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洛伊丝在等他,艾洛伊丝总在等他。她是一家服装公司的模特,混得不是很好,两年前满腔热情地搬过来和他一起住,某天晚上对玛丽娅的思念让他太痛苦,他再也忍受不了孤独的滋味。她的头发随着季节不同而变化,褐色、金色或红棕色,据说是为了让头发和她非常美丽的蓝眼睛、迷人的身躯还有一如既往的好脾气更上镜,但她已经不想弄明白个中缘由了。他们早就说好了要有一个共同的规划,但现在,他焦虑地问自己该对她说什么,该怎样跟她共度良宵。他总能找到在外头吃晚饭的借口,不带上她而独自外出,她不会不高兴,但他不想再面对街道、夜晚、巴黎,他想一个人窝在家里。
他住在王子街一个他一直都没有装修好的三居室小公寓。开始的时候,他兴致勃勃地装了几个架子,配了一个音响、一个书橱、一台电视机,简言之,几十样被认为可以让你的生活变得舒适美好的玩意儿,今天却成了让他看了心烦的东西。他甚至不能拿起一本书来看,而他以前可以整天整夜浸淫在文学之中。当他进门的时候,艾洛伊丝正在看电视,手上拿着一份报纸,为了不错过她特别爱看的一个节目,她一跃而起,兴冲冲地过来拥抱他:一跃而起在他看来显得夸张而可笑,很“小女人”。他朝吧台走去,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朝那张充当吧台的可移动的桌子走去,不想喝却下意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然后他坐在那张和艾洛伊丝坐的椅子成对的椅子上,也感兴趣地盯着电视。艾洛伊丝把凝视的目光从电视上移开,扭头看了他一眼:
“白天还好?”
“很好。你呢?”
“我也一样。”
她好像松了一口气,又聚精会神地看起电视。几个陌生的年轻人正试着用游戏女主持带着微笑给他们的杂乱无序的木头做的字母来拼单词。吉尔点燃一支香烟,阖上眼。
“我想是‘药房’。”艾洛伊丝说。
“什么?”
“我想他们要找的单词是‘药房’。”
“很可能。”他说。
他重新阖上眼。然后他试着喝了一口酒。酒已经温了。他把酒杯放在地毯上。
“尼古拉打过电话,他问我们今晚是否想去‘俱乐部’跟他会合。你意下如何?”
“再说吧,”他说,“我才刚回来。”
“不然,冰箱里有冷小牛肉。晚上我们就看电视剧。”
“好极了,”他心想,“还真有的选。要么我跟尼古拉一起吃晚饭,他肯定又要跟我解释一遍说如果不是电影都被腐化了,他早就拍出经典作品了。要么我坐在椅子里边吃冷小牛肉边看一部愚蠢的影视剧。多可怕啊!”不过,在以前,他会出去,他有一堆朋友,他会玩得很开心,结识一些新朋友,每个夜晚都跟过节似的!……他的朋友们都在哪儿?他知道他们在哪儿,他只要伸手去拿电话就可以了。三个月来,他们已经厌倦了打电话来却总见不到他人,仅此而已。尽管他努力在脑海中找一个名字,一张他想见到的面孔,却一无所获。只有这个爱唠叨的尼古拉还孜孜不倦地打电话来。原因是:他肯定没钱付酒钱。
电话响了,他没有动。以前有段时间他会跳起来去接电话:是爱情或财富或艳遇在召唤他,他对此深信不疑。但现在,是艾洛伊丝接的电话。她在房间里大叫:
“是找你的。是冉让。”
他犹豫了一秒钟。该跟他说什么呢?
然后他想起自己早上曾经态度粗暴,他为自己的粗暴感到愚蠢和惭愧。不管怎么说,是他拿自己的烦恼去烦那个可怜的冉让之后又把他晾在大街上的。他接过电话:
“是你,吉尔?好吗?”
“嗯。”他说。
冉让的声音带着热情、不安,一个真正的朋友的声音。吉尔感动了。
“今天早上我很抱歉,”他说,“我……”
“我们明天再好好谈谈,”冉让说,“今晚你干嘛?”
“我想我……我们会待在家里,”他说,“吃冷小牛肉。”
这是某种求救信号,几乎毫不掩饰,之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冉让温柔地说:
“你应该出来,你知道;如果你愿意,可以看波比诺的首演,我有几张票,我……”
“谢谢,”吉尔说,“我不想出去。明天我们出去大吃大喝一顿,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并不真的这么想,冉让也心知肚明。但冉让已经迟了,他还得换衣服、出门,这个虚假的许诺倒省事了。他同意了,还用比平时还要温柔的声音说了一句“再见,我的小老弟”,然后挂了电话。吉尔感觉更孤独了。他回到客厅,重新坐下。
“你怎么连这样的节目都看?”
她甚至没有惊讶的表情,她朝他转过头,一张黯淡、温柔、逆来顺受的脸:
“我想这可以让你避免跟我说话。”
他愣了一下,没有回答。同时,这句低声下气的话让他心中充满了一种太过熟悉的隐隐的恐惧:害怕伤害别人的恐惧。他感觉自己被揭穿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
她耸耸肩。
“随便说说。我想……我感觉你想一个人待着,不想别人关心你。所以,我看电视。”
她带着哀求的目光看着他,她希望他能对她说“才不是,正好相反,你关心关心我,跟我说说话,我需要你”,有一刹那他也想哄她开心。但是这将是一个谎言,又一个谎言,他已经没有权利再撒谎了。
“我近来状态不佳,”他低声说,“别怪我。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不怪你,”她说,“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二十二岁的时候,我也曾经这样。情绪低落。我当时哭个不停。我母亲都要发疯了。”
总是这样:比较!艾洛伊丝啥都经历过,向来如此。
“后来怎么好起来的呢?”
他的语气带着讥讽,有点坏坏的。事实上,他不能把“他”的疾病和艾洛伊丝的病相提并论。这对他而言简直就是一种侮辱。
“突然就过去了,就这样。我吃了一个月的小药片——这很傻,我忘了那药的名字。一天早上,忽然就好了。”
她甚至没有笑。他带着一丝恨意看着她:
“真可惜你忘记了那药的名字。或许你可以打电话给你妈妈问问她。”
她站起身,走到他跟前,把他的脸捧在手中。他直勾勾地看着这张平静美丽的脸庞、他吻过那么多次的嘴唇、楚楚动人的幽蓝的眼睛:
“吉尔……吉尔……我知道自己不是很机灵,我不能帮你什么大忙。但我爱你,吉尔,我亲爱的……”
现在她哭了,靠在他的外套上,但只是出于同情,他感到非常无聊。
“别哭了,”他说,“别哭了,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我崩溃了,我明天去看医生。”
因为她哭得越来越轻,就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他向她发誓明天去看医生,微笑着吃掉冰冷的小牛肉,试着跟她说说话。然后他温柔地吻了吻她的脸颊,然后在床上侧过身,希望太阳不要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