鸟,简直易如反掌。但猎魔人没有拔出银剑。从妖鸟的反应来看,她的咒语还是可以解除的。杰洛特向后退到安全的距离,深呼吸,集中注意力,双眼始终不离痛得打滚的怪物。

银链断了。白银链环如雨点般散落在石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妖鸟已经气疯了,她咆哮着,跌跌撞撞地扑了上来。杰洛特高举右手,静待时机,随后在面前勾勒出阿尔德法印的图案。

妖鸟像被木棒狠狠打了一下,朝后退去。但她很快站稳,伸出锋利的爪子,露出雪白的獠牙。她的毛发摇曳起来,仿佛在暴风中行走。她每前进一步都带着刺耳的噪音,靠近杰洛特艰难而缓慢。但她的的确确在前进。

杰洛特有些不安。他没指望一个简单的法印就能彻底制服妖鸟,但也没想到,妖鸟竟能如此轻松地与自己对抗。他没法长时间维持法印,这太过耗费精力,而妖鸟距他已不到十步的距离。他突然解除法印,同时跳向一旁。妖鸟猝不及防,就这么踉跄着向前冲去,顺着楼梯滑进地板上的墓穴入口。她在墓穴内愤怒地嚎叫起来,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

杰洛特跳上通往走廊的台阶,好争取更多时间。但他刚爬一半,妖鸟就如同一只巨大的黑蜘蛛从墓穴里冲了出来。猎魔人站在原地,在她快要追上时,翻过扶手一跃而下。妖鸟急忙转身,也跟着跳下十米高的楼梯,朝他扑来。这次她没被猎魔人的侧旋迷惑,在他的皮外套上留下两道明显的爪痕。但与此同时,猎魔人护手上的银钉也狠狠打中了她,迫使她退开。杰洛特心中怒意渐长,他身子后仰,用力一脚,将妖鸟踢翻在地。

妖鸟发出打斗以来最响亮的一声嚎叫,震得天花板上的灰泥簌簌飞落。

妖鸟一跃而起,怒火完全蒙蔽了她的心智,现在她只想撕碎眼前的猎魔人。杰洛特等待着。他拔出剑,在空气中和妖鸟周围不断地画圈,努力让剑招与脚步保持不同的节奏。妖鸟并没有扑来,她缓缓接近,追随着让她眼花缭乱的剑光。

杰洛特突然停下脚步,举起长剑,一动不动。妖鸟也困惑地停了下来。猎魔人用剑缓缓画出一个半圆,趁势向前迈出欹步,接着又是一步。随后他向前跃去,长剑在妖鸟头顶虚晃一招。

妖鸟一蜷身,迂回地向后退去。杰洛特再次欺身上前,手中利刃闪闪发光。他眼中跳动着鬼魅般的火焰,牙缝间挤出低沉的嘶吼。妖鸟连连后退,被猎魔人的怒火、恨意和杀气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杀意从猎魔人身上散发,侵入她的四肢百骸、心神头脑。这些陌生的感受让妖鸟惊惶而痛苦,最终她长啸一声,当即转身,不顾一切地在黑暗繁复的宫殿走廊中疯狂逃窜。

杰洛特孤身一人站在大厅。 尽管花了很长时间, 他心想, 但这场疯狂的搏斗、这段深渊边缘的恐怖双人舞还是达到了预定目标。 他在身体上与对手达成同步,进而触及到潜藏在妖鸟内心深处、影响其一举一动的想法——令吸血妖鸟诞生的那些邪恶而扭曲的想法。猎魔人回忆着刚才的情景,依然心惊肉跳:他就像一面镜子,将妖鸟的恶意反射到她自己身上。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浓烈的恨意和暴怒,即便以残暴著称的石化蜥蜴也无法与之比肩。

这样更好, 他一边走向墓穴入口,一边想到。黑暗从中蔓延出来,仿佛一摊广袤的泥浆。这样更好,这样吸血妖鸟受到的打击会更重。在那只怪物镇定下来之前,他也有了更多时间。猎魔人估计,他没办法再这么来一次了。药剂的效力开始减退,可距黎明还有很长时间。在第一缕阳光到来之前,妖鸟决不能回到石棺中,不然他的努力就白费了。

他走下台阶。墓穴不算太大,除了三尊石棺再没剩多少空间。第一尊棺盖半掩。杰洛特从皮外套下取出三瓶药水,迅速一饮而尽,随后爬进石棺,伸展一下四肢。如他所料,这是口双人石棺——装殓着母亲和女儿。

刚刚阖上石棺盖,外面就再次响起妖鸟的咆哮。他躺在已然化成干尸的雅妲旁边,在石板内侧画了个亚登法印。他将长剑置于胸口,在身边立了个装着荧光沙的沙漏,双手交叉,叠放在胸前。

渐渐地,他听不到妖鸟那声震宫殿的咆哮了。药水中的雏菊和白屈菜发挥效力,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杰洛特醒来时,沙漏中的沙子已完全到底,说明他睡得比预计中长。他侧耳倾听,周围寂静无声。他的感官已恢复正常。

他拿起剑,低声吟诵咒语,一只手拂过棺盖。最后,他将棺盖移开几寸,周围一片静谧。

他把棺盖再推开些,坐了起来,警觉地握着武器,探出头去。墓穴内依然漆黑一片,但猎魔人知道,外面已是黎明。他点燃一盏灯,扫视四周,摇曳的火光在墓穴墙壁上投下诡异的影子。

墓穴内空空如也。

他从石棺内爬出,带着一身酸痛、麻木和寒冷。这时,他看到了她。她赤身裸体地昏倒在那里,背靠着石棺。

她看起来很是丑陋,身体修长,有一对小巧坚挺的乳房,浑身脏兮兮的,头发几乎长及腰间,泛着黯淡的红色。他把灯放在棺盖上,走到她身旁,俯下身子。她双唇惨白,被他殴打过的脸颊血迹斑斑。杰洛特脱下护手,将长剑放到一旁,用手指翻开她的上唇。她的牙齿已恢复正常。他把手伸向她埋在纠结长发中的双手。在碰到那双手之前,他看到她的眼睛突然睁开,但为时已晚。

她的利爪猛地划过猎魔人的脖子,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泼洒到她脸上。她咆哮一声,另一只手抠向猎魔人的双眼。他扑上去,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按在地板上。她的牙齿咬向猎魔人的脸——只是如今已变回正常尺寸,因此落了空。猎魔人用前额撞击她的面孔,更加用力地抵住她的手脚。她没有了原先的力气,只能在猎魔人身下不断扭动、狂叫,吐出不断涌进嘴里的鲜血——猎魔人的血。他的血正在飞速流失。没时间了。猎魔人咒骂一声,用力咬住她耳朵下方的脖颈。他的牙齿愈发深入,直到她野蛮的嚎叫声渐渐变成微弱绝望的尖叫,最后化成十四岁女孩受伤的呜咽。

最后,她停止挣扎。猎魔人松开牙齿,跪坐起来,从袖袋里抽出一块帆布,按在脖颈的伤口上。他拿起长剑,剑刃贴着昏迷过去的女孩的喉咙,低头检查她的手指。她的指甲肮脏碎裂,残留着血迹,但……已经变回了正常人的指甲。再正常不过了。

猎魔人艰难地站起身。清晨独有的潮湿黏腻的雾气涌进墓穴入口。他朝台阶走去,结果一个趔趄坐在地上。鲜血已浸透帆布,流过捂着伤口的手,顺着袖管滴滴答答坠到地上。他解开外衣,将衬衫撕成长条,绑在脖子上。他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马上就要昏过去了……

等他包扎好脖子上的伤,果然晕了过去。

湖水另一边,维吉玛城内,一只公鸡抖了抖被晨露打湿的羽毛,嘶哑地鸣叫三声。

他睁开眼,看到粉刷得雪白的墙壁和横梁之上的天花板。他晃晃头,刺痛和呻吟随之而来。他的脖子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手法很专业。

“躺着别动,猎魔人。”维雷拉德说,“躺好,不要动。”

“我的……剑……”

“是啊是啊,你的剑。当然了,银剑是你们猎魔人的命。在这儿呢,别担心。你的剑和那口小箱子都在这儿呢,还有三千奥伦。好了好了,什么也别说了。我才是个大傻瓜,而你是聪明的猎魔人。过去两天,弗尔泰斯特把这话重复过无数遍。”

“两……”

“哦,是啊,两天。她把你的脖子彻底撕开了,从伤口都能看见颈椎骨。你流了很多血。幸好鸡鸣三声刚刚结束,我们就赶了过去。那天晚上,维吉玛没人睡得着,根本不可能,你不知道你弄出了多可怕的动静。你还有力气说话吗?”

“那公……主呢?”

“公主总算有个公主的样子了,就是有点瘦,脑子不大好使。她整日哭闹,眼泪打湿了床单。但弗尔泰斯特说,一切都会变好。我想也是,应该不会再变坏了,你说呢,杰洛特?”

猎魔人闭上眼睛。

“好吧,我该走了。你好好休息吧。”维雷拉德站起来,“杰洛特,我走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差点咬死她?呃?杰洛特?”

猎魔人已经进入了梦乡。 5muFq4IHwXdEAhwdxaoga/GS95sXoxsESxPh+giPoR48DKm99SjzDvGT5VHK2J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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