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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尔的情妇

格里荣饭店 ,这个划船者俱乐部里的人慢慢地都走空了。饭店门口响起一片嘈杂的喊叫声和呼唤声。穿着白背心、个子高高、精神十足的小伙子们肩上扛着船桨在指手画脚。

穿着浅色春装的妇女们小心翼翼地登上小艇,坐在船尾,整理着她们的连衣裙。这家店主人,一个身强力壮的红胡子青年,一个出名的大力士,一面保持着那些轻巧的小艇的平衡,一面伸手搀扶着一个个漂亮的小姐们上艇。

桨手们也坐到各自的位子上去了,他们光着膀子,挺着胸脯,在一长列观众面前装腔作势。观众是一些倚在桥栏杆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一幕情景的穿着节日服装的小市民、工人和士兵。

小船一艘艘离开了浮桥。划手们有规律地俯身向前,随后往后仰,在长长的、顶端弯曲的船桨驱动下,一艘艘快速的小艇在河面上滑行,驶远了,缩小了,最后在驶向下游的蛙泽 时在另一座铁路桥下面消失了。

只剩下一对男女。那个男青年几乎还没有长胡子,身体单薄,脸色苍白,搂着他情妇的腰;他的情妇是一个棕色头发的瘦小女人,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像只蝈蝈儿。他们俩不时地相互深深地望上一眼。

店主人叫道:“喂,保尔先生,赶快!”他们两人便走了过去。

在这个饭店的所有主顾里面,保尔先生是最讨人喜欢、最受尊敬的一位。他出手大方,按时清账,而其他人总是不肯轻易付款,要人一催再催,再不就是因为交不出钱而销声匿迹了。其次,对这个饭店来说,他好像是一个活广告,因为他的父亲是一位议员。如果有个外人问起:“这个小家伙是谁?他是多么体贴他那个姑娘啊。”某个常客便会压低声音,神秘而郑重地回答说:“这是保尔·巴隆,您知道吗?一位议员先生的儿子。”而另一位总是会接着说:“可怜的家伙!看来他已经完全被迷上了。”

格里荣大妈是个好心女人,对做买卖很内行;她把这个年轻人和他的女伴叫做她的“一对小情侣”,仿佛对这种有利于她的生意的爱情非常感动。

这一男一女跨着小步过来了;“玛德莱娜号”小艇已经准备就绪;可是,在上艇之前,他们相互抱吻了一下,引得聚集在桥上的公众都笑了起来。这时候,保尔先生拿起他的桨,也向蛙泽划去。

当他们抵达那里的时候,已经快三点钟了,宽敞的水上咖啡馆里挤满了人。

一只巨大的木筏,上面用几根木柱子支起一个涂过柏油的屋顶,通过两座浮桥和美丽的克罗瓦西 小岛相连,其中一座浮桥直通这个水上建筑物的中心,另一座把水上咖啡馆的顶端和一个种着一棵树、被叫做“花瓶”的非常小的小岛连接起来;人们可以从那儿走到浴场办公室旁边的陆地。

保尔先生把他的小艇系在大木筏旁边,翻过水上咖啡馆的栏杆,随后拉住他情妇的双手,把她抱了上去;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长桌子的顶端。

在河另一边的纤道上,有一长列车马。出租马车和那些花花公子的华丽精致的小马车混杂相间:出租马车很笨重,巨大的车厢压得弹簧吱吱响,套着一匹脖子耷拉着、膝盖打颤的劣马;小马车很轻巧,车身细长,轮子很窄,套着几匹四腿苗条绷紧、脖子笔挺,嚼口上一片雪白的唾沫的骏马。马车夫则一个个挺胸凸肚,鞭子搁在膝盖上,一本正经地穿着号衣,脑袋瓜一动不动地露出在领子外面。

岸边站着很多人,他们有的是全家一起来的,也有三五成群,成双作对或是单个儿来的。他们拽着地上的草根,往下一直走到水里,然后又回到大路上。所有的人都来到同一个地方站着,等待渡船工来到。沉重的平底船不断地在两岸间往返,把旅客送到小岛上。

这个水上咖啡馆朝着一条河汊(被称作死河汊),河汊里的水流得这么慢,几乎看不出来,好像是睡着了。一群群各式各样,各种用途的小船、小艇、单人赛艇、赛艇、轻便艇和快艇在那静止的水波上行驶。它们相互交错,混在一起,靠在一起,在胳膊猛地一使劲时陡然停住,然后在肌肉猛烈抽紧时重新向前冲去,就像一些在疾游着的黄色或者红色的大鱼。

不断地有别的船只来到:有些是从上游夏图 来的;有些是从下游布吉瓦尔来的。笑声、叫唤声、招呼声、谩骂声,从这一条船传到另一条船上。划船者把他们晒成棕黑色的、凸出的二头肌暴露在烈日之下。小艇后排,红色、绿色、蓝色和黄色的绸阳伞像一些在水面漂浮的奇特的花儿一样怒放着。

天空中,七月骄阳猛烈地照耀着,空气中仿佛充满了热烈的愉快情绪,风息全无,柳树和杨树的叶子纹丝不动。

正面当然是那座瓦莱利昂山 ,它的筑有防御工事的山坡在火辣辣的阳光下层层叠起。右面是美丽的罗弗西埃纳 的山冈,它随着大河一起弯成一个半圆形,在一些巨大的花园的浓重绿荫中,间或露出一些乡村别墅的白色围墙。

在蛙泽四周,一些参天大树使这个小岛的一角变成了世界上最迷人的公园,一大群游客在那儿散步。一些乳房丰满,臀部肥大,涂脂抹粉,眼圈抹黑,嘴唇血红的黄头发的妇女和姑娘,穿着裹得紧紧的奇形怪状的连衣裙,在翠绿色的草地上,拖曳着她们的刺眼炫目的、趣味低下的服装。在她们的身边,一些年轻人穿着时兴的奇装异服,手戴浅色手套,脚登上光靴子,握着像绳子般粗细的手杖,戴着使他们的微笑显得更加愚蠢的单片眼镜。

小岛正巧在蛙泽那儿收缩成一个瓶颈口,在另外一边,也有一条渡船在不断地把克罗瓦西的游客从一条水流湍急的河汊摆渡过来,那条河汊里有涡流、旋涡、泡沫,河水像激流般翻滚着。一队架桥兵,穿着炮兵服,驻扎在那边的河岸上,士兵们一溜儿坐在一根长长的梁木上,看着河水流去。

在水上咖啡馆里,人群的喧嚣声震耳欲聋。木桌子上,倒翻的饮料形成了一条黏乎乎的细流,桌上放着一些里面还有剩酒的玻璃杯,周围坐着一些半醉的人。所有这些人都在叫喊,歌唱,怪声嚷嚷。男人们,帽子戴在脑后,满脸通红,眼睛像醉汉般闪闪发亮。他们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因为他们需要那种自然的、野性的喧嚷。女人们在为晚上寻找猎物,等着让人来替她们付酒账。在桌子间的空档里,全是当地的普通人——一大群吵吵嚷嚷的划船者和他们的穿法兰绒短裙子的女伴侣。

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在钢琴上发疯似的弹着,看上去就像手脚全都用上了,四双男女在跳一组四对舞;一些风度翩翩、衣帽端正的年轻人在一旁瞧着,这些人如果不在各方面不由自主地露怯,倒像是些正派人。

因为人们从那儿可以闻到所有的社会渣滓味,巴黎社会的所有腐败的荒淫无耻的强烈的气味:那儿混杂着商店营业员、蹩脚演员、平庸记者、财产被代管的绅士、不正当的做小额证券交易的投机分子、花天酒地的浪荡子、生活糜烂的老爷子;那儿混杂着所有小有名气、前途渺茫、不太受欢迎、名声不太好的可疑分子、骗子、扒手、替女人拉皮条的、举止庄重的冒险家,全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仿佛在说:“谁敢把我当无赖看待,我就要他的命。”

这个地方渗出的是愚蠢,散发着市场上的卑鄙下流、谄媚奉承的恶臭。不论是男的还是女的,在这儿都是半斤八两。这里飘浮着一种情欲的气息;人们一言不合便进行决斗,为的是保持一些摇摇欲坠的名声;尽管动刀动枪,名声只能更加败坏。

附近的几个居民每星期日都到这儿来看热闹;有几个非常年轻的青年,一年又一年地在这儿露面,他们在学习如何生活。这儿有散步的人在闲逛;也有几个没有头脑的人在这儿迷失了方向。

“蛙泽”这个名字起得也是不无道理的。在这个支着顶篷的水上咖啡馆里面大家在饮酒,在它的旁边,靠近“花瓶”的地方,有人在沐浴。形体丰满的女人来到这儿显露她们裸露的肉体,招徕顾客。另外一些女子尽管身上填了棉花,支了弹簧,这儿撑起来,那儿装了假,还是神态倨傲地带着蔑视的眼神看着她们的姐妹们扑水戏耍。

一些在游泳的男人在一个小平台上争先恐后地扎猛子。他们有的高得像竹竿,有的胖得像南瓜,有的干瘪得像油橄榄树枝,根据肚子的大小而言,有的前倾有的后仰,无一例外地都丑陋不堪。他们跳下水去,水花一直溅到喝咖啡的人身上。

这座浮动房子尽管紧靠水边,还有参天大树遮荫,但是仍旧热得叫人透不过气来。洒出来的甜烧酒散发的气味,混入了人体的气味和贩卖爱情的女人皮肤里充满的、在这个大炉子里蒸发着的浓烈的香水味。在所有这些气味里面,还飘浮着一种轻微的、时有时无的,却又始终存在的搽面香粉的芬芳,就仿佛有一只隐藏着的手在挥动一只看不见的粉扑。

河面上小船来来往往,引人注目,构成一幅美妙的图画。女划手躺在她们的扶手椅里,面对她们腕力惊人的男伴,轻蔑地注视着在小岛上踯躅着寻一顿晚餐吃的人。

有时候,一个船队全速向前驶去,已上岸的朋友们呼唤着,所有的公众都像发疯般地号叫起来。

在大河拐弯处朝着夏图那个方向,不断地有新的小船驶来。它们从远到近,从小到大,等到人们认出那些面孔的时候,又响起了另外一阵大叫大嚷的声音。

一艘支着一块天篷、坐着四位妇女的小艇慢慢地在顺流而下。划桨的是个小个子女人,很瘦,脸色憔悴,穿着一身水手服,头发梳起,压在一顶漆布帽子下面。她对面是一个淡黄色头发的胖女人,穿一身男子服装,外套一件白色法兰绒上衣,她仰天躺在小船深处,两腿向上搁在桨手坐着的凳子两旁。她在抽一支香烟,她的胸脯和肚子随着每次划桨和船身的震动微微颤抖。在船尾天篷下面,坐着两个身材高大而苗条的漂亮女子,一个头发是棕黄色的,另一个是淡黄色的,她们相互搂抱着,不住地瞧瞧她们的同伴。

蛙泽上发出一声呼喊:“累斯博斯 来了!”顿时人声喧哗,你挤我拥,玻璃杯摔落到地上,有人爬上了桌子。所有的人都声嘶力竭地大叫道:“累斯博斯!累斯博斯!累斯博斯!”叫声像雷鸣般轰响,变得含糊不清,只能听到一种震天的喧嚣声。接着,这种呼叫声仿佛突然又震响起来,升到空中,盖住平原,填满大树的浓密的叶丛,传向远处的山冈,直至天际。

在这种欢呼喝彩声前,女桨手平静地停止了划桨。躺在小艇深处的淡黄色头发的女胖子懒洋洋地转过头去,支着双肘直起身子;坐在船尾的两个漂亮女子笑着向大家行礼致意。

这时候喧嚣声更是变本加厉,使得水上咖啡馆也震动起来了。男人们举起他们的帽子,女人们挥舞着她们的手帕,所有的人,不论是高音还是低音,都在异口同声地叫着:“累斯博斯!”真好像是这一个部族——这一群腐化堕落分子——在向他们的一位首领致敬;就像是一些战舰在一个海军上将经过它们前面时鸣放礼炮一样。

河面上的大批小艇也在向那只坐着四位妇女的小船欢呼;那只小船接着又不紧不慢地向前划去,划到较远的地方去停靠。

保尔先生和其他人相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当作哨子拼命吹了起来。他的情妇有点儿激动,脸色还有点儿苍白,拉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再吹下去。这一次她眼睛里冒着怒火向他望着。可是他呢,就好像是个出于本能的、莫名其妙的妒火中烧的怒不可遏的人。他嘴唇颤抖,怒气冲冲地结巴着说:

“这是耻辱!应该把她们像母狗似的在脖子上套一块石头淹死!”

可是玛德莱娜突然生气了;她的尖嗓子嘘嘘作响,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就像在为她自己的案件辩护。

“你,这关你什么事?她们不能做她们愿意做的事情吗?她们不是自由的吗,既然她们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让我们安静些吧,别这样装模作样,你还是管管你自己的事情吧……”

这时候他打断了她的话说:

“这件事跟警察局有关,我,我要让她们进圣拉扎尔监狱 !”

她吓了一跳。

“你!”

“是的,我!在这之前,我不准你和她们讲话,听到了吗,我不准你和她们讲话。”

这时候她耸耸肩膀,突然平静了下来,说:

“我的小宝贝,我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你不乐意,你就走,马上就走。我不是你的妻子,对不?所以,你别再说了。”

他没有回答,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待着,嘴巴抽搐,呼吸急促。

四个女人走进了这个木头搭的大咖啡馆的另一端。两个穿男式服装的走在前面:瘦的一个脑门发黄,像个少年老成的小男孩;另一个一身肥肉把她的白色法兰绒衣服撑得鼓鼓的,裤子肥大,臀部凸出,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像一只粗腿凹膝的肥鹅。她们的两个女友跟随在后,一大群划船的人来和她们握手问好。

她们四人在河边租有一间小木屋,就在那里面生活,俨然是两对夫妻。

她们干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是公开的、明显的、不言而喻的。人们在谈到这件事时就像谈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几乎还引起了别人对她们的好感。有些人在低声传播着一些离奇的故事,一些因女性的疯狂嫉妒而引起的悲剧,还有某些颇有名望的女人、女演员对这座河边小屋的秘密访问。

一个邻居,被这种到处传播的丑闻激怒了,他报告了警察,一个警长随着一个男子去进行调查。这个任务很微妙,总之,对这些女人无可指责:她们并未卖淫。警长很尴尬,他甚至对这种被怀疑的不法行为的性质也一无所知,随便问了问,向上级送了一份冗长的报告,结论是“无犯罪行为”。

这个笑话一直传到了圣日耳曼。

她们像王后般跨着小步穿过了蛙泽的咖啡馆。她们仿佛对自己的鼎鼎大名感到很得意。别人盯着她们看,她们心里很舒服。因为她们比这一群人、这些芸芸众生、这些老百姓高出一头。

玛德莱娜和她的情夫看着她们走来;这个姑娘的眼里燃起了火花。

走在前面的两个女人来到桌子一端时,玛德莱娜叫道:“波莉娜!”胖女人回过头来,站住了,胳膊始终挽着她的女水手。

“啊,玛德莱娜……来和我谈谈,我亲爱的。”

保尔的手指在他情妇的手腕上掐紧了,可是她对他说:“你知道,我的小宝贝,你可以走了。”那种腔调使他闭上了嘴,单独待在一边。

这时候,她们三个站着轻轻交谈起来。她们的嘴角上漾起了幸福愉快的笑意;她们讲话很快,波莉娜则不时地偷偷望保尔一眼,露出一个诡诈而不怀好意的微笑。

保尔终于忍不住了,他突然站了起来,一下子冲到她身旁,浑身都在颤抖。他抓住玛德莱娜的肩膀说:“过来,我要你过来,我不准你和这些不要脸的女人讲话。”

这时候波莉娜提高了嗓门,开始用她下流女人的所有污言脏语对他破口大骂。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围拢来,有些人踮起脚尖,想看得清楚些。保尔被这些像雨点般泼到他身上的下流话骂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他仿佛觉得从这张嘴里出来、落到他身上的那些话像粪便般玷污了他。在这场刚刚开始的丑闻面前,他退却了;他往回走去,手肘搁在河岸边的栏杆上,背脊朝着那三个获胜的女人。

他就呆在那儿,瞧着河里的流水;有时候他用一只哆哆嗦嗦的手抹掉一滴聚积在眼角的眼泪,动作迅速,就像是他把眼泪拉出来的一样。

因为他已经一往情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尽管他生性脆弱,尽管他的理智,甚至他的意志都在反对,他还是发疯般地在爱恋着。他陷入了这张情网,就像人们跌进了一个泥潭一样。由于他本性温柔、感情细腻,他曾经想象他们之间可以有一些美妙的、理想的、充满激情的关系。可是这个瘦小的女人很蠢,像所有的姑娘一样,蠢得叫人恼火;她甚至并不漂亮,精瘦干瘪,动不动就发脾气;而就是这个女人把他抓住了,俘获了,从头到脚掌握了他,控制了他的肉体和灵魂。他接受了这种女性的、神秘的、威力无比的诱惑;这种不知名的力量,这种不知来自何处的神奇的、对肉欲的统治力,它能把最明智的男人扔在任何一个姑娘的脚下,尽管这个姑娘身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解释她为什么会有如此无法抵御的诱惑力。

就在那儿,在他身后,他感到有一件卑劣的事正在策划。阵阵笑声直刺他的心脏。怎么办呢?他很清楚该怎么办,可是他身不由己。

他紧紧地盯着对面河岸上一个纹丝不动地在钓鱼的人。

突然那个人从河中钓起一条银色的小鱼,小鱼在钓鱼线的尽头跳跃。随后那渔人试着把鱼钩取出来;他扭曲它,转动它,但都未能成功。这时候,他失去了耐心,开始硬拉,小鱼的整个血淋淋的咽峡随着一大块内脏被拉了出来。保尔一阵哆嗦,仿佛他连同他的心也被撕裂了,他似乎觉得这只鱼钩就是他的爱情,如果要把它拔掉,那么他胸腔里所有的东西都会像这样、随着那个由玛德莱娜拿着线,钩住他五脏六腑的弯弯的铁钩一起拔出来。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吓了一跳,回过头去;他的情妇在他的旁边。他们没有讲话,她像他一样,两个手肘搁在栏杆上,眼睛紧紧地盯着河面。

他在想他应该讲些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想出来。他甚至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所有他所感受到的,就是她回到自己身旁来而产生的快乐,一种可耻的懦怯,一种原谅一切的需要,只要她不离开他,他什么事都可以答应。

几分钟以后,他终于语气非常温柔地问她说:“我们走吧,在船上要好得多,行吗?”

她回答说:“行,我的小猫。”

于是他扶她登上游艇,搂着她,抓紧她的手,心情激动,眼睛里还噙着几滴眼泪。这时候她笑眯眯地看着他;他们又重新拥抱了。

他们慢慢地往上游划去,沿着种有柳树、盖着青草、平静地沐浴在下午温暖的空气中的河岸划去。

他们回到格里荣饭店时,已经快到六点了;他们扔下游艇,登上小岛,顺着种在河边的高高的杨树,穿过草地,往贝宗方向走去。

一大片即将收割的牧草中开着五彩缤纷的鲜花。夕阳在上面洒下一片橙黄色的光芒,在白天即将结束的温热气候中,青草发出的飘忽不停的芳香中混杂着河水的滋润的气息,使空气中渗透着一种柔和、倦怠、惬意安适、甜蜜美满的味道。

这时候人们感到了心旌荡漾,并且感情上同这种傍晚宁静的光辉,同这种到处充满的、生命的模糊而神秘的颤栗,同这种仿佛是从植物和一切东西中散发出来的、在这个温柔而沉思的时刻变得非常浓郁而人的感官能充分感受到的、沁人心脾、令人伤感的诗意完全和谐。

他,他对这一切都感觉到了;可是她,她却一无所知。他们肩并肩地走着;突然,她对缄口不语感到厌烦,便张嘴唱了起来。她唱的是街头小调,一支勉强记得的歌曲,她的声音刺耳,还经常走调;歌声突然刺破了深沉的夜晚的和谐宁静的气氛。

他看着她,感到在他们两人之间有一条不能跨越的鸿沟。她用她的阳伞敲打地上的花草,脑袋微倾,注视自己的脚,一面唱着,发出一个个音符,试唱几个华彩经过句,还胆敢运用颤音。

她的又小又窄的额头,他有多么喜爱它啊,里面看来是空洞无物,一无所有的!那里面只有那种八音琴的单调的乐声;在那里面偶尔形成的思想也和这种音乐相似。她对他一点也不了解,他们比在一起生活以前的距离更远。他的吻难道仅仅只是吻在她的嘴唇上而没有影响她的心灵吗?

这时候她朝他抬起眼睛来,而且还在微笑。他激动万分,张开双臂,在一片痴情中,狂热地把她搂得紧紧的。

他弄皱了她的连衣裙,所以她终于挣脱开来;作为补偿,她轻轻地说道:“行了,我非常爱你,我的小猫。”

可是他还是搂着她的腰,发疯般地拖着她奔跑。他吻她的脸,吻她的脑门,吻她的颈子,一面高兴地跳跃着。他们气喘吁吁地摔倒在一丛被夕照映得通红的灌木下面。在喘息平静下来以前,他们又和好了,可是她并不懂得他为什么这样兴奋。

他们手挽着手又回来了,穿过树林时,他们突然发现了河上那条四个女人乘坐的小船。胖子波莉娜也看到了他们,因为她站了起来,向玛德莱娜送飞吻。接着,她叫道:“晚上见!”

玛德莱娜回答说:“晚上见!”

保尔仿佛觉得他的心突然冰冻了。

他们两人回去吃晚饭。

他们坐在河边一个半圆形拱顶下面不声不响地吃着。天色暗下来以后,有人送来一支放在球形玻璃罩里的蜡烛,微弱而摇曳的烛光照着他们;不时可以听到前面大厅里传来划船的人们突然响起的呼叫声。

快要吃餐后点心时,保尔温柔地拿起玛德莱娜的一只手,对她说:“我觉得很累,我的心肝,如果你愿意,我们早些睡吧。”

可是她早已明白这种鬼把戏了。她向他瞥了一眼,这一瞥莫测高深,是在女人的眼中瞬息即逝的背信弃义的一瞥。随后,她考虑一会儿以后说:“如果你要睡就去睡好啦,我已经答应要去参加蛙泽的舞会。”

他微微地苦笑了一下,那是一种遮掩最最剧烈的痛苦的干笑;他用一种温和而伤感的语气说:“如果你真的对我好,我们两个就谁也别去。”她摇了摇头没有吭声。他坚持说:“我求你了,我亲爱的。”这时候她突然插嘴说:“你知道,我已经跟你讲过了,如果你不乐意,门是开着的,没有人留你。至于我,我已经答应了:我要去。”

他把两个手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捧着前额,待在那儿痛苦地思索着。

始终在大吵大嚷的划船的人又上船了,他们乘着他们的游艇去参加蛙泽的舞会。

玛德莱娜对保尔说:“你自己决定,如果你不去,我就请一位先生送我去。”

保尔站起来咕噜着说:“我们走吧!”

他们动身了。

夜色很黑,满天星斗,空气中飘过灼热的气息,饱含着毅力、发酵和生命的胚芽的、沉重的微风,那生命的胚芽和微风混在一起以后,使得微风也减慢了速度。它用暖烘烘的抚摸轻拂着人脸,使人的呼吸急促起来,微微气喘,因为它是那么浓,那么重。

每艘游艇在艇首挂了一盏威尼斯灯笼,出发了。船身看不到,只能看到这些小小的、在迅速移动的、摇摇晃晃的就像一些狂舞的黄萤的彩色风灯;声音从黑暗中的四面八方传来。

两个年轻人的游艇轻轻地滑行着。有时候一条船在他们旁边向前窜去,他们便会突然看到被他们船上灯笼照亮的划船人的白色后背。

绕过这条河的拐角以后,他们又看到了远处的蛙泽。张灯结彩的咖啡馆点缀着多嘴喷泉、彩色照明灯和一串串小灯泡。塞纳河上有几条大平底船在慢慢地游弋,它们以不同的灯光呈现出一些大教堂、金字塔和复杂的建筑。闪光的彩灯一直延伸到河中;有时候,在一根看不见的巨大的钓鱼竿的顶端,一只红色或蓝色的风灯就像一颗在摇摇晃晃的巨星。

所有这些灯彩在咖啡馆附近布下一片光芒,从下往上照亮了河边的大树,在四野和天空的漆黑的背景前面,大树的树干变成了浅灰色,树叶呈暗绿色。

由五名郊区艺人组成的乐队把他们低级酒吧的、低劣的、变化无常的乐声送向远处,使玛德莱娜听了又放声歌唱起来。

她想立即进入舞厅。保尔想在进去之前先在岛上兜个圈子,可是他不得不作出让步。

舞厅里的人不像白天那么混杂。几乎只有划船的人留下来,还有稀稀落落、很少几个市民和几个由妓女陪着的青年。这次康康舞 会的安排者和负责人是一个年老的专门组织廉价文娱活动的商人,他神色庄重地穿着一套黑色旧礼服,脸色憔悴,不时在向四下里张望。

胖子波莉娜和她的几个朋友都不在,保尔松了一口气。

大家在跳舞:一对对男女面对面拼命地蹦跳着,腿往空中踢去,一直踢到对方的鼻子底下。

女人们的大腿仿佛脱了骱似的跳得裙子飞扬,连内衣内裤也露了出来。她们轻易地就可以把脚踢过头顶,她们摇晃肚皮,扭摆屁股,抖动乳房,在她们的四周散布着一种汗流浃背的女人的青春气息。

男人们像癞蛤蟆似的蹲着,姿势猥亵,装腔作势,做鬼脸,做怪相,用手支撑地面侧着身子翻筋斗,或者是做出一些滑稽的动作引人发笑。

一个胖胖的女用人和两个侍者替大家递送饮料。

这个水上咖啡馆只有一个篷顶,没有任何挡板和外面隔开,这种狂热的舞蹈就面对着这宁静的繁星密布的苍穹进行着。

突然,对面的瓦莱利昂山仿佛亮了起来,就像山后发生了火灾一样。这种光逐渐扩大、增强,慢慢地扩展到天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灰白色光圈。随后又出现了一片逐渐扩大的红光,这种红光就像铁砧上烧红的金属那么耀眼,慢慢地扩展成一个圆圈,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月亮很快便从天边冒出来,缓缓地升向空中。它越是升得高,它的红色越是暗淡,变成了黄色,那是一种光彩夺目的淡黄色。月亮仿佛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了。

这个景象保尔已经看了很久,他完全沉浸在这种出神的注视之中,忘记了他的情妇。等他回过头来时,她已经不见了。

保尔找她,但找不到。他用焦虑不安的眼光向一张张桌子瞧去,不停地走来走去,一个个地询问;可是没有一个人看到过她。

他就这样到处徘徊,忧心忡忡,痛苦万状,这时候有一个侍者对他说:“您是在找玛德莱娜太太吧。她刚才和波莉娜太太一起出去了。”就在这时候,保尔发现在咖啡馆的另一边,那个穿水手服的女子和另外两个漂亮姑娘紧挨在一起,一面瞅着他,一面窃窃私语。

他恍然大悟,突然像个疯子似的冲了出去,到了岛上。

起先他向夏图方向奔去,可是跑到平原前面时,他又折了回来;他开始在枝叶浓密的矮树林中搜索,丧魂落魄地到处转悠,有时候停下来侧耳静听。

田野里到处都是癞蛤蟆发出的短促的像金属般的噪音。

从布吉瓦尔方向传来一种不知名的鸟儿发出的抑扬的鸣叫声,由于路途较远,声音微弱。在广阔的草地上,月亮洒下一片柔和的光芒,像一层薄薄的棉花絮一样;它钻进叶丛,泻落在银白色的杨树上,透过一棵棵大树颤动的树梢,洒下它一滴滴像雨点般的光芒。这种夏夜的醉人的诗意,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还是钻进了他的身体,穿过他的不安的情绪,强烈地震撼他的心灵,在他温柔而凝神静思的灵魂中,把他的对理想的温柔梦乡的渴望,和对在一个被热爱的和忠贞不贰的妻子的怀里充满热情地倾吐衷肠的企求,变得更加狂热了。

由于急促而悲切的呜咽,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发作过去以后,他又开始向前走去。

突然,他好像挨了一刀;在那儿,一丛灌木后面,有人在拥抱接吻。他跑了过去,那是一对情侣,在他过去时,这两个紧搂在一起热吻的侧影很快便离开了。

他不敢叫她,因为他完全知道她是决不会答理的;而且他也非常害怕突然发现她们。

周而复始的四组舞曲,直升式活塞的铜管乐器刺耳的独奏曲,长笛的怪叫,小提琴尖锐的高音折磨着他的心灵,加剧了他的痛苦。狂热而不合节奏的乐声在树林里回响,有时很微弱,有时因吹来一阵微风而变得响亮起来。

忽然他想到,她也许回去了吧?是的,她回去了!为什么她不会回去呢?他已经莫名其妙地愚蠢地丧失了理智,陷入了恐惧和久已有之的毫无道理的猜疑之中。

他突然奇怪地平静下来了,就像那些走投无路一筹莫展的人有时候出现的情况一样,他又重新回到了舞场。

他向大厅四周看了一眼,她不在里面;他又向一张张桌子望去,突然他又看到了和他面对面的三个女人。他的脸色肯定很痛苦、很可笑,因为她们三个全都高兴得大笑起来。

他逃也似的又来到了岛上,气喘吁吁地穿过矮树林,随后他又倾听起来,他听了很长时间,因为他的耳朵在嗡嗡作响。临了,他仿佛听到稍远处有一阵轻轻的笑声,声音很尖,这种笑声他很熟悉。他拨开树枝,轻轻往前爬去,心儿在胸膛里剧烈跳动,以致连呼吸他都感到困难。

有两个人在轻轻地讲话,讲些什么他听不清楚。接着,声音没有了。

这时候他真想逃之夭夭,不再去看,不想知道,永远逃走,远离这种残酷折磨着他的情欲。他将回到夏图去,乘上火车,不再回来,永远不再见到她。可是她的形象突然又侵入了他的脑海,他仿佛又看到了她在他们温暖的床上醒来时的情景:身子撒娇地贴紧他,两条胳膊勾着他的脖子,披散的头发在前额上有些蓬乱,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嘴唇微启,准备接受第一个吻。突然产生的、对这种爱抚的回忆,使他心里充满了疯狂的惋惜和狂热的欲望。

讲话声又响起来了,他弯着腰靠近走去。这时候就在他一旁的树枝下面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呼喊。一声呼喊!这是在他们俩卿卿我我、神魂颠倒时他已经听惯了的爱情的呼喊。他继续往前走去,仿佛是身不由己地不停地走着,他受到了不可抵御的引诱,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感觉……他看到她们了!

啊!如果那是一个男人,是另外一个人倒也罢了!可是这!这!他感到自己被她们的下流行为惊呆了。他大惊失色,手足无措地呆在那儿,就好比他突然发现了一具他心爱的人的残缺不全的尸体,发现了一件违反天性的滔天罪行,一件肮脏不堪的下流事。

他顿时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件事,他想起了那条他曾经看到钩出了内脏的小鱼……玛德莱娜轻轻地呼唤着“波莉娜!”语调十分激动,就像她呼唤“保尔!”时一样。他痛苦得肝肠寸断,狠命地逃跑了。

他撞上了两棵树,摔倒在一个树根上,爬起来再跑,突然间他已经来到了大河前面,来到了被月光照亮的水流很急的那条河汊前面。湍急的水流中有很多闪着月光的巨大的漩涡。高耸在水面上的河岸就像一道峭壁,在它的脚下横着一条宽宽的、模糊不清的带子,还可以听到黑暗中涡流的声音。

在对岸,可以看到明亮的月光下的克罗瓦西的层层叠叠的乡下别墅。

这一切保尔仿佛都是在梦中见到的,他像是在回忆往事。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懂;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他的存在,对他来说都显得很模糊,很遥远,似乎已经被忘怀了,结束了。

大河就在那儿,他懂得他在干的事情吗?他想死吗?他疯了。这时候他回首向着小岛,向着她。在夜晚宁静的空气中,始终执拗地响着从小舞厅里传来的老调子。他用一种绝望的、尖利的、不同寻常的声音,发出了一个可怕的呼喊:“玛德莱娜!”

他那凄厉的叫声穿过广漠寂静的天空,冲向四面八方。

随后,他猛然一跃,像一头野兽般窜了出去,跳进了河里。河水溅起来,河面又合拢了,在他消失的地方,涌现出一连串巨大的涟漪,闪光的水波一直扩展到对岸。

两个女人听到了声音,玛德莱娜直起身子说道:“是保尔。”她脑子里产生了一个疑问,说道:“他跳河自杀了!”她向河岸奔去,胖子波莉娜跟在她后面。

一条坐着两个男人的沉重的平底船在原地转来转去。一个船夫划桨,另一个把一根粗大的木杆插在水里,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波莉娜叫道:“你们在干什么?有什么事?”一个陌生的声音回答说:“有一个男人刚刚跳河自杀。”

两个女人紧紧靠在一起,惶惶不安地看着小船转动。蛙泽的乐声始终在远处回响,仿佛在伴随着这两个看不真切的渔夫的行动的节奏。那条眼下隐藏着一具尸体的河在闪闪发光,起着一个个漩涡。

打捞在继续。可怕的等待使玛德莱娜瑟缩发抖。临了,至少在半个小时以后,有一个船夫宣告说:“我捞到他了!”说着他缓慢地,非常缓慢地收起他的长挠钩,这时候水面上现出一团东西。另一个水手放下他手里的桨,两个人同时用力提起这个呆滞的物体,拖进了他们的船。

随后他们把船划向岸边,一面寻找一个地势较低和有亮光的地方。在他们靠岸的时候,两个女人也过来了。

一看到那个溺死的人,玛德莱娜便吓得往后退去。在月光下面,他的皮肤仿佛已经发青,他的嘴里,眼睛里,鼻子里和衣服上全是淤泥。他的握紧的、僵直的手指非常可怕。一种黑糊糊的、黏嗒嗒的稀浆盖满他的全身。他的脸好像肿了,肮脏的河水从他被河泥粘在一起的头发上不停地淌下来。

那两个男子在仔细地看他。

“你认识他吗?”其中一个说。

另外一个——克罗瓦西的船工——不太有把握地说:“是的,这个家伙我好像见过;可是你知道,像他现在这副样子,是很难辨认的。”接着,他突然说:“这是保尔先生!”

“谁,保尔先生?”他的同伴问道。

刚才说话的人接着说:

“就是保尔。巴隆先生,议员先生的儿子,这个小家伙是个多情种子。”

另一个意味深长地说:

“那么,这一下子他可没有戏好唱了;即使是个有钱的人,也是很可惜的!”

玛德莱娜摔倒在地,她在呜咽哭泣。波莉娜走近尸体问道:“他真的已经死了吗?——没有救了吗?”

两个男人耸耸肩膀说:“喔,过了那么长时间!肯定没有救了。”

接着其中一个问道:“他是住在格里荣旅馆的吧?”

另一个回答说:“是的,得把他送去,可以领到一笔赏金。”

他们又登上了他们的船离开了,他们的船行进很慢,因为水流很急。船驶远了,两个女人望不到他们了,但是在那以后很久还能听到有规律的划桨声。

这时候,波莉娜把可怜的泪流满面的玛德莱娜搂在怀里,温存地拥抱了好久,并安慰她说:“有什么办法呢,这根本不是你的错,是不是?男人们干傻事是拦不住的。总之,既然他要这么干,那么就算他倒霉!”接着,又扶起她说:“来,我亲爱的,跟我睡到家里去吧;今天晚上你不能回格里荣饭店了。”随后,她再一次拥抱她说:“来吧,我们会医好你的病。”

玛德莱娜重新站起来,她一直在哭,不过呜咽声已稍有减弱,她的脑袋靠在波莉娜的肩膀上,就仿佛躲到一个更加缠绵、更加安全、更加亲热、更加可以信赖的温柔乡里去了;她跨着很小很小的步子向前走去。

王振孙 译 bsZj4HeXvffkfPKIDtqsz+CSKWsEd6SUg8O1Ctt2MOU9SVGBUe2ADFyFWVjqI6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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