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法国的启蒙运动与建国无关,也不具振兴文艺的功能,它主要是用现代化理性精神批判神圣与世俗的权威,以建立人的精神自主。五四的“新文化运动”在批判中国的传统,尤其在打倒孔家店方面,具有启蒙运动的效应。然而,五四时代新文化运动提出“科学与民主”的口号,似乎乃对原型的启蒙运动之进一步的补充。18世纪启蒙运动受到17世纪科学革命(尤其是牛顿的物理学)的启发,认为在社会领域里也可以找到类似的自然法则,但这种理性精神却导至理神论(Deism),例外的是被边缘化的少数唯物论者,但他们的水平是17至18世纪的机械论。启蒙运动的另一启发来自17世纪英国的光荣革命,但在社会领域里,启蒙思想也顶多走到开明专制论以及贵族与君主抗衡的三权分立说,只有左翼的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推崇共和政体。相形之下,有了20世纪的水平,“中国启蒙运动”在科学和民主两方面的意识都大大地提高了。
“中国启蒙运动”如果只是手段,而目的是为了救国,它的性质就已异于18世纪法国的启蒙运动。但五四时代的破坏偶像,仍可与西化冲击下的非西方世界同类运动相比较。到了近现代史民族主义汹涌澎湃的时代,批判传统、破坏偶像之举往往和救亡运动连结在一起,因为,欲使自己的国家生存于现代世界,必须打倒不利生存的传统文化。日本明治维新的一环就是福泽谕吉等人的“文明开化”运动,而其结论则为“脱亚入欧”。韩国在爆发“三一运动”前,已在进行“爱国启蒙运动”,事实上,后者是为前者铺路(但在上一节,我们也曾把“三一运动”期间的文化运动当作“文艺复兴”,由此显出它的两可性)。
“五四乃启蒙运动”的借喻为西化知识分子所喜,亦为西方的五四学者所偏爱。例如,舒衡哲即以罗家伦代表五四正宗,认为他以“一切旧价值的彻底评估”作为“中国的启蒙运动”的定义乃最为接近五四的精神,并非难胡适的“五四乃文艺复兴”之命题,认为它颇迎合战后台湾的国民党当局将五四琐碎化的意图。
但罗家伦在1962年其实是翻炒了他的老师胡适1919年的旧说,当年胡适正是认为现时代乃尼采所谓“重新评估一切价值”的时代。 该口号变成了胡适自己的,他一生不厌其详地重复着它。在1926年他认为这句话最符合“中国的文艺复兴”之精神。 到了晚年,他仍认为尼采之语“大体上能涵盖我们的运动”,而它的一个原则就是“再造文明”。 然则,“一切旧价值的彻底评估”到底是“文艺复兴”还是“启蒙运动”的精神呢?
两者皆非!尼采既非欧洲文艺复兴中人,亦非欧洲启蒙运动中人,而是欧洲“世纪末”的思想大家。或许有人会说历史时代的称号都不该一刀切,有不少运动是承先启后的,在精神上可以互相连接,在不同的时代只是换了不同的名称,其实是殊途同归。18世纪欧洲的启蒙运动以理性为名动摇了旧王朝和它的支柱基督教会,19世纪末的大批判则腐蚀了所有的权威,朝全盘世俗化的现代更迈进一大步。这种说法固无不可,但却无法顾及各时代的特性。
18世纪的启蒙运动是理性时代,欧洲的“世纪末”文化却是非理性主义的渊薮,它腐蚀旧社会价值的方式是崇尚本能。18世纪启蒙运动的信念是乐观的人类直线进步论,而“世纪末”流行的则是悲观的文明没落论。启蒙运动乐观的进步论为资本主义经济成长论和社会主义所继承,而“世纪末”则是过度心理学化(尤其是对变态心理兴味无穷)的现代文明之滥觞。两者岂可混为一谈!
五四时代的偶像除了尼采之外,还有易卜生(Henrik Ibsen)。在他的影响下,鲁迅和胡适都用了祖传梅毒的意象来攻击中国传统。我们不论如何牵强附会,都无法将易卜生归为“文艺复兴”或“启蒙运动”中人。梅毒是名副其实的“世纪末病”,它是文明颓废及没落的一个借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