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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整天的繁忙行程。

石秋瞳已经习惯了在自己的躯壳里装入两个灵魂。当身着华服、带着礼貌的微笑周旋于各国各族使节之间的时候,她是公主,是政要,是女将军,是国之重臣,这也是她随时表露在外的灵魂:威严、庄重、高贵、王道、凛然不可侵。

但她心里是清楚的,她最想要的样貌并不是那样。她时常在梦里回到十五岁,回到第一次到访宁南城初遇云湛时的情景。两个人不过是小小地聊了几句天,她就鬼迷心窍地跟着云湛去了赌场,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身上贵得吓死人的饰物借给这个第一次见面的羽族少年做赌本。那天晚上,她甩掉了随身的卫兵们,和那个当时还叫做风蔚然的少年一起躲在屋顶上,喝了很多酒,骂了很多娘,那真是生平难有的畅快。

几年后,她和云湛再次相逢,云湛已经由当年百无一用的小赌棍成为了一名天驱武士,并且定居在南淮城当了一个游侠。从那时候起,石秋瞳就觉得自己的无聊无趣的生活中似乎又恢复了几分色彩,也许那个躲在房顶上偷偷喝烈酒骂脏话的无拘无束的十五岁少女,才是她真正的灵魂。

总算又忙完了。和几位宁南城的大人物会面后,她又去参观了宁南最重要的商业街,这条街上的商户以人类为主,早已做好了迎接她的各种精心准备。石秋瞳满脸亲民的微笑和商户们交谈着,装作不经意地四处打量,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仿佛凌晨时传来的那些响动都只是来自梦中。

但那并不是梦,她的确派出了云湛去查探,云湛也的确在天色发白时回到了驿馆。他受了点轻伤,并不严重,石秋瞳见惯了云湛的这幅模样,也并没有大惊小怪故作姿态。但她能看出来,云湛的精神状态不大对,像是遭受了什么无法言说的重大打击,始终恍恍惚惚魂不守舍,甚至于连对石秋瞳的问话都没有什么反应。她并没有多问,只是安排随行的御医替云湛医治。

“今天你不必跟我出去了,”石秋瞳出行前对云湛说,“好好休息一下。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之后再慢慢说。”

云湛没有回答,任由御医往他的胸口上涂抹伤药,似乎真的有些灵魂出窍的味道。

回到驿馆,石秋瞳甚至顾不上换衣服,直接穿着盛装来到云湛的房间。云湛以几乎和她早晨离开时一模一样的姿势靠在椅子上,目光呆滞,这让她有些担心。听到脚步声,云湛像是大梦初醒般眨了眨眼睛,视线忽然变得灵动。

“您这一身太亮眼了。”云湛的嘴角又挂上了石秋瞳所熟悉的那没心没肺的讥嘲笑容,“我以为宁州的太阳啪叽一声掉地上了,简直光耀九州。”

石秋瞳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云湛这孙子固然说话还是那么损,但能损得出口,至少说明他的脑袋没有坏掉,又恢复了正常。

“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石秋瞳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云湛的笑容消失了。他把身体往椅背上重重一靠,两眼望天,抿着嘴唇,好像接下来要说出的话让他充满了困扰。

“昨天晚上,吸血街发生了凶杀案,有一个家伙先打死了一个夸父,然后又干掉了四个城务司的士兵。”云湛说,“我追上了他,想办法用路边铁匠铺里的捕兽夹和铁链困住他,看清楚了他的脸,这个人我认识。”

“你认识?是谁?”石秋瞳忙问,“是你们天驱里的人?还是你认识的辰月教徒或者天罗?”

“都不是,那是一个……原本应该死了的人。”云湛说话的腔调很是奇怪,“而且,已经死了差不多二十年了。”

石秋瞳大为震惊:“死了二十年了?那是什么人?”

“我的父亲,确切地说,养父。”云湛说,“我不是和你说过么,在被送到雁都风家之前,我一直待在杜林城的一个没落贵族之家,家里一共只有三个人:我,家仆陈福,以及我的父亲风靖源。昨天夜里,我见到的就是风靖源。”

石秋瞳慢慢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脑子里则努力回想着云湛所讲过的他的身世。那个名叫风蔚然的小孩,从小在杜林城过着一种十分尴尬的生活。他是贵族之家,但父亲风靖源常年卧病在床,家道衰落,却又偏偏一定要维持贵族的基本生活准则,以至于他每顿饭都吃着最低标准的贵族膳食,终日饥肠辘辘,最后终于和平民小孩们一起在街头烤花鼠肉,养成了后来无肉不欢的好胃口。

然后到了七岁那年,风靖源终于病故,云湛被托付给雁都风氏的风长青,又被当作交换人质送到宁南城,这才和石秋瞳相遇。石秋瞳甚至有时候会想,幸好风长青是个长着势利眼的老王八蛋,不然我也许就和这个名叫云湛的小王八蛋擦肩而过了。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生身父亲其实是一个天驱,而风靖源则是他的好朋友。”石秋瞳回忆着,“你的生父被辰月教杀害,风靖源保护了你待产的母亲,让你顺利降生,而你的母亲则死于难产,风靖源也被秘术所袭,受了重伤,那成为了他后来持续的重病的来源。但他还是把你带回杜林城,一直把你当成亲生儿子那样抚养长大,是个伟大的人。”

云湛点点头:“他的确是。如果没有他,我现在早已经是一团尘土了,尽管我小的时候还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当他的面孔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才会那么吃惊,这一整天脑子也都是乱糟糟的。更加难以置信的是,当我脱口而出叫了一声‘父亲’之后,他竟然认出了我。尽管没有说话,但我看得懂那种眼神,他认出了我,然后用力挣脱束缚,逃走了。他当时有一百个机会可以杀死我,却并没有对我动手。”

云湛简单描述了一下风靖源那超越凡人的可怕力量,石秋瞳皱着眉头想了想:“他应该是二十年前去世的吧?你所看到的他的脸,还是二十年前那样么,还是说已经又老了二十年?”

“这就是问题所在。”云湛说,“他的脸看上去老多了,是不是刚刚好二十年我不敢讲,但的的确确变老了。我之前曾经因为他惊人的力气怀疑他是被尸舞者操控的尸仆,但是行尸是不会老的,死的时候什么年纪,身体状况也会一直那样维持。我的父亲……到底是什么怪物?二十年前,我亲眼看着他的尸体被埋葬,然后才离开的杜林城。这二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湛的脸上满是苦恼和困惑。石秋瞳轻叹一声,走到他身边,伸手轻抚他的肩膀:“不管怎么样,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去探寻真相的。那就去吧,别让自己的心里留下一个伤人的死结。但是你要记住,不管那是不是你父亲、不管你父亲究竟变成了什么样,他终归是他,而你,是你自己。”

云湛抬起右手,按在石秋瞳放在他肩头的手背上:“你放心吧,我早就不是七岁的小孩子,也不是十六岁的小糊涂蛋了。只要能守护住一个人,只是那一个人,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击倒我。”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石秋瞳轻声说。

石秋瞳的车队在第二天离开,去往另一座羽族重镇杉右港。云湛并没有跟随她离去,而是留在了宁南,试图寻找风靖源。但风靖源只在那一夜出现,惊鸿一瞥地杀死了五个人,随后就消失不见。云湛花了三天的时间,没有找到一丁点风靖源的行踪。至于宁南城的官家,更是头绪全无,草草将此案定性为叛党试图在人类贵宾到来时搞破坏,然后抓了一圈他们所谓的“叛党”顶罪了事。

绝不会有这么简单,云湛想,风靖源的出现和叛党不叛党的没有半个铜锱的关系,背后一定牵扯着一些更要命的东西。但他找不到风靖源,只能退而求其次,打算从被杀的夸父垃悍骨身上找到一点线索。

“垃悍骨么?”姜掌柜搔搔头皮,“老实说,虽然都在一条街上做生意,我和他其实不算太熟,毕竟夸父的块头太大,再怎么和善,还是看着心里发毛,我胆子小。不过胆子大点儿的都和他处的不错,他倒确实不太像一个人们心目中的典型的夸父,平时脾气挺好,别人有什么需要总是乐意帮忙,生意也做得很实在,从来不坑人。”

“那他平时有没有什么躲着大家的地方?”云湛问,“比如说,他虽然日常总是与人为善,却总是不让人进他家门什么的……”

姜掌柜大摇其头:“垃悍骨经常请街坊们去他家喝酒,连我都推脱不过去过一次。他们那帮酒鬼喝醉了就撒酒疯满屋子乱窜,垃悍骨家里的铁锅上破了几个洞恐怕都瞒不过外人。所以这一次垃悍骨被杀,我们也都觉得莫名其妙,他实在不像是会得罪人招来杀身之祸的那种。”

“那么,垃悍骨有没有可能在无意间妨害别人的利益?”云湛又问,“比方说,他虽然与人为善,但好歹是做药材生意的,会不会有谁嫉妒他的生意好,所以要干掉这个竞争对手?”

“那就不大好说了。”姜掌柜说,“宁南城里有好多家药铺呢,倒是没听说垃悍骨和谁有生意上的冲突。他在这方面大概还保留了一些夸父的传统,对金钱并不是特别看重,自己少赚点儿也无妨,之前还倡议过我们这条街上的商户正经搞一个商会呢。”

“商会?”云湛若有所思,“难道是这个商会可能得罪谁?”

但紧跟着的调查让他有些失望。宁南城固然已经是宁州羽人世界里最商业化的城市,其程度比之人类还是有不小的差距,尤其各种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商战几乎是不存在的。风云两家斗得如此之狠,宁可一次次地牺牲人命,也很少在商业上下功夫。何况垃悍骨也就是提一个成立商会的建议,完全没有开始实际运作,要说为了这个提议就下手杀人,未免有些勉强。

总体而言,垃悍骨的死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无头悬案——尽管官方口径已经结案。云湛找不到杀人凶手,也找不到杀人动机。而垃悍骨是一个孤家寡人,在宁南没有其他的亲人,连想要替他查找真相的人都没有。

云湛再留在宁南也没有别的意义,倒是云家三天两头派人在驿馆附近监视他的行踪,多半是担心他还惦记着当初被困在云家做人质的仇。云湛往一个盯梢者的身上塞了一张纸条“下次要盯梢我换个聪明点儿的”,然后郁郁地离开了宁南。

但他并没有追赶着石秋瞳的脚步去往杉右,也没有转头回南淮,而是去往了一个他已经有二十年未曾踏足的地方。

那就是杜林城。

杜林是宁州版图上一座丝毫也不起眼的小城,既不是战略要地,也没有丰富的物产。这座城市总共只有一条称得上热闹的大街,从城北贯穿到城南,杜林人的生活分作两半,一半在森林里,剩下一半都围绕着这条街来运转。许多年前,云湛就住在一座面朝这条大街的大宅院里,见证着一个末等贵族家族荣耀的尾声。

“我过的是帝王家的生活,也见识过真正一家几口只有一条裤子穿的穷人的日子,但是‘没落贵族’应该是个什么样,还真不知道呢。”石秋瞳曾经好奇地向云湛问起过那段日子。那正是十余年前两人在宁南的第一次相遇,云湛撺掇着石秋瞳和他一起爬上房顶,对着月光偷偷喝酒,说着一些平素找不到人倾吐的闲话。

云湛坏笑一声:“打个比方,你住在你们南淮城的宁清宫,外表富丽堂皇,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一把梳子都要镶玉,哪怕一个痰盂儿都是名瓷窑烧出来的。而我的家呢,用杜林城的标准来衡量,外面看起来就很像宁清宫了,里面却是空的。”

“空的?”

“和空的差不多,各种各样的家具器物,文玩字画,一样一样都拿去卖了钱,只剩下一个徒有其表的大宅子。佣人什么的也雇不起了,一个个都走掉了,最后只剩下一个仆人。也就是说,那么大的院子,里面只有三个活人,走在大部分的地方,都听不到半点人声。”

“听上去有点像鬼宅的感觉。”石秋瞳说。

“而且陈福——也就是我家唯一的管家、厨师、园丁、看门人、马夫——毕竟只有一个人,精力有限,我父亲又病重,他能把我们俩照顾好就算很不错了。宅院就只能一点点腐朽,一点点破败,任由蛀虫入侵,很多角落里布满了蛛网。”

“这就更像鬼宅了,夜里进去探险应该挺有趣的。”石秋瞳的脸上居然有点向往。

“你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云湛咬牙切齿,“说到饿,你知不知道,在好几年的时间里,我每天的午饭是燕木槿、黄炎果和红茸汤,晚饭是烤麦饼、赤豆黄和鲭鱼羹,没有任何变化。我向陈福提抗议之后,他就在中午给我上烤麦饼、赤豆黄和鲭鱼羹,晚上上燕木槿、黄炎果和红茸汤。”

“为什么?”石秋瞳不解。

“因为那是贵族的食谱,而且恰恰好是贵族食谱里最便宜的两种搭配。”云湛说,“我们家的俸禄有限,再贵的就吃不起了。”

“那可真是太可怜了。”石秋瞳的脸上终于现出了真正的同情,“所以你才会偷偷跑到街头和平民孩子们一起吃老鼠肉。”

“那叫花鼠。”云湛纠正她说,“我们宁州的特产,吃野果和森林里的小昆虫,又干净肉又多,可不是你们那儿钻灶台的那种丑陋的家伙。”

“反正都差不多。”石秋瞳摆出了标准的公主的不屑一顾。

然而那时候,云湛还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直到叔叔云灭告诉了他一切的真相,他才知道风靖源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也不是他一直以为的迂腐不化的死脑筋贵族,而是一个有着一腔热血的天驱武士。这么一想,当初那种刻意为之的对贵族传统的可笑维护,其实不过是一种伪装的保护色,让人们把他们一家当成丑角一般的真正的没落贵族,从而不会去留意到云湛的真正身世。

被人嘲笑,被人轻视,有时候反而是最好的保护。

那之后的十年里,云湛一直对风靖源充满了感激。尽管没有血缘关系,在他的心里,风靖源就是一个真正伟大的父亲。但那一个凶杀之夜的离奇重逢,却让这份感情蒙上了阴影。他希望能弄清楚这一切的原委,不管这阴影最后会变成阳光还是地狱。

杜林城的变化并不大。踏入城门的时候,云湛恍惚间以为时间又回到了十九年前。尽管增添了一些新建筑,去除了一些老建筑,这里仍然是那座冷冷清清的小城,全城只有中央大街有一点热闹的气象,人们的穿着打扮朴素而过时,就像雁都宁南等大城市里贵族家的仆人。但相比起大城市,杜林人的表情和步伐都要悠闲得多,或许是因为在这座小城里并没有那么多值得去争抢劫夺的东西。

但来到当年的故居时,云湛还是发现了变化:昔日破败凋零的风宅,此刻已经换了主人,整座院子被完全地重新修葺过,裂缝的围墙、掉漆的门板、残损的屋檐、坍塌的台阶、锈迹斑斑的门环都已经更换一新,显得华丽气派,与当年那副静待蛀虫蛀空的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门口写着“风”字的牌匾当然也早就消失了,如今的主人姓雪,这仍然是羽族的一个大姓,说明宅子里住着的仍然是贵族。千回百转,无数的姓氏和血脉在宁州的土地上轮转,贵族与平民的枷锁却从来没有被挣脱。

云湛站在宅院门口,观看着,流连着,感慨着,很快吸引了看门人的注意。看门人很乖觉,看出云湛的气度不太一般,并没有惊扰他,而是回到了院子里。几分钟后,他重新回来,跟在另一个人的身后。那个人径直走向云湛,开口说:“这位先生,请问有什么事么?”

云湛这才惊觉,回过神来。此刻站在他身前的,是一个相貌清雅秀美的年轻羽族女子,气质恬淡中略带几分洒脱,衣饰并不华贵却显得得体端庄。从看门人在她身后垂手而立的姿态来看,她应该就是这个宅院的现任女主人。

“抱歉,打扰到你了。”云湛微微鞠躬施礼,“我大概二十年前曾经在这个宅子里住过。故地重游,看到昔日的旧居,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并无它意。”

他转身想要离开,身后的女子却叫住了他:“家仆告诉我,这位先生在门口流连了好一阵子,应该是勾起了不少旧时的回忆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欢迎你进来看看,毕竟尽管相隔二十年,你我却都曾在同一个地方居住过,也算是有些缘分。”

女子说话落落大方,让云湛平添了几分好感。他也是个爽快的人,想了想,点点头:“十分感谢,那就打扰了。”

已经二十年没有踏入过去的家了,跨过大门的一瞬间,云湛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看到之前杂草丛生的院子此刻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假山、鱼池、绿树、红花相映成趣;他看到马棚不再是过去那间只有两匹瘦马的歪歪斜斜的破茅草棚,已经用结实的木料修整起来,里面养了七八匹瀚州名种的高头大马;他看到过去那堵附庸风雅照着东陆样式建起来、却因为无力维护而字画剥落的照壁,此刻已经被推平,换成了花台;他看到堂屋的陈设已变,过去那些充场面的廉价的字画古董换成了真正的名家之作。

此外,旧日充满陈腐气味的书房,现在一进去就能闻到扑鼻的书香;旧日黑漆漆脏乎乎只有陈福一个人在其中忙碌的厨房,现在人流攒动,不断有人运进新鲜蔬菜扔出垃圾……宅院里有了人,就有了生气,有了随着人声四处流动的活力。

“这座宅子是我的父亲五年前买下来的。”名叫雪香竹的女子告诉云湛,“他之前一直在雁都做官,后来年纪大了,想要清净,因为喜欢杜林附近的那座小山,干脆就在这边买了个大院子,搬回来住。”

“我知道那座山,小时候也时常上去玩,”云湛说,“虽然不高,但是风景很好。”

“而我一直在中州求学,学习人类的文化,很少回杜林。”雪香竹接着说,“几个月前,父亲病逝了,我才赶了回来。”

两人谈谈说说,来到了一排住房前。云湛指着一个房间对雪香竹说:“这个房间,过去是我睡的。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雪香竹微微一笑:“当然可以。这里现在是客房,没有客人的时候都是空着的。如果愿意的话,你今晚可以住在这里,寻找一些过去的记忆,也省得你去找客栈。”

“你能让我进来看看,就已经很叨扰了。”云湛说,“就不敢再麻烦了。”

雪香竹看着云湛:“云先生,虽然你我刚刚结识,但我觉得你和我一样,都应该是不拘小节的人。无非是住宿一夜的事情,何必忸捏呢?”

云湛哈哈大笑:“你说得对。那我就不客气了。”

客房舒服而干净,完全符合一个贵族之家的待客标准。之前的晚餐也很愉快,雪香竹在中州求学,也曾游历到宛州,对人类的文化很熟悉,和十六岁之后就生活在人类地盘上的云湛谈得非常投机。最让云湛感到惊喜的是,在听完了他如何喜欢吃肉的故事后,雪香竹不声不响地给厨师下达了吩咐,在素菜果蔬上齐之后,仆人居然端上来了一盘香气四溢的烤花鼠。

“我们平时从来不吃肉,所以猪鸡牛羊什么的没办法给你变出来。不过现抓两只花鼠还是没问题的,这也算是你的童年回忆么?”雪香竹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真是个妙人。”云湛由衷地竖起了大拇指。

现在酒足饭饱躺在暖和柔软的床铺上,云湛却不知怎么的没了倦意。他又想起了风靖源。下午参观如今的雪宅时,他曾问起过当年风靖源独居养病的那栋小楼,得到的回答让他很是失望。

“我父亲买下这座院子的时候,那栋楼就已经没有了。”雪香竹说,“毕竟里面死过人,而且死得那么惨,后来的主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忌讳,所以从你们手里接手后,马上就拆了那栋楼。现在那个位置上的小楼完全是后来新盖的。”

雪香竹没有说错,云湛想着,风靖源确实死得很惨。那时候这位风氏最后的家主把自己孤独地关在小黑屋里任由病痛折磨,并且命令陈福每七天才能进去一次,替他送进饮食和其他必要的物品,运出便溺垃圾。所以后来到了某一天,陈福推门进去的时候,风靖源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空气中充满了可怕的尸臭的甜腥味儿。这样的一个容纳过腐尸的房间,除非是那种专门猎奇的怪癖者,正常人恐怕都不会愿意保留吧?

云湛还记得那个房间。很宽很大,却除了一张大床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家具;有一个不小的窗户,却从来都用厚厚的黑色窗帘遮挡住阳光,整个房间里缭绕着浓重的药味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臭气。父亲躺在床上,床头唯一的一根蜡烛用摇曳的微弱烛光把他照得有如一块沉默的岩石,只有到了开口说话的时候,才会爆发出剧烈的喘息,说明他病得到底有多重。

童年的风蔚然害怕进入父亲的房间,害怕闻到那股药味,害怕看到那鬼火一样飘摇的烛光,但他总还是需要定期去给父亲请安。他甚至不敢靠近床头,只是站得远远地和父亲说话,而风靖源也并没有什么力气多说话,说的最多的只是几个重复的词句。

“很好,你长大了,很好。”这是风靖源最常说的几个字。然后他就会挥挥手,示意风蔚然可以离开了。风蔚然如释重负地逃将出去,深深地呼吸着外间充满阳光的新鲜空气,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如今回忆起二十年前的一切,云湛仍然能感受到那个早已不存在的房间带给他的压抑,同时却也有另外一份心酸和感动。跟随云灭学艺并且加入天驱之后,他对于秘术有了很多了解,也明白了当初让风靖源受伤的玄阴血咒有多么恐怖——玄阴就是九州主星之一谷玄的别称,谷玄代表着黑暗和终结,其星辰力的作用多半和各种抑制生命的效果有关。风靖源中了这种咒术后,生命力就不断地衰减流逝,全身的脏器发肤都在衰竭,实际上是每时每刻都处在巨大的痛苦中。对于风靖源而言,倘若能早早死去,或许反而是一种莫大的解脱。

但风靖源并没有选择解脱,而是强忍着痛苦继续坚持活下去,只是为了用他的生命来为那个本名云湛、现在化名叫风蔚然的孩子提供尽可能长久的保护。

“父亲……”云湛躺在黑暗里,轻声念着,只觉得眼眶微微有些湿润,但内心却一团迷乱。父亲的身影不断出现在深黑色的虚空中,忽而是当年那个没有病痛的健壮的天驱武士,忽而是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垂死之人,忽而是戴着面具下手残忍凶狠的冷血杀手。风靖源仿佛是这三者的结合体,又仿佛整个人被撕裂成了三个不同的个体,渐渐成为一团面目不清的阴影。

正在想着父亲的事,耳朵里忽然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响动,像是有人翻墙跳进了雪家的院子里,从声音来判断,身手还不错。云湛左右睡不着,想着自己食人花鼠无处报答,索性起身出去看看。

他悄悄推开窗户,轻轻落到地上,循着方才的声音跟了过去。没错,的确有一个黑影在雪宅里轻手轻脚地前行,看方向是通向雪香竹的卧室所在的小楼,也就是当年风靖源住过的旧楼推倒后所重建的新楼。但云湛注意到,这个人的脚步虽然很轻,看动作姿态却并没有偷偷摸摸的感觉,而且对宅院内的路径熟门熟路,不似是不怀好意者的偷偷闯入,倒像是熟客来访。而且从走路的体态来看,这应当是个女人。

有点意思,云湛想着,一路小心地跟了过去。果然,这个黑影在小楼前遇到了雪宅巡夜的家丁,但家丁并未阻拦她,反而向她躬身施礼,目送着他走进楼里。云湛似有所悟,绕到小楼背后,贴身于雪香竹所在的卧室的窗外。

三更半夜的,跑到一个漂亮姑娘的卧室窗外蹲着偷听,这要是让石秋瞳知道了,多半要打断我的狗腿。云湛自嘲地想。

深夜来客在房门外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门,雪香竹应该是识别出了对方的暗号,说了一声“进来”。尽管只说了两个字,云湛也能听出,此刻雪香竹说话的声音依旧温婉淡雅,语气里却多了一种独特的威严和力量,让这个原本大家闺秀一般的女子,突然间像是换了一个人。而那位深夜来客接下来的称呼,更是让云湛一下子明白了些什么。

“教长。”深夜来客用充满尊崇的语调说。 RsktMsUxtbA0ZSX7DtQqG+aY524LPDG73aJYkgipW42Nar/Qb961RErl1I0l7NJ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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