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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音乐会非常棒,虽然埃莱奥诺把饺子煮烂了,虽然塞巴斯蒂安不得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以平息一阵轻微的饥饿感。窗子向夜空敞开着,埃莱奥诺斜坐在地上,于是他只看到她的侧影,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安静地朝向外面的夜色。“只有对这个女人,我有时候会想问一句:你在想什么?”他遐想着。也只有这个女人永远都不会回答他。

电话铃响了,两人都惊跳起来。没人知道他们在这里,在他们七楼的孤岛,塞巴斯蒂安在接电话前犹豫了一下。然后他缓缓地拿起话筒:他感觉这是生活来呼唤他们回归正轨了,也许对于他们的财政状况而言是恰逢其时,可对于两人此时的心境来说尚嫌太早。而说到底,在向生命贡献了四十年忠诚而优质的服务之后,他们为什么不杀了自己了事呢?他知道,对自杀并不完全排斥的埃莱奥诺会追随他的。

“喂,”一个男人的声音激动地说,“罗贝尔?是你吗?”

“罗贝尔·贝西不在,”塞巴斯蒂安礼貌地说,“他应该这几天就会回来。”

“那么……”那声音说,“您是?……”

这些人真是越来越没教养了,塞巴斯蒂安想。他努力克制着自己。

“他好心在自己外出的时候把公寓借给我住。”

“这么说,您是塞巴斯蒂安啰,真是好极了!罗贝尔总是说起您……听着,我本来想请他过来的,今晚有一家俱乐部开业,很赞、很有气氛的,杰德尔曼夫妇开的……您认识杰德尔曼夫妇吗?您乐意我带您过去吧?”

塞巴斯蒂安用眼神征询埃莱奥诺的意见。那个激动的声音就像从一个扬声器里发出来似的在屋子里回响着。

“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塞巴斯蒂安慢悠悠地说。

“吉尔贝。吉尔贝·伯努瓦。那么,就这么说定了?地址是……”

“我和我妹妹住在花园街,”塞巴斯蒂安打断他,“我想我们半小时后就能准备好,因为我们绝不会在不认识那个什么夫妇的情况下就单独前往……”

“杰德尔曼夫妇,”那个声音结结巴巴地解释,“但这是一个俱乐部,而且……”

“杰德尔曼,好的。您愿意半小时后到门口接我们吗,还是说您更想我们晚些时候再见面?”

埃莱奥诺看着他,眼里炯炯地闪着光。他演得可真是好,因为他们绝对是再没法打车了,在杂货铺买那盒饺子时,一瓶西昂蒂红酒就好像是自动附加上的一样被他们一并买下。

“我会在楼下的,”那声音说,“当然。我刚才没想到……”

“对了,”塞巴斯蒂安说,“我叫塞巴斯蒂安·冯·米尔黑,我妹妹叫埃莱奥诺·冯·米尔黑。我告诉您这些是为了之后作介绍用。一会儿见。”

他挂了电话,哈哈大笑。埃莱奥诺看着他,更安静地笑着。

“杰德尔曼夫妇是什么人?”

“天晓得。那些有钱人现在都喜欢开酒吧。他说的那家俱乐部就是他们开的。你一会儿穿什么?”

“那条水绿色长裙吧,我想。打扮得漂亮点,塞巴斯蒂安,可能你想都没想到就得献身啦。(他看了看她。)根据我房间里的那些照片和吉尔贝的声音来看,你那好心的朋友,我们公寓的主人,似乎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同性恋……”

“该死!”塞巴斯蒂安面无表情地说,“确实,我完全把这个给忘了。不过这个开端还不错。”

两小时后,他们已落座在一张热闹无比的大桌边了,塞巴斯蒂安的膝盖时不时就被那富丽多金的杰德尔曼夫人撩拨一下,她应该有些上了岁数。但她总还是做了推拿,洗了淋浴,用了定型发胶,还修了指甲的,塞巴斯蒂安很明白事理地心想,他可见识过很多这样的。埃莱奥诺则似乎已经有点受不了她的邻座了。在一个不一般的引人注目的到场后(他们在这里做什么,这两个金发外国人是什么人啊,这么高,又这么冷淡,而且还是兄妹俩?),他们被那个为自己的“发现”洋洋得意的吉尔贝引领着,在主桌坐了下来。杰德尔曼先生似乎已经对他妻子的那些心血来潮的疯念头见怪不怪,醉得不省人事,到了晚上十一点就不得不被送回去了。两个电影明星、一个歌手、一个著名专栏作家和一个彻底的无名之辈坐满了杰德尔曼夫人这一桌,摄影师们则忙得像一群到处乱飞的蛾子。吉尔贝尽量回答关于冯·米尔黑兄妹的问题,但是,由于他自己也是一无所知,只知道罗贝尔一直以来都是塞巴斯蒂安的绝对仰慕者,为了掩饰,他只好故作神秘,甚至显出阴险狡诈的样子,把大家都给惹恼了。

“没有啊,先生,”埃莱奥诺的声音骤然响起来,塞巴斯蒂安马上竖起耳朵,“没,我没看过所有这些电影。”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您难道不知道谁是邦尼和克莱德 ?”

这位狂热的电影迷引起了整桌人的注意。

“她声称……”

“夫人,”埃莱奥诺仿佛漫不经心地打断他,“这位夫人声称。”

“这位夫人声称,”那可怜的人边笑边继续说道,“她从来没有听说过邦尼和克莱德。”

“先生,我在瑞典生活了十年,在一个被白雪封锁住的城堡里,我已经跟您说过了。我丈夫也没有配备如您所说的‘家庭影院’。而且我们从来没去过斯德哥尔摩。就是这样。”

突然之间一片寂静,埃莱奥诺并没有提高嗓门,却变得不同一般的生硬。

“你有些激动了,我的天使。”塞巴斯蒂安说。

“同样的事重复上千遍,同样的事听上千遍,这实在让人厌烦。”

“对不起,上千个对不起,”电影发烧友不无挖苦地说,“那么,从严寒中归来到底值不值呢?”

“城堡给卖了,我前夫进了监狱,”埃莱奥诺说,语调平静,“谋杀罪。我们演了自己的电影。塞巴斯蒂安,我累了。”

塞巴斯蒂安已经站到她身边,微笑着。两人谢过杰德尔曼夫人——这更增加了她的惊愕,然后在一片全然的寂静里离开。塞巴斯蒂安在俱乐部的楼梯上笑到不行,几乎爬不动楼。有人从里面追出来:是那个歌手。他长着一个圆圆的脑袋,光头。

“我可以送你们一程吗?”他说。埃莱奥诺表示赞成,看也没看他一眼就坐进了那辆庞大的美国轿车,并给了他们的地址。随后塞巴斯蒂安的狂笑先是传染给了她,又传染到那个歌手,接着他俩答应了歌手的请求,另找地方玩乐去了。黎明时,歌手把醉得不省人事的两人送回去:

“开慢点。”埃莱奥诺亲切地关照。

“一定。多美好的夜晚。啊,多有趣的玩笑,多动人的玩笑……”

“这不是个玩笑,”塞巴斯蒂安恳切地说,“晚安。”

一九七一年七月

这是个美丽的夏天,七一年的夏天,绝对是。天气很晴朗,牧草刚刚收割。某日,在来路上,我在里约来附近停下来。就在那片胡杨下面。我仰身躺倒在牧草垛里,树上有无数深绿色的小叶子,它们在太阳光里翻转着,打着旋,我想我找回了某种东西。车子停放在路边,就像一头耐心的庞大牲口。我有时间做一切事情,我不再碌碌无为。这样真不错。

内心深处,我敬重的唯一偶像,唯一的上帝,就是时间,我所有深切的快乐和痛苦显然都只和它有关。我知道这杨树将比我存活得更久,这草垛则相反,它将先于我枯萎;我知道有人在家里等我,也知道我本可以轻易地在杨树底下一待就是一个钟头。我知道此刻过于匆忙和刻意求慢一样愚蠢。人的一生都是这样。我知道一切。同时又知道这样的道理一无所值,不过是一个特许的幸运瞬间而已。对我而言,这些又是唯一的真实。当我说“真实”,我想的是“有教益”的,而这同样是愚蠢的。我始终不够透彻,不够透彻而无法完全幸福,无法拥有一种能让自己一劳永逸的抽象激情,而不被应许任何东西。但如果我们时常想起这些幸福的时光,这些和生命融为一体的时刻,它们最终就会变成一床有着让人舒心的拼缝花纹的被子,盖在我们这份孤独的赤裸、瘦削、微颤着的身体上。

终于说出来了,这个关键词:孤独。这是一只被我们放养在跑狗场的机械小野兔,那些被我们唤作激情和友谊的大猎兔狗在它身后竞相追逐,气喘吁吁,神色贪婪。它们其实永远也逮不到这只小野兔,却总以为只要发力便可企及。直到人们在它们面前砰然关上一道门。它们在那扇小小的门前急刹住步伐或是一头撞上去,就跟布鲁托 一样。人类身边有多少布鲁托啊……

可是瞧瞧吧:我已经有两个月没去管塞巴斯蒂安和埃莱奥诺了。我不在的时候,他们都吃了什么,靠什么生活,我亲爱的冯·米尔黑兄妹?我感到了作为监护人的内疚(快乐的内疚)……我需要重新找到他俩曾经突然造访的那家有钱人的名字……杰德尔曼家,我决定在我缺席的日子里,让塞巴斯蒂安和那位女士发生该发生的事,当然,他少不了要抱怨,诸如:“毕竟我不再是小白脸,我老了啊,云云。”埃莱奥诺总会笑起来……但是他们住哪儿呢?现在是八月,或者快到八月了。他们不能再待在花园街了,也不能在蔚蓝海岸——那已成为过去。也许是在多维尔?无论如何,看看杰德尔曼夫人和塞巴斯蒂安之间相互引诱的情节是相当有趣的。设想一个背景,真正的路易十五式,但是“豪华”的背景。一个惠风和畅的泛着青色的傍晚——似乎只有巴黎的夏日才会这样,为显得“过时”再摆上一张芥黄色沙发和一些诺尔 家具。然后,为了给自己鼓劲,和塞巴斯蒂安同时端起一大杯兑了水的威士忌,不,还是不加水吧……

“哦,老天爷!”塞巴斯蒂安在心里默默喊道,他前一天夜里也这么喊过,却是在他妹妹面前大声喊的;他先是对自己的性功能产生痛苦的怀疑,又对杰德尔曼夫人的意图有了同样痛苦的确定。“哦,老天爷,我要如何脱身呢?她就要整个儿地扑向我了,她将把我带进一个混乱的大漩涡。”和所有北欧的孩子一样,塞巴斯蒂安害怕漩涡。

他于是迈着那两条大长腿(可惜是穿了裤子的),在位于蒙田大街的杰德尔曼家富丽堂皇的大客厅里来回晃悠。杰德尔曼夫人慵懒地躺在沙发上。她对塞巴斯蒂安以及他的金发留有极其深刻的印象,并在第二天就邀请了他——塞巴斯蒂安的说法是“约见”。他才不可能回绝,他们可是再没一个子儿了。埃莱奥诺,半同情半嘲讽地将他一直送至楼梯平台,就好像在送别即将奔赴战场的兄长一样。而现在,她就在那儿了,是另一个她,杰德尔曼家的那女人——人们在巴黎就这么恶声恶气地叫唤她。她在那儿,梳过头,修过指甲,搽过粉,衰老,但令人赞赏。说衰老毕竟是不公正的:她只是不再年轻罢了。这是显而易见的:在脖子、腋下、膝盖、大腿上,在所有这些残忍的部位,某时某刻,它们令一个女人的身上浮现出某张太过详尽、太过精确的米其林地图,总之就是:完蛋了。

诺拉·杰德尔曼好奇地看着他前后左右地来回踱步。很明显,他不是她所习惯的那一类“小白脸”。塞巴斯蒂安很有些风采,他漂亮的双手、干净的眼神都让她惊讶不已。她带着一种或许和塞巴斯蒂安相同的好奇,心想着他来她这儿要做的事,先是在她的客厅里,然后是在她的床上。然而,鉴于他似乎也在想同样的问题,她决定用行动来结束这个哑谜。她从沙发上起身,很轻盈,带着一种有意识的镇定,又有些柔媚,这让她突然想到她第二天还得去看她的脊柱按摩医生,她就这么扭向塞巴斯蒂安。他听到她靠近,仍待在窗前一动不动,试着回想起一个他喜欢过的女人,或者一部惊艳的情色作品。那是徒然。她已经靠在他身上了,曲着手臂环抱住他,她整个儿悬在他脖子上,纽约最昂贵的牙套已经撞到了他的牙齿上。令她倍感惊讶的是,他表现得十分得体,她则坚持要送他一对极其别致的袖扣,而他立即便会将它们转卖掉:埃莱奥诺,他的美丽小鸟,他的妹妹,同谋,他生命里的最爱,将可以度过一个奢华的夜晚…… SP0eoR5pII/44Q9d2mTklBa/bxJsYCRm78yVZLhoROLZtcedmCg+8odmJSXrV6A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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