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化,或者说自然科学方法侵入社会科学,在20世纪下半叶愈演愈烈,已经成为社会科学发展的主流。最近30年,这种情况在人文学科也逐渐出现,比如传播学和文论用到的内容分析(content analysis),最近兴起的数字人文学(digital humanities)。可以说,哲学是科学方法的最后堡垒,现在实验哲学兴起,这个堡垒正在被攻克。逻辑实证主义对哲学的科学化改造,在方法上主要是数理逻辑方法的运用,此前形式逻辑方法早已在哲学研究中大行其道,而如今的实验哲学要引入的是问卷调查、深度访谈等统计学和计量学方法。如果类比科学计量学(scientometrics),实验哲学可以被称为哲学计量学,不过前者已经非常成熟了。
首先我们来比较实验哲学新方法与传统哲学论证方法。如波兹曼(Neil Postman)所言,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化或许是所谓Science Envy的结果。相比人文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的方法、制度和运行模式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在当代争取到了大量的社会资源。模仿科学运行的方式来运行人文社会科学,或许能带来更多的资源。比如,在哲学领域引入实验,可以申请更多经费,可以建实验室,这比传统哲学“笔加书”的生产方式,有更大的投资空间。
哲学有必要引入实验方法吗?或者说实验方法在哲学研究中有什么用?有人说,用发问卷的方法来研究哲学概念,完全不靠谱,只是加持了实验方法这件华丽的“科学外衣”。是这样吗?传统哲学说理的方式就更可靠吗?总的来说,既有的哲学说理方式主要有如下几种。
第一种论证方式是:我这么说是正确的,是因为有哲学家也这样说过,或者虽然他们不是直接说的,但意思和我是一样的。如果能证明亚里士多德、柏拉图也这么说过,我就理直气壮了。可是,为什么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说了,我就对了呢?孔子、佛陀,或某个玛雅酋长说的,就没有那么重要吗?为什么大人物说的话,就比父母说的更重要呢?谈到思想,并没有证据证明哲学既有的话语重要性的序列假定。谁说了,都不能证明我说的是对的。
第二种论证方式是:我这么说是正确的,是因为逻辑推理。我找出几个概念,厘清定义,然后推演概念之间的关系,形成判断……最后,逻辑证明了我说的是对的。逻辑正确但在现实世界中很荒谬的情况太多了,根本不用我列举。逻辑是存在于人的头脑中的东西,是idea与idea之间的关系。在物理世界中,一头牛与一朵花有什么逻辑关系?逻辑正确,很多时候可能是因为我思想贫乏,此外说明不了太多东西。
第三种论证方式是:我这么说是正确的,是因为有自然科学证据。我为什么说人性恶呢?因为人类DNA上有攻击性基因。显然,这里存在休谟所讲的“是”与“应当”的差别。自然科学知识并没有直接证明哲学结论,而是经过了某种转译,跨过了“是”与“应当”的鸿沟。人有攻击性基因等于人性恶吗?我可以说,攻击性基因可以起到保护人类种族延续的作用,这是恶吗?起码需要证明吧?哲学如今大量使用科学做证据,是因为科学在今天的强势,但科学时代不会永恒,之后还会有别的时代。用自然科学支持哲学,其实是在用强势文化支持自己,这是不是权力逻辑?当然,你可能会说,科学怎么和它们一样呢?科学是真理啊!我要告诉你,科学哲学发展至今已经否定了你这种简单的想法。
第四种论证方式是:常识告诉我们,我是对的。很多哲学说理,直接把大家普遍接受的观点作为出发点,觉得根本不需要论证。可是,不是有很多哲学家宣称哲学是反常识、高于常识的吗?如果哲学得建基于常识之上,还谈什么二阶的反思呢?常识来自习得的传统,很多常识是过时的、有问题的、需要澄清的。学术界的常识,加尔布雷思(John Kenneth Galbraith)称之为传统智慧,往往可以追根溯源到几本被奉为千年经典的书:圣经、古兰经、四书五经、佛经……这些书多数成形于文明的轴心时代,在今天还管用?我对此是非常怀疑的,起码它们得被与时俱进地修正。
第五种论证方式是:我这么说是正确的,不光是理论,还有我自己的生命体验和证悟为证。中国哲学喜欢这种方式。这就比较玄了。每个人的体验不一样,就算你没有骗我,和我的体证不一样、和大家的体证不一样,那就只能是个人的想法。但要想成为知识,得具有普遍意义,哲学作为可以沟通的idea也必须如此。
现在将实验哲学新方法、计算人文学新方法引入哲学,肯定能让学者产生许多新想法,发表很多新论文,成为哲学研究新的增长点。数据统计统计,再分析一下就能写出一篇新论文。比如达尔文生物哲学研究,统计一下达尔文看的书,做成电子版方便检索,证明了他提出进化论主要不是看的生物学书,以此发一篇文章;又证明了很多小说对他影响很大,又发一篇文章……这种论证的新方式,其实是说:我是对的,是因为数据这么说,或者AI这么说。如此一来,有人会担心我们人没有思想了,只能求助数据、求助AI了?显然,做这种简单推理、归纳就能得出结论的所谓科研,人很快就会被AI取代了。
这种看法有些偏激。但如前文所述,传统哲学论证方式并不比新的数据证据可靠到哪里去。我们只是人,人类知识怎么可能达致绝对的真理呢?但这并没有什么。我们尽力,更重要的是,人要发挥人的长处:哲学的精华不是说理,而是idea。思想是需要天才的。比如,我上面说的一番话,AI起码目前是说不出的。另一个教益是:哲学只是人的游戏,特别是一种论证游戏,根本谈不上真理,或者终极智慧。
接下来,我们要问的是:实验哲学研究的价值究竟何在?实验哲学是在分析哲学与心理学、认知科学交叉的情境中被提出来的,目前主要有两部分内容:一是对实验哲学的方法进行反思,即自然科学方法运用于哲学有什么问题,需要如何改进以实现本土化;二是运用实验哲学的新方法去研究既有哲学的老问题,比如如何理解实在论这样的哲学概念、如何回答电车难题这样的思想实验等等。前一种研究有意义,但是意义不大。如果对统计学、心理学、概率论、计量学、社会学、科学方法论等有一定的了解,就知道数量方法运用于社会分析之中,已经有很多成熟的讨论,比如重复难题已经被讨论得很清楚了,现在不过是放在哲学语境下再说一遍。
作为实验哲学方法核心的“专家直觉-大众直觉”的二分法,在科技哲学尤其是科技与社会(STS)研究中得到了专门的研究,即所谓STS“第三波”或专业哲学(expertise philosophy)。专业哲学探讨了大众与专家的区分,反对二分法,提出两者之间具有很多中间连续类型。这种研究的目标不是简单提出一个没有专家与大众的简单区分这样的结论,而是面对的实践问题,即大众理解科学。也就是说,专业哲学之所以兴起,本质上是为了沟通科学时代的专家与大众,以推进科学技术的民主化进程。总之,实验哲学方法是否严密,是否精深,是否完全没有破绽,相对来说并非更重要的问题。
从根本上来说,实验哲学新方法对哲学的具体分析和以此得到的哲学反思结论,尤其是那些破除刻板成见的新颖结论,才是更有价值的。正如一些人所说,实验哲学根本上是要反对欧洲白种贵族男人的哲学观念或哲学垄断。在中国没有白种贵族男人,但是有很多需要破除的哲学偏见,比如封建的东西,并由此达致对中国思想独特性的跨文化自觉。这非常有意义。中西文化差异极大,哲学是文化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比较研究会凸显很多有意思的问题。比如,中国大众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哲学词汇,在哲学圈耳熟能详的“主体”“实在”这些大词,普通民众不使用,你去找他问卷调查什么呢?但是,这本身就是一个有意思的事。中西思想差异之大,在实验哲学方法之下会凸显出来,比如“教育”这一概念。传统中国对教育的理解,主要是把皇帝的想法灌输给百姓,比如朱元璋编的删节版《孟子》,目标是培训驯服的臣民。而西方现代教育讲求的是传授科学知识和方法、培养健全的理智以及提高个体自身发展的能力,目标是培养合格的公民。今天中国人对教育的理解还在这两者之间摇摆。所以,虽然中外都在用“教育”这个词,但表达的意思有很大的差别。有观点认为,实验哲学实质上是一种跨文化研究。因此,实验哲学如果能凸显出哲学领域内的中国特色,并进行深入反思,将有非常大的价值。
最后,我再透过实验哲学谈谈当代分析哲学的危机问题。实验哲学是分析哲学传统下的新生物。很难说分析哲学在衰落,英美哲学系中分析哲学还是占据了很大分量的,但是整个哲学学科在西方都在萎缩,越来越需要哲学在响应时代和社会问题中为自身合法性进行证明。就科技哲学而言,无论英美,还是欧洲,做纯粹的分析的科学哲学的人越来越少,而做人工智能哲学、科技伦理学、工程哲学、STS等结合现实的研究的学者越来越多。整个分析哲学传统也感到了很大压力,试图扩展到更广阔的领域,而不是局限于语言哲学之中。
《维特根斯坦文集》出版后,国内也有学者提出是不是可以借机讨论一下分析哲学的未来。对于科技哲学专业的从业者,分析方法尤其是逻辑实证主义的理论,是我们的基本功,之后的欧陆科学哲学研究以及应用研究,都是从维也纳学派研究出发的。中国的分析哲学研究者也很关心这样的问题:分析哲学未来将如何扩展自己的议题和批判的向度?国外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把分析方法运用到所有哲学领域中,出现了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分析的形而上学等等;另一种是回到分析哲学的源头,试图证明它一开始是包含对政治和社会问题的关注和研究成果的,其退入逻辑之中是冷战中麦卡锡主义肆虐之后的事,典型的如我所谓的“逻辑实证主义再研究”。这种再研究认为,在很大程度上,逻辑实证主义其实提出了自己的社会、政治和经济理论,属于当时左翼激进思想的一部分,为当时奥地利的民主社会主义运动服务。应该说,上述两种思路正在展开,却已经暴露出各自的问题。前一种的问题是表面上切入新话题,但仍然囿于语言哲学之中,并没有实质的批判力量。后一种的问题是不处理好左翼思想分析方法与政治思想的关系,就会完全放弃分析方法,从而成为又一种政治批判,而不是分析的政治批判。因此,极端的想法又出现了:要么抛弃分析哲学,要么只有分析哲学。我认为,两种极端都是有问题的,分析哲学未来应该会成为哲学研究的基本方法和工具库之一,就像形而上学一样,成为每个哲学从业者必须学习的基本内容,从而在哲学多元方法研究中占据重要位置。无论如何,分析哲学的未来值得深思,实验哲学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新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