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房是一个鬼气森森的地方。
即便已经在衙门里做了二十余年的敛房看守,居寻仍然很不喜欢这个地方。最初的时候,他甚至会整晚整晚地做噩梦,梦见那些新鲜收敛的支离破碎的尸体从白布单下陡然坐起,眼球从眼眶里耷拉下来,闪动着青色的光泽注视着他。而因为这个倒霉的工作,身边人总会以异样的目光看他,连娶妻生子都比同龄人晚了几年,以至于他不得不频繁地解释:“我只是敛房的看守,就是个守卫和尸体登记的活计,并不负责验尸剖尸——那是仵作的活儿。”
不过时间长了之后也就习惯了。看守敛房听起来晦气,其实工作并不辛苦,甚至很多时候颇为清闲,薪俸也还过得去。无非就是混口饭吃,居寻对自己说,和死人打交道还是和活人打交道其实也没太大分别。他有时候值守白昼,有时候值守夜晚,每天准点上工准点下工,不迟到也不多待,活得比河络的计时钟还精确。他依然不喜欢敛房,不喜欢每天从自己眼前晃过的死状各异的尸体,但却不会不喜欢拿到手的薪水。
今年南淮城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十月还没完,空气中已经颇有几分肃杀的氛围。经验丰富的居寻早早准备好了小火炉和炭火,否则白天还好,在那间阴冷的小屋里值夜可着实难熬。
又是一个值夜班的夜晚。居寻仍然是掐着点儿来到敛房,等待交接的同事刘虎已经替他生火点好了炉子,看到他进门后,站起身来,把准备交接的记录递给他。
“你怎么了?看脸色不大好,生病了么?”居寻问。
刘虎摇摇头:“不是。今天新送来的几具尸体……有点儿恶心。我晚饭都没吃,还吐了一场。”
“年轻人,不习惯死得太惨的死人也是正常的。”居寻拍了拍他的肩膀,“赶紧回去休息吧。见得多了就习惯了。”
“其实也不算是太惨,就是……很奇怪。”刘虎依旧面色苍白,“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记录上也写得很清楚。”
刘虎逃命般地快步离开。居寻微微愣了愣神,翻开手中的当日交接记录。只扫了一眼,他就明白那几具把刘虎吓得不轻的尸体到底是什么状况了。一股寒意刹那间流遍全身,他下意识地拉紧了衣襟。
“冬天真的到了。”居寻轻声自言自语着。
犹豫了一阵子之后,居寻还是走进了停尸间。两位仵作果然并没有下工,仍然在忙忙碌碌地围着尸体转,看来搞不好要熬一整夜。
“来了。”仵作之一的金永康是居寻的老熟人,只是点头打了个招呼,视线仍然没有从尸体上挪开。
居寻走上前,也开始观察今天送来的这四具尸体。三男一女,尸身的腐败程度相当高,估计已经死了很久了。四具尸体上都有整齐规整的切口,各自缺失了一些诸如心脏、肺叶、肝脏之类的重要器官,而在另外一张桌子上,则放着几个盛有内脏的瓶子。
“这些内脏……就是从这几个死人身上掏出去的?”居寻问。
“没错,发现尸体的时候,每一个人被掏走的内脏都摆放在他们的身边,虽然遭到了鸟兽啄食,但好歹还能辨认。”金永康说,“当仵作这么多年,脑子不正常的杀人犯也见识过不少,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疯狂的。他下手非常精准,切口都并不大,简直就像我们仵作验尸一样掏出死者的内脏,然后又整整齐齐地分别摆在旁边。”
“简直就像是在市集上摆摊做展示。”居寻眉头微皱。
金永康撇撇嘴:“可不是。现在尸检还没有做完,捕房的人就已经来过好几次了,虽然那帮孙子平日里能偷懒就偷懒不拿百姓的命当回事,但这种杀人方法简直就是公然炫技向他们挑衅,脸皮再厚也忍不了吧。”
“尸体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居寻又问,“烂得那么厉害,应该是在比较隐蔽的地方吧?”
“在南淮城西北方向的山谷里。”金永康回答,“那里没有什么物产,风景也一般,平素去的人就不多。还是一个和家里闹别扭逃婚的富家女,离家出走躲到那里,才意外发现了尸体。发现的时候,四个死人几乎是并排躺在一起,已经烂得难以分辨相貌年龄了。我验尸之后大概能判断出三个男的都上了年纪,最年轻也有四十岁左右,最老的估计得有六十岁以上;女性死者却只有二十来岁。”
“死因弄清楚了吗?”
“暂时还没有。”金永康显得很疲惫,“除了掏出内脏的那几处伤口之外,尸体还被山谷里的鸟兽虫豸啃食过,到底是因为被挖内脏而死、还是罪犯是在他们死后才干的这缺德事,还得细细详查。今晚是回不了家啦。”
“你们辛苦了。”居寻同情地说,“这几个死人,我光是看一眼都觉得难受。幸好我只是个看门的。”
他回到自己的小屋,裹上早就备好的毯子,开始自己和自己下棋,以此打发无聊的长夜。方才所见的那几具尸体固然让人震惊,但毕竟事不关己,感叹两句之后也不愿去多想。
时间慢慢到了岁时之初,这是万籁俱寂的凌晨时分,按居寻的经验也是最容易犯困的时刻。他掀开毯子站起身来,准备沏一壶浓茶提提神,刚刚把茶叶罐子打开,耳朵里忽然听到一阵响动。
声音是从敛房东侧的围墙处传来的,似乎有什么人在轻轻敲击墙壁。这种声音居寻过去也曾听到过,跑出去查看却发现原来只是顽童们炫耀胆量的恶作剧。他本来懒得搭理,但那声音持续不断地响起,而且声响越来越大。
“该死的小兔崽子!”居寻狠狠地骂了一句,掀开温暖的毯子,先是提起衙门配发的铜棍,想了想又扔下了,随手捡起一根木柴。他气哼哼地提着木柴夺门而出,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过去。
没错,还是上次小兔崽子们捣蛋的那一堵墙。那些混蛋小子们为了在同伴当中彰显自己的胆量,约好了半夜偷偷溜出家门,聚在一起玩夜探敛房的鬼把戏。那天碰巧敛房收入了一具怀疑是被家人谋杀的富商的尸体,声音响起的时候,居寻以为是凶手派人来抢尸,紧张得差点尿裤子。
这一次老子不会再被你们吓到了,居寻想。他快步走到围墙边,用手中的木柴敲了敲墙壁,怒吼一声:“你们这帮小王八蛋!要是再敢捣乱,老子就……”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墙体猛地一下裂开了,眼前一团浓重的黑影闪过,居寻还没来得及看清这黑影到底是什么,胸前就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整个身体向后飞了出去。那一瞬间居寻产生了一种古怪的错觉,觉得自己好似变成了一个羽人,腾云驾雾地在半空中飞翔。
然后这个倒霉的临时羽人就重重撞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树上,晕厥过去。
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还没睁开眼睛,居寻就感到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痛,尤其是胸口被撞击的部位。他禁不住发出了大声的呻吟。
“佟捕头!他醒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让大夫看看他。”另一个男人回答说,“如果身体状况允许,我们就抓紧时间开始询问。”
佟捕头?居寻一愣。佟这个姓氏在南淮城并不多见,如果后面在加上捕头的话,那就只可能会是一个人:按察司专门处理特殊事务的分署的捕头佟童。
这个特殊事务分署,通常被称之为邪物署,用来处理各种超出常规的疑难案件。这些案件的背后,要么牵涉到一些古老而不好招惹的组织,要么牵涉到一些不为常人所知的古怪人物,甚至于会和超自然的灵异力量有关——尽管这样的所谓“灵异”最后通常都会被证实只是人为——寻常的办案者难以应付。
难道那一桩离奇的剖杀案,果然背后有重大文章?居寻猜测着,缓缓睁开了眼睛。在适应了一段时间光线的刺眼后,他看清楚了站在身前的人。果然是佟童。
“不需要大夫,有话就问吧。”居寻龇牙咧嘴地说,“我还撑得住。”
“那就多谢了。”佟童也毫不客气,“四天前的晚上,你遇袭的时候,有没有看清楚袭击你的人的长相?”
“我都昏了四天了?”居寻一怔,“这孙子下手够黑的……没看清楚。当时我听到墙外有动静,好像是有人在敲打,就过去看看,结果墙突然一下开裂了,我只看到一个人影子,就被打飞了。”
“突然一下开裂了……”佟童思索着,“敌人是赤手空拳吗?还是有什么足够硬的武器?”
“我真没看清,抱歉。”居寻说,“事发突然,除了那一团黑影之外,我根本什么都没看到,也没看清打我的到底是什么。”
“那动作和姿态呢?有没有哪怕一丁点模糊的印象?比方说……动作硬不硬、像不像活人?”佟童仍然不甘心,继续追问。
“我已经说过了,完全没有。”居寻艰难地摇着头,“到底怎么了,佟捕头,为什么那个家伙那么重要?而且你为什么要问我他像不像人?这是什么意思?那是什么鬼怪吗?”
佟童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说:“四天前的那个夜晚,敛房里发生了杀人案。除了你之外,在场的两名仵作、一名杂工和三名闻声赶到的巡夜人全部被杀死。之前一天收入的几具尸体也被抢走了。”
居寻下意识地想要支撑着坐起来,然后从腰到肩一阵疼痛让他不得不停住动作:“这么说,老金和他的徒弟,都死了?还有你说尸体被抢走,是被掏掉内脏的那几具吗?”
“就是那四具。”佟童说,“所以加在一起,已经有了十条人命——你差点成为第十一条。”
“那我还得感谢天神庇佑了。”居寻苦笑着,“不过佟捕头,如果只是普通的凶杀案,是不会惊动到你们的。这事儿……是和什么鬼怪啊妖魔啊有什么关系吗?是不是那四个人的死法是什么邪恶的祭祀?”
“倒不是因为那个。”佟童摇头说,“鬼怪也好,邪教也好,其性质的认定很严格的,不是看到几具尸体就能确定。不过,这件案子之所以把我们牵扯进来,确实是因为一样怪异至极、平时绝少能出现在人们视野里的东西。”
“怪异至极?”居寻想了想,“倒也是,凡是需要你们出马的,一定是各种疑难的、可能牵涉到一些冷僻知识的怪案。这件案子会和什么怪东西有关呢?”
佟童叹了口气:“敛房被血洗后,捕快们清理了现场,找到了一样很要命的玩意儿。那个东西如果被证实的话,我们的一些常识可能就需要被改写了。”
说着,他拿过一个木匣子,打开匣盖,端到居寻的眼前。居寻低头一看,匣子里装着一只断掌,对于一个敛房的看守来说,这样的断手残肢原本半点也不新鲜。但他知道,佟童想让他看的东西必定不一般,于是强忍着脖颈处的刺痛,努力低头看过去。
显而易见,这是一只男性人类的手,粗大厚实,布满汗毛,还有着不少厚厚的老茧,从这些老茧和异乎寻常的突出关节来看,应该不是普通的干苦力活的粗人,而是个练武之人。
“这就是一只男人的手掌啊,”居寻喃喃地说,“哪儿有什么特异的地方呢?”
“我帮你换一个方向,你再看看。”佟童说着,把木匣转了个向,让这只手掌的断口部位朝向居寻。
居寻倒抽了一口凉气,“啊”的一声惊呼出来,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如果这个木匣是捧在他自己手里的,居寻相信自己一定会失手将它跌落到地上。
“这……这不是人的手!”居寻努力控制着自己发颤的嗓子,“这不是人的手!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