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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言·慧语·禅境

———《禅境丛书》序

因缘本是前生定,一笑相逢对故人。人与人的相逢,人与禅境的相遇,全都仰赖于一个缘字。正是这一个缘字,让我们穿越时空,相会在当下,相会在清言、慧语、禅境里。

我从哪里来,我来做什么,我到哪里去?这三个问题,是所有宗教都必须回答的问题。对于第一个和第三个问题,且借用一句“从来处来,到去处去”的禅语,将来与去交还给来与去,这里只谈谈第二个问题:我来干什么?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是来做什么呢?对于芸芸众生而言,就是在五欲六尘中打转。所谓五欲,就是财、色、名、食、睡,使我们终其一生为之殚精竭虑,绞尽脑汁,耗神劳心;所谓六尘,就是色、声、香、味、触、法,它们像灰尘一样,污染着眼、耳、鼻、舌、身、意六种感觉器官。人被五欲六尘所转,就在苦海之中头出头没,轮回不止。“心为形役,尘世马牛;身被名牵,樊笼鸡犬。”(《小窗幽记》)纵然地位尊荣,声名显赫,家财万贯,但最终“阎王照样土里拖”!我们这一生岂不是过于悲凉,“回头试想真无趣”!

确实,轮回在五欲六尘中的众生,在苦海中头出头没,在欲界色界无色界苦苦煎熬。从终极意义上看,生命没有任何意义可言,四大五蕴皆是空。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有一首禅偈说:“天是棺材盖,地是棺材底。跑来与跑去,总在棺材里!”如何冲破五欲的束缚,摆脱六尘的污染;如何在红尘中修行,在俗世中成就,如何把烦恼痛苦的红尘世界,转化为快乐幸福的修行道场,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命题。

对这个命题,历史上得道的圣贤们一直在探讨实践,以他们冷隽的眼光,热情的心肠,为芸芸众生指明了解脱超越的方向。儒家标举孔颜乐处,塑造了将不义的富贵看作浮云的孔圣人、箪食瓢饮在陋巷中怡然自得的颜回;道家标举逍遥游,塑造了骑着青牛远涉流沙的老子、持着钓竿自得于濮水的庄周;释家标举在世出世,塑造了放弃王位苦苦修行、普度众生的佛陀。三教圣人倒驾慈航,为世人指点迷津。每一个中国人的精神生命,无不受到这三家文化的恩惠和滋养;每个中国人的精神基因里,都深深烙上了三教思想的印记。在中国文化的长河中,将三家精髓落实到生活中,运用到红尘里,将凝重的经典转化为审美的人生,将圣人的感悟转化为人生的智慧,明清的清言小品实在是居功甚伟。

“清言”,又称清语、冰言、隽语等。所谓“清”,是指与混浊的尘世相比而言的清明美好的境界。“小品”一词原为佛家用语,佛家将佛经的全本或繁本称为“大品”,与之相对的节略本称为“小品”,因此小品的本义是指佛家经典的简略译本。明代使用小品这一概念,主要是和那些高头讲章区别开来。清言小品这种体裁,在唐宋之前以《世说新语》为代表,唐宋以后开始大量涌现,主要是受了禅宗语录的影响。中唐以后,记录高僧说法的禅宗语录广为盛行,到宋代出现了摹拟它的儒家学者的语录,如《朱子语类》等。到了明代,清言小品蔚然兴起,成为一种特殊的文学形式。由于道德桎梏有所松驰,文人们可以自由大胆地表露性灵,文坛上涌现了一批极具个性、创造力极为旺盛的才子,性情的解放达到了高潮。而清言小品这种形式,不拘长短,不泥骈散,随手点染,最适于抒发性情,为文人们写作时所青睐。他们竞相创作,涌现了一批立意警拔、韵律谐美、清畅优美的清言类著作,林语堂先生将之称为“享受自然和人生的警句和格言”。其中最具代表的首推《菜根谭》。

《菜根谭》是明朝万历间问世的一部奇书,它是绝意仕途的隐士洪应明写的一本语录体著作。北宋学者汪信民说,一个人能够“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洪应明以“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为主旨,写下了脍炙人口的菜根箴言,成为流传广远的格言体人生智慧宝典。全书融合了儒家的中庸、道家的无为、释家的超脱,搅酥酪长河成一味,熔瓶盘钗钏为一金。《菜根谭》中的箴言,适用于社会各个阶层的人,特别是为古代的士君子们展示了一种梦寐以求的理想生活:隐居在幽静美丽的世外桃源,炉烟袅袅,茶香悠悠,幕天席地,醉卧落花,有山水清音,有菜根香韵。并且,即便是置身红尘闹市,也能任他红尘滚滚,我自清风明月,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它所标举的风致情怀,受到了普遍的击节赞赏。

《娑罗馆清言》是明代文学家屠隆(1543—1605)的杰作。屠隆,字长卿,又字纬真,号赤水、纬真子、娑罗馆主,鄞县(今浙江宁波鄞州区)人。万历五年(1577)进士。他在县令任上,经常招携当地名士登山临水,饮酒赋诗,并以“仙令”自许。罢官归隐田园之后,过上了许多中国文人心仪神往的诗书耕读生活。他曾追随明末四大高僧之一的莲池大师修习佛法,故《娑罗馆清言》染上了浓重的禅学色彩。佛祖释迦牟尼在娑罗树下进入涅槃,书名用“娑罗”二字,说明屠隆的情怀志向与佛教密切关联。《娑罗馆清言》是一部禅学珍言集,是作者“跏趺出定,意兴偶到”(《自序》)之际用神来之笔创作而成的“积思玄通,孤情直上”之作。(章载道《清言叙》)对此作者在《自序》中也不无自负之情:“余之为清言,能使愁人立喜,热夫就凉,若披惠风,若饮甘露。”

《小窗自纪》是明末文人吴从先撰写的清言小品集。吴从先,字宁野,号小窗,江苏常州人。毕生博览群书,醉心著述。他的朋友吴逵说他:“为人慷慨淡漠,好读书,多著述,世以文称之;重视一诺,轻挥千金,世以侠名之;而不善视生产,不屑争便径,不解作深机,世又以痴目之。”(《小窗清纪·序》)可见他除了文誉炽盛之外,还有豪侠仗义、耿直任性、憨厚醇正的品性。全书将为人处世的智慧,修身养性的箴言,娓娓道来,情文并茂。才气横溢,对仗精工,隽永精粹,耐人寻味。

《小窗幽记》是托名明末文学家陈继儒(1558—1639)的一部著作。陈继儒,号眉公,松江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文名重于当世。《明史》称他“短翰小词,皆极风致……或刺取琐言僻事,诠次成书,远远竞相购写”。也许是有人看到了他的盛名所蕴含的巨大价值,将晚明陆绍珩辑录的《醉古堂剑扫》改头换面,用《小窗幽记》的书名,在乾隆三十五年(1770)出版。出版之后,世人深信它为眉公所辑,这当是因为此书立意警拔,智慧深邃,情致洒脱,正符合世人心目中的眉公形象。前人在《序言》中盛赞它“语带烟霞,韵谐金石”,可见其境界高华,品位超俗。《小窗幽记》包罗了为人处世、情感个性、境界品位、怡情养性等诸多方面的内容。书中辑录的佳句来源广泛。书中倡导充满诗情和禅意的生活。摒落浮华,回归自然,凝神审美如一泓甜美而甘冽的清泉,滋润着红尘俗世中干涸皴裂的心灵。

《幽梦影》是清代张潮(1650—?)的作品。张潮,字山来,号心斋,安徽歙县人。屡战科场,连连失败,遂绝意仕途,闭门写作,广交文友。座中客常满,经年无倦色。这种生活方式为他带来了盛誉,强烈地刺激了他的文学创作。他在继承家业后,以写作和刻书为务,成为清初徽州府籍最大的坊刻家之一,这也为其著作刊行带来了便利。《幽梦影》纯粹为作者情趣的流露,他极为看重人生的“真”与“趣”,重性情,讲趣味,喜园林,爱山水,也爱美人,追求恣意洒脱、至情至性的生活状态。书中最为精彩的地方,就是他对审美感受独到而细腻的描绘。张潮在创作过程中,将平日心得写下来,交给朋友传阅评点,最后结集出版。这就意味着他一边创作,朋友们就在一边围观点赞。这样的互动模式激发了百余位学者共同欣赏、评点的热情。在原文中夹杂评语的方式,创造了新的写作模式,大大增强了人气和现场互动氛围,在当时就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幽梦影》是一部唯美的作品,用美的眼光发现美的事物,作者是痴情之人,所写的都是痴情之语。“为月忧云,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真是菩萨心肠。”《幽梦影》通篇充满着这种“菩萨心肠”,充满着“情必近于痴而始真”的真性情。正可谓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

《幽梦续影》是清代朱锡绶所作。朱锡绶,号弇山草衣,江苏太仓人,道光二十六年(1846)举人,曾任知县,能诗擅画。《幽梦续影》承张潮余绪,涉猎艺苑,感悟人生,也时有灵光闪现的神来之笔,充盈着高人趣味和雅士情怀。今与《幽梦影》合成一册。

《围炉夜话》是清代咸丰时人王永彬写的一部劝世之作,涵盖了修身养性、为人处世、治学立业、教子齐家等诸多人生话题。与《菜根谭》、《小窗幽记》一起被后世称为“处世三大奇书”。作者以儒家思想为根基,洞察人情,见微知著,振聋发聩。以儒家的思想来观照禅学,把佛教的修行落实于日常的待人接物上,是此书的一大特色。所谓“肯救人坑坎中,便是活菩萨”,“作善降祥,不善降殃,可见尘世之间,已分天堂地狱”。书中还特别重视对青少年的教育和培养。阅读这本书,就像一群后生跟着一位饱经沧桑、德高望重的长者,在白日的喧嚣后安静下来,围着温暖的火炉,脸上映着红彤彤的火苗,兴致盎然地听他娓娓而谈,让人感觉世界是如此宁静、生活是如此美好。

《偶谭》为明代李鼎所著。李鼎字长卿,豫章(今江西南昌)人。《偶谭》篇幅短小,“兴到辄成小诗,附以偶然之语,亦云无过三行”,但碎金美玉,时时可见。通篇充溢着睿智洒脱的禅学气息、玲珑透彻的人生感悟。因本书篇幅较小,所以和《围炉夜话》合为一册。

《禅境丛书》选入的八部明清小品,都充满人生智慧,文质双美,表里澄澈。

形式之美。一是对仗工整。它们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对句(联语、对语、偶语、韵语),有联珠贯玉之美。二是短小精粹。作者即兴点染,不拘一格,篇幅短小,轻松易读。三是音律谐美。这些清言隽语,字字珠圆,句句玉润。读来朗朗上口,谐金石之声,夺宫商之韵。四是譬喻巧妙。行云流水,悟透般若智慧;巧譬妙喻,道破尘缘万象。五是雅俗兼采。在自铸新词的同时,还征引、化用先哲格言、佛禅慧语、古典名句。六是通俗易懂。借鉴了语录体的创作,让读者读得懂,也想得通。

内容之美。举凡修身养性、为人处世、日常伦理、出世入世、高人风致、隐士情怀、山水品鉴、审美感受等,无不网罗殆尽。儒家、道家、释家,三教思想兼融;入世、出世、济世,三圣情怀并具。中国文化三教合流,这在清言中也体现得非常明显。清言汲取儒家思想菁华,强调安贫乐道的精神;汲取道家思想菁华,标举虚静无为的风度;吸取佛家思想菁华,提倡超凡入圣的禅境。这些作品博采诸家,并洋溢着山居的气象和情趣。在清言中,俗世生活往往受到否定,山林生活总是得到肯定,令人向往:“交市人不如友山翁”(《菜根谭》),“居绮城不如居陋巷”(《小窗自纪》),“一生清福,只在茗碗炉烟”(《小窗幽记》)。禅意的山居,并不限于山林,在红尘中活出山林的气象,才是真正的山林。“有浮云富贵之风,而不必岩栖穴处。”(《菜根谭》)相反,如果一个人不能悟道,就会“居闹市生嚣杂之心”(《娑罗馆清言》)。因此,只要心中宁静,红尘不异山林,喧嚣不碍宁静:“心地上无风涛,随在皆青山绿水”,“心远处自无车尘马足”。(《菜根谭》)“胸藏丘壑,城市不异山林;兴寄烟霞,阎浮有如蓬岛。”(《幽梦影》)于是,好酒而不滥饮,好色而不滥交,好财而不贪婪,好道而不弃家,就成了心向往之的人生境界。作为前贤感悟人生的成果,这些作品把人生的要义、处世的妙谛、修炼的体会,在只言片语中阐发无遗,诚可谓“冷语、隽语、韵语,即片语亦重九鼎”(吴从先《小窗自纪》)。

清言慧语,展现了澄明高远的禅境,堪称现代人修身养性的指南。如:

动静圆融的禅境:“定云止水中,有鸢飞鱼跃的气象。”(《菜根谭》)“至人除心不除境,境在而心常寂然。”(《续娑罗馆清言》)

出入不二的禅境:“人能看得破认得真,才可以任天下之负担,亦可脱世间之缰锁。”(《菜根谭》)“必出世者方能入世”,“必入世者方能出世”。(《小窗自纪》)“宇宙内事,要担当,又要善摆脱。”(《小窗幽记》)

定力深厚的禅境:“风斜雨急处,要立得脚定;花浓柳艳处,要着得眼高。”(《菜根谭》)

无住生心的禅境:“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竹影扫阶尘不动,月轮穿沼水无痕”,“水流任急境常静,花落虽频意自闲。”(《菜根谭》)

苦乐由心的禅境:“知足者仙境,不知足者凡境。”“心无染着,欲界是仙都;心有挂牵,乐境成苦海矣。”“人生福境祸区,皆念想所造成。”“世亦不尘,海亦不苦,彼自尘苦其心尔。”(《菜根谭》)

证悟空性的禅境:“山河大地已属微尘,而况尘中之尘;血肉身躯且归泡影,而况影外之影。”(《菜根谭》)

圆满无瑕的禅境:“此心常看得圆满,天下自无缺陷之世界。”(《菜根谭》)

宠辱不惊的禅境:“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菜根谭》)

确实,虽然尘世溷扰喧嚣,但只要我们养成一种超越的精神、不染的心境、随缘的态度、洒脱的情怀,就能在世俗红尘中,感悟到禅境的宁静高远、澄澈美丽。

《幽梦影》说:“著得一部新书,便是千秋大业;注得一部古书,允为万世弘功。”清言作家们,泽被后世;而我注译这套《禅境丛书》,却并不奢望为“万世弘功”,只是出于纯粹的爱好和兴趣。多年来,我一直憧憬着《禅境丛书》所描绘的生活,所以带着欢喜心,把禅的感悟分享给大家。

本丛书的整理,包括校勘、译文、注释几个方面。

版本:择优而选。《菜根谭》用日本流行本;《娑罗馆清言》用宝颜堂秘笈本;《小窗自纪》用万历本;《小窗幽记》用乾隆本;《幽梦影》用康熙本;《幽梦续影》用滂喜斋刻本;《围炉夜话》用通行本;《偶谭》用丛书集成初编本。

校勘:对每一种作品的几种版本相互参校,择善而从,不出校记;对相重的篇目,注明亦见某书,不作繁琐考论。对原书中有些迂腐不当的条目,没有选入。

译文:为便于读者理解,在每一则原文上新加了标题。考虑到原文多是对句,译文也基本采取了大体整齐的句式。用意译和直译相结合的方式,尽量兼顾严谨与灵活。

注释:只对必要的典故、词语加以注释。对可以在译文中体现出意思的典故,为节省篇幅,不再另行作注。

当今之世,我们内心的那份真性情早已被滚滚红尘封闭禁锢了,被“妖歌艳舞”淹没了,以致我们与它“当面错过”,“咫尺千里”。(《菜根谭》)阅读这套丛书,可以重现尘封已久的真性情、真面目。当我们苦于城市的嚣嚷时,心灵必然要找一方净土。而这方净土不在别处,就在《禅境丛书》所展现的禅天禅地之中。

现在,就让我们摒落尘缘万象,挑起云水襟怀,随同澄明的智者们,攀登智慧的山峰,进入禅意的境界,品鉴禅悟人生的无限风光吧!

灵山一会犹然在,禅天禅地一笑逢。

我相信,当我们慢慢品味禅境时,会觉得菜根越来越甘甜醇厚,娑罗树间的月色越来越清亮如水,小窗里的灯烛越来越摇曳生姿,幽梦中的倩影越来越美丽多情,围炉边的叙谈越来越温暖如春……

吴言生
2016年3月31日于佛都长安 OSzcJhUhXFVbqHKCDpNTxmmty5t0IWVXE9umt0Y0nS+rZUyXtAt77X2SSANLlw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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