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守灵之夜

她去世时没有什么痛苦,就像一个一生无可指摘的女人那样平静地死去了。现在她仰天躺在床上,闭着双眼,神态安详;她那经过仔细梳理的长长的白发好似她在临终前十分钟还修饰过。死者整个苍白的面容是如此宁静,如此安然,如此虔诚,使人清楚地感到,在这个躯壳里曾驻留过一个多么温柔的灵魂,这位心境坦然的先人度过的是多么安谧的一生,这个贤德的女人在临终时是多么心安理得,问心无愧。

跪在床前的是她的儿子,一个刚正不阿的法官,还有她的女儿玛格丽特,教名欧拉莉修女;他们正在号啕大哭。从他们童年起,她便用一种严格的道德观武装了他们,晓之以决不宽容的宗教教义和大公无私的责任感。他——她的儿子,成了大法官,挥舞着法律,毫不留情地打击那些弱小和抗传的人;她——她的女儿,完全被这个严肃刻苦的家庭的道德观所渗透;由于憎恨男人,她嫁给了天主。

他们几乎不知道他们的父亲是怎样的人,只知道他曾给他们的母亲带来了痛苦和不幸,对其他的详情细节一无所知。

这位修女发疯似的吻着女亡人垂下的一只手,一只像躺在床上的、伟大的基督塑像的象牙色的手。在躺着的躯体的另一边,另一只手仿佛还在用那种人们称之为临终人的自然颤动的游移不定的姿势抓着床单,床单上因此保持着微波似的皱纹,就像是为了纪念在永恒的静止之前所做的那些最后的动作。

轻轻的几下敲门声使这两个呜咽抽泣的人的脑袋抬了起来,刚才去吃晚饭的教士回来了。他的脸红红的,有点儿气喘,因为他正在开始消化,因为他在他的咖啡里兑了好多白兰地,为了抵挡过去几夜和即将开始的守夜的劳累。

他似乎很悲伤,是那种靠别人的死亡来谋生的教会人士的虚假的悲伤。他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随后带着他那种职业性的神态走过来说:“好吧,我可怜的孩子们,我来帮助你们度过这悲伤的时刻吧。”可是欧拉莉修女突然直起身子说道:“谢谢,我的父亲,我们,我的兄弟和我,希望单独留在她的身边,这是我们的最后晤面,我们要三个人在一起,像从前一样,当我们……我们……在很小的时候,我们可……可怜的母亲……”她没有讲完,因为她突然泪如泉涌,伤心得话也讲不出来了。

这时候教士平静下来了,他很想上床睡觉,弯了弯腰说:“随你们的意思办吧,孩子们。”他跪下去,画了个十字,祈祷过后又站起来,慢慢地走出去,一边轻轻地说:“真是个女圣人。”

只剩下他们了,女亡人和他的两个孩子。一架看不见的座钟在黑暗中发出轻微的、有规律的声音,从开着的窗口飘进一阵阵干草和树木的暖湿的气息,还射来一缕淡淡的月光。田野里除了癞蛤蟆的聒噪声和偶然闯进来像枪弹撞到了墙壁一样的夜间昆虫的嗡嗡声。一种无边的清静,一种神圣的忧郁,一种安谧的宁静,包围着这个女亡人,仿佛是从她身上飞出来,散发到外面,使整个自然也平静下来了。

法官一直跪着,脑袋埋在被窝里面,用一种似乎来自远处的,令人心碎的声音,从床单和被窝里呼唤着:“妈妈!妈妈!妈妈!”而那位姐姐则仆倒在地板上,像发癫痫似的浑身抽搐颤动,扭曲着身子,呻吟着说:“耶稣,耶稣,妈妈,耶稣!”

于是两个人都被卷入痛苦的风暴之中,他们气喘吁吁地呜咽着。

后来这阵发作慢慢地平静下去了,他们又再次以一种比较平缓的方式哭泣,就像在怒海风暴以后的绵绵淫雨。

随后,过了很久,他们又站起来,察看他们亲人的尸体。这时那些回忆,那些昨天还是那么甜蜜,今天却是那么使人心碎的遥远的回忆,又回到了他们的脑子里面,还有那些已经被遗忘了的细节,那些亲切而熟悉的细节,使已经逝去的人又变得栩栩如生。他们想起了一些情景,一些话语,一些笑容,一些再也不会和他们讲话的人的声音语调。他们又一次看到幸福和安详的她,又想起了一些她对他们说过的话,还有一个她从前要作重要讲话时经常要做的,像打拍子那样的小动作。

这时候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爱她。在估量他们的损失有多大时,他们发现从现在起,他们完全被抛弃了。

她曾经是他们的支持,是他们的向导,是他们的全部青春,是他们已在消逝的生命的全部欢乐;她曾经是他们与生命的联系,母亲,妈妈,亲骨肉,与他们已不复存在的与先人们的联系。他们现在变得孤立无援了,他们不能再考虑今后的事情了。

修女对她的弟弟说:“你知道,妈妈总是喜欢念她过去那些信;它们都在那儿,在她的抽屉里。是不是我们也去拿来念一念,是不是今天晚上我们在她身旁重温她的一生?这就好像经历一次她的受难道路,能让我们认识她的母亲和我们不认识的祖辈;他们的信都在那儿,她也经常对我们讲起他们,你还记得吗?”

于是他们从抽屉里拿出十来叠经过仔细捆扎、紧紧摞在一起的发黄的信纸。他们把这些遗物扔在床上,从中选出一叠上面写着“父亲”两字的,拆开后念了起来。

这是一些一般能在家庭的古老的书桌里找到的,散发出上一世纪气息的年代悠久的信札。第一封信上写着“我亲爱的”;另一封信上写着“我漂亮的小女儿”;另外还有“我亲爱的孩子”;然后是“我亲爱的女儿”。突然,这位修女开始高声朗读起来,对着死者重温她的故事,所有她那些温馨的回忆。而那个法官,手肘支在床上,眼睛看着她母亲,听着。而那个纹丝不动的尸体看来似乎很高兴。

欧拉莉修女读着读着突然停住了,说:“应当把它们都放进她的坟墓,用这些信替她做一条裹尸布,把她裹在里面。”这时她又拿起另外一叠上面什么也没有写的信札,开始高声念道“我亲爱的,我爱你简直爱得神魂颠倒了,打昨天起,我就一直在想你,痛苦得像一个被火烧烤的罪人。我感到你的嘴唇在我的嘴唇下面,你的眼睛在我的眼睛下面,你的肌肤在我的肌肤下面。我爱你,我爱你!你使我发疯了。我的手臂张开,我的呼吸急促,因再一次想得到你的强烈的渴望而骚动。我整个身子都在呼唤你,要占有你。我的嘴里还留有你亲吻的滋味……”

法官站起来了,修女停止阅读;他从她手里把信夺过来,寻找签名。没有签名,只不过在“热爱你的人”下面有一个名字“亨利”。而他们的父亲叫勒内,那么不是同一个人。于是,儿子用迅速的动作翻了翻这叠信纸,抽出另外一张,念道:“没有你的爱情,我已经活不下去了……”他站着,严肃得像在他的法庭里一样,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死人。修女的身子也直挺挺地像座雕像,眼角上挂着眼泪,看着她的兄弟,等待着。这时他又慢慢地穿过房间,走到了窗子前面,望着沉沉的黑夜。

当他回过头来时,看到欧拉莉修女眼泪已经干了;她始终站在床前,低着头。

他走过去,急促地捡起那些信,乱七八糟地扔还到抽屉里,随后放下了床帐。

当阳光使桌子上点了一夜的蜡烛失去光芒时,儿子慢慢地从他的扶手椅里站起来,他甚至不再去看看他已经把她和他们分隔开,而且被他判了罪的母亲,他缓缓地说:“现在,我们走吧,姐姐。”

王振孙 译 FiPpeaVdFf3Ka9dJoYrzhBmOTFaBKf9KjASfkonzXuSZQ3uvpCxVymXgxC+hTrNh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