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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法为师的中国启蒙运动

一直以来,五四时代的新文化运动都被称作“中国的启蒙运动”。新文化运动偏重思想启蒙,与民国的肮脏政治(包括国民党在内)保持距离。少年中国学会的常乃惪寄信给《新青年》主编陈独秀,指责“今所谓共和民政之乱者”,其一“蒙共和之名,行专制之实,如近世民贼大盗之所为”,其二则“树党以互攻,或恣戮以快意,驯至如法国大革命后之恐怖时代,人人自危,有朝不保夕之虞”。 把北洋政府和在南方另立中央的孙派各打五十大板是吕邦式的成语,它的灵感来自吕邦对法国大革命的“恐怖时代”和拿破仑专政之批判——吕邦认为它们是拉丁民族同一个劣根性的两个面相:

在我们一丝不苟的雅各宾党人[即山岳党人]的中央集权、独裁、专制的“政权”,和十五个世纪的君主制已令法兰西民族习以为常的中央集权、独裁、专制的“政权”之间,难道有什么实质上的差别吗?拉丁民族所有革命的结果都是这个顽固地重复的“政权”,这个无可救药的被统治的需求,因为它代表了种族本能的某种综合……当他[拿破仑]把共和国转变成一个独裁政权,种族的遗传性本能就日见彰显、益形强烈:的确,即使没有出现一位天才的军官,任何一个冒险家都可以填补这个角色。五十年后,他同名的苗裔只需露面,就能从一个厌倦了自由、恳求奴役的民族处获得选票。奠立拿破仑的鸿运者并非雾月十八[指拿破仑颠覆共和的政变],而是他将践踏在铁蹄下的那个种族的灵魂。

吕邦的种族堕落说之所本是生物进化论,他批判的是法国大革命,如果说法国大革命是由法国启蒙运动促成的,吕邦这种学说应该是启蒙运动的对立面才对。“中国的启蒙运动”大量引用了吕邦学说,这就使中国的启蒙运动在内容上有异于法国的启蒙运动,令前者的理性主义色彩逊于后者,反而具有“救国”运动的气氛。

陈独秀同样地采纳了吕邦的国民性批判,与常乃惪一般,也与各政治派别都保持等距离。但他尤责革命派徒劳无功:“莽哉吾国民党人,既无法使国人信仰共和之度量日益增加,又无法使国中反对共和之蟊虫日益减少”,盖“欧美文明制度‘不能’强使尽行于至野蛮不识字无经济能力之豚尾民族”。 陈的论点基本上仍是共和政体不合国情,和袁世凯的美国顾问古德诺(A.J.Goodnow)同调,但陈的答案不是帝制复辟,而是彻底改造国民性的启蒙运动。

令人感到诧异的是,法国的启蒙运动发生在革命之前,中国的启蒙运动发生在革命之后,尤其在共和流产、帝制复辟,两者争议不休的时刻,但中国的启蒙家却并无挑起对卢梭《民约论》的广泛兴趣,甚至未曾试图去做。中国早在19世纪70年代就有人提及卢梭,几乎与王韬介绍法国大革命同时;1899年上海出版了日本人中江笃介(即中江兆民)用汉文翻译的《民约通议》;至1916年,亦即新文化运动期间,马君武又将《民约论》翻译,交由中华书局出版。 在新文化运动的前夜,亦即1914年,严复与章士钊曾围绕着卢梭的《民约论》进行论战。 严复是应了梁启超之约,在《庸言》上为文否定卢梭,基本上配合梁氏对法国式“暴民政治”的攻击。

中国的启蒙家之所以没有诉诸卢梭,是由于他们对中国人的看法与梁启超的看法出自同一个来源:国民心理学。后者是19世纪末非理性主义的产品,基本上不同于欧洲启蒙运动之崇尚理性。陈独秀的同志高一涵在《青年杂志》上写道:“政治实质之变更,在国民多数心理所趋,不在政治之形式。” 既然“国家之设,乃心理之结影而非物理之构形”,因此,徒具共和国形式而无其国民心理内容者,不成其为共和国。 高一涵歌颂法国人用革命之“心”缔造共和国之“实”:

彼法兰西自革命以后,制度破坏,秩序荡然,迨入于恐怖时代(Reign of Terror),激烈党之互遭残戮者,不下百万。外国列国王侯……合兵攻法,四境敌兵,长驱深入……国势之不绝者直如缕耳。然法人求共和之心,谋自由之志,未尝因是而止也。其后拿破仑以一世之雄,刍狗法人……共和既翻,帝政旋始,生杀予夺,从其一心。然法人求共和之心,谋自由之志,未尝因是而止也。……故能成此掀天撼地之殊勋,为民族而战,为国家而战,为世界之人道而战,而无所恐怖也……

这种用革命意志来缔造共和国之论调,其激进也与革命派同。但这只是就主观的意志而言,至于客观的现实,高一涵也和袁氏得势时流亡于日本的革命党人在《民国》杂志上发表的言论一般,认为当前的中国国民心理有欠成熟,因此才会让袁氏得逞。 高一涵说中国人共和国意识不发达,乃在于“群众心理……受专制之毒弥深……群众之心灵汩没,而进化之机息矣”。 陈独秀则认为:

抵抗力薄弱之民,虽尧舜之君,将化为桀纣,抵抗力强毅之民族,虽路易[路易十四]拿翁[拿破仑]之枭杰,亦不得不勉为华盛顿,否则身戮为天下笑矣。自社会言之,群众意识,每喜从同恶德污流,惰力甚大,往往滔天罪恶,视为其群德之精华。非有先觉哲人,力抗群言,独标异见,则社会莫由进化。

于是他以启蒙者身份,针砭“今日卑劣无耻退葸、苟安诡易圆滑之国民性”。 从国民性批判的前提出发,陈又说张勋、康有为等人之搞复辟只有在欲颠覆民国这一点上犯了国法,但却十分符合“孔教国国民之心理”,因此在这个方面并没有错。 这几乎像李大钊把宋教仁之死归咎于“群德”而非元凶罪首之袁氏。

袁世凯死于1916年6月,张勋的清室复辟则发生在1917年6月。其间陈独秀写了《袁世凯复活》一文:

拿破仑一世破坏法兰西共和,帝制自为,身败名裂,其犹子[侄儿]拿破仑三世,仍明目张胆,蹈其覆辙。今堕地呱呱之中华民国,在朝之魔王袁世凯一世方死未死,而在野之瞽儒袁世凯二世方生,一何中外古今之史例巧合若斯也?……其利用国民弱点,投合旧社会之心理,增上其种种罪恶,以自攫权势也同。

把“中外古今之史例巧合”说成国民性研究得出的规律,其实是法国第三共和时期新兴的社会心理学说,这个学说对“法国大革命”持否定态度,实质上反映第三共和内部吕邦一流的保守派的观点。从这个否定的态度出发,很容易变成不去鼓励用革命行动提高民权意识,而是用民权意识低落去倡导革命无效论。1921年,少年中国学会的李璜说:“唉!共和已经十年,中华民国的国民有几个知道《人权宣言》上说的什么东西,有几个感着人权的必要!”他感叹“法兰西三次革命以后”才“再不出皇帝”。

奥妙之处是:法国的国民性是有问题的,产生自这块土壤的法国大革命是病态的,但启发这场革命的法国思想的光辉却是照耀千古的——这如何说得通呢?陈独秀若不是看不见自身矛盾的话,就是将理性的思想和非理性的心理分作两头处理,或者认为前者最终可以补救后者。他的启蒙方案正是如此,就是找最激进的共和国文化注入中国人心理。他在《青年杂志》创刊号上即发表《法兰西人与近代文明》一文,具开宗明义之作用:

近代文明之特征,最足以变古之道,而使人心社会划然一新者,厥有三事:一曰人权说,一曰生物进化论,一曰社会主义是也。法兰西革命以前,欧洲之国家与社会,无不建设于君主与贵族特权之上,自千七百八十九年,法兰西……之《人权宣言》( La declaration des droits de l.hommes )刊布中外……晓然于人权之可贵,群起而抗其君主,扑其贵族,列国宪章,赖以成立。……人类之得以为人,不至永沦奴籍者,非法兰西人之赐而谁耶?

步随欧洲启蒙后尘,陈独秀也要打倒宗教权威:“其迷信神权,蔽塞人智……生物进化之说,谓人类非由神造……然追本溯源,达尔文生物进化之说,实本诸法兰西人拉马克(Lamarck)。……法兰西人之有功于人类也若此。”陈写作于十月革命前两年,因此他心目中的“社会主义”还不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而其故乡亦自然不可能是俄国,而又是:

其说始于法兰西革命时,有巴布夫(Babeuf)者,主张废弃所有权,行财产共有制……十九世纪之初,此主义复盛兴于法兰西。……其后数十年,德意志之拉萨尔(Lassalle)及马克斯(Karl Marx)承法人之师说,发挥而广大之。……继此以往,贫民生计,或以昭苏。此人类之幸福,受赐于法兰西人者又其一也。

他下结论说:“世界而无法兰西,今日之黑暗不识仍居何等?” 因此,连《青年杂志》的西文名字也用法语: La Jeunesse

再过几年,陈心目中最激进的共和国文化就会变成苏联。但陈在以法为师阶段时,其启蒙方案内含有他本人不觉察的矛盾。19世纪末生物进化论应用在社会科学里,就产生吕邦的社会心理学。勒邦不只反对社会主义,还归咎到18世纪的启蒙运动头上。他批判启蒙思想家“对人之原始期历史、心理差异和遗传法则都十分无知,才会提出所有个人和种族都平等之[谬]说” ——换而言之,受启蒙思想塑造的革命文献《人权宣言》乃形而上学梦呓。 OvprLoHXGHTrTsoDmgJ4r7OIv1RMOwJRcvP0Vsr3vcUeUzfTZGpHWa0pNxYnlgj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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