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南城最近最大的新闻就是一位宛州人族贵宾的到访。这位贵宾名叫石秋瞳,是东陆强国衍国的国主石之远的女儿,受封常淮公主。和一般人印象里娇弱的王族千金不大一样,石秋瞳自幼好武,才干出众,多年来一直是父亲的最重要臂助。她的来访,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和石之远亲临也没有太大分别,具备独特的政治意义。
另一方面,宁南是整个宁州被人族同化程度最高的城市。这座在各族大战停息后才兴建起来的城市,原本就没有那些传统羽族城市那么古板,再加上靠近人羽交界处的天拓峡,渐渐发展成宁州的商业中心。来自富庶的衍国的石秋瞳,也必然会为宁南带来许多可观的商机。
所以宁南城上上下下无不为了这次到访而精心准备,尤其是城内最大的两股势力:代表着官方的城主,和比官方面子更大的宁南城的实际掌控者——宁南云氏家族,这两方都绝不能容忍出现任何闪失。
在石秋瞳进城的这个夜晚,在各种把人累得半死的仪式和晚宴终于平安完结之后,人族公主终于住进了专为她修葺一新的驿馆,宁南城主翼休喆和云氏家主云濡泽也总算可以稍微松一口气了。喧嚣暂时平静后,两位宁南最有权势的大人物一起坐在年木前两根古老的树桩上,守卫们都乖乖地拉开距离,不妨碍两人的谈话。
“我记得常淮公主上一次来宁南的时候,我们还没搞出那么大的阵仗。”云濡泽说,“算起来应该是十一二年前的事情吧?那会儿我还是云家的一个无名小卒,都没捞到一睹人族公主芳容的机会。”
“那时候不一样啊。”翼休喆说,“一来当时石秋瞳才只有十四五岁吧?还没有现在这样在衍国举足轻重的地位;二来那时九州的局势也还没有现在这么乱。表面上的和平终究也是和平,貌合神离至少也还能看见笑脸么,而现在……大家都有一些快要撤掉桌布掀桌子的迹象。”
“不谈这些了,战争的话题说起来头大。”云濡泽摆摆手,“老实说,这一次你的表现已经比以前轻松多了。半年前,唐国那位王爷来这儿的时候,你那黑眼圈看上去就像刚刚被人给揍了。”
翼休喆笑了笑:“其实二者的重要性基本是一样的,唐国和衍国毕竟是现在宛州国力最强的两个公国。不同的是,麓王随身带来的武士并不太顶用,护卫的责任全都压在我们身上,而公主么……带了一个很好用的保镖,确实如你所说,我轻松多了。”
云濡泽的眉头微微一皱:“很好用的保镖?你指的是云湛么?”
“还能是谁?”翼休喆又是意味深长地一笑,“说起来,云湛这些年来一直在宛州活动,绝少回宁州,我对他也不是太熟。他好歹曾经在你们云家做过人质,能替我讲讲么?”
“其实我对他也不太了解,毕竟他离开云家的时候只有十六岁。”云濡泽说,“这个人身世很复杂,亲生父亲姓云,养父风靖源是个没落贵族,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用着‘风蔚然’的名字。风靖源患有重疾,在他七岁那年病逝,临死前把他托付给了自己的远亲、也是我们云氏的死敌:雁都风氏的族长风长青。据说风长青一开始对他还不错,但他在自己的第一个起飞日无法凝翅,被证明是无翼民,对我们羽人而言几乎就等于被判极刑,风长青索性废物利用,利用风云两家和平谈判互换人质的机会,把他扔到云家当了质子。”
“但是我听说,云湛并不是真正的无翼民。他虽然的确无法像普通羽人那样感应明月的力量而凝翅飞翔,却能够感受到暗月的召唤,是万中无一的暗羽体质。”翼休喆说。
“对,我收到的线报是这么说的,可惜这些人并没能够亲见。”云濡泽说,“云湛来到云家后,经历了一些事情,然后被当时还在云家效力的羽族第一高手云灭带走,恢复了自己本来的姓名。云灭是他的叔叔,他父亲的亲兄弟,把自己的一身本领倾囊相授。老实说,单只一个云灭已经够我们头疼的了——当然也够风家头疼——再多一个厉害的徒弟,着实让人有些消受不起。幸好云湛后来一直待在南淮城,当起了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游侠,倒是没有回来找麻烦。而在游侠的外表之下,他还是著名的武士组织天驱的成员。”
“嗯,后面这些我都大致了解了。”翼休喆说,“听说他一贯好逸恶劳,经常穷得半死,不过查案确实有一手,连南淮城的官家都时不时要求助于他,只是即便是官家出马也治不住他的种种偷奸耍滑,甚至天驱的命令他也经常违逆。但是这一次,他居然肯万里迢迢地跟随常淮公主从宛州来到宁州,看上去,关于他和公主之间的种种传闻,也许是真的。”
云濡泽苦笑一声:“是真的才麻烦。现在我们需要维系和衍国的关系不假,但国家之间的关系变得比殇州的天气还快,难保不会有我们想要对石秋瞳动手的时候。到那会儿,云湛就会成为一个巨大的威胁。”
“但愿那一天尽量晚点来到吧。”翼休喆也陪着苦笑。两位在宁南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眉间的皱纹深得像被刀子划出来的。
就在同一时刻,那位让整个宁南城都陷入紧张中的石秋瞳公主,也正在驿馆里休息。宁南是一座受人族文化影响很深的新兴城市,旧日的驿馆曾完全按照宛州的建筑方法先打地基再用砖石泥土修建,和宛州大城市能见到的人类深宅大院几乎无异。近些年来,在羽皇的号召下,传统复兴的风潮重新兴起,宁南城也耗费巨资修建了新的驿馆,尽管在建筑特色上还是吸取了许多宛州风格,但却巧妙地结合了羽人的树屋传统,将这座驿馆建造在了森林之上,形成一个美轮美奂的高空中的奇观。
现在石秋瞳就坐在驿馆贵宾房的高处,确切地说,屋顶上,这是这位不同寻常的公主若干不符合身份的小爱好之一。她已经脱了鞋,赤足踏在琉璃瓦上,在她的身下,由秘术控制生长方向的巨树紧密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道牢固的拱桥,把整座驿馆托举在半空中,那些沿着树干发散而出的茂密枝叶更是有如绿色湖泊。夜风拂过,树叶起伏荡漾,就像一道道碧绿的波纹向着远方散播,映入眼帘赏心悦目。这也是在和羽人们满面堆欢虚与委蛇一整天之后,难得享受到的只属于她自己的一点点宁静的时间。
可惜这样的宁静没能持续太久,房檐的另一侧响起了悉悉索索的攀爬声。石秋瞳平时性子沉静和蔼,但一旦发起脾气就像晴空霹雳,从宛州带来的侍卫都了解这一点并且绝不敢在她不愿意的时候去打扰她。敢于公然捋虎须的,找遍全九州,大概有且仅有一个人。
“每次我想要好好安静一会儿的时候,就会有闲杂人等来搅扰。”石秋瞳轻叹一声,但声音里并没有包含什么不悦。宁州的月色流淌如水,把她的面容照得明亮而飘渺,她依然美丽,依然看起来很年轻,却已经不再是十年前初来宁州时的犹带稚气的少女。
“我千辛万苦护送您老到这儿,一分钱不收还耽搁好多生意,最后换来一块‘闲杂人等’的狗牌。真是好人难做。”来人也是一声长叹,然后老实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石秋瞳身边。这无疑就是让云濡泽和翼休喆两位巨头都大感头疼的游侠云湛。他有着羽人中不太多见的黑色的瞳孔,一头披肩的银发像是被月光染成的。
“你那是自找的。我早就说过了,这一趟不给钱,是惩罚你上次办理工部盗窃案的时候,又打塌了半条街。”石秋瞳悠悠然说着。
“妈的,这也能赖到我头上?”云湛忿忿地说,“那帮盗窃图纸的窃贼想要栽赃给河络,自个儿挖地道的水准又太差,打着打着就塌了……我总不能去帮他们挖地道吧?你纯粹就是随手抓一个借口不给我钱。”
“你反正都习惯了,还那么多话干嘛?”石秋瞳侧过头来,眼神里带着笑意瞪了他一眼,“你这个混账东西手里是不能有钱的,有点儿钱就拿去乱花,还是穷着好。”
“没错,反正你给我在游侠街东头的宛南面馆挂了账,卤肉面管够,保证我饿不死。”云湛翻了翻白眼,“说真的,我还真有点儿怀念宛州了,自打进了宁州地界之后就很难找到肉吃。以后我要是当了羽皇,一定要在这帮不开化的扁毛里大力推广吃肉的风俗。”
“别忘了你自己也是‘扁毛’的一员,再说你这德性要当上了羽皇,每天得有多少羽人为了种族的名誉去暗杀你……”石秋瞳摇摇头,“说正经的。我之前问过你,你都没有回答我,这一次到底为了什么一定要护送我来宁州。我要是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女人,你也不会……”
她的脸上微微有点儿红,没有把话说完。云湛仰着头,好像是在赏月,始终没有作声。石秋瞳看了他一眼:“算了,不想说我也不再问了。至少这一趟有你陪着,我省了很多心,而且……也算是完成了我惦记很久的小心愿吧,你马马虎虎算是陪我走了一次远路。”
“我也想陪你出来溜达溜达,知道你在宫里憋得难受,不过那确实不是主因。”云湛终于开口说,“我离开南淮,主要还是要躲开天驱的那帮大爷们,不想他们给我找事儿。虽然最终可能躲不过,但是……能赖一天算一天。”
“那我就大概明白了。”石秋瞳说,“之前我收到过情报,天驱和辰月这两家又杠上了,而且血羽会还在中间虎视眈眈想要坐收渔利。而你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组织和组织之间没完没了的仇杀。”
云湛对着天空呼出一口气:“可不是?这种黑帮火并最让人厌烦。”
云湛的所谓“黑帮火并”云云,其实只是在开玩笑。天驱和辰月是九州历史最悠久的两个古老组织,所作所为也绝非“黑帮”二字可以概括。千百年来,辰月教的教徒们游走于九州大地,撒播着战争的种子,用各种方法燃起君王们心中的战火。外人从来无法得知辰月确切的教义,尤其是最核心的信仰,但一般的判断是,辰月一直在努力维系、或者自认为在努力维系世界的均衡。他们不追求绝对的混乱,却也不能忍受绝对的平静。有人打过一个比较精当的比方:辰月教把九州看作一潭池水,把众生视作池水里的鱼群,而他们所做的一切,就是不断地往池水里投放凶恶强壮的鲶鱼,来让鱼群保持活力。
天驱却正好和辰月相反,总是以守护和平为己任。他们和辰月一向是死敌,却也和辰月一样,拥有着能在乱世中左右战争局势的惊人力量。纵然这两个组织在如今这个时代实力已经被削弱了许多,却仍然不容小觑。云湛就是天驱中的一员,和辰月也打过不少交道。
而石秋瞳所提到的血羽会,则是一个最近几十年才出现的组织,真正成气候不过十来年。这个组织和天驱辰月不同,鱼龙混杂,也谈不上什么信仰,无非就是一个杀人越货打家劫舍的大帮会,正符合云湛嘴里所说的“黑帮”。然而正因为没有天驱和辰月那样血统纯正,这十多年来,血羽会这个没有节操的黑帮不管不顾地吞并扩张,至少从势力上来看十分庞大,隐然已经可以与天驱辰月分庭抗礼。
“这一次,应该不只是杠上了那么简单。”云湛说,“我怀疑双方搞不好要正面冲突。”
“正面冲突?”石秋瞳有些吃惊,“那样的话,岂不是会搅得整个九州不得安宁?”
“从最近的一些蛛丝马迹来看,可能性很大,他们甚至邀请了一些早就不问世事的老家伙出山,不知道在密谋些什么。”云湛说,“但这也只是我根据天驱内部的一些迹象作出的猜测,具体的情况还不得而知。你知道的,天驱内部从来没有十成十地信任过我,即便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都不会在第一时间告诉我。不过么,一旦事情闹大了,他们肯定还得把最难的题目扔给我。”
“那倒也是。现在天驱里面能干的人不多了,山中无老虎,你这个蠢猴儿也不得不去充充大王。”石秋瞳说。
云湛一脸的苦恼:“那可不是——所以我才得躲得远远的。天驱那帮子人啊,嘴里喊喊‘守护安宁’‘铁甲依然在’倒是挺在行,真要动脑子,还得靠我老人家。但是这种黑帮斗殴太无聊,半点趣都没有,又不会给钱,我实在不想管。”
石秋瞳噗嗤一笑:“所以你老人家才拿我当挡箭牌。不过也好,你欠了我个人情,下次又可以给你派活儿不给钱了。”
云湛正想回答,却忽然间眉头一皱,向石秋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石秋瞳会意,也凝神倾听,果然隐隐听到驿馆的东南方向有一些响动,不过距离驿馆还有点儿远,应该来自于宁南城人类华族客商的聚居地,那里当然也有其他种族的住客,但还是以人族为主。
“没事儿,在华族客商的聚居地,就是通常被老顽固的羽人们称作‘吸血街’的地方。”云湛说,“不是冲着你来的。”
但过了一会儿,喧哗的声音还没有止息,还加入了从远到近的疑似官家的马蹄声,看来发生的事情还不小。云湛看了石秋瞳一眼:“你是不是想让我去看看?”
石秋瞳点点头:“毕竟我们这一趟不只见羽人,还要和这些华族客商见面,最好是能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我不方便出面,就只能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