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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斯 哈丽特

献给……夫人

我们一共七个人坐在四轮大马车上,四个女的,三个男的,男的中间有一个坐在车夫旁边的座位上。大路在高高的山坡上蜿蜒伸展,马儿迈着慢步拉着我们往上爬。

我们拂晓从埃特尔塔 出发,去游览唐卡维尔的废墟。早晨空气清新,我们越发感到懒洋洋,一个个都还在打着瞌睡。特别是那些女的,她们不习惯像猎人那样早起,时时刻刻都在阖上眼皮,垂下脑袋,或者打哈欠,对黎明时分的美景毫无感觉。

当时是秋天。展现在大路两边的是光秃秃的田地,燕麦和小麦收割后留下的麦茬儿像没剃净的胡子覆盖在泥土上,使田地变成一片黄色。浓雾笼罩的土地仿佛在冒热气。几只云雀在空中唱歌,还有一些小鸟在灌木丛里叽叽喳喳叫着。

太阳终于在我们前方升起来了。它通红通红地出现在天边,往上升,一分钟比一分钟亮,田野也好像醒来了,露出微笑,抖动身子,像从床上起来的少女一样脱掉了那件白雾织成的睡衣。

坐在车夫旁边的德·埃特拉依伯爵叫了起来:“瞧,一只兔子。”他朝左边伸出胳膊,指着一块苜蓿地。那只野兔匆匆逃跑,几乎被苜蓿遮得看不见,只有两只大耳朵露在外面。接着它穿过一片刚耕过的地,停下来,又发疯般地跑起来,改变方向,惶惑不安地重新停下,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危险,拿不定主意走哪条路,后来又开始奔跑,屁股一下下蹦得老高,最后消失在一大块四四方方的甜菜地里。所有的男人都醒了,望着奔跑的兔子。

勒内·勒玛诺阿说:“我们今天早上表现得不够殷勤。”他看看坐在身旁的、娇小的德·塞雷纳男爵夫人,她正在跟困倦作斗争。他低声对她说:“您在想您的丈夫,男爵夫人。放心吧,他要到星期六才会回来。您还有四天时间。”

她带着充满睡意的微笑回答:“您这个人有多傻!”接着她振作起来,补充说:“我说,请跟我们说点什么,好让我们笑笑。您,谢纳尔先生,别人都说您过去交的好运比德·黎塞留公爵 还要多,请您把您的艳遇,随便挑一件,讲给我们听听。”

老画家莱昂·谢纳尔从前长得很漂亮、很强壮,对自己的长相颇为得意,有不少女人爱过他。他捋捋长长的白胡子,露出笑容,考虑了一会儿,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夫人们,这可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故事,我要讲给你们听的,是我一生中最悲哀的爱情。我衷心地希望我的朋友们千万别遇到这样的爱情。”

-1-

当年我二十五岁,沿着诺曼底 海岸学画画。

我把以学写生画风景画为借口,背着背包,从一家旅店跑到另一家旅店的这种流浪生活称作“学画画”。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比这种乱走乱闯的漂泊生涯更美好的了。自由自在,没有任何束缚,没有牵挂,没有忧虑,甚至连第二天都不去想它。你喜欢走哪条路就走哪条路,除了自己的兴致没有别的向导,除了眼睛享受的快乐没有别的顾问。你停下是因为有一条溪水吸引住了你,是因为你在一家客店门前闻到了炸土豆的香味。有时候决定你取舍的是铁线莲的芬芳,或者是客店的一个年轻女仆的天真眼神。千万不要鄙视这种乡村里的爱。这些姑娘,她们也有灵魂和感官,有结实的脸蛋和娇嫩的嘴唇。她们炽烈的吻既有力而又像野果子一样味美可口。爱情永远是有价值的,不论它来自何方。一颗当你初来时怦怦跳动的心,一双当你离开时流泪的眼睛,都是那么稀罕,那么美妙,那么珍贵的东西,决不应该受到鄙视。

我曾经在开满报春花的沟里幽会过,在安睡着母牛的牛圈后面幽会过,也在白天的热气还没有消退的顶楼上的干草堆里幽会过。我至今还记得罩在富有弹性的结实的肉体上的灰粗布衣裳,我至今还怀念那些纯朴、坦率的抚爱,它们那真诚的粗野,比之从高雅迷人的女人那儿得到的那种细腻的快乐还要美妙得多。

但是在这漫无定踪的旅行中间,最让人喜爱的还是田野、树林、日出、暮色、月光。对画家来说,这是与大地结合的新婚旅行。你在这长时间安静的约会中,单独一个人守在她的身边。你躺在一片草地上,周围满是雏菊和虞美人;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你睁开眼睛望着远处的小村庄,村庄的尖顶钟楼敲着中午十二点的钟声。

你坐在泉水旁边,那泉水从一棵大橡树脚边,又细又高、闪耀着生命光辉的青草丛中涌出。你跪下,俯下身子,喝几口这清凉、清澈的泉水,它沾湿了你的唇髭和鼻子,你喝着喝着,会感到一种肉体上的快感,就像是唇对唇地在和泉水接吻。有时候,你沿着这细细的水流走,遇到一个深水潭,于是脱光身子钻到水里,从头到脚全身的皮肤都仿佛感到冰冷的、美妙的抚爱,这是那轻快地流动的活水的颤动。

你在山冈上感到快乐,在池塘边感到忧郁,当太阳淹没在血红色的云海里,河水也被映红了的时候,你感到兴奋。到了晚上,皓月当空,你会想到许许多多奇怪的事,这些事在白天的大太阳底下是决不会想起的。

我就是这样在我们今年来到的这同一个地方漂泊,有一天晚上到了依波尔和埃特尔塔之间,贝努维尔这个悬崖上的小村子。我是从费康 沿着海岸来的,高高的海岸像墙壁一样垂直,那些凸出的白垩质岩石临空悬在海面上。我从清早起就在草地上走着,那些浅浅的青草像地毯一样细密柔软,被夹着咸味的海风吹着,生长在深渊的边沿上。我放开嗓门歌唱,迈着大步,时而望望一只海鸥在蓝天上空展开弯弯的白翅膀,缓缓地绕着圆圈飞翔,时而望望绿色大海上渔船的棕色帆篷,我度过了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幸福的一天。

有人指给我看一座供旅行者住宿的小农庄,它有点儿像客店,是一个农妇开设的,坐落在两行山毛榉围着的诺曼底式的院子中间。

我离开了悬崖,来到围在大树中间的小庄院,找勒卡舍尔大娘。

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乡下女人,满面皱纹,神色严肃,看上去好像怀着一种戒心,接待顾客总是十分勉强。

当时是在五月里。苹果树正在开花,用芳香扑鼻的花朵在院子里搭了一个顶篷。粉红色的花瓣旋转着纷纷撒下,不断地落在人身上,落在青草上。

我问:“请问,勒卡舍尔大娘,您能租给我一间房间吗?”

她看到我知道她的名字,感到惊讶,回答:“这要看情况,租是都租出去了,不过可以想想办法。”

五分钟以后我们谈妥了,我把我的背包放在一间乡村式的屋子的泥地上,屋子里有一张床、两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个脸盆。开出门来就是厨房。厨房很大,被烟熏得漆黑。寄宿的客人跟农庄里的人,还有守寡的女东家,一起在厨房里用餐。

我洗了洗手,立刻又出来。老妇人正让人烩一只小鸡供晚餐食用。大壁炉里吊着一只被烟熏黑的铁钩挂锅。

“您好像还有别的旅客?”我对她说。

她带着她那总是不称心的神气回答:“有一个女的,一个上了岁数的英国女人。她住在另一间。”

我以每天多付五个苏 的代价,得到了天晴时单独在院子里吃饭的权利。

因此他们把我的刀叉放在门外,我开始用牙齿撕咬诺曼底鸡的瘦腿,同时喝着清澈的苹果酒,嚼着已经放了四天,但是还很好吃的大白面包。

突然间朝着小路的木栅栏门打开了,一个很古怪的女人朝房子走来。她长得很瘦很高,裹着一块红方格的苏格兰披肩,裹得那么紧,要不是看见在胯骨那儿露出一只长长的手,拿着一把旅游用的白阳伞,你还会以为她没有胳膊呢。灰白头发卷成螺旋形的发卷,围着她那张木乃伊似的脸;每走一步,那些发卷都要跳一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那张脸使我想到了一条戴着卷发纸的熏咸鲱。她垂下眼睛,在我面前匆匆走过,进了这座茅屋。

这个古怪人物的出现使我感到高兴。她肯定是我的女邻居,我们的客店女主人提到的那个上了岁数的英国女人。

这一天我没有再看见她。第二天,我正坐在你们都知道的那个一直下伸到埃特尔塔的、美丽的小山谷里画画,偶尔抬起眼睛,看见一样奇怪的东西竖立在小山顶上,简直就像是一根悬挂彩旗的桅杆。这是她。她看见我就逃走了。

中午我回来吃中饭,坐在公共饭桌上,为的是想结识这个上了年纪的怪女人。但是她对我的礼貌表示并不理睬,甚至对我献的一些小殷勤也无动于衷。我固执地给她斟水,我热心地给她递菜盆子。脑袋几乎觉察不出地微微点一点,以及一个说得太轻、我完全听不清楚的英语单词儿,是她唯一的感谢表示。

我已经不再留意她了,虽然她搅乱了我的思想。

三天之后我已经把她的情况了解得跟勒卡舍尔大娘一样清楚。

她叫密斯哈丽特。她想找一个偏僻的村庄度过夏季,一个半月以前在贝努维尔停下,看上去好像不打算再走。在餐桌上她从来不说话,一边匆匆地吃,一边看一本新教 的布道小书。她把这种书分发给大家。本堂神父 也收到过四本,是一个得到两个苏的跑腿钱的孩子送去的。有时候她会事先毫无准备地突然对我们的女主人声明:“我爱上帝胜过一切,我在他创造的万物中敬慕他,我在他创造的大自然中崇拜他,我永远把他安置在我心中。”接着忙不迭地把她那些用来改变世人宗教信仰的小册子塞一本在那个目瞪口呆的乡下女人手里。

村子里的人都不喜欢她。小学教师公开宣布:“这是一个无神论者。”于是有一种谴责开始压在她的头上。勒卡舍尔大娘去问本堂神父,本堂神父回答:“这是一个异端分子,但是天主不要罪人死去,除此以外我相信她是一个品德十全十美的女人。”

“无神论者——异端分子”这两个词儿的准确含义谁也弄不清楚,因此在人们的心里投下了怀疑的阴影。另外还有人说,这个英国女人很有钱,她把她的一生花在周游世界各国上,因为她家里人把她赶出来了。她家里人为什么把她赶出来呢?当然是因为她亵渎宗教。

其实,这是那种具有道德准则的狂热女人中的一个,是那种在英国制造出了那么多的、性格顽固的清教徒 中的一个,是那种在欧洲各地旅馆的客饭席上常见的、叫人受不了的、正经的老姑娘中的一个。正是她们损害了意大利,败坏了瑞士,使得地中海那些迷人的城市无法居住,把她们的古怪的习癖,僵化的老处女的生活方式,难以描绘的打扮,以及一种橡胶气味带到了各处,这种橡胶气味会使人认为她们每天晚上都被人装在一个橡皮套子里。

我在旅馆里一发现有这种女人,就赶快逃走,像小鸟在地里看见了稻草人一样。

然而这一个我觉得是那么古怪,甚至丝毫没有感到讨厌。

勒卡舍尔大娘出于本能,对任何庄稼人所没有的东西都持敌对态度。她头脑狭隘,对老姑娘的着迷态度感到憎恨。她找到了一个词儿来形容她,当然是一个含有贬义的词儿,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来到她的嘴边的,也不知道它是通过怎样混乱而神秘的脑力活动得出来的。她说:“这是一个魔鬼附身的女人。”这个称呼加在这个生活严肃而又多愁善感的女人头上,我觉得说不出的滑稽。我也开口闭口地叫她“魔鬼附身的女人”,而且看见她,高声说出这几个字来,会感到一种奇怪的乐趣。

我问勒卡舍尔大娘:“噢,我们的魔鬼附身的女人今天在干什么?”

乡下女人气愤地说:

“说了您也不会相信,先生,她捡到一只给压坏了腿的癞蛤蟆,带回屋,放在脸盆里,像替人包扎伤口一样把它的腿包扎起来。这还不算是渎神吗?”

还有一次,她在悬崖下面散步,把刚捕到的一条大鱼买下,仅仅为的是把它扔回到大海里去。那个水手虽然到手不少钱,还是狠狠骂了她一顿,即使是她掏走了他口袋里的钱,他也不会有这么气愤。一个月以后他谈起这件事,还火冒三丈,骂不绝口。啊,一点不错!密斯哈丽特,她的确是一个魔鬼附身的女人。勒卡舍尔大娘得到了天才的灵感,才会给她起这么个绰号。

马夫年轻时在非洲服过兵役,所以别人叫他“工兵”,他的意见不同。他神色狡猾地说:“这是一个服役期满的老情妇。”

如果那个可怜的姑娘知道了会怎样呢?

年轻的女仆塞莱斯特不是很情愿地服侍着她,什么原因我就没法知道了,也许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外国人,属于另外一个民族,说的是另外一种语言,信的是另外一种宗教。总而言之,这是一个魔鬼附身的女人!

她把时间都用来在田野里徘徊,到大自然里去寻找上帝和崇拜上帝。有天晚上我发现她跪在灌木丛里。隔着树叶我看见一样红红的东西,我分开树枝,密斯哈丽特被人这样看见,感到不好意思,连忙立起来,一双眼睛注视着我,就像在大白天被人撞见的猫头鹰的眼睛一样惊慌失措。

我在岩礁间画画,有时候发现她突然出现在悬崖的边上,看上去像一座信号机。她充满热情地望着被阳光镀成金黄色的、浩瀚的大海和火红色的广阔天空。有时候我看见她在山谷里迈着英国女人的那种富有弹性的步伐,匆匆地走着;我朝她走过去,不知道是受什么所吸引,仅仅是想看看她那张有宗教幻象的女人的脸,她那张因为内心里充满深邃的喜悦而露出满足神色的、难以描绘的、干瘪的脸。

我还常常在农庄的角落里遇见她,她坐在苹果树荫下的草地上,膝头上打开着她那本小小的圣书,眼光飘向远方。

这个宁静的地方,我爱上了它的广漠而又柔媚的自然景色,仿佛有无数条链子把我牢牢拴住,我不再朝前走了。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农庄里,远离一切,接近大地,接近我们总有一天要用我们的肉体来给它充当肥料的这块肥沃、富饶、美丽的绿色大地。但是也应该承认,也许还有那么一点好奇心把我留在勒卡舍尔大娘的家里。我很想了解了解这位奇怪的密斯哈丽特,弄清楚在这些飘泊的老英国女人的孤独心灵里到底隐藏着些什么。

-2-

我们相识的经过是相当特别的。我刚完成了一幅习作。这幅习作我觉得很大胆,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十五年以后它卖了一万法郎。而且它简单得跟二加二等于四一样,完全摆脱了那些学院派的清规。我的画布上,整个右边画的是一块岩石,一块疙疙瘩瘩的庞大的岩石,上面盖满棕色、黄色和红色的海藻,阳光像油一般浇在上面。光源隐藏在我背后,所以看不见,光线照射在石头上,石头像着了火似的,一片金黄。就是这样,一个光线明亮得惊人的、像在大火中燃烧的、壮丽的前景。

左边是大海,不是蓝色的大海,板岩色的大海,而是玉色的、淡绿色的、乳白色的大海,在深色的天空下显得很森严的大海。

我对自己的作品是那么满意,一路上跳着舞似的把它带回客店。我恨不得所有的人都能立刻看见它。我记得我曾经让小路边上的一条母牛看过,同时还对它叫喊:

“看看吧,我的老大姐。这样的画可不是经常能看到的。”

到了茅屋前面,我立刻扯着嗓子大声叫喊勒卡舍尔大娘:

“哎!哎!老板娘,快来看看。”

那个乡下女人来了,仔细观看我的作品,她那双愚蠢的眼睛什么也分辨不出,甚至弄不清我画的是牛还是房子。

密斯哈丽特回来了,正好在我举着我的画让客店女主人看的时候,她在我背后走过。这个魔鬼附身的女人不可能不看见,因为我举着时很留心地转动它,决不会让它逃过她的眼睛。她突然停下,惊讶得发了呆。显然这是她的那块岩石,她常爬到上面去自由地沉思默想的那块岩石。

她低声说了一个英国腔调的“噢!”那么有力,那么好听,我微笑着向她转过身去,对她说:

“这是我最新的习作,小姐。”

她心醉神迷,既滑稽可笑而又令人感动,低声说:

“啊!先生,宁(您)以一种口(扣)人心弦的方式了解大自然。”

我确实脸红了,这句恭维话即使是出自王后的嘴里,也不会像这样打动我的心。我被迷住了,我被征服了,我被击败了。我以名誉担保,当时我真想抱吻她。

吃饭的时候,我像平常一样坐在她旁边。她第一次说话,是在继续高声地吐露她的思想:“啊!我多么哀(爱)大自然!”

我给她递面包,斟水,斟葡萄酒。此时她脸上挂着木乃伊般的微笑接受了。我接着开始谈论风景画。

吃完饭,我们一同立起来,穿过院子;接着我毫无疑问是被夕阳在海面上点燃的那片可怕的大火吸引了,推开朝向悬崖的栅栏门,我们并排走去,像两个刚刚相互了解、相互接近的人那样感到满意。

这是一个暖和、湿润的傍晚,是那种让人身心都感到愉快的、舒适的傍晚。周围的一切都给人以享受,都让人陶醉。空气温和,香喷喷,充满了青草的气味和海藻的气味,它用浓烈的香味抚慰嗅觉,用大海的味道抚慰味觉,用感人的温柔抚慰心灵。我们这时候在悬崖的边上走着,下面相隔一百米,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翻滚着细碎的波浪。我们张大嘴,敞开胸怀,痛饮着越过大西洋,轻轻吹拂着我们皮肤的新鲜海风,因为长久和海浪接吻,海风带有一股咸味。

这个英国女人紧紧裹着方格披肩,带着深受神灵启示的神情,迎风露出牙齿,望着向大海沉下去的巨大的太阳。远远的,远远的,在我们面前,目力可及的地方,有一艘三桅帆船张满帆,在火烧似的空中露出它的黑影;还有一艘轮船,在比较近的地方经过,喷出滚滚的浓烟,后面留下一片绵延不断的云,横在整个天际。

那颗大红球一直在往下降,缓缓地往下降。它很快就触到了水面,正好在那艘静止不动的帆船后面;帆船出现在这光辉灿烂的星球中央,就像嵌在一个火焰的框子里。星球被大西洋吞食着,渐渐地往下沉。眼看着它沉下去,缩小,最后消失不见了。完了,只有那条小帆船还在,它的影子呈现在遥远天空的金色背景上。

密斯哈丽特用充满热情的目光望着熊熊燃烧的日暮。她肯定有了一种无法遏制的渴望,渴望拥抱天空,拥抱海洋,拥抱整个世界。

她连连低声说:“噢!我哀(爱)……我哀(爱)……我哀(爱)……”我看见她眼睛里噙着一滴泪珠。她接着又说:“我真细万(希望)变成一只小鸟匪(飞)到天上去。”

正如我经常看见的那样,她直挺挺地立着,仿佛插在悬崖上面,脸色红得像她的披肩。我真想把她速写在我的画册上,那一定是一幅表现心醉神迷的漫画。

我转过脸去,免得笑出来。

后来我跟她谈绘画,就像跟一个同行谈一样,用了许多专业术语来评论色调、明暗和力量。她聚精会神地听我讲,她能理解,她力图猜出一些单词的晦涩含义,更深地了解我的思想。她时不时地说:“啊!我动(懂),我动(懂)。这非常口(扣)人心弦。”

我们回来。

第二天她一看见我,就急忙过来把手伸给我。我们完全成了朋友。

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她的心灵仿佛装着弹簧,一阵阵给弹进兴奋之中。她如同所有上了五十岁还没嫁人的女人一样,缺乏平衡。她好像浸泡在发了酸的贞洁里,但是内心里还保留着十分年轻的、火热的东西。她爱大自然和动物;这种爱是狂热的、发酵得像太陈的葡萄酒,是她从来没有给过男人的、肉欲的爱。

看见一条母狗喂奶,看见一匹母马胯间带着一匹小马驹子奔跑,看见一窝大脑袋、浑身没有毛的小鸟张着嘴,叽叽喳喳地叫,可以肯定会使她过分激动,心怦怦直跳。

在旅馆里吃包饭的那些漂泊的、忧郁的、孤独的人,既可笑而又可悲的可怜的人啊,自从我认识了你们中间的这一位以后,我就爱上了你们!

我很快就发觉她有什么事要对我说,但是她又不敢说,她的胆怯使我感到有趣。早上我背着箱子出去,她一直把我送到村口,一言不发,但是看得出她心里很焦急,在琢磨怎么开口。接着她突然离开我,迈着一蹦一跳的步子匆匆走了。

终于有一天她鼓起了勇气:“我相(想)看看宁(您)怎样画画。宁(您)同意吗?我很感兴趣。”她脸涨得通红,好像说了什么极其放肆的话。

我把她带到小山谷 里,开始画一幅大幅的习作。

她一直站在我的背后,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我的每一个手势。

后来她也许是怕妨碍我,突然对我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但是她很快就变得比较随便了,她开始怀着显而易见的愉快心情每天陪伴我。她带着她的帆布折凳,夹在胳肢窝里,不肯让我替她拿。她坐在我的旁边,一待几个小时,既不动,也不出声,眼睛一直追随着我的画笔的笔头的每一个动作。当我用调色刀突然抹上一大块颜色,得到了既准确而又意料不到的效果时,她会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轻轻的表示惊奇、快乐和赞赏的“噢”。她对我的油画怀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感情,是对经人力复制出的这一部分上帝的作品近乎虔诚的一种尊敬感情。我的习作在她眼里就像是各种宗教题材的画。有时候她跟我谈到了上帝,企图改变我的宗教信仰。

啊!她那个善良的上帝是个怪人,有点儿像乡村里的哲学家,既没有很大的能力,也没有很大的权力,因为在她的想象中他总是对在他眼前犯下的不公正的罪行感到抱歉——倒好像是他没能阻止它们发生似的。

而且她和他之间关系非常非常好,甚至好像很知心,了解他的秘密和他的烦恼。她说:“上帝愿意”或者“上帝不愿意”,就像一个班长对新兵宣布:“上校他命令。”

她对我不知道上天的旨意打心底里感到难过,于是她尽力想让我知道。我每天都能在我的口袋里,我放在地上的帽子里,我的颜料盒里,和早上擦好油放在门口的皮鞋里,找到那些宗教小册子,毫无疑问,是她直接从天堂里收到的。

我把她当成一个老朋友,真诚坦率地对待她。但是很快地我发觉她的态度有点变了。起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或者是在我那个山谷里,或者是在哪条低凹的路上,我正画着画,会突然看见她迈着急促的步子,一蹦一蹦地来到。她猛地坐下,就像奔跑过或者有什么事太激动似的,呼哧呼哧地直喘气。她的脸非常红,只有英国人才会这么红,别的国家的人都不可能。接着她脸色又无缘无故地发白,变成土灰色,而且好像马上就要昏过去似的。然而渐渐地我又看见她恢复了常态,开始说话。

接着她一句话说到一半又突然立起来,跑了,跑得那么快,那么奇怪,我不禁想到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事引起她的不高兴,或者惹她生气。

最后我想,这大概就是她的正常的态度,在我们初相识的阶段,毫无疑问是为了我的缘故,稍微有所改变罢了。

她在被风吹打着的海岸上一连走上几个小时以后,回到农庄,卷成螺旋形的长头发常常散开,像弹簧断了似的耷拉着。从前她对此毫不在意,头发被她的风妹妹吹得这样乱蓬蓬的,会毫无顾忌地来吃晚饭。

现在她要先上楼到她的房间里去整理一下我把它叫做“玻璃灯罩坠子”的头发。我用一种总是使她生气的,亲热的殷勤口气对她说:“密斯哈丽特,今天您美得像一颗星。”她的双颊立刻会升起一朵红晕,十五岁的年轻姑娘才有的那种红晕。

后来她变得十分孤僻,不再来看我画画。我想:“这是神经质发作,过去了就会好的。”但是并没有见好。现在我跟她说话,她回答我时,不是带着一种假装出来的冷淡,就是带着一种强压住的怒火。她变得粗暴,急躁,神经过敏。我只是在吃饭的时候才见到她,我们再也不交谈了。我真的以为我在什么事情上冒犯了她;一天晚上我问她:“密斯哈丽特,为什么您不再像以前一样对待我?我做了什么事使您不高兴?您让我感到非常难过!”

她用一种十分古怪的愤怒口气回答:“我对待宁(您)和以前完全一样。宁(您)说得不对,不对,”接着她跑到自己的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

她有时态度很奇怪地看着我。从这时候起我心里常常想,被判处死刑的人在听到别人向他们宣布末日来临时,一定是这样看人的。在她的眼神里有着一种疯狂,既神秘而又猛烈的疯狂,甚至另外还有别的东西,还有狂热,还有对不能实现和无法实现的事物的既迫不及待而又无能为力的强烈渴望!我还觉着在她身上正进行着一场斗争,她的心在跟一股她想制服的陌生力量作斗争,也许另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我怎么知道呢?我怎么知道呢?

-3-

这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发现。

这段时期以来我每天早上天一亮就开始画一幅油画,它的主题是:

一道深沟,两边高高的陡坡上长满荆棘和大树,深沟伸展着,消失、隐没在乳白色的雾气里,在天亮时常常飘浮在山谷里的那种絮状物里。在这片既浓厚而又透明的大雾深处,可以看见,或者不如说可以猜到有一对恋人,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年轻姑娘搂抱着,她的头朝他仰起,他的头俯向她,嘴对着嘴。

朝阳的头一道光芒,钻进树枝,穿透晨雾,正好在这一对乡村恋人背后用浅红色的反光把晨雾照亮,使得他们朦朦胧胧的影子落在一片银白色的光辉里。画得不坏,确实不坏。

我在通往埃特尔塔的小山谷的斜坡上工作。这天早上我运气好,正好有我需要的那种飘浮着的水蒸气。

一样如同幽灵般的东西竖立在我前面。原来是密斯哈丽特。她见了我想逃走。但是我大声叫她:“来,来,小姐,我有一小幅为您画的画。”

她好像很不情愿地走了过来。我把我的画稿递给她。她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以后,突然哭了起来。她像那些强忍眼泪,又忍不住,而放声痛哭,但是还在挣扎的人一样,一边哭,一边神经质地抽搐着。我也被我不了解的这种悲伤所感动,一下子跳起来,在突如其来的感情冲动,行动比思想来得快的法国人的真正冲动之下,握住她的双手。

她让她的双手在我的手里留了几秒钟,我感觉到它们在颤抖,仿佛她的一根根神经都在抽搐。后来她突然把手抽回去,或者不如说是夺回去。

这种颤抖,我感觉出来了,因为我过去曾经感觉过,决不会弄错。啊!一个女人,不论她是十五岁还是五十岁,不论她是平民还是上流社会的,她的爱情的颤抖会径直进入我的心扉,使我毫不犹豫地一下子就了解它是怎么回事。

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栗,抖动,支持不住。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走了,我却没有说一句话,惊讶得好像见到了奇迹,而且苦恼得就像我犯了什么罪似的。

我没有回去吃中饭。我在悬崖边上兜了一个圈子,既想哭,又想笑,觉得这件事滑稽而又可悲,感到自己可笑,同时相信她的不幸已经使她发了疯。

我考虑自己应该怎么办。

我认为除了离开没有别的办法,于是立刻做出了决定。

我一直徘徊到吃晚饭,有点儿忧郁,又有点困惑,到了该吃饭的时候我回去了。

跟平常一样大家坐下来吃饭。密斯哈丽特也在,她神情严肃地吃着,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抬起眼睛。不过她的脸和态度却和平日一样。

我等到吃完饭以后,转过脸来对女主人说:“哦,勒卡舍尔大娘,我这就要向您告辞了。”

这位老太太又是惊讶,又是伤心,她用她那带着拖腔的嗓音说:“您说什么,我的好心先生?您要离开我们!我们已经跟您相处惯了!”

我拿眼角瞅了瞅密斯哈丽特;她的脸颤也没有颤动一下,倒是那个小女仆塞莱斯特抬起眼睛来望着我。这是一个十八岁的胖姑娘,脸色红润、娇艳,结实得像一匹马,而且干净异常。我有时出于常住旅店的人养成的习惯,在偏僻的角落里抱住她吻吻,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晚饭吃完了。

我到苹果树底下去抽烟斗,从院子这一头到那一头来回地踱着。我白天里做出的种种考虑,早上离奇的发现,这种对我怀有的怪诞而又强烈的爱情,随着这次发现而来的许多回忆,既迷人而又恼人的回忆,也许还有女仆在我宣布要离开时抬起头来望着我的那种眼光,所有这一切混在一起,合在一起,使我的身体里在当时有了快活的心情,嘴唇上有了接吻的欲望,血管里有了促使人干荒唐事的那种我也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

黑夜来临,把阴影投落在树下,我看见塞莱斯特到院子的另一头去关鸡笼。我奔过去,脚步非常轻,所以她什么也没听见。她把鸡进出的那个小活门放下,重新直起身子的时候,我把她搂在怀里,接连不断地吻着她的宽大肥胖的脸蛋儿。她一边挣扎,一边仍旧在笑,因为她对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

我为什么突然把她放开?我为什么一下子回过头去?我怎么会感觉到后面有人?

原来是密斯哈丽特回来了。她看见我们,像面前出现了幽灵似的,一动不动地发了呆。接着她消失在夜色里。

我回到房间,又是惭愧,又是不安,即使在我犯了什么罪行当场被她抓住,也比不上被她这样撞见更使我感到苦恼。

我神经过度紧张,被许多忧郁的想法纠缠着,睡得很不好。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哭。毫无疑问是我听错了。还有几次我相信有人在房子里走动,把外面的门打开。

到了早晨,我终于疲惫不堪地睡着了。我醒得很迟,直到吃中饭时才露面,心里还感到忐忑不安。

没有人看见密斯哈丽特。我们等她,她没有来。勒卡舍尔大娘走进这位英国女人的房间,她不在。她一定像平时那样一清早就出去看日出了。

大家也不感到奇怪,便开始默默地吃饭。

天气很热很热,是那种没有一片树叶动弹的闷热天气。饭桌已经搬到外面的苹果树下;工兵时不时提着瓦罐到食物贮藏室去装苹果酒,因为大家都喝得很多。塞莱斯特去厨房端菜,端来了羊肉炖土豆、煎兔肉和凉拌生菜。后来她又在我们面前放了一盘当令的头一批摘下的樱桃。

我想把樱桃洗一洗,吃起来可以凉一点,请年轻的女仆去替我吊一桶凉水来。

五分钟以后她回来说井水干了。绳子全部放下去以后,水桶碰到了井底,吊上来是空的。勒卡舍尔大娘想亲自去看个明白,她朝井里张望,回来说井里可以清楚地看见一样东西,一样异常的东西。看来一定是邻居为了报复,在里面扔了几捆麦秸。

我也想去看看,心想也许我能够辨认出是什么。我趴在井沿上,隐隐约约看见一样白颜色的东西,不过,是什么呢?我于是想了一个主意,用绳子吊了一盏提灯放下去。黄色的灯光在石头的井壁上跳动,灯慢慢往下放,我们四个人都俯在井沿上,因为工兵和塞莱斯特也来了。灯停在一团黑白两种颜色的、看不清楚的东西上方,这团东西样子挺古怪,使人猜不出是什么。工兵叫起来:

“是一匹马。我看见马蹄子了。一定是夜里从牧场里跑出来,掉进了这口井!”

但是我突然浑身打起冷颤来了。我刚刚认出了一只脚,然后又认出一条竖起来的腿,整个身体和另一条腿淹没在水里。

我抖得十分厉害,提灯在那只鞋子上空像疯了似的拼命跳动。我声音很低,结结巴巴地说:

“下……下……下面是一个女人……是密斯哈丽特。”

只有工兵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他在非洲见得多啦!

勒卡舍尔大娘和塞莱斯特开始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连奔带跑地逃走了。

必须把死人捞起来。我用绳子结结实实地捆住马夫的腰,然后一边用辘轳很慢很慢地把他往下吊,一边注视着他进入黑暗之中。他手里拿着提灯和另一根绳子。很快地好像从地心里传来了他的声音,他大声叫喊:“停。”我看见他从水里捞起一样东西,那是另外一条腿,然后他把两只脚捆在一起,又喊起来:“拉。”

我把他往上拉;但是我感到自己的胳膊好像断了,肌肉发软,真怕一松手会让他重新掉下去。当他的头在井口边露出来时,我问:“怎么样?”倒像我在等待着他给我带来井底下那个女人的消息似的。

我们两人爬上石头井台,面对面趴在井口上,开始往上拉尸体。

勒卡舍尔大娘和塞莱斯特躲在房墙后面,远远地望着我们。等到看见淹死者的黑鞋子和白袜子从井口露出来时,她们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工兵抓住脚踝骨,这个可怜的、贞洁的姑娘处在极不体面的姿势下,被拉上来。她的脸发黑,被擦伤,看上去很可怕。灰白的长头发完全散开,发卷永远伸直了,它们披下来,湿淋淋,而且沾满污泥。工兵用轻蔑的口气说:

“见鬼,长得真瘦!”

我们把她抬到她的房间里,那两个女人再也没有露面,我只好跟马夫两个人给她进行死后的化妆。

我把她那张变了样的可怜的脸洗干净。在我的手指触碰下,她的一只眼睛微微睁开,用死尸的苍白的眼光,冷漠的眼光,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可怕的眼光望着我。我尽可能把披散的头发梳理好,还用我一双笨拙的手在她的额头上梳了一个新奇的发式。然后我替她把湿透的衣服脱掉,就像我干着什么亵渎圣物的事似的,我感到羞愧地稍微露出一点她的肩膀、她的胸部和她的瘦得像树枝的胳膊。

接着我去采了一些花,有虞美人、矢车菊、雏菊和新鲜芳香的野草,盖在她的灵床上。

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守着她,所以只好由我来履行惯常的手续。我在她的口袋里找到一封信,是在最后时刻写的,要求把她埋葬在她度过最后日子的这个村子里。一个可怕的想法使我心里非常痛苦。她会不会因为我的缘故才愿意留在这个地方?

到了傍晚,住在附近一带的老婆婆大嫂子都来瞻仰遗容,但是我不准任何人进来;我想单独一个人留在她身边;我守了一整夜。

我在烛光下望着这个大家都不熟悉的可怜的女人,她死在这么远的地方,死得这么悲惨。她在什么地方还留下朋友亲人吗?她的童年和她的一生是怎样度过的呢?她孑然一身,像丧家犬一样飘无定踪,是从哪里来的呢?在这长得难看的肉体里,在这就像一个丢脸的缺陷似的、她整个一生都摆脱不掉的肉体里,在这把一切好感和一切爱情都吓跑了的可笑的躯壳里,隐藏着什么痛苦和绝望的秘密呢?

世上有多少不幸的人啊!冷酷的大自然,我深切地感到它的永恒的不公正沉沉地压在这个女人的头上!对她来说,一切都结束了,说不定连被爱一次的希望,——这是对不幸的人的最大支持,——她也许这一辈子都不曾有过!否则她为什么要这样躲藏呢?为什么要逃避别人呢?为什么她以这样强烈的深情来爱除人以外的一切东西和生物呢?

我懂得了她相信上帝,希望自己受到的苦难在另外一个世界可以得到补偿。如今她要腐烂,也要变成植物了。她将在阳光照耀下开花,充当牛羊的食物,种子被鸟儿带走,她在变成牲畜的肉以后又会变成人的肉。但是我们叫做灵魂的东西在黑暗的井底熄灭了。她不再感到痛苦了。她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她使之诞生的另外的生命。

时间就在这种不幸的、沉默的单独相处中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一道微弱的亮光宣布黎明的到来。接着一道红色的光芒一直照射到床上,像一条火带横在被窝和手上。这是她最喜爱的时刻。鸟儿醒了,在树上叫着。

我把窗子开得大大的,再把窗帘拉开,让整个的天能够看见我们,然后我向冰冷的尸体俯下身子,双手捧住面容毁损的脑袋,既没有感到害怕,也没有感到厌恶,慢慢地在这两片从来没有被人吻过的嘴唇上接了一个吻,一个长吻……

莱昂·谢纳尔闭上嘴不说了。妇女们在流泪。可以听见坐在车夫旁边的德·埃特拉依伯爵在一下下地擤鼻涕。只有车夫在打盹。马不再感到有鞭子抽下来,它们放慢了步子,有气没力地拖着马车。马车勉勉强强地朝前走着,它一下子变得十分沉重,仿佛车子里装满了忧伤。

郝运 译 0rusO5dFX2Zotu7W+w3YfToQ5BiK7vCBXFIUOpwSFp8jWVYjQ/mC97mr3IMVQQ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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