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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小师哥’三个字，宁珺溪彻底明白了。
二姥姥把程彦当成若冬了，她揉了揉太阳穴，竭力回想梦境，难道程彦真的长得像若冬吗？
“你快瞧瞧，这是陈家的龙之梦戏园，从爹那辈开始算，快有百年历史了。那边，那边是藏梦阁，放着你和姐姐演出时穿的戏服。陈家如今满堂喝彩，一票难求，你这辈子没实现的事情，我替你实现了……，对了，我还定了陈家规，凡陈家弟子，陈家终生不弃，所有的孩子定了若字辈。”老人的声音急切又雀跃，但又带着深深的自责。
话说到这里，宁珺溪一行人都明白过来了，二姥姥对若家班流离失所的孩子心中有愧。
这愧疚，缠绕了她的一生。
老人抬起头，那双苍老的双眸中积满了泪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这大概也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我送走了父亲、母亲，送走了姐姐。看着陈家开枝散叶、戏曲文化脉脉相承，等着孩子们热闹长大，却只能一个人孤独于世，盛世繁华却无人与我分享。”
程彦面色平静，说出那句足以抚慰人心的话：“我不怪你。”
若雪眼里闪耀着感激的目光，这是二姥姥一生的心结，不管怎么样，她都希望老人家能释怀。
“可是我有愧……”老人松开手，无力地扶住椅靠，动作迟缓地跌坐在竹椅中，低声啜泣：“我不敢去见阎王，留一口气跟命运争，我斗了一辈子，跟敌人、跟对家、跟资产阶级，我什么也不怕，哈哈……”
二姥姥露出孩子气的一面，却让人充满敬畏。
“我才不怕死！我要铭记，铭记陈家这么多年是如何风雨飘摇走过来的，我死了……就没有人记着了……”
若雪闻声而泣，蹲在姥姥腿边，握住老人的手：“姥姥你在说什么？陈家不是还有我吗？我是陈家的一份子，怎么会没有人记得呢？”
“你……”二姥姥转过头，怜爱地看着若雪，伸手抚摸她的脸庞，“多漂亮的孩子啊，跟姐姐太像了，嘿，”
老人刮了一下若雪的鼻子，咧开嘴笑了，“这里，最像若冬了！”说着，把若雪揽进怀里。
“姥姥不要你记住那么多沧桑的岁月，姥姥舍不得让你吃苦，开山辟路的事让姥姥去做，你呢，只需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将来找个心爱的人，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岁月静好，安稳一生。”
“姥姥……”若雪已经泪如雨下，小时候只知道姥姥脾气古怪，难以接近。却不知道老人心里藏着这么多的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替她细细打算、考虑周全。
话已经聊到这个地步，气氛也恰到好处，见若雪陷入悲痛的情绪当中，宁珺溪面色沉静，提醒程彦，“问姥姥关于《花旦图》的事。”
程彦挠了挠头，差点忘记这茬，调整了一下状态，至少不能让二姥姥看出破绽，耐心地蹲在她面前，低声问：“你还记得那副《花旦图》吗？”
嗓音一出，听上去沉静舒缓，像一把大提琴，只觉程彦仿佛就是若冬的化身。
沈莫琰朝宁珺溪无声地竖起大拇指，惊叹于程彦已经进入状态。
宁珺溪抿嘴笑，示意他不要有小动作。
二姥姥松开抱住若雪的手，板着脸，目光炯炯：“你问那幅画做什么？你生前身心都是姐姐的，还不许我收藏一副画？小气鬼！”
程彦笑了笑，面色如玉，神情平静而温和：“不是不让你收藏，那幅画现在受损了，需要修复。改日修好了，《花旦图》你想要尽管拿去。”
老人迟疑了片刻，咂了咂嘴，“那不是你为姐姐画的吗？你舍得送我？”
若雪恍然大悟一般，现在已经到了姥姥最后的心结了，老人家一辈子求而不得的心事。
宁珺溪与若雪默契对视，给了她无声的肯定。
“凡是你想要的，我相信小殊跟我一样，都会想办法答应你。”
听见“若冬”这么说，老人忍不住任性地问：“要什么都答应吗？”
程彦点头。
若雪已经感觉不对劲，猜到姥姥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朝程彦慌忙摆手，低声说：“不要答应她！不要答应！”
宁珺溪朝若雪走过来，将她扶起，低声耳语：“没关系的，人的心魔其实还是来源于自己，尤其像这种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的东西，是会有执念的。”
“可……”若雪已经有些思绪混乱，看着年轻的程彦，“那不就明摆着是欺骗姥姥？”
宁珺溪目光坚定，“姥姥其实什么都知道的，你要相信一个能带领陈家经历风雨的女人有这种魄力。”
“好吧。”若雪做出了让步。
良久，听见姥姥缓慢开口，似乎有些迟疑，又有几分妒意：“那我问你，那年春日清晨，大家一同往护城河开嗓，我唱得比姐姐好，你为什么先注意到她？”
“因为……唱不好会挨师傅骂。”
姥姥气得鼻子一哼：“我再问你，同是陈家的女儿，相貌不相上下，可论唱功她比不上我，论识大体她不如我，你为什么……为什么……”
后半句她却问不出口了，仿佛积攒了满腔的委屈。
程彦正准备开口，被姥姥拦住，她仿佛有些害怕面对真相。
那是执着了一辈子的事，临到头却有些后退了，她这辈子都没有这样迟疑过：“你别说话，我只问你一句，如果没有姐姐，你心里会不会有我？”
空气里静静的，窗台上兰草幽静暗香，沐浴着午后阳光，根茎处生长出的那一簇，倔强地挣扎在叶片间，青翠中透着嫩黄，低垂下来的那簇，影子斜斜地落在墙上，像一副水墨画。
“会。”
答案笃定而真诚，声音似泉水清澈，流淌心间，是无限而温柔的抚慰。
宁珺溪抬眸看了一眼程彦，高大的身材站在那儿，恍惚间那真是有些像若冬。她知道，这个会不过是说出来让老人家安定而已。
她不禁想，如果是真正的若冬呢？
会说什么？
啜泣声飘荡在空气里，二姥姥靠坐在竹椅里，微微闭着眼，睫毛闪动，眼角湿润，仿佛克制着心中的情绪，良久才笑出声：“你啊……还是这样善良……连骗我都那么温柔，其实我怎么会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