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中国人成立了亚洲第一个共和国。它建立了强大的总统制,和美国的制度类似,它的内阁制则想仿照法国,建立在国会的多数党之上。这真是冶法、美民主制度之精华于一炉。但中国的政治现实则是另一回事!在1913年,袁世凯总统派刺客把多数党领袖、有望当内阁总理的宋教仁暗杀了。 其后,袁世凯挑起内战,镇压二次革命,想葬送民国,恢复帝制。这个拿破仑式闹剧使初生的民国从此多事,长期陷入不稳定,以至于对日本日益明朗化的威胁毫无招架之力。
中国现代化知识分子,在建国之梦破碎之余,开始质问国民性是否在根本上有问题。至1917年,他们的破旧运动,在一群北大师生大力鼓吹下,汇聚成新文化运动。新文化发出的声音又被1919年5月4日爱国反帝运动的扩音器远播四方,在中国思想界造成巨澜。五四运动导因于中国在巴黎和会所受之屈辱,因为在这场终结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国际会议上,中国明明是战胜国,却因国势衰弱而遭战败国待遇。此时,俄国“十月革命”已于1917年爆发。因巴黎和会而对西方失望的中国知识分子,有一大部分转向新生的苏俄。至1921年,在共产国际支持下,中国共产党成立,其领导人物就是新文化运动领袖陈独秀和李大钊等人。这一连串历史事件的发展,令毛泽东在1940年回顾性地总结:“五四运动是在当时世界革命号召之下,是在俄国革命号召之下,是在列宁号召之下发生的。”
毛泽东的判断具有宏观历史的真理性,因为列宁的帝国主义理论大致上预测了20世纪世界落后地区反帝斗争的总形势,这个准确性一直延续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中国,是五四运动使中国的反帝斗争汇聚成流,乘着这股浪潮,逾两年而中国共产党成立,使中国的反帝斗争直接成为俄国革命的一个延续。然而,在微观的历史层次上,呈现出来的却是另一幅景象。在五四知识分子心目中,与中国现况相关的革命,该不是俄国革命,而是法国大革命。事实上,俄国革命发生后数年,因为列强对新生的苏俄之封锁,中国对其消息仍十分不灵通,透过西方传媒所知者尽是对俄国“过激党”的歪曲报道。迟至1920年,北京《晨报》还必须派一名通讯员(瞿秋白)穿越战火漫天的西伯利亚,常驻莫斯科,以便对俄国革命做第一手报道。五四时代对法国大革命熟悉的程度无疑远胜于俄国革命。发生于18世纪末的法国大革命,至19、20世纪仍余波荡漾,也该比刚发生的前途未卜的俄国革命累积了更深广的历史透视。因此,民国初期中国人谈中国革命常用的讽喻该是法国大革命。
俄国革命在1917年才发生。但在民国初期,中国人谈法国大革命已有40年以上的经验。最早谈法国大革命的是曾两度游历法国的王韬,他根据两部日本著作,于1871年编成《法国志略》一书,第一次简略地介绍了法国革命始末。 王韬有关法国史的知识主要是采自冈千仞之《法兰西志》和冈本监辅之《万国史记》。 当时中文里还没有“革命”一词,因此书中论及法国革命之史事,恒以“守旧党”和“改革党”之争名之, 他尤其以“叛党”“暴徒”称呼后者,并做出结论:
共和之政,其为祸之烈乃一至于斯欤!叛党持其凶焰,敢于明目张胆而弒王,国法何在?天理安存?不几天地反复、高卑易位、冠履倒置、纪纲紊乱,乱乎哉!……顾迹其祸之由来,不能和众而得民心,自持居民之上而好恶不与民同,怨之所积,足以亡身。
王韬虽然同情过太平军,并长期在英国殖民地香港当记者,但不脱传统士大夫观念,对法国大革命的运用仍限于警告当政者不要失民心。在中国,对法国大革命具有“现代”意义的运用,当始自清末的维新派,他们用法国大革命的反面教材,对当政者施压力,要求立宪。中国人谈法国革命之形成思想传统,则导源于清末维新与革命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