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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国家观念的形成

大亚洲主义是以“同文同种”为凝合基础的思考,与民族主义颇有差距。梁启超与当年的王韬一般,很快就从超民族主义的诱惑中觉醒,看透日本提倡大亚洲主义乃其大陆政策的烟幕。他于1902年说自己曾经是保国、保种、保教“三色旗帜”下的一名小卒,但“窃以为我辈自今以往,所当努力者,唯保国而已……彼所云保种者,保黄种乎?保华种乎?其界限颇不分明。若云保黄种也,彼日本亦黄种,今且勃然兴矣,岂其待我保之”! 此时梁口中之“国”,已经不是保国会时期的country,而是地地道道的nation,即民族国家。

梁启超思想进入民族国家阶段,也与当时西方流行的国民心理学有关。对此学派另有专著,此不赘述。 在这里只需指出:国民心理学比人种说更能解释民族国家的性质。英与德都是条顿民族,英与美同为英语国家,中与日夸称同文同种,但却各自建立不同的国家。因此,人种本身并不足以界定民族国家。国民心理学的看法是:民族国家必具由共同历史背景形成的集体心理,它是吕邦 (Gustav Le Bon)所谓的具共同感情之“心理的品种”而不是生物的品种。当时的民族国家话语尤其借助“天然民族”与“历史民族”的二分法。维尔康特(Alfred Vierkandt)于1896年发表的《自然民族与文化民族》( Naturvolker undKulturvolker ),是这方面的重要著作。在日本,加腾弘之在1893年已经指出在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时期,“天然民族”存在的可能性很小。

1902年春,康有为用天然民族来替满汉同种论辩护,章太炎于翌年借助“历史民族”提出驳斥:“近世种族之辨,以历史民族为界,不以天然民族为界限。”假设纯种是不存在的,满族既已进入中国,理应为中国“历史民族”的大熔炉所化,但章的说法是满族非但拒绝同化,甚至歧视汉人,“如奥之抚匈牙利、土之御东罗马”。 章既掌握最新的社会科学概念,其排满论就比邹容的《革命军》(1903)来得有说服力。邹容试图根据生理学的人种分类,把日本人算在“中国人种”内,反把满族排斥到“西伯利亚人种”里头。 该书的立论前提,仍然是“天演界中”“两不相下”的“黄白二种”之抗衡说,但它把日本人算在自己人一方,却把满人排挤在外,已使此说走入理论的死巷。

后来较具说服力的排满论都得从“历史民族”观点出发。汪精卫于1905年写道:“社会学者尝言:凡民族必严种界使常清而不杂者,其种将日弱而驯致于不足自存,广进异种者,其社会将日即于盛强。” 因此满人的问题不出在异种,而是拒绝同化于“神明之胄”的汉族,身为“犬羊贱种”反冀图吸收被征服的多数民族。至于康有为,他继续用生理学意义的种族构思之结果,终无法过渡到民族国家思维,而是越走越远,走入和民族建国离题万丈的黄白混同、淘汰黑种的新大同主义空想中去。

在这方面,梁启超不再追随他的老师。但新的国民心理学说却令梁的思想陷入困境。先前,梁从人种论出发,在西方黄祸论者眼中发现“中国人种”的优点,又有同种的日本成功之先例,因此对中国人种性做出很乐观的评价。但改从国民心理学出发,则达到中国人共同感情仍未形成,乃一盘散沙之结论。从1902年起,梁遂有针砭国民性的长篇著作《新民说》。这个悲观论调和他政治上趋向保守、反对革命并行。另一方面,在梁提倡大亚洲主义、构想全体黄色人种“合种”的时代,可以轻描淡写地把排满问题化解掉:“黄种之人,支那居其七八焉。故言合种必自支那始。” 但如今从“历史民族”观点立论,就势难避免复兴汉族之结论。梁在政治上既已趋保守,该结论虽呼之欲出,却又不敢苟同。

公羊学的宗旨是摒弃一切界限。康有为早期思想里已经有“合国、合种、合教,一统地球”的构想。 在“百日维新”期间,面临列强瓜分的危机,维新派曾提出与建立民族国家背道而驰的“合邦”论,亦即“联合中国、日本、美国及英国为合邦”的天真想法。 在大亚洲主义支配的时代,梁启超等人则主张“直当凡我黄种人之界而悉平之”,仍有公羊学合种、合邦思想的遗味,虽然其范围已从“一统地球”狭窄化为平黄色种界,为最后的黄白决战做准备。此时,国民心理学话语占上风,疆界的划分就进一步狭窄化为满汉矛盾。

满汉矛盾固然潜在,但上升为主要矛盾当在“百日维新”失败之后。甚至连“满族”“汉族”这类名词也是很现代的。历史上异族入主中国是亡天下而非亡国,种族矛盾纵使有,亦必透过其他符号表达。蒙古灭宋后制造的并非蒙汉对立,而是把中国人划分为“北人”“南人”,前者是辽、金等朝的臣民,历时已数百年,已成不同的国家。清灭明,王夫之将“种类”提升为主要思考范畴,仍乏满汉之分类。王不便直接指涉清朝,因此他用的尽是“夷类”“非族”一类的暗号,但当时缺乏“汉族”概念也是事实,因此王仍用“华夏”“中国”“三、五、汉、唐之区宇”等名称。至清末,满人已经被同化,清代其实是历代最崇儒的王朝,因此,清末满汉“种族矛盾”之冒现乃是基于政治考虑的新生事物。

1904年,一位政治评论员把满汉之分归咎于光绪初年南北两派廷臣的派系斗争:“而南北之分一变而为满汉之分,再变而为帝后之分,于是推之外交,而有[亲]俄[亲]日之分,措之于政见,而有新[政]旧[政]之分。” 可见在湖南时务学堂时代维新分子虽然已在搞“满汉之分”,但当时必须把它置于众多矛盾之中。待1900年以后保皇与革命之争起,满汉矛盾乃上升为主要矛盾,但“汉族”这个概念却仍有待重新发明。有鉴于今日西方“认同政治”之流行,其手段都凭制造人为界限来树立己身之认同,对待他体的态度则是抵抗,可以想象当时欲发明“汉族”这个主体,也得靠重建中国历史上一连串抵抗“异族”之叙事。

梁启超为了建立取代王朝史学的国民史学,于1902年发表《新史学》。但他写作的一系列文章里树立的学习模范尽是一些外国人:哥伦布、克伦威尔、华盛顿、罗兰夫人、纳尔逊、俾斯麦、葛苏士、意大利建国三杰,以及日本明治勤王的志士。但1904年,在梁结束动摇,肯定保皇立场以后,反而颇不可解地发表了《明季第一重要人物袁崇焕传》,于1906年又在其编辑的《新民丛报》上发表蒋观云的《中国人崇拜岳飞的心理》,大树特树爱国主义的典范。在一份与种族革命论打对台的刊物上,出现歌颂抗清与抗女真英雄的文章,实在耐人寻味。

根据当时的国民心理学,国民共同感情的形成,必待透过模仿本民族杰出人物并与其认同。梁启超树立的一些外国模范,对鼓吹他早一时期的自由主义思想或许有用,但对抵抗外敌与建国的借鉴则最多是侧面的,至于把匈牙利抗奥地利志士葛苏士说成是“黄种之光”, 则仍有大亚洲主义遗味。中国当时面临列强交侵,亟需树立抵抗异族的爱国英雄,梁对此并非无知觉,但既不便谈明末抗清的历史,遂只能涉及古代史中抗匈奴的典范,于1902年写了张骞与班超合传后,又于1903年发表《黄帝以后第一伟人赵武灵王传》。梁后来不得不把注意力转向较晚近的历史,乃为革命阵营之凌厉宣传攻势所逼。 YMiFBR+euVENJTPqecmjjWGbKKCPiQEAbds0xPrk1KxWoViGGunb4XIRhl1PbR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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