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3年以前,梁启超摇摆于维新与革命之间,一方面与孙中山派暗通款曲,另一方面又受乃师康有为压力留在保皇会内。在1902年,梁歌颂法国革命女杰罗兰夫人之余,亦提出英法两场革命的比较:“英国革命之后,则宪政确立焉,民业骤进焉,国威大扬焉。法国革命后,则演成恐怖时代,常以血迹污染其国史……若是者何也?英国人能自治,而法国人不能也。能自治之民,平和可也,破坏亦可也,平和时代,则渐进焉,破坏时代,则骤进焉。不能自治之民,则固不可以享平和,亦不可以言破坏,平和时代则其民气堕而国以敝,破坏时代则其民气嚣而国以危。” 他把法国大革命当作参考,提出革命是否适合国民性的命题。“国民性”的讨论已明显摆脱公羊三世的普遍进化阶段论,采取特殊论的看法:
法兰西人……百年之内,变政体者六,易宪法者十四,至今名为民主,而地方自治与个人权力毫不能扩充,此拉丁人所以日蹙于天演之剧场也,若夫条顿人,则其始在日耳曼森林中,为一种蛮族时,其个人强立自由之气概,传诸子孙而不失。……盎格鲁撒逊人之尤优于他条顿人者何也,其独立自助之风最盛。
他在1903年又写道:“[法国]其国民之性情,乃与共和主义最不兼容。……自治者,共和政治最切要之条件也,而法人曾无所练习,百事皆仰赖政府。” 其弦外之音暗示中国国民性亦不宜实行民主共和。
梁宣称他受到主张“国家有机体说”的瑞士学者伯伦知理(Johann Caspar Bluntschli)影响。梁把一个比喻当作逻辑推论:“凡有机体之发达,必经自然之顺序,历尔许之岁月,又无他种故障以夭摧之于中途,夫然后继长增高以底大成。……泰西史家言法兰西当大革命时代,全国所产婴儿,率多癫痫,社会之现象,遗传于其群众之心理中者,如是其可畏也。” 这里除了反映当时流行的后天特征可遗传的拉马克生物学理论,还提到“群众之心理”这个簇新的概念。
其时,社会心理学正在西方与日本抬头,有学者认为它与国家有机体说打对台。其实两者并非完全划清界线,在思想博杂的梁启超身上尤其划不清。梁除了国家有机体说之外,还大量引用开始流行的社会心理学说。在西方,社会心理学兴起于19世纪末,至世纪之交大盛于日本,旅居日本的中国知识分子则转从日本处受到影响。当时社会心理学着眼的是“集体心理”(the group mind)——这个概念一直到20世纪20年代,待受到新兴的行为主义批判才衰落——因此它可以说支配了维新、革命之论争,下及五四思潮。当时集体心理学用人与人之间的“暗示”(suggestion)、“模仿”(imitation)、“同情”(sympathy)来解释集体心理的形成。它很重要的一个分支就是国民性研究,主要流行在德、法两国,在德国叫作Volkerpsychologie,在法国叫作psychologie des peuples,英语里则翻成the psychology of peoples或racial psychology,到了中国,就变成“国民心理学”,并由此衍生“国民性”一词。
集体心理学泰斗是法国的吕邦(Gustav Le Bon),著有发扬国民心理学的《民族进化的心理法则》( Lois Psychologiques de l.Evolution des Peuples )(1894),并著有《群众心理》 ( Psychologie des Foules )(1895)以及《法国大革命与革命心理》( La Revolution Francaise et la Psychologie des Revolution )(1912)。三书都拿法国大革命印证群众心理之非理性和革命心理之暴虐。吕邦是法国第三共和时代的保守派,他悲叹普法战争中法国的败绩,尤其对战败期间“巴黎公社”暴动反感。他想用学说鞭挞国民劣根性,并把法国政局长期不稳定归咎于法国大革命,认为正是法国人的劣根性造成暴民政治和拿破仑专制的恶性循环。中国人在吕邦的“科学”权威性笼罩下谈法国大革命,其实乃通过第三共和时代保守派观点看该革命。
吕邦在今日已被人遗忘。中、日学者收集近百年来中国有关法国大革命的史学项目,也把他遗漏了。显然,他们只着眼于“史学”,完全忽略了当时流行过一阵子的“国民心理学”,以及被它影响的各个方面的论说。
1903年,《新民丛报》连载梁启超胞弟梁启勋的《国民心理学与教育之关系》一文,介绍“法儒李般(吕邦,Le Bon)氏所著国民心理学 The Psychology ofpeoples [《民族进化的心理法则》一书之英译名]”。 该文时代背景是科举制度将废前夕的“国民教育”讨论。大家都把改造国民性寄望于国民教育,梁启勋遂指出国民性极端之易塑造,并引法国大革命为例:“若国民议会时代(即大革命时代)之法国人其残虐若彼,拿破仑帝政时代之法国人,其顺良又若此,前后不及二十年而截然成反比例。” 但吕邦的原意是国民性极端难塑造,他举出山岳党专政时代的暴民政治与拿破仑时代的顺民政治,是为了说明同一个国民劣根性的两个面相及其恶性循环。
同时期,梁启超本人也提到吕邦。1903年他游北美,有感于唐人街之零乱程度冠于全球:“即李般(吕邦)所谓国民心理,无往而不发现也。夫以若此之国民,而欲与之行合议制度,能耶否耶?” 梁的《新民说》中有一整段例子来自吕邦《民族进化的心理法则》一书中的一段。 吕邦认为拉丁民族不如英美民族优秀,因此英美民族可以实行议会政治,拉丁民族的共和国则徒然制造混乱,梁完全同意。
此时,国民心理学被保皇、革命两派广为运用。梁启超的同志蒋观云在《新民丛报》上连载了《共同感情之必要论》与《论中国人崇拜岳飞的心理》。 前文用社会心理学的“同情”概念说明现代国家必须以共同心理为基础。后文用类似“暗示—模仿”论的分析指出:中国民众对岳飞的英雄崇拜有助于民族主义之发扬。岳飞乃抗女真的英雄,因此蒋氏此文显示出《新民丛报》上亦有排满情绪。至于革命派诉诸国民心理学说则更明显。中国革命同盟会的朱执信提出“心理的国家主义”,和梁启超的国家有机体说打对台。 《民报》第24号《革命之心理》一文则鼓励用暗杀手段振奋“病几弥留、不可救药”的“国民心理”。 后来日本当局以该文为借口将该刊查禁。
同盟会的汪精卫用社会心理学论证国民性可借革命而更新:“夫国民所持以为国者有二,一曰历史,二曰爱情[即sympathy,一般作‘同情’],因历史而生爱情,复以爱情而造历史,盖国民固有历史的遗传性,然必其所际遇,与古人同,然后乐于因循,若其遭值者,世局人心,均开前古所未有,而外缘之感触,有以浚发其爱情,则因比较心而生取舍心,因取舍心而生模仿心[指imitation],其变至繁,其进必烈。……是唯当浚国民之爱情,以新国民之历史。求所以浚其爱情者,自心理以言,则为教育,自事实以言,则为革命。”但国民心理学泰斗吕邦把革命说得很可怕,汪对“革命”就不得不有所辩解:
顾教育为众所咸韪,而革命则有迟疑不敢额者,以谓革命之际,国民心理,自由触发,不成,则为恐怖时代,即成矣,而其结果奚啻不如所祈,且有于所祈相违者,求共和而复归专制,何乐而为此耶?
汪精卫指出美国革命产生华盛顿,而法国革命则造成拿破仑称帝,乃因国情不同所致。按此国民性特殊论的逻辑,中国的国情应当会产生拿破仑才对,但汪笔锋一转,认为革命派可以制定“约法”防止它:“其枢机所在,为革命之际,先定兵权与民权之关系。” 换而言之,汪的“国民心理学”不得不诉诸唯意志论,正如他所说:“盖社会心理常为事实之母。”
汪氏之国民心理学的确能把满洲“异族”排除在汉人“共同感情”交流范围之外。至于国民革命是否符合“国民心理”,汪似乎诉诸法国革命派的逻辑:唯有革命行动方能解放被专制君主压抑的“国民思想”,因此革命行动本身就是国民共同感情之母。汪说:
畴昔吾国民有国民思想矣,然专制之毒,足以摧抑之,有民族思想矣,然君臣之义,足以克灭之。今欲使国民心理发达变迁,则当葆其固有者而去其阻遏者。去阻遏之道,在声专制君主政体之穷凶极恶。……而国民思想、民族思想,则我民族之所固有者,在发挥光大之而已。使民族主义国民主义而大昌明也,则[革命]约法者,乃应于国民心理之必要,而不能不发生者也。
法国大革命之具备发挥民族思想之功能似乎乃激进派共识。早在1903年,同盟会成立以前,留日学生杂志《浙江潮》已有文章指出“民族主义”乃“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之“产物”。 《游学译丛》一篇介绍法国大革命也如此结论:“欲使民族全体进向自由的幸福,使民族全体之趋向进行于实际的改良,而必造国家以殉其理想者,是法兰西革命军一之标帜也。”
我们不该忘记:梁启超批判专制主义比谁都要早,但如今他答辩革命派,与法国革命时代爱尔兰反革命思想家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同调,亦即主张任何变革都不应急骤,必须是符合历史传统的渐变。梁指出:在现阶段,共和政体并不适合中国国民心理。从此前提出发,梁指责汪“所以为标准者,实外国心理,非本国心理”,并警告“专以感情论投合社会,非社会之福,而社会之祸也,法国其前车也”。
革命保皇两派尽管用法国大革命的讽喻,但岂只国民心理“实外国心理,非本国心理”,中国的现实与外国的现实都相差颇远。革命领袖黄兴很早就看出这一点,他在1903年说:
本会皆实行革命之同志,自当讨论发难之地点与方法,以何者为宜?一为倾覆北京首都,建瓯以临海内,有如法国大革命发难于巴黎,英国大革命之发难于伦敦。然英法为市民革命,而非国民革命。市民生殖于本市,身受专制痛苦,奋臂可以集事,故能扼其吭而拊其背。若吾辈革命,既不能借北京偷安无识之市民扑灭清廷,又非可与异族之禁卫军同谋合作,则是吾人发难,只宜采取雄据一省,与各省分起之法。今就湘省而论,军学界革命思想日见发达,市民亦潜濡默化。且同一排满宗旨之洪会党人,久已蔓延团结,唯相顾而莫赶先发。正如炸药既实,待吾辈引火线而后燃,使能联络一体,审势度时,或由会党发难,或由军学界发难,互为声援,不难取湘为根据地。然使湘省首义,他省无起而应之者,则是以一隅而敌天下,仍难直捣燕幽,驱除鞑虏。故望诸同志对于本省外省各界与有机缘者分途运动,俟有成效,再议发观[展?]与应变之策。
后来,辛亥革命果然是由南方各省向北京宣布“独立”的方式完成。这分明是皇朝解体之势,却导致了“中华民国”的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