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馆非常棒。埃莱奥诺要了九只还在柠檬水里活蹦乱跳的牡蛎和一条烤鳎鱼,配上普伊芙赛干白。饿极的塞巴斯蒂安已经开动啦,一份鸡蛋冻和一块黑椒牛排,正宗的那种,就着博若莱红酒。没有普兹酒,他们为此很是惋惜了片刻。埃莱奥诺并未如她所预见的那样把窗帘穿在身上。如同每每只属于她的那根魔术棒又起了作用一样,她在街上遇到了一个能干、丑陋而贴心的老朋友,那是所有女人梦想中的女友。她把埃莱奥诺带到自己的一个朋友那里,他开着一家可以“延期”付款的成衣店。他被埃莱奥诺的美丽迷住,便又额外为她挑选了几件长裙。对于她给他写支票付账的建议,他还夸张地连连挥着手臂表示拒绝。就是这样,埃莱奥诺一身盛装地在玛尔博夫街一家餐馆的露天座上挥霍着塞巴斯蒂安仅剩的——也就是她仅剩的——最后九千法郎。
“这顿午餐之后,根据我的计算,我们还剩下两到三千法郎,”塞巴斯蒂安边说边眯缝起眼睛,因为阳光正迎面照过来,“你吃个甜点?不要?那我们还可以打车回家。”
“这真是愚蠢,”埃莱奥诺说,“因为我要是吃了个奶油千层糕的话,就必须得有一辆出租车来载我回家了。生活真是不可理喻。”
他们相视而笑。在三月肆意的阳光里,一些小细纹此时清楚地显现在他们脸上。“我的老妹,”塞巴斯蒂安想,“我的老妹,我会让你脱离窘境的。”一阵突如其来的情绪堵住了他的喉咙,他为此大吃一惊。
“你的牛排上放太多胡椒了吧,”埃莱奥诺漫不经心地说,“看你都流泪了。”
她垂下了眼睛。她是不是意识到了他们只是两个完全无用的人,正身处一个突然之间变得陌生、匆忙、对他们冯·米尔黑兄妹的魅力和诱惑力无动于衷的城市?当然了,男人们会看她,但是去普拉扎的马克西姆跳舞狂欢是必须的,他那身行头显然还不够带劲。他一口喝光了杯里的酒。
“今天晚上,”埃莱奥诺慢悠悠地说,“我们买一盒饺子吧,我可喜欢吃了。然后呢,如果你不觉得厌烦,并且知道怎么拨弄你朋友的收音机,我们就可以听听香榭丽舍的音乐会,有转播呢。再把窗户打开,这样就超级完美了。”
“他们演奏什么呀?”
“有马勒、舒伯特、斯特劳斯,我刚才看过了。真是一顿美好的午餐啊,塞巴斯蒂安。”
她向前伸展着她那长长的手臂,长长的手,一副幸福的神态。她背后的一个男人正好撞见了这个动作,塞巴斯蒂安便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因欲望而变得脸色发白。此外从她一进来起,他就以一种直白的、一动不动的眼神一直盯着她看,看得坐在对面的塞巴斯蒂安都不自在起来。他穿着旧旧的三件套,系着极其难看的领带,边上放一块手帕。这该是附近街区的一个小职员,稍有些迷恋女性癖。但是那份直视的天真无邪却让人想到另一种东西,也许是一种疯狂。甚至,当他俩起身准备离开时,他也站起来了,好像他也坐同一张桌子似的,然后他向着总算能看得到的埃莱奥诺的正脸投去鬼鬼祟祟的、孩子气的一瞥,把她弄得莫名其妙。
“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你的后颈,”塞巴斯蒂安看到他妹妹的惊讶眼神后说,“我们稍微走走,还是直接回去?”
“我倒想看完这本书呢。”她说。
有时候,她会连续好多天整个儿消失在书堆中。那位贴心的女友在同一条花园街上找到了一家租书铺,心醉神迷的书店老板马上就满足了埃莱奥诺如饥似渴的读书欲。她读书挺随意,躺在沙发上或床上,任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流逝,塞巴斯蒂安则回来,又出去,和烟铺老板或卢森堡公园的看门人聊天,或练习有条不紊地爬上这七层楼梯。这种精致的生活会在今晚结束,在饺子和马勒的音乐之后结束。对此他感到一种平静的绝望。
冯·米尔黑兄妹始终找不到出路。在巴黎,在这段时间,没办法轻松快乐地就弄到钱,即便是对他们而言。那个迷恋女性癖的出现并不在我的意料之中,这让我有些惊讶。我要拿他怎么办?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的话,埃莱奥诺憎恨疯子。无论如何,我要提醒各位忠实的读者,在我十八年的文学生涯里,这是我第一次给出一份菜单。一份真正的菜单。有牡蛎、鱼,等等。还有酒,甚至还有一个大概的价格。我最终肯定会写成一部辞藻累赘、没完没了的小说,我知道。我得去描写一座房子,它的外面和里面,窗帘的颜色,家具的风格(救命 !),祖父的脸,年轻女孩的裙子,阁楼的气味,上桌吃饭的命令,餐具、杯子、桌布的样式,然后,作为结束,可以这么写:“人们看到一条死去的鲤鱼上了桌,盘底垫着月桂叶,周围是一圈火红的番茄和甜椒,那灰色的鱼皮有些脱落了,这使那不可思议的雪白愈发凸显出来。”或许这就是一个作家的幸福。让那些轻柔的音乐都走开吧,听听那些热闹的曲子!既然说到了轻柔的音乐,我就得再次敬告我那群不幸的、却被认作忠实的读者:如同这本书里不会有放荡情节一样,这里面也不会有任何自传元素,没有关于圣特罗佩五十四号的任何可笑的记忆,没有任何关于我的生活方式、我的朋友们等等的内容。出于两个原因。在我看来,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些都只和我个人有关。其次,即便我把自己投入事实中,我的想象——那可真是逻辑上的疯狂——也会让我的故事转向、改道,最后都不知道会把故事引向哪里,让我自己都会觉得好笑。避免细节,我就不必冒险撒谎了。至多我会在引用方面出点错。阿门。但这绝对是出于诚意。
此外,这份常常让记者们感到泄气的诚意(我的那份诚意)——而我很是理解他们(达利的那些访谈就让我幸福极了)——这份诚意,这只自我出生之后就被我牢牢牵着的安静的种牛(我指的当然是些大众话题),面临着人们冲它使劲挥舞的各种名为以色列、俄罗斯、波兰、新小说、青春、阿拉伯国家、共产主义、索尔仁尼琴、美国人、越南等等的红绒布旗 时,这可怜的哺乳动物,因为不懂得采摘和消化吸收那对于它自身的培养、对于它理解这个世界——我和其他任何人一样备受煎熬的这个地方——所必需的青草,而一下子变成这只被激怒的公牛,促使我飞速写下这本奇怪的书的公牛。这真像一出喜剧。这只无忧无虑的公牛有一颗“破碎而冷酷的心”。不是我要大肆诛杀我的斗牛士们——这些人声称掌握着要理,实则并非如此,这些可怜的人,他们还声嘶力竭地声称掌握着它们。当然,这些人都是我的朋友。我的敌人们则长久以来一直在喊狼来了,犹太人来了,黑人来了,诸如此类。我说的斗牛士是那些仍会提到那只民主白鸽的人,他们热爱那种自由——和我一样——但我已经开始担心,那只白鸽会不会宁愿把自己的羽毛留在一双双热情激昂的手之间,自己则光秃秃地飞往它想去的地方,而不是停落在当今世界的任何地方。哪怕有一天会因为怀念我们温柔的话语而回来,而被那些模仿我们声音的人用枪打得半死不活。当我说“我们”,我只是在说那些不会非要把自己当成判官或专家不可的可怜人。这样的人恐怕不多了。让我们回到那两个瑞典人的话题上,我们将他们淹没在丝绸、黄金和玛祖卡舞曲里吧。我们那善于思维的政治的头脑总爱跳踩不准节奏的抽筋舞(两只脚都是这样),这实在让我恼火。就把这些都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