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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利埃公馆

1

每天晚上十一点钟左右,他们到那儿去,就跟上咖啡馆一样平常。

在那儿碰头的有七八个人,始终是他们这七八个人。他们都不是花天酒地的人,而是可敬的人、商人、城里的年轻人。他们一边喝查尔特勒酒 ,一边逗弄逗弄姑娘们,或者跟受大家敬重的“太太”严肃地聊天。

然后他们在十二点以前回家睡觉。年轻人有时就留下。

这所房子很小,漆成黄色,是所住宅房子,坐落在圣艾蒂安教堂背后一条街 的拐角上。从窗口可以看见停满正在卸货的船舶的锚地,被人叫做“水库”的大盐碱滩,以及盐碱滩后面的童贞女海岸和海岸上灰色的古老教堂。

“太太”出生于厄尔省 的一个很好的农民家庭,她从事这行职业,对她来说,跟开帽子店或者内衣店完全没有什么两样。认为卖淫是极其可耻的那种偏见在城市里是那么强烈,那么根深蒂固,在诺曼底的农村里却并不存在。农民们说:“这是个好行当。”他们让自己的女儿去开设妓院,对他们来说,就跟去开设女子寄宿学校完全一样。

这个公馆是从原来的业主,一位年老的舅舅手里继承来的。“先生和太太”从前在依佛多附近开客店,认为费康 的买卖更加有利可图,于是立刻就把客店盘出去。一天早上他们来到费康,接管了这家因为没有老板而陷于绝境的企业。

他们为人正直,很快就得到了手下全体人员和邻居们的喜爱。

两年以后先生中风去世。他的新职业使他过着手脚不动的懒散生活,长得非常胖,而正是他的胖毁了他。

自从太太守寡以后,经常到公馆里来的那些客人都对她垂涎三尺,结果是枉费心机;但是据说她这个人非常规矩,就连她收留的那些姑娘们也没有发现过什么。

她高大,肥胖,讨人喜欢。她待在这所整天关着的阴暗房子里,面色变得很苍白,好像罩上一层清漆似的闪着亮光。脑门上有一圈薄薄的留海,是卷曲的假发做的,给她带来了青春的面貌,和她那成熟的体形很不相称。她经常乐呵呵的,脸色开朗,喜欢打趣说笑,不过有分寸,她的新行当还没有能够使她失去这点分寸。粗鲁的话总是叫她感到有点厌恶;如果哪个小伙子不知好歹,用真正的名称称呼她掌管的这家买卖,她就会板起脸发脾气。总之,她性情文雅,尽管她像待朋友一般待那些姑娘,她还是常常喜欢说,她和她们不是“同一个篮子里的菜”。

在星期日以外的日子里,她有时候也叫了出租马车,带着一部分姑娘出去,她们到瓦尔蒙河谷 深处那条小河边的草地上去玩。她们就像一群逃出寄宿学校来到野外的女学生,发疯般地奔跑,玩儿童游戏,完全是隐居不出门的人被新鲜空气陶醉以后感到的那种快乐。她们在草地上喝苹果酒,吃冷肉。她们到天黑才带着一身舒服的疲劳感觉和满心愉快的激动情绪回家。在马车里她们吻着太太,就像吻一位心地善良、宽厚随和的母亲。

这所房子有两个入口。在拐角上是一个下等咖啡馆,晚上开门以后,进去的都是些老百姓和水手。有两个姑娘专门照应这项买卖,满足这一部分顾客的需要。一个茶房叫弗雷德里克,个儿矮小,金黄头发,没有胡子,结实得像一条牛。她们在他的帮助下,把大瓶的葡萄酒和小瓶的啤酒端到那些摇摆不稳的大理石桌上,她们用胳膊勾住酒客们的脖子,斜坐在他们的大腿上,劝他们喝酒。

另外三个姑娘(她们一共只有五个)构成一种贵族阶级,她们专门陪伴二楼上的客人,除非是楼下有人指定要她们,而楼上又没有客人时才下楼。

朱庇特 沙龙里聚集着当地的中产阶级,墙上糊的是蓝色墙纸,挂着一幅很大的画,画的是勒达 躺在一只天鹅身子下面。上这个地方来需要走一条旋转楼梯,楼梯下面是一扇临街的小门,外表很简陋。小门顶上有个装了栅栏的壁洞,彻夜点着一盏小灯,就像现在有些城市嵌在墙壁里的圣母像脚下还点着的那种小灯。

房屋又潮湿又古老,微微带点霉味。有时候,过道里飘过一阵古龙香水 的香味,或者从楼下半开半掩的门里传来那些坐在底层喝酒的男人粗俗的叫嚷声,像打雷似的,震动整幢房子,使得二楼的那些先生的脸上露出担心和厌恶的表情。

“太太”把顾客当成朋友,跟他们很亲热,她从不离开沙龙,对他们带来的那些城里的传闻很感兴趣。她的严肃的谈话可以把人们从那三个姑娘的乱七八糟的谈话中引开,对这些大腹便便的人来说,是在猥亵的玩笑中间的一个暂时的休息;他们容许自己每天晚上不伤大雅、有所节制地放荡一下,由妓女陪着喝一杯利口酒

二楼上的三位姑娘叫费尔南德、拉斐埃尔和泼妇萝萨。

因为人数有限,所以尽可能让她们每一个人都成为一种样品,一种妇女典型的代表,使每个顾客来了以后都可以找到他们理想的对象,即使不完全符合,至少也相差无几。

费尔南德代表的是“金发美女”型,个儿高大,相当胖,而且虚弱无力,原是一个农家姑娘,脸上的雀斑怎么也褪不掉,淡金黄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颜色很浅,浅得几乎没有颜色,好像是梳过的大麻,稀稀落落盖在脑壳上。

拉斐埃尔,马赛 人,在许多海港上混过的婊子,充当了“犹太美女”这个不可缺少的角色。她瘦削,高高的颧骨上涂着一层厚厚的胭脂。她的黑头发,擦了牛骨髓,油光锃亮,鬓角弯成钩形。她的眼睛如果不是右眼长着白翳,可以算得上是漂亮的。她的鹰钩鼻垂在宽大的下巴上,上面两颗门牙是新装的,下面的牙齿随着衰老颜色变深,深得像旧木头一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泼妇萝萨肚子大,腿短,像个小肉球。她从早到晚用破锣般的嗓子不停唱歌,这些歌有时是轻佻的,有时是伤感的;她爱讲长得没完没了而又毫无意义的故事;她只有在吃东西的时候才不说话,只要一不吃东西就不停地唠叨。她闲不住,时时刻刻都在动,尽管肥胖腿短,却像松鼠一样灵活。她笑声不断,听上去像一连串的尖叫,时而在卧房里,时而在顶楼上,时而在咖啡馆里,时而在任何别的地方爆发出来,而且笑得莫名其妙。

底层的两个姑娘:路易丝绰号叫老母鸡;弗洛拉腿有点瘸,人们叫她跷跷板。她们一个总是围着一条三色的宽腰带,打扮成“自由女神”;另一个打扮成想象中的西班牙女人,她一瘸一拐地走着,那些铜质的西昆 在她的红头发里一蹦一跳。她们的打扮像过狂欢节的厨娘。和所有那些下层的妇女一样,她们既不丑,也不好看,是真正的旅店女用人模样,港口上的人给她们起了个绰号叫一对唧筒。

在这五个女人之间笼罩着充满嫉妒的和平气氛,多亏了太太善于从中调解,多亏了她的情绪始终是那么好,这种和平气氛难得受到破坏。

这家企业是小城市里仅有的一家,因此门庭若市。太太能够使它具有那么体面的外表,她对任何人都是那么和蔼可亲,那么殷勤体贴;她的善良心地又是那么远近闻名,因此她受到相当敬重。那些常来的客人百般地好她,只要她对他们格外亲热一点,他们就立刻会洋洋得意,受宠若惊。他们白天为了买卖上的事相遇以后,就会说:“今天晚上,还是那个老地方,”就像跟人说:“吃过晚饭,上咖啡馆,好不好?”完全一样。

总之,泰利埃公馆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很少有人错过每天的约会。

然而,在五月末的一天晚上,头一个来的是从前的市长,木材商普兰先生。他发现门关着,栅栏后面的那盏小灯没有点。房子里死气沉沉,没有点声音。他敲门,起初轻轻地敲,后来敲得比较使劲,但是没有人应声。于是他慢慢地沿着街往回走,走到市场广场,遇到去同一个地方的船主迪韦尔先生,他们又一同去敲门,也敲不开。但是从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传来喧闹声,他们围着房子绕过去,看见咖啡馆关着,一群英国水手和法国水手在用拳头敲门板。

两个中产阶级连忙逃走,生怕受到牵连。但是有人轻轻嘘了一声,他们停住一看,原来是咸鱼腌制商图尔纳沃先生,他认出了他们,在招呼他们。他们把情况告诉他,他听了非常恼火,因为他是个结了婚的人,有儿有女,行动不自由,他只是在星期六才上这儿来,“Securitatis causa” ,他常常这么说,这是暗指一项有关卫生的治安措施而言,他的朋友博尔德大夫把定期检查的情况透露给他。这天晚上正好是他的日子,他势必要等上整整一个星期了。

三个人绕了个大圈子,一直来到码头上,半路遇见银行家的儿子,年轻的菲列普先生,他是泰利埃公馆的一位常客;还遇见收税官潘佩斯先生。于是大家又一起从犹太人街回来,做最后一次尝试。但是这时怒气冲冲的水手们正在围攻那所房子,他们扔石头,哇哇喊叫;五个二楼的客人连忙转身就走,他们在街上漫无目标地走着。

他们先后又遇到了保险代理人迪皮伊先生和商事法庭法官瓦斯先生。他们开始长距离散步,首先来到防波堤,并排坐在花岗石护墙上,望着起伏不停的波浪。波峰上的浪花在黑暗中闪着白光,时隐时现。大海拍着岩石的单调的哗哗声在黑夜里沿着峭壁往远处传去。这些忧郁的散步者待了一会儿以后,图尔纳沃先生说:“这没有什么好玩。”“确实如此,”潘佩斯先生回答。他们又慢慢地走了。

他们沿着山坡下那条叫“林阴街”的街道 走,过了水库上的木板桥折回来,经过铁路旁边,重新又走到了市场广场上。这时候突然在收税官潘佩斯先生和咸鱼腌制商图尔纳沃先生之间,为了一种食用菌子,发生了一场争吵,他们中间的一个咬定在附近一带曾经采到过这种菌子。

由于烦闷无聊,他们火气很大,如果不是其余的人调解,也许他们会大打出手。潘佩斯先生一气之下走了。紧接着在前市长普兰先生和保险代理人迪皮伊先生之间,又为了收税官的薪俸和可能得到的收益这个问题发生了争执。骂人的话一句跟着一句,双方谁也不让谁。忽然传来一片像风暴一样可怕的叫嚷声。原来是那群水手在关闭的空房子门口等得不耐烦,他们来到广场上,两个一排,挽着胳膊,形成了一支很长的队伍,发疯似的叫着骂着。这一伙中产阶级躲在门洞下面,望着那群乌合之众喊叫着消失在修道院那个方向。隔了很久还可以听见喧哗声,不过像一场暴风雨越来越远。寂静又恢复了。

普兰先生和迪皮伊先生两人都在气头上,他们甚至没有相互告辞,就朝各自的方向走了。

其余四个人继续朝前走,他们本能地朝泰利埃公馆走去。门仍旧关着,静悄悄的,没法进去。一个醉汉,不声不响,但是却一个劲地在轻轻敲着咖啡馆的门,后来他停住手,小声叫喊茶房弗雷德里克。他看见没有人答理他,就决定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等着瞧瞧会有什么情况发生。

那几个中产阶级正打算走了,忽然港口上的那一批吵吵闹闹的人又在街口出现。法国水手唱着《马赛曲》,英国水手唱着“Rule Britannia” 。这伙野人围着房子向墙壁冲击,随后又向码头涌去,到了码头以后两国水手打起来了。在搏斗中一个英国人胳膊被打断,一个法国人鼻子被打破。

待在门口的那个醉汉这时候哭了,哭得像心里感到委屈的酒鬼和孩子一样。

最后,那几个中产阶级终于分散了。

乱哄哄的城市渐渐又恢复了平静。偶尔这儿或那儿还响起人声,但是紧接着就在远处消失了。

只有一个人还在街上徘徊,那就是咸鱼腌制商图尔纳沃先生。他因为要等到下个星期六,心里十分恼火。他希望会有什么意外的事发生,他弄不懂是怎么回事,感到气愤的是警察局竟然让一个在它监督下、受它管理的公益机构关门。

他回到那儿,在墙上仔细察看,想找出原因,他发现窗板上贴着一张布告。他连忙点着蜡绳,看到上面写着这么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因第一次领圣体 ,暂停营业。”

他明白再等下去也没有用,只好走了。

那个醉汉这时候已经睡着了,他直挺挺地躺着,横在紧闭着的大门外面。

第二天,所有的老主顾一个接着一个想出各种办法在这条街上经过,为了装装样子,胳膊底下还夹着文件。他们每一个人都偷偷瞧了一眼那张神秘莫测的通知:“因第一次领圣体,暂停营业。”

2

太太有一个弟弟,在家乡厄尔省的维维尔 当木匠。太太还在依佛多开客店的时候,曾经在这个弟弟的女儿受洗时当过教母,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康斯坦丝;太太的娘家姓里维,所以这个孩子的全名是康斯坦丝·里维。木匠知道他姐姐的情况很好,尽管他们俩都忙忙碌碌,脱不开身,而且住的地方又相隔很远,不能常常见面,但是他一直和她保持着联系。小姑娘快满十二岁了,在这一年里要第一次领圣体,他抓住这个进一步接近的好机会,写了封信给他的姐姐,说他指望她来参加领圣体的仪式。他们年老的父母已经去世,她不能拒绝她的教女,于是接受了邀请。她的弟弟叫约瑟夫,他希望对她多献献殷勤,也许可以使她将来立下的遗嘱对小姑娘有利,因为她自己没有孩子。

他姐姐的职业没有引起他丝毫的顾虑,再说当地的人什么也不知道。他们谈到她的时候,仅仅说:“泰利埃太太是住在费康城里的中产阶级。”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说她可以靠年金过活。从费康到维维尔至少有二十法里;二十法里的陆路,对一些乡下人来说,比一个文明人漂洋过海还要困难。维维尔的人从来没有到过比鲁昂更远的地方,当然也不会有什么能把住在费康的人吸引到一个五百户人家的小村庄里来。这个小村庄孤零零地坐落在平原中间,属于另外一个省份。总而言之,别人什么也不知道。

但是领圣体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太太感到十分为难。她没有帮手,哪怕把她的买卖丢下一天,她也不放心。楼上的姑娘们和楼下的姑娘们之间的积怨宿恨肯定会爆发出来。还有弗雷德里克很可能喝醉;他一喝醉,就会为了一点小事打人。最后她决定除了茶房以外,把所有的人都带走;至于那个茶房,她可以放他假,一直放到后天。

她征求弟弟的意见,他完全同意,而且负责安排她们住一夜。因此,在星期六早上,八点钟的快车把太太和她的同伴们载走了。她们坐在一节二等车厢里。

一直到伯兹维尔 ,车厢里只有她们几个人,像喜鹊似的唧唧喳喳谈个不停。但是在这一站,有一对夫妻上车。男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农民,穿一件蓝罩衫,领子打裥,宽大的袖子绣着小白花纹,在腕部束紧。他头上戴一顶老式的大礼帽,褪色发红的绒毛像刺猬毛似的竖立着。他一只手拿着一把大绿伞,一只手拎着一个大篮子。篮子里装着三只鸭子,露出神色惊慌的脑袋。女的是乡下人打扮,身体僵直。她长了一张母鸡脸,鼻子尖得像鸡嘴。她在她丈夫对面坐下,发现自己处在这样一群漂亮时髦的人中间,大吃一惊,连动都不敢动。

车厢里也确实是花花绿绿,令人眼花缭乱。太太从头到脚,全身上下都是蓝色的绸缎,上面披着一条法国开司米的披肩,红颜色,红得耀眼,而且闪闪发光。费尔南德穿一件苏格兰格子花呢的连衣裙,呼哧呼哧地喘气,她的同伴们拼命替她把连衣裙的上身束紧,下垂的胸脯被高高地束成两个圆球,不停地晃荡,好像是用布兜住的两包水。

拉斐埃尔戴一顶插着羽毛的帽子,看上去像个里面有着满满一窝鸟的鸟窝;她身穿一身淡紫色衣裳,装饰着金色的闪光片,富有东方情调,跟她的犹太人的相貌很相称。泼妇萝萨穿宽荷叶边的粉红裙子,模样儿像一个过于肥胖的孩子,或者生了肥胖病的侏儒。一对唧筒看来是用旧窗帘给自己裁制了别出心裁的服装,这种花枝图案的窗帘还是复辟时期 的货色。

车厢里有了外人以后,她们的态度就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为了博得别人的好印象,她们开始谈论一些高尚的话题。但是在博尔贝克 上来了一位蓄金黄颊须、戴着好几个戒指和一条金表链的先生。他把几个漆布包裹放在头顶上面的行李架上。看上去这是一个爱开玩笑、脾气挺随和的人。他行过礼,露出笑容,随随便便问了一句:“太太们调换防地吗?”这句话把她们问得一个个都十分羞惭,无地自容。最后还是太太恢复了镇静,她为了替她的部队的荣誉报仇,冷冷地回答:“您应该讲点礼貌!”他道歉说:“请原谅,我是想说修道院。”太太想不出话来回答,或者也许是她对这个更正感到满意,只见她抿着嘴,尊严地行了个礼。

这位先生在泼妇萝萨和老农民中间坐下,朝三只头露在篮子外面的鸭子眨眼睛;他认为他已经把观众吸引住以后,开始把手伸到这些动物嘴底下去胳肢,还为了引大伙高兴,他同时对它们讲了一些滑稽可笑的话:“咱们离开了小水——水塘!嘎!嘎!嘎!——为的是和烤肉铁扦子交朋友——嘎!嘎!嘎!”不幸的家禽扭动着脖子,逃避他的抚摸,而且拼命挣扎,想从柳条编的牢狱里逃出来。后来三只鸭子突然同时一下子发出可怜巴巴的哀叫声:“嘎!嘎!嘎!嘎!”于是那些女人哄然大笑。她们俯下身子,你推我搡,想看一看清楚;她们对鸭子发生了极大兴趣。那位先生也加倍地献殷勤,卖弄聪明,调情卖俏。

萝萨也参加进来,她俯在身边这个男人的大腿上,吻了吻三只鸭子的鼻子。立刻每个女的都想吻一下,那位先生让她们坐在他的膝头上,颠她们,拧她们。他一下子就用“你”来称呼她们了。

两个乡下人比他们的鸭子还要惊慌,眼睛像疯了似的骨碌碌直转,但是身子不敢动一动。衰老的脸上满是皱纹,没有一丝笑容,也没有一下颤动。

那位先生是旅行推销员,他开玩笑,问她们要不要买背带。他取下一个包裹,把它解开。说背带原来是个花招,包裹里装的是袜带。

这些丝袜带,有蓝的,粉红的,大红的,深紫的,淡紫的,朱红的;金属带扣是两个拥抱在一起的镀金小爱神。姑娘们兴高采烈地叫起来,然后仔细地看货样,表情十分严肃,任何女人在研究服饰用品时都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这种严肃表情。她们交换一下眼色或者低声交换一个字眼儿来互相询问、商量。太太拿着一副橘红色的袜带,舍不得放手,这副袜带比别的袜带宽,也比别的袜带神气,真是一副老板娘用的袜带。

那位先生等着,脑子里有了个主意。他说:“来吧,我的小猫,你们应该试一试。”他的话引起一片暴风雨般的惊叫声。她们用两条腿把裙子紧紧夹住,好像怕遭到强暴对待似的。他很沉着,等待着时机。他宣布:“你们不愿意,那我就包起来了。”接着又狡猾地说:“谁愿意试,我就把她选中的一副送给她。”但是她们不愿意试,一个个尊严地挺直身体。然而一对唧筒的样子是那么可怜,所以他又把他的建议向她们提了一遍。特别是跷跷板弗洛拉受到了欲望的折磨,流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他催促她:“来吧,我的姑娘,勇敢一点,瞧,淡紫色的这一副,跟你的衣裳最相配。”她于是下了决心,撩起裙子,露出一条放牛妇的大粗腿,穿着一只松了的不贴肉的粗袜子。那位先生弯下腰,把袜带先系在膝盖以下,然后拉到膝盖上面;他轻轻地胳肢,把姑娘胳肢得发出低声叫喊,直打哆嗦。他结束以后,把淡紫色的那副袜带送给她,又问:“谁来?”她们同时嚷了起来:“我来!我来!”他从泼妇萝萨开始。她露出一个很不像样的东西,圆滚滚的,看不见踝骨,正像拉斐埃尔说的,一段真正的“猪血灌肠”。费尔南德受到了旅行推销员的恭维,他见到她那一双结实的圆柱子,欣喜若狂。犹太美女的那两条瘦胫骨获得的成功就比较小。老母鸡路易丝开玩笑,把裙子罩在那位先生的头上,结果太太不得不出来干涉,制止这种不合适的玩笑。最后太太也伸出她的腿,一条诺曼底人的美丽的腿,脂肪丰富而又肌肉发达。推销员又惊又喜,像个真正的法国骑士那样,彬彬有礼地脱掉帽子,朝着这第一流的腿肚子鞠躬致敬。

两个农民目瞪口呆,用一只眼睛斜瞅着。他们的模样儿活像两只小鸡,那个蓄金黄色颊须的人立起身来,对着他们的脸叫:“喔——喔——喔!”于是又引起一阵暴风雨般的笑声。

两个老人带着他们的篮子、鸭子和伞在莫特维尔 下车。大家听见那女的一边走一边对她的丈夫说:“这群下贱货,她们到巴黎那个该死的地方去。”

那个讨人喜欢的推销员也在鲁昂下了车。下车前他的举动过于放肆,太太不得不狠狠地教训他,叫他安分些。她还引以为训,补充说:“这件事教导我们,不可以随便跟人说话。”

她们在瓦塞尔 换车,在下一个站头上她们找到了约瑟夫·里维先生,他赶了一辆大车来接她们,车子很宽大,套着一匹白马,上面摆满椅子。

木匠很有礼貌地跟这些太太一一拥抱,然后扶着她们登上他的车子。三个人坐在后面的三把椅子上;拉斐埃尔、太太和她的弟弟坐在前面的三把椅子上,萝萨没有位子,将就着坐在高大的费尔南德的膝头上。接着他们就出发了。那匹小马小跑着,步子很不平稳,刚跑了两步,车子就摇晃得非常厉害,椅子开始跟着跳动,把那些女客人向上抛,向左抛,向右抛;她们的动作像木偶,脸上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发出恐惧的叫声,但是立刻又被一下猛烈的摇晃打断。她们抓住车沿;帽子落到背上、鼻子上或者滑到肩膀上。那匹白马一直朝前跑,伸着头,尾巴笔直,一条没有毛的老鼠尾巴,不时拍打着屁股。约瑟夫·里维一只脚伸出,搁在车辕上,一条腿屈在身子底下,胳膊肘抬得很高,握住缰绳,从他的嗓子里不停地发出一种咯咯的声音,马听了竖起耳朵,加快步伐。

绿油油的田野在大路两边伸展,到处都夹着一大片一大片黄澄澄的油菜花,起伏不定,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有益健康的气味,一股刺鼻的、甜津津的气味,被风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已经长得很高的黑麦中间,露出矢车菊天蓝色的小脑袋,她们想去采摘,但是里维先生不肯停车。有时候整个一块田好像被血淹没了,原来是田里长满了虞美人。在野花装点得无比美丽的原野上,白马小跑着,而那辆大车装的好像也是一束更加绚丽多彩的鲜花,一会儿消失在一个农庄的大树后面,一会儿又在树丛的另一头出现,重新在夹杂着红色或蓝色的那些黄色和绿色的庄稼中间载着光彩夺目的一车妇女,在灿烂的阳光下飞驰。

到木匠家门口,一点钟的钟声正好敲响。

她们累得腰酸背痛,饿得脸色发白,从动身起一口东西也没有吃过。里维太太奔过来,扶着她们一个一个下车,她们两脚刚沾地,她就忙不迭地拥抱她们。她不厌其烦地吻着她的大姑子,围着她团团转。中饭是在作坊里吃的,为了第二天摆筵席,作坊里的工作台已经搬空。

煎蛋卷美味可口,接下来是烤杂碎灌肠,一边吃一边喝挺辣的上等苹果酒,每个人的心情都愉快起来。里维举着一杯酒和人碰杯,他的妻子在底下伺候,她烧菜,上菜,撤菜,在每个女人耳边低声说:“还想添点吗?”一摞摞木板沿墙放着,一堆堆刨花扫在墙角,散发出新刨的木头香味,细木作坊常有的气味,那种直往人肺里钻的树脂味道。

她们需要看看那个小姑娘,但是她在教堂里,到晚上才能回来。

大伙儿于是出去在附近兜个圈子。

这是一个非常小的村子,一条大路从中间穿过。十来所房子沿着这条仅有的街道排列,住的都是当地的买卖人,有肉店老板,食品杂货商人,细木匠师傅,咖啡馆老板,鞋匠师傅和面包铺老板。教堂在这条街的一头,被一片狭小的公墓围着;大门前有四株高大的椴树,把整个教堂笼罩在浓荫下。教堂是用方燧石砌的,谈不上什么建筑式样,顶上有一个盖石板瓦的钟楼。教堂的那一面,田野又开始了,田野上分散着许多树丛,树丛里隐藏着农庄。

里维虽然穿着工作服,出于礼貌,还是让姐姐挽着他的胳膊,神气十足地陪着她散步。他的妻子被拉斐埃尔的那件绣金线的衣裳迷住了,走在她和费尔南德的中间。矮胖的萝萨在后面匆匆追赶,跟她在一起的有老母鸡路易丝和一瘸一拐、筋疲力尽的跷跷板弗洛拉。

居民们来到门口,孩子们停止了游戏;窗帘撩起来,露出一个戴着印花棉布软帽的头;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人,眼睛差不多瞎了,她用手划着十字好像在她面前走过的是宗教仪式的队伍。每一个人都长久地目送着这些美丽的城里太太,她们远道而来,参加约瑟夫·里维的小姑娘第一次领圣体。大家对木匠都刮目相看,怀有无限的敬意。

在教堂前面经过的时候,她们听见儿童们在唱歌。尖细的嗓音唱的是一首对上天的感恩歌。但是太太不让大家进去,她不愿打搅这些小天使。

在乡间转了一圈,一路上约瑟夫·里维谈到当地有哪几家主要的地主,土地有多少收入,牲畜有多少出产。然后他把一群女客人领回家,安排她们过夜。

地方非常小,她们被安排两个人住一间。

里维暂时睡在作坊里的刨花堆上,让他的妻子姑嫂俩睡一张床;隔壁房间给费尔南德和拉斐埃尔合用。路易丝和弗洛拉被安排在厨房里,就地铺上一床褥子。萝萨单独一个人住在楼梯上面的一间小黑屋里,紧挨着一间狭窄的阁楼的房门,领圣体的小姑娘在这天夜里就睡在这间阁楼里。

小姑娘回来了,迎接她的是雨点般的亲吻,每一个女人都想爱抚她,这是她们发泄爱情的需要,是她们职业性的习惯,也正是这种哄骗的习惯在火车上使得她们一个个都去吻鸭子。她们每人都把她抱在自己的膝头上,抚摸她的纤细的金黄头发,在一阵阵强烈的感情冲动下,情不自禁地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孩子非常乖,信教非常虔敬,就像参加了赦罪仪式以后任什么也不能打动她似的,耐心地、泰然地忍受一切。

一天下来大家都很累,吃过晚饭很早就去睡了。乡下的这种无边无际的,几乎可以说是充满了虔敬气氛的寂静,笼罩着小村子,这是一种和平安宁的、渗透一切而且扩展到把天上的星辰都包括在内的寂静。那些姑娘们已经过惯了妓院里喧闹的夜生活,乡村沉睡后的这种沉寂使她们感到很不自在。她们身上一阵颤栗,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孤独,从惊慌不安的内心深处发出的孤独的颤栗。

她们每两人睡一张床,刚一上床就紧紧抱在一起,好像是为了抵挡大地的平静和深沉睡眠的侵袭。但是泼妇萝萨一个人睡在小黑屋里,怀里空空,很不习惯,隐隐约约有一种难受的感觉。她翻来覆去,没法入睡,忽然听见靠近她的头,在隔板的那一边,有轻微的呜咽声,好像是个孩子在哭。她吓了一跳,连忙轻轻叫了两声,一个断断续续的孩子声音回答了她。原来是小姑娘,她一向睡在母亲的房里,现在独自一个人睡在狭窄的阁楼上感到害怕。

萝萨非常高兴,她从床上起来,怕惊吵别人,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找那个孩子。她把她带到自己十分暖和的床上,紧紧地搂在怀里,吻她,哄她,以种种夸张的方式来向她倾注自己的爱。到最后她自己平静下来,睡着了。一直到天亮,那个第一次领圣体的小姑娘把她的头枕在娼妓的裸露的胸口上。

五点钟,教堂的那口小钟就使劲地打起三钟 来了,哨哨的钟声吵醒了这些女人。平常她们整个上午都睡觉,这是在一夜劳累之后得到的惟一休息。村里的老乡们早已起身,妇女们忙忙碌碌,从一家门口走到另一家门口,起劲地交谈,手上小心地拿着浆得像纸板一样硬的细布短连衣裙,或者很长很长的蜡烛,蜡烛半中腰扎着一个有金穗子的绸结,蜡上的齿状凹痕是用手握的地方。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光芒四射,天空瓦蓝瓦蓝,只有天边还有一点淡淡的红颜色,像是朝霞留下的痕迹。一窝窝的鸡在各自的窝前走来走去。不时地有一只脖子亮闪闪的黑公鸡抬起红冠子的头,拍着翅膀,向空中送出响彻云霄的啼声,周围的那些公鸡立刻跟着叫起来。

马车从附近的村庄来了,停在一些人家的门口,从车上下来的是高大的诺曼底妇女,她们穿着深色的衣服,方围巾交叉在胸前,用一个古老的银扣针扣住。男人们把蓝罩衫穿在崭新的礼服或者旧的绿呢燕尾服外面,两条燕尾露在罩衫下边。

马牵进了马棚,沿着大路摆着两排农村的车辆,有大车、篷车、轻便车、长凳客车,各种式样各种年代的车子都有,有的鼻子朝地,有的屁股挨地,车辕朝天。

木匠的家里忙碌得像只蜂箱。几位女客人穿着短上衣和衬裙,头发披在背上,又稀又短,看上去就好像是因为使用久了,褪色脱落了。她们正忙着给孩子穿衣服。

小姑娘立在桌上,一动不动;泰利埃太太指挥她的别动队。她们给她洗脸,梳头,戴帽子,穿衣服;她们使用了无数的别针,整理好连衣裙的褶子,收紧过肥的腰身;她们千方百计地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打扮好以后,她们叫这个有耐心的小姑娘坐下,嘱咐她不要动。然后这群忙乱的女人赶快去给自己打扮。

小教堂又开始打钟了。那口可怜的小钟声音细小,升起来,像太微弱的人声一样,很快地淹没在蓝色的无垠空间里。

领圣体的孩子们从家里出来,朝村头上那座公家建筑物走去,那儿是两所学校和当地的村政府;“天主之家”在村子另一头。

做父母的打扮得像过节一样,带着挺不自然的尴尬表情和一向弯腰干活而养成的那种笨拙动作,跟随着他们的孩子。小姑娘们淹没在一片雪白的、看上去像掼奶油似的薄纱里。至于那些男孩子,一个个都好像是幼小的咖啡馆侍者,头上擦了很厚的发蜡,走起路来两腿分开,怕碰脏了身上的黑裤子。

从远处来了许多亲戚陪着孩子,这对一个家庭来说,是件光荣的事,因此木匠十分得意。由老板娘率领的泰利埃部队跟随着康斯坦丝。父亲让姐姐挽着胳膊,母亲和拉斐埃尔并肩走着,费尔南德和萝萨一排,一对唧筒又一排,队伍庄严得就像穿着军礼服的参谋部。

这在村子里产生了令人震惊的印象。

在学校里,女孩子们在修女的大帽子底下排队,男孩子们在一个风度翩翩的漂亮男教师的帽子底下排队;然后唱着感恩歌出发了。

男孩子在前,排成两列纵队,走在两行卸掉牲口的车辆中间,女孩子以相同的队形跟着,村里的全体居民都表示敬意,让城里来的太太们先走,她们紧接在女孩子后面,三个在左,三个在右,更加延长了两人一排的队伍,她们的打扮像烟火一样光彩夺目。

她们走进教堂,教堂里面的人立刻发了狂。为了看看她们,一个个都转过身来,你推我搡,拥挤不堪。有些女信徒居然提高嗓门说话,因为她们看到这些太太的打扮比唱经班穿的祭披还要花哨,感到十分惊奇。村长把自己坐的长凳,右边靠圣坛的第一张长凳让出来,泰利埃太太和她的弟媳妇,还有费尔南德和拉斐埃尔坐在这张长凳上。泼妇萝萨和一对唧筒由木匠陪着,占据了后面的第二张长凳。

教堂的圣坛里跪满了孩子,男孩在一边,女孩在另一边,他们手中握着的长蜡烛看上去好像是许多东倒西歪的长矛。

三个人立在经台前,他们用洪亮的嗓音唱着。他们把拉丁文的一些响亮的音节拖得极长,唱到“阿门” 的时候,“阿——阿”地唱个没完没了,同时塞本特 这种铜管乐器像牛叫似的,从它的大嘴里发出单调的音符作为伴奏。一个男孩子的尖细的嗓音在答唱。祷告席上坐着一个戴方教士帽的神父,他时不时立起来,叽里咕噜地念叨一番,重新坐下,那三个唱经的又继续唱下去,眼睛盯住放在他们面前的那一本很厚的无伴奏合唱乐谱。乐谱打开,由一个木头老鹰展开的翅膀托着,老鹰下面装了一根立地长轴。

后来突然一下子静下来了。所有在场的人都同时跪下,主祭神父登场了,他白发苍苍,年高德劭;身子微微俯向左手端着的圣餐杯。在他前面走着两个穿红袍的助祭,在他后面是一群穿大皮鞋的唱经班成员,他们排列在圣坛的两边。

一只小铃在寂静中响了。祭礼开始。那个神父在金圣体龛前面慢慢走来走去,一次次地跪拜,用他那微弱而颤抖的衰老嗓音念着预备经。他刚念完,那些唱经的都一下子唱起来,塞本特同时吹响。有几个男的也在教堂里跟着唱,声音比较低,比较谦卑,正像一般的参加者所应该的那样。

突然间“Kyrie Eleison” 从每一个人的胸膛和每一个人的心坎发出来,冲向天空。古老的拱顶受到喊声的震动,甚至有尘土和虫蛀的木屑落下来。太阳晒着石板瓦顶,小教堂里热得像蒸笼。激动的情绪,焦急的等待,那不可言喻的神秘仪式的迫近,使得孩子们心里发紧,使得母亲们喘不过气来。

那神父坐了一会儿,重新登上祭坛,他不戴帽子,露出满头银丝,手哆嗦着,开始完成那超自然的神奇行为。

他朝信徒们转过身来,双手伸向他们,大声宣布:“Orate, fratres,”“祈祷吧,弟兄们。”他们一起做祷告。老神父这时候结结巴巴低声说着那些神秘莫测而又至高无上的话。小铃铛一遍一遍摇着;人们跪拜在地,呼唤着天主。孩子们在虔敬的恐惧中昏了过去。

萝萨额头搁在双手上,突然想起她的母亲、她村子里的教堂、她自己第一次领圣体。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日子里。她那时是多么小,整个儿淹没在她那件白连衣裙里,她开始哭了起来。起初哭声很轻,泪珠儿从她的眼睛里慢慢滚下来。随着她的回忆,情绪越来越激动,她脖子涨得很粗,胸口一起一伏,失声痛哭。她掏出手绢,揩眼泪,捂住鼻子和嘴,不让自己出声,但是没有用处。一种嘶哑的喘声从她喉咙里冒出来,另外还有两个听了使人心碎的长叹声在应和她。原来是跪在她身旁的两个女人,路易丝和弗洛拉也被相同的遥远的回忆压得透不过气来,涕泗滂沱地呻吟着。

眼泪是有感染力的,很快的太太也感到她的眼皮湿了。她朝弟媳妇转过脸来,看见和她坐在一条长凳上的人都在哭。

神父在用面包做圣体。孩子们怀着一种虔敬的恐惧心,伏在地上,他们已经人事不省。教堂里时不时会有一个女的,一个做母亲的或者是做姐姐的,由于神奇的交感作用,也被强烈的情绪所支配,而且看到那些跪着的漂亮太太抽抽噎噎,哭得浑身颤抖,因而格外地感到激动,揩湿了方格印花布手绢,同时用左手使劲地按住怦怦跳动的心口。

正像小小的火星点燃一大片成熟的庄稼,萝萨和她同伴们的眼泪立刻就在全体教徒中间蔓延开来。男人,女人,老人,穿着新罩衫的年轻人,全都一下子哭起来了;在他们的头上好像笼罩着一样超自然的东西,一个无所不在的灵魂,一个看不见的全能者的神奇的气息。

教堂的圣坛里嘭地轻轻响了一声,原来是那个修女在她的书上敲了一下,发出领圣体的信号;在虔诚的狂热中,孩子们浑身哆嗦着,走到圣餐台跟前。

他们排成一长排跪下。那年老的本堂神父 拿着镀金的银圣爵,在他们面前走过,用两个手指捏起圣体饼——基督的圣身,世界的救赎——递给他们。他们闭着眼睛,面色苍白,痉挛地张开嘴,脸上带着神经质的表情。那条张在他们下巴底下的长台布像流水一样抖动着。

突然间教堂里充满了一种疯狂现象,充满了人群处在狂热状态时的喧闹声,充满了暴风雨般的呜咽声和强忍住的叫喊声,听着就像森林里一阵阵吹过把树刮弯的狂风。神父站着,一动不动,手上拿着一块圣体饼,激动得浑身无力。他对自己说:“天主,天主在我们中间,显示了他的存在;他接受我的祈求,降临到跪倒在地的信徒中间来了。”他面对上苍,在狂烈的热情冲动中,结结巴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不相连贯地祷告着,这是从心灵深处发出的祷告。

他怀着虔敬的激动心情,继续把圣体分发完毕,因为太激动,两腿发软,几乎立不稳;他自己也喝过主的宝血以后,沉浸在狂热的感恩祷告中。

他背后的信徒们渐渐平静;那些穿着庄严白祭披的唱经者,站起来开始唱经,不过他们还含着眼泪,音调不够准确,连塞本特也似乎沙哑了,仿佛这件乐器也曾哭过似的。

神父抬起双手,做个手势,要他们静下来,然后在两排领圣体的孩子中间走过去,那些孩子在幸福中已经出神发呆。神父走到圣坛的栅栏旁边。

大家已经在一片挪动椅子的响声中坐下,每一个人这时候都在使劲擤鼻子。他们一看见本堂神父,就不出声了。神父开始吭吭哧哧,用很低很低的沙哑嗓音说话。“亲爱的弟兄们,亲爱的姐妹们,孩子们,我打心底里感激你们,因为你们刚才使我得到了我一生中最大的快乐。我感觉到天主听到我的祈求,降临到我们中间。他来了,来到这儿,来到我们中间;他使你们心潮起伏,他使你们泪如泉涌。我是本教区最老的教士,今天我也是本教区最幸福的教士。一个奇迹在我们中间出现,是一个真正的、伟大的、崇高的奇迹。耶稣基督第一次进入这些孩子们的身体的时候,圣灵,天国的鸟,天主的气息降临到你们头上,掌握你们,抓住你们,使你们像风中芦苇一样俯首弯腰。”

接着他朝木匠的客人们坐的那两条长凳转过脸来,用比较响亮的嗓音说:“特别要感谢你们远道而来,亲爱的姐妹们,你们的光临,你们的显而易见的信仰,你们的无比强烈的虔诚,对每一个人说来都是一个有益的榜样。你们感化了我的堂区,你们的感情温暖了每一个人的心;没有你们,也许这个伟大的日子就不会具有这种真正的神圣性质。有时候一只优秀的羊就足以决定天主降临到羊群里来。”

他激动得讲不出话来。他补充说:“我祝愿你们得到圣宠。诚心所愿。”他重新登上梯级,到祭坛上去结束这场祭礼。

这时大家都急着要走。连孩子们也不安定,他们的精神紧张了那么长时间,已经感到厌倦。况且他们肚子饥饿,他们的父母没有等到最后的福音开始,就渐渐走散,回去准备中饭。

门外十分拥挤,乱哄哄的,一片嘈杂的叫嚷声,诺曼底口音非常重。信徒们形成了两道人墙,当孩子们出现的时候,每一家人都朝自己的孩子扑过去。

康斯坦丝被她家里的所有妇女抓住,她们围住她,吻她。特别是萝萨抱着她不肯放,最后她牵着她的一只手,泰利埃太太抓住她的另一只手;拉斐埃尔和费尔南德拎起她的细布长裙,不让它拖在尘土里,路易丝和弗洛拉由里维太太陪着殿后。这孩子默默地沉思着,她浑身都能感到她吃下去的那个天主的存在。她在这支仪仗队中间朝家里走去。

筵席摆在作坊里,许多长木板用搁凳架着当桌子。

大门朝着街敞开,村里的快乐气氛一起涌了进来。到处都在举行酒宴。从每家的窗口望进去,都可以看见一桌桌穿着节日盛装的人,他们酒后兴高采烈,叫嚷声一阵阵从屋里传出来。老乡们脱掉了外衣,喝着满杯不兑水的苹果酒。在每一伙人中间都可以看见两个孩子,这儿是两个女孩,那儿是两个男孩,他们在两家中的一家吃饭。

在中午的大太阳下,偶尔有一匹老马一蹦一跳地小跑着,拉了一辆载人用的大车在村里经过。穿罩衫的赶车人朝桌上的珍馐美味投下贪馋的眼光。

在木匠家里,欢乐之中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拘谨气氛,保持着一点儿上午剩下来的激动情绪。只有里维一个人兴高采烈,酒喝得过了量。泰利埃太太不停地看时间,她不愿意连着休业两天,她们必须赶三点五十五分的火车,傍晚可以到达费康。

木匠千方百计去转移她的注意力,想把客人们留到第二天,但是太太不受他的影响。涉及到买卖上的事,她是从来不会让步的。

咖啡刚喝完,她就吩咐姑娘们赶快准备;然后转身对她弟弟说:“你立刻去套车。”她自己也去结束她自己的最后准备工作。

她重新下楼来的时候,她的弟媳妇在等她,要跟她谈谈小姑娘的事。谈话的时间很长,但是没有作出任何决定。这个乡下女人耍花招,装出非常感动的样子;泰利埃太太呢,把孩子抱在膝头上,却什么保证也不肯做,只是含含糊糊地应允着:以后会照应孩子的;有的是时间,还会见面的。

然而车子还没有到,那些姑娘也不下楼。甚至还可以听见楼上有嘻嘻哈哈的笑声,打打闹闹的推撞声,一阵阵的叫喊声,还有拍手声。于是趁木匠的妻子到马棚里去看车子是不是准备好了的时候,太太最后也上楼去看看。

里维醉醺醺,衣服脱掉了一半,想使用蛮力强迫萝萨,但是没有成功;萝萨笑得差点昏过去。一对唧筒上午刚参加过宗教仪式,对这种情形非常反感;她们抓住他的胳膊,想让他平静下来。但是拉斐埃尔和费尔南德却在一旁怂恿他,她们乐得捧着肚子,前仰后翻;醉汉一次次下手都不成功,每一次她们都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他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衣冠不整,拼命地想挣脱那两个抓住他的女人,一边使出全身力气拉萝萨的裙子,一边嘴里叽里咕噜地说:“骚货,你还不愿意?”可是太太怒气冲冲地冲进来,抓住她弟弟的肩膀,把他推出去,推得那么猛,一下子撞在墙上。

一分钟以后,从院子里传来他抽水哗哗冲头的声音。等他赶着马车出现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

像头天一样她们上了车,走上归途。那匹小白马又迈开它那舞蹈般的轻快步子跑起来。

吃饭时克制住的欢乐心情,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爆发出来。姑娘们现在对车子的颠簸感到有趣,她们甚至推旁边人坐的椅子,时时刻刻都在高声大笑;再加上里维没有得手的尝试使她们一个个情绪都非常好。

田野上充满了强烈的阳光,耀花眼睛的阳光;车轮掀起两股尘土,在车子后面的大路上久久地飞舞。

费尔南德喜欢音乐,忽然要求萝萨唱歌,萝萨大胆地开始唱《默东的胖神父》,但是太太立刻叫她别唱下去,认为这首歌在这个日子里唱不合适。她又说:“还是给我们唱个贝朗瑞的什么歌吧。”于是萝萨迟疑了几秒钟,考虑好以后,用她那嘶哑的破嗓子开始唱《老祖母》:

一天晚上,老祖母做寿,

纯葡萄酒喝了一口又一口;

她摇着脑袋对我们说:

我从前也有过不少情人!

我多么怀念哟,

我那肥胖的胳膊,

我那健美的大腿,

和我失去了的青春!

在太太亲自带领下,姑娘们开始合唱:

我多么怀念哟,

我那肥胖的胳膊,

我那健美的大腿,

和我失去了的青春!

“妙极了!”里维说,这个歌曲的节奏使他变得非常兴奋。萝萨立刻接着唱:

怎么,奶奶,您从前不规矩?

可不,不规矩!对我的魅力,

我在十五岁上已经独自学会运用,

因为我在夜里从来不睡觉。

所有的人都同时大声唱着叠句。里维用脚一下下踏着车辕,同时用缰绳拍着马背打拍子。小白马也好像沉醉在欢快的节奏中,奔跑起来,像风暴似的奔跑起来,把这些姑娘翻倒在车子里,一个压在一个身上,摞成一堆。

她们一边站起来,一边像疯子似的笑着。歌曲继续唱着,在田野上,在赤日炎炎的天空下面,在成熟的庄稼中间,随着那匹小马的疯狂的步伐声嘶力竭地嚷着。现在每重复唱一次叠句,那匹小马都要溜一次缰,而且使旅客们感到无比快乐的是它每一次都要来个一百米的狂跑。

时不时有一个敲石子的人站起来,隔着铁丝网面罩望着这辆疯狂的、嚎叫着的马车在飞扬的尘土中飞驶而去。

在车站前下车时,木匠十分感动,说:“可惜你们走了,要不然咱们可以好好地玩玩。”

太太合情合理地回答:“任何事情都要有一定的限度。做人总不能老是玩玩乐乐。”里维灵机一动,说:“好,下个月我到费康来看你们。”他用色迷迷的、发亮的眼睛心照不宣地望望萝萨。“得啦,”太太说,“别胡闹了。你愿意来就来,不过来了可不准干蠢事。”

他没有回答。火车的汽笛响了,他连忙和大家拥抱接吻。等轮到萝萨的时候,他拼命地找她的嘴唇,她呢,抿着嘴笑,每一次都迅速地把头歪向一旁,及时地避开。他把她搂在怀里,但就是不能达到目的,因为他手里握住的长鞭子很碍事;他一用力,那根鞭子就在姑娘背后一个劲儿地摇个不停。

“到鲁昂去的旅客,请上车!”一个列车员叫喊。她们上车。

先是一个细长的哨子声,紧接着车头发出一个强有力的汽笛声,呼呼地喷出了第一股蒸汽,同时车轮开始慢慢地、显然很费力气地转动了。

里维离开了站台,跑到栅栏那里去,想再看一次萝萨。满载着人肉市场上的货色的那节车厢在他面前经过,他开始啪啪地甩响鞭子,同时还一边跳,一边使出全身力气唱:

我多么怀念哟,

我那肥胖的胳膊,

我那健美的大腿,

和我失去了的青春!

他看到一块白手绢挥动着,渐渐消失在远方。

3

路上她们一直在睡觉,像那些良心上得到安宁的人,睡得很踏实。等她们回到家里,一个个都精神饱满,体力恢复,完全可以应付晚上的工作,太太忍不住说:“不管怎么说,我早已经想家了。”

她们匆匆吃过晚饭,换上作战服装,等候老主顾们上门。那盏小灯,点在圣母像前的那种小灯点亮了,通知来往行人:羊群已经回到了羊圈。

一转眼消息就传开了,是怎样传开的,是哪个人传开的,谁也不知道。银行家的儿子菲列普先生一番好意,特地派人去通知关在家里的图尔纳沃先生。

咸鱼腌制商每个星期日都有亲戚来家里吃晚饭,这天正喝着咖啡,来了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封信。图尔纳沃先生非常紧张,拆开信封,脸色变得煞白。信里只有这几个铅笔字:“装运的那批鳕鱼找到;货船已进港,对你是笔好买卖。速来。”

他在几个口袋里掏来掏去,掏出二十个生丁 赏给送信人。他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说:“我得出去一趟。”他把那封简洁而又神秘的短信递给他的妻子。他打铃,等女仆来了以后,说:“我的大衣,快,快,还有我的帽子。”他一到了街上就开始奔跑,一边跑一边用口哨吹着一个曲子。他心急如焚,觉得路比平时远了两倍。

泰利埃公馆充满了节日气氛。在底层,从港口来的那批人吵吵闹闹,一片喧哗声震耳欲聋。路易丝和弗洛拉简直不知道应付谁好了。她们陪这个喝了,又陪那个喝。她们跟“一对唧筒”这个绰号还从来没有这么相称过。四面八方都同时有人在喊她们。她们已经应接不暇,这天晚上看来一定够她们忙的。

二楼的那个小圈子的人九点钟就到齐了。商事法庭法官瓦斯先生是太太的老资格的,但又是柏拉图式的求爱者。他和她在一个角落里低声交谈。他们俩都面带笑容,仿佛有什么协议马上就要达成似的。前市长普兰先生让萝萨骑在他的大腿上。她和他脸对着脸,那双短小的手在他的白颊须里摸来摸去。一段光着的大腿从撩起的黄绸裙子下面露出,横在黑呢长裤上。红袜子扎着蓝袜带,那是旅行推销员的礼物。

高大的费尔南德躺在长沙发上,两只脚搁在收税官潘佩斯先生的肚子上,上半身斜靠在年轻的菲列普先生的背心上,右手搂住他的脖子,左手夹着一根香烟。

拉斐埃尔好像是在跟保险代理人迪皮伊先生谈判。她用下面这句话结束商谈:“对,我亲爱的,今天晚上,我非常愿意。”接着,她一个人跳快华尔兹舞,在客厅里一路旋转过去,嘴里喊着:“今天晚上,你要怎样都成。”

那扇门突然开了,图尔纳沃先生来到。一片热烈的欢呼声爆发出来:“图尔纳沃万岁!”拉斐埃尔一直在旋转,正好撞在他的心口上。他一下子紧紧搂住她,什么话也没说,就把她像根羽毛似的轻轻举起来,穿过客厅,来到里边的一扇门口,在一片掌声中,捧着他的活包袱,在通往卧房的楼梯上消失了。

萝萨在挑逗前市长,一下下不停地吻他,两只手同时拉他两边的颊须,使他的脑袋保持笔直不能动弹,她受到这个榜样的启发,说:“走,学他的样。”于是老头儿立起来,整理了一下他的背心,跟着那个姑娘走了,一边走,一边把手伸进放钱的那个口袋里去摸。

剩下费尔南德和太太陪着四个男人。菲列普嚷道:“我请客喝香槟酒;泰利埃太太,请您叫人去取三瓶来。”费尔南德搂住他,在他的耳朵央告:“你弹琴,让我们跳个舞好不好?”他立起来,房角落里放着那架老斯频耐琴 ,他到琴前面坐下,于是一支华尔兹舞曲,声音嘶哑的、哭哭啼啼的华尔兹舞曲,从乐器的叽嘎响的内脏里发出。高个儿姑娘搂住收税官,太太让瓦斯先生抱着;这两对人一边旋转着,一边接吻。瓦斯先生从前在上流社会跳过舞,姿势非常优美,太太用被迷住了的眼光望着他,这种眼光是在回答“同意”,比任何用言语作出的保证都慎重、都甜蜜的“同意”。

弗雷德里克送来了香槟酒。第一瓶的瓶塞砰的一声飞出去,菲列普先生在弹奏一首四对舞曲的序曲。

两对跳舞的人按照上流社会的样子彬彬有礼而又端庄稳重地迈着舞步,装腔作势,男的鞠躬,女的行屈膝礼。

接着大家开始喝酒。图尔纳沃先生回来了,他心满意足,浑身松快,容光焕发。他嚷着说:“我不知道拉斐埃尔是怎么回事。今天晚上她真是十全十美。”后来,别人递给他一杯酒,他一口喝干,低声说:“见鬼,真阔气!”

菲列普先生立刻又弹了一首轻快的波尔卡舞曲。图尔纳沃先生跟犹太美女开始跳舞,他悬空抱着她,不让她的脚碰到地面。潘佩斯先生和瓦斯先生又兴致勃勃地跳起来。常常有一对人跳到壁炉边上停下来,一口气喝干一杯发泡的酒。这个舞看来要永远跳下去不会结束了,突然萝萨轻轻推开门,手里端着一个烛台。她披头散发,趿拉着拖鞋,身上穿着内衣,非常激动,脸色绯红,她嚷着说:“我要跳舞。”拉斐埃尔问道:“你那个老头呢?”萝萨哈哈大笑着说:“他吗?他已经睡着了,他一下子就睡着了。”她拉住闲坐在沙发上的迪皮伊先生,波尔卡舞重新又开始了。

但是几只酒瓶已经空了。“我请大家喝一瓶,”图尔纳沃先生说。“我也请大家喝一瓶,”瓦斯先生跟着说。“我也一样,”迪皮伊先生最后也说。大家都鼓掌欢迎。

一切都安排得再好没有了,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舞会。甚至路易丝和弗洛拉也一次次匆匆跑上楼来,迅速地跳一圈华尔兹舞;楼下的客人等得不耐烦,她们又一溜烟地跑回到咖啡馆去,心里还恋恋不舍。

午夜十二点大家还在跳舞。有时一个姑娘不见了,大家找她跳四对舞的时候,突然发现男人中间也缺少了一个。

“你们这是打哪儿来?”菲列普先生在潘佩斯先生和费尔南德回来时,开玩笑地问。“去看看普兰先生睡觉,”收税官回答。这句话获得极大的成功,男人们大家轮流带着这个或者那个姑娘上楼去看普兰先生睡觉。这天夜里姑娘们都随和得叫人难以置信。太太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她在角落里跟瓦斯先生密谈了很久,好像在商量一件已经谈妥的事情的最后细节。

最后到了一点钟,两位结了婚的男人,图尔纳沃先生和潘佩斯先生说他们得告辞了,想把账算算。只算了香槟酒钱,而且是六个法郎一瓶,不是通常的价格十个法郎。他们对这样的慷慨大方感到惊奇,太太满面春风,回答他们:

“难得有这么一回高兴啊!”

郝运 译 DNhOyX8V5UdrBV1GxufuRSSPelTu5D4sRIqvVvZX2x6tr/33uYaEq8GfIB/FYc3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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