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街”果然出事了。除了日常负责城市安全的城务司之外,现场还有羽皇直属的虎翼司的人。而除了封路的羽族士兵之外,整条街从里到外根本看不见其他的普通居民,无论是人类还是羽人,无疑已经被士兵们驱散并且严令不许出门。
但这难不倒云湛,吸血街于他而言丝毫也不陌生。当他还用着风蔚然的名字、在宁南云家当人质的时候,时常到那条街上去闲逛。不过,街上商铺虽多,能让他花钱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赌场。他会在每个月领到月例钱的当天,到赌场去好好过一把瘾,输光了才回去,以至于小小年纪居然在宁南城还混出了一点儿名气。
而在赌场把钱败光了之后,其他地方就只能瞪着眼睛干看了。好在我们的风少爷其时虽然别无长处,脸皮厚度那是令人叹为观止,没钱也能腆着脸四处乱转,店铺里的人知道他是风氏的子弟、云家的质子,自然也不敢拿他怎么样。所以身上没钱的风少爷对这条奢侈的街道倒是门儿清,十余年后,往昔的记忆依旧存在。
他远远避开军士们的视线,寻找到了一棵他所熟悉的老树,攀爬上去。这棵树有一股枝杈伸得很长,可以直接探入吸血街上的某个院子。十年前,那个院子属于一位东陆商人的当铺,现在是什么样他也不知道,只能进去了再说。
一跳进院子他就笑了起来。院里面搭着一个丑陋的棚子,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可见这里仍然住着十年前的那位抠门的当铺老掌柜:舍不得多租个仓库或者房间,宁可让当铺的货物挤占他自己的生活空间。
云湛摇着头,来到院子里东进的第二个房间,敲了敲门。房里传来一个苍老而颤抖的声音:“谁?”
“姜叔,是我,风蔚然!”云湛说,“就是当年老是拿着些破铜烂铁试图从您手里骗钱的那个在风家当质子的小混蛋!”
过了一会儿,房里的人再次开口说话,这次语声里隐隐有些喜悦:“你这小混蛋,这么多年了居然没被人打死!”
“祸害万年在嘛。”云湛回答。
“刚才街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简单的寒暄之后,云湛直奔主题。
“死人了。”姜掌柜的眼神里饱含着恐惧。
“谁死了?怎么死的?”
“在我们好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死的。”姜掌柜说,“死的那个你也认识,就是专门贩卖殇州药材的那个夸父,垃悍骨。”
云湛记得这个垃悍骨,他有着标准的夸父的巨人身躯,张口说话时就像有一口大钟被敲响,留下嗡嗡嗡的回声。不过这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夸父,敢于主动走出殇州雪域,来到人类和羽人的地盘学习经商技巧,成为了一个成功的商人,这对于一向以淳朴简单、不擅长算计而著称的夸父而言,实在是殊为难得。
“除了您之外,垃悍骨当初也是能和我聊上几句的人。”云湛回忆着,“在所有人都只把我当成一个混吃等死的小人质的时候,他居然还会关心一下我的父母在哪里,大概那也是夸父不同寻常的思维方式。他是怎么死的?”
“被人杀死的。”姜掌柜说。
“要杀死这么一个大块头的家伙,多半会是秘术师吧?”云湛说。
“秘术不秘术的我不懂,不过看样子他像是被人打死的。”姜掌柜的嗓子有点发颤,“那会儿我们商户们都被城务司的士兵们赶出来了,点着灯笼带着伙计在街上打扫呢,说是明天——其实也就是今天——那位衍国的公主要到街上来逛逛,还要准备些挂起来的灯饰。这种事儿对我们人类来说太常见了,所以大伙儿都麻利地动起来了,就只有垃悍骨始终没有出来。带头的军爷以为是垃悍骨故意和他们作对,派了两个当兵的去拍门,结果门一下子就被撞开了,垃悍骨从门里面飞了出来……”
“飞了出来?”云湛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横着飞了出来,像是被人打飞的。”姜掌柜说,“垃悍骨那个块头,这么一飞出来,把两个拍门的倒霉蛋也撞飞啦。士兵们赶紧围过去,发现垃悍骨已经死了,胸口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打得凹了进去,两个被撞的士兵有一个当场撞死,剩下一个还有气儿,全身的骨头也不知道断了多少根。”
“是谁下的手,人抓到没?”云湛连忙问。
姜掌柜摇摇头:“没有。下手的人跑得很快,连影子都没看到。城务司的大概也想到了,能打死夸父的人绝对不是善茬,所以叫了虎翼司来接手。”
悄悄潜入垃悍骨的药材铺时,云湛还在想着先前姜掌柜说的话:“打死夸父的人绝对不是善茬。”这话半点没说错,作为九州六族中的巨人种族,夸父不仅仅是身躯庞大,还拥有着惊人的力量和极为坚实强壮的肌肉筋骨,以及悍勇坚韧的性情。尽管他们人口很少,但个个能以一当十,历史上无论是人类还是羽人,都会尽量避免和夸父发生战争。
而现在,一个夸父居然会那么痛快地被人打死,让屋外的人几乎没有听到声音,下手者的厉害程度可想而知。当然,秘术也可以伪造出武术的效果,这就需要验尸才能看出来了。
此刻,垃悍骨的尸体已经被运回了药材铺,由虎翼司的验尸官就地验尸。云湛躲在房顶上,耳朵里听着验尸官的初步分析:“……应该是拳头打的,一击致命,直接打断了肋骨,骨头刺入心脏导致死亡。”
“不,不是秘术,秘术可以造成相同的效果,但一定会留下精神力的痕迹,那是可以检验出来的。这就是武力,纯粹的武力。”
“从伤痕的大小来看,这并不是夸父的拳头,而应该是人类或者羽人的拳头。”
这可真是不一般了,云湛想,能够一拳打断一个强壮的夸父的肋骨,那得是多么惊人的力量。虽然自己或者师父云灭也能够一对一击败一名夸父,但那需要的是高超的技巧,单凭力气是没可能的。
他同时也听到了几位军官的对话,得知事发之后,垃悍骨的院子就被四面封锁,城务司和虎翼司两拨人相继在屋内搜过,并没有发现行凶者的踪迹。
这也挺有趣的,云湛揣度着。城务司虽然从等级上比虎翼司低,但日常处理的杂物更多,并不缺经验。按照姜掌柜的说法,事发之时,他们第一时间就封锁了整条街,杀人者是不太容易逃脱的。要么这位杀人者除了蛮力惊人之外,还有天罗那样出色的逃脱之术,要么……他或许用了某种独特的方法,依然藏在屋内。这种事,云湛在过去的游侠生涯中也曾遇到过,甚至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他想要给下面的羽族士兵们提个醒,但转念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近需要操心的问题已经太多了。何况现在他名义上只是石秋瞳的一个跟班,不应该插手宁南城官家接手的案子,否则难免让羽人们脸上挂不住。眼前这桩夸父被杀案固然有些蹊跷有些离奇,却还犯不上为此自找麻烦。
很快地,虎翼司的人调来一辆特制的马车,把垃悍骨沉重的尸身运走了。现场只留下了四名名瞌睡连连的士兵分别看守前后的门。云湛也打了个呵欠,决定先回到驿馆,但是还没来得及动弹,他的耳朵里忽然捕捉到了一点异响,声音来自于身下的某一个靠近后门的房间。
他停住了动作,凝神倾听。没错,房间里确实有响动,而且不只一声,而是连续的若干声,声音略显清脆,有点近似于树枝、骨头之类折断的声响。
看守后门的两名羽族士兵也听到了这静夜里还算清晰的声音。他们迅速跑了进来,把住屋门,呼喝让屋里的人出来。云湛也不禁好奇心起,想要看看屋里面的人会如何应对。
两位士兵连声警告了好几次,呼喊的声音将前门的士兵也一起吸引过来。但无论他们怎么严厉警告,屋内的人始终一言不发,也并不现身。士兵们相互打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人猛地一脚踹开了房门,四人一起冲了进去。
怎么能这么鲁莽,云湛心里暗叫一声糟糕,假如屋内躲着的就是先前的凶手的话,那可是个能一拳揍死夸父的绝顶高手,就凭这四名普普通通的羽族兵士,那不是找死么?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几乎只是在一眨眼的工夫,房内传来几声沉重的打击声和一连串的惨叫,从声音来分辨,几名士兵甚至没能有丝毫的还手之力。一共四记打击,一人一下,然后房内再无声响。
云湛的额头上不觉微微渗出了冷汗。他自忖也能收拾掉四名普通的羽族士兵,但却未必能像房内这个凶手一样那么干净利落,甚至老师云灭都可能做不到那么干脆。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正在想着,房内已经走出了一个人影。云湛只能看见他的背影,能看出此人个头较高,体态修长瘦削,尤其从肩背的宽厚程度来看,应该是一个身材正常的羽人。而等这个人走到月光下时,云湛能看清,他的发色是淡灰色的,这更是标准的羽族的发色。
这竟然会是一个羽人?云湛觉得难以置信。作为一个羽族武士,他当然很清楚羽人在武力方面的局限:骨质中空,无法承载过重的肌肉,也就导致了绝对力量的不足,这也是为什么羽人一向以弓术和关节技法见长的原因——避开硬碰硬的力量比拼,以距离和技巧取胜。
难道先前杀死夸父垃悍骨的,并不是这个羽人?
眼看着羽人已经大摇大摆走出了院门,云湛轻轻落到地上,往门里看了一眼。虽然只是粗略地扫一眼,他也能看清,那四名士兵果然已经倒毙在地上,死状也很容易分辨:两个胸口被打得凹陷下去,和垃悍骨几乎一模一样;另外两个头颅歪的很不正常,大概是被直接拧断了脖子,而且并不是关节技法的巧劲,因为颈部的皮肤下能看到大片淤血。
“看来我需要重新认识一下自己的种族了。”云湛自言自语着,跟了出去。
前方的羽人看起来走得不紧不慢,步幅却大而稳健,前行速度很快。云湛一路上还要不停地寻找掩蔽,眼看被拉得越来越远,就要跟不上了。他把心一横,索性不隐匿行迹了,直接快步跟了上去。对方好像对他视若无睹,一路穿过宁南夜间僻静的街道,在拐过贫民区的一个巷口之后,忽然不见了。
云湛有些犹豫。这片贫民区他也并不陌生,里面道路狭窄,路径复杂,廉价而脆弱的建筑物不停地拆了建建了拆,形成了一个盘踞在城市边缘的巨大迷宫。即便是在十年前,他也记不清里面的道路,更别提又经过了十年的变化。如果贸然跟进去,很可能会成为对方的活靶子。
他站在巷口,还没有打定主意,突然感到脚底下踩着的地面隐隐有点震颤。凭借着多年来面对各种危险所形成的本能,他还来不及去思索这震颤意味着什么,就已经脚下用力,整个身体向后弹出。双足刚刚离地,方才所站立的地面猛然破裂,一双手从地下伸出,用力捏合,但却捏了个空。
——如果云湛没有及时躲开,这一捏之下,他的双脚脚踝恐怕已经被那惊人的力量直接捏成了碎骨。
刚刚站定,轰的一声响,探出双手的地面被整个掀开。被云湛追踪的羽人从地下一跃而出,一步纵跃到他身前,挥拳直击云湛的面门。
这一下绝不仅仅是动作迅若闪电,拳头刚刚挥出,云湛就感觉到一股可怕的劲风扑面而来,甚至连呼吸都被带得有些不顺畅。他生平遇敌无数,却从未见过任何一个敌人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拳击出就带有如此的压迫力,他毫不怀疑,这样的一拳绝对能打死一个夸父。
我一定是遇上了一个假的羽人,云湛在心里叫苦,他甚至无法用拳脚去格挡,只能拼命侧身闪躲,敌人的拳头擦着他的面颊打了个空,竟然让他的耳朵有一种被硬物摩擦到的痛感。而对方一拳打空后,似乎没有预料到有人能躲开他的拳头,也愣了半秒钟,但紧跟而来的就是暴风骤雨般的连续出拳,每一拳都是那么大的力道,每一拳都向着云湛的要害招呼,看来是存心要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个跟踪者直接打死。。
云湛简直感觉自己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刚刚拜叔叔云灭为师受训时的情景。云灭这厮训练时对他没有丝毫怜悯,下手狠得每每让云湛以为这位亲爱的叔叔就是想要弄死他。那时候云灭嫌他躲闪攻击时反应太慢,就经常这样用连续的拳脚来招待他。云灭精确地控制着力量,不会把自己的侄子打成重伤,但是鼻青脸肿却在所难免。
“你现在挨我的揍,最多不过掉几颗门牙,”云灭的话语冷得象冰,“以后要是被真正的敌人揍了,搞不好掉的就是脑袋。”
眼下云湛面对的就是掉脑袋的险境,而且真正是字面意义上的掉脑袋。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古怪羽人,力量大得异乎寻常,如果被迎面打中,搞不好头颅真的会被打断飞出去。好在云灭严苛的训练并没有白费,云湛在狭窄的街头一次次于千钧一发间躲过敌人的攻击。但他没能看清这个羽人的面目——对方的脸上带着一个可能是木质的面罩,整张脸呈现出木头般的死板和僵硬。
他耐心地躲闪着,寻找着反击的时机,并且渐渐注意到了对方动作的特异之处:这个羽人出拳确实很快,每一拳也都是攻向他的要害,但招数之间缺少变化,显得有些僵硬。这样的出手动作他也曾经见到过类似的:一具行尸。在某一次南淮城的查案中,他遇上了一位极少出现在旁人视线中的尸舞者,并且与之大打了一架。尸舞者通常不会自己出手,都是依靠他们通过秘术所操纵的行尸来战斗——通常称之为尸仆。那一次云湛一个人对付三具行尸,经过一番苦战才最终取胜。那些行尸在秘术和毒药的催动下,力量和速度都高于常人,并且不怕受伤,但毕竟是通过尸舞者操控才能完成动作,反应总是显得僵硬一些。
难道眼前的这个怪物羽人,也是这样的一具行尸?云湛想着。那样倒是能解释为何这个羽人拥有不正常的巨大力量。然而这当中仍然有个很大的疑点,那就是尸仆是需要尸舞者通过秘术进行操纵的,而且距离通常不能够离得太远,但是云湛一路跟随羽人那么久,并没有留意到附近有第三个人跟随。
顾不上细想,还是得先把敌人解决了再说。云湛集中精力,观察着羽人出拳的破绽。他的判断没有错,可能是因为对自己的力量拥有太过绝对的信心,羽人出拳并没有太多花巧或者虚招,就是始终直来直去,尤其喜欢右拳一拳打头之后下一拳转而用左拳攻击心脏,而且一味猛攻,并没有太注重防御。云湛看准时机,趁着羽人一拳攻击头部落空之后,不等下一记打向胸口的左拳头击出来,左右两手已经各自抓住了一支弓箭,一支直刺向敌人的左手,另一只从下往上,出其不意地挑向敌人的面具。
对面的羽人显然没有料到不停闪避退让的云湛会突然间发起反击,仓促之间右手回斩,折断了刺向他左手的那支箭,却忽略了挑向面门的那一支。猝不及防间,一声金属和木头的撞击声后,面具碎裂了,藏在面具后面的那张脸终于展露了出来。
云湛急忙抬眼想要看清楚这张脸,但羽人的反应比他想象中还要快,已经猛地一弓腰一低头,用自己的头颅作为武器,狠狠撞向云湛。
砰的一声闷响,羽人的头顶到了云湛的胸口,云湛仿佛被一头凶暴的四角牦牛用角挑中了,身体如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重重撞在一间贫民区小木屋的墙上,把薄薄的木板墙直接撞塌了。木屋里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动,应该是云湛撞倒了无数的金属物件,然后就安静下来,似乎他已经摔晕过去。
羽人静静等待了一会儿,始终没有等到云湛的动静。他那失去了面具的脸上现出了犹豫不决的表情,但最终,还是迈步走进了那个已经被撞得塌掉了一半的小木屋。木屋中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许多大小不一的铁料,还有已经成型的簇新的菜刀、锅铲、门环、锄头等物,看来应该是一家小铁匠作坊。云湛就仰面躺在这一大堆菜刀和锅铲当中,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
又是一阵犹豫之后,羽人走向云湛,俯身查看。就在他弯下腰的一瞬间,地上的云湛忽然双足发力,踢出了一样什么东西,咔擦一声,羽人的双足被一个圆形的物件锁住了。
那是一个铁制的捕兽夹。
没等羽人做出反应,云湛的双手也齐齐挥出,两根结实的铁链缠住了羽人的双臂。他的身体旋即像弹簧一样从地上弹起,就像方才羽人撞他那样,也用尽全力地冲撞过去。两个人纠缠在一起,摔出了铁匠铺,云湛用尽全身的力气压住羽人的身体,借助着从铁匠铺顺手牵羊借来的捕兽夹和铁链,暂时压制住敌人的力量。
终于,借助着今晚明亮的月光,他看清楚了敌人的脸。
然后他就像被雷击了一样,眼神里充满了惊奇和难以置信。
“父亲!”云湛脱口而出,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已经完全变调,仿佛是从幽深的地下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