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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报纸的国外新闻部门工作,他在报社待了整整一上午。世界到处都是血腥、荒诞的事件,这在他的同事们身上唤起一种心满意足的恐惧感,而这种恐惧却让他气恼。过去,三个月前,他会很乐意跟他们一起喟叹、一起愤怒,但如今,他却做不到。他甚至有点气人们在中东、在美国或在世界的其他地方,试图用这种方式来让他分心,让他没法关注对他而言真正的悲剧:他自己。地球在混乱中转动,谁会有心情或者有时间去在乎自己的小问题呢?但是,他已经花了多少小时去聆听那些绝望的话语、失败的坦白,他已经作过多少次无谓的挣扎?不可以。人们在他周围走来走去,兴奋的眼睛亮晶晶的,而他独自一人,突然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没有了信心,和某些老头子一样自私,一样没用。他突然决定去看看楼下的冉让,跟他说说话。冉让是他在那个时期认识的人当中惟一一个无所谓、同时又敏感到接近不幸的人。

三十五岁,他依旧英俊。之所以说“依旧”是因为他二十岁时帅得出奇,不过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帅,却在不知不觉中占了大便宜,让女人们垂涎了很久,男人们也一样——只是他们只有眼馋的份。十五年后,他更消瘦,更阳刚,但举手投足间还有昔日青春无敌的影子。冉让以前曾经疯狂地爱过他,只是没对他表白,而且也不肯向自己承认,看见他走进来,还是会怦然心动。这份清瘦,这双蓝眼睛,这头有点长的黑发,这份紧张……而且他变得越来越紧张,要让他——冉让——操心。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很久以来,吉尔在他眼里就是幸福、无忧无虑的象征,以至于他害怕跟他说话,就像人们害怕毁了心中的偶像。但如果偶像自己碎了……如果他,一直都圆滚滚、谢顶、被生活撕扯的冉让,发现天底下并没有“真正”幸福的人?无非就是一次幻灭罢了,但正因为他的天真,这在他看来是最不能接受的一种幻灭。他把一张椅子推给吉尔,后者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因为乱七八糟的文件堆得满房间都是,办公桌上、地上、壁炉上,他递给他一支烟。窗户对着一片灰色、蓝色的屋顶,敞开着,一个曾经让吉尔痴迷了很长时间的檐槽、电视天线的世界。但是他这会儿并没有在看。

“怎么样?”冉让问,“还不错吧,这一切,嗯?”

“你说谋杀案?是的,可以说写得漂亮。”

然后他沉默了,垂下眼睑。一分钟过去了,冉让尽最后的努力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整理几份档案,装作他们之间一分钟的沉默是很正常的。最后,他妥协了;心底涌起一股好意:他想起自己妻子离开他时吉尔的热情、善意和关心,忽然感到自己自私得可怕。他感到吉尔不幸福已经有两个月了,两个月来他都尽量避免跟他说话。这对一个朋友而言太过分了。话说回来,既然,吉尔让他,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逼他先开口,那他就免不了要花点心思套他的话。过了三十岁,大家都是这副德行:所有事情,不管是国际大事还是个人情感问题,几乎都需要一点戏剧性才能让人真的体会到,或真的被触动。于是冉让把吸了半截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坐下来,叉着手。他盯着吉尔看了一秒钟,咳嗽一声,审慎地问: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吉尔反问。其实,他有点想走,但他知道自己不会走的,他已经千方百计逼冉让问自己问题了。而且更糟是,他竟然已经因此感到了一点轻松。

“怎么样,不对劲,是不是?”

“是的。”

“已经有一两个月了,嗯?”

“三个月。”

冉让随口说了一个时间,为了向吉尔表示自己一直都在关心他,之前没有跟他谈起此事只是怕说了尴尬。而吉尔立刻想到的却是:“好了,他倒装起聪明来了,这个小滑头,而且他还少说了一个月。”他接着说:

“已经三个月了,我……我过得不好。”

“确切的理由?”冉让一边问一边飞快地又点了一支香烟,有那么一瞬间吉尔有点恨他:他可别再用这种警察审犯人的口吻、这种铁面无情的专家口吻,别再演戏了。但同时他必须说话,一股温暖、轻率、不可抗拒的冲动让他想掏出心窝里的话。

“一个也没有。”

“这更严重。”冉让说。

“那要看情况。”吉尔说。

他声音中的那点挑衅把冉让从心理医生的角色中拉了出来。他站起身,围着桌子转了一圈,把手按在吉尔的肩上,喃喃道:“我可怜的老弟,说吧。”这让吉尔心里一阵恐慌,泪水涌了上来。显然,他再也忍不住了。他伸手到办公桌上抓了一支比克活动铅笔,开始专心致志地把笔芯按出来又按回去。

“什么事不对劲,我的小老弟?”冉让问,“你肯定自己没有生病?”

“没。我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就是什么都不想做,仅此而已。这是一种很时髦的病,不是吗?”

他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事实上,不管哪里的医生都常碰到这种症状的病人,都会认同这是一种病态,但他还是不肯定。不如说这让他更觉得失败。因为就算病了,至少也要病得与众不同才会让他心里头感觉舒服一点。

“是这样,”他鼓起勇气接着说,“我不想再工作,不想再做爱,不想再动。我唯一想做的,就是一个人整天躺在床上,被单蒙在头上。我……”

“你试过了?”

“当然。但是坚持不了很久。每晚九点,我都想自杀。床让我觉得肮脏,我自己的气味让我受不了,我厌恶自己的烟垢。你觉得这正常吗?”

冉让含糊地嘟囔了一声,听吉尔谈精神上的苦痛比听他谈淫乱之事更让他震惊,他作了最后的努力想找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那么艾洛伊丝呢?”

“艾洛伊丝?她倒很迁就我。你知道,她从来跟我没啥话说。她很喜欢我。而且,我不行了。不单单是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不是,而是通常情况下都不行。或者说,几乎都不行。反正就算我行了,我也觉得无聊。于是……”

“这个,这不要紧,”冉让说,“这能解决的。”

他试图笑一笑,把事情引到一个伤了自尊的小公鸡的故事上。

“你应该去看一个好医生,吃点维生素,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两周后,你就又能串花街过柳巷了。”

吉尔抬起眼。他已经气得判若两人:

“别把什么事都扯到这上头来。我不在乎,你明白吗,我什么都不在乎。我什么都不想要,你明白吗,并不仅仅是不想要女人。我不想活了。你觉得吃维生素有用吗?”

一阵沉默。

“来点苏格兰威士忌?”冉让问。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瓶酒,递给吉尔,吉尔机械地喝了一口。他颤抖了一下,摇摇头:

“这对我也一点都不管用。除了催眠,让我醉死过去。酒不会给人快乐。而且这也不可能是一个真正的解决方法,不是吗?”

冉让也拿起酒瓶,喝了一大口:

“来,”他说,“我们出去逛逛。”

他们出去了。巴黎很迷人,初春的天蓝得让人想哭。街道是一样的街道,一样的酒吧:出什么大事的时候他们一起去喝酒的“单桅帆”酒吧,当他还爱玛丽娅的时候偷偷给她打电话的那家烟草杂货店。我的上帝,他回想起当时的激动颤栗,电话亭里的闷热,自己盯着墙上的涂鸦一遍遍看却看不懂的样子,一边听着电话那头在响,在响,却没有人接。他当时多么难受,他在老板娘面前故作轻松跟她要一杯酒,然后,一口吞下肚,心如刀绞,又痛又气,恨自己苟活于世!当初受人差遣、被人践踏的生活比自己现在的生活更叫人羡慕。因为当初他虽然受了伤害,但至少伤口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要不我们出去转转?”冉让说,“总能找个地方做个采访的,去两周?”

“我不想去,”吉尔说,“想到要在一个确定的时间坐飞机,陌生的旅馆,要见一堆人……不,我不能……还有行李……啊,不。”

冉让斜瞟了他一眼,心底嘀咕吉尔是不是太夸张了。以前吉尔蛮喜欢打趣逗乐,况且大家也都爱凑热闹。但现在,他一脸恐惧、厌恶,使冉让打了退堂鼓。

“要不我们找两个姑娘晚上开心开心,和过去一样,你和我?就当我们是两个在城里堕落的乡下人……不,这太傻了……你的书呢?你的关于美国的报道?”

“这样的书已经有五十本了,而且比我的更好。我现在对什么都毫无兴趣,你认为我能写出几行有趣的东西吗?”

想到这本书让他彻底绝望。的确他曾经想写一篇关于他稔熟的美国的报道,的确他曾经梦想过,他甚至还写了一个提纲。但现在他的确不能就这个主题写一行字或作一点深入的阐发。他到底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他?又是谁?他对待朋友都亲如兄弟,对待女人也算温柔体贴。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恣意地使坏。为什么在他三十五岁的时候,他的脑袋上就跟被扎了印第安人喂了毒的飞去来镖一样呢?

“我来告诉你你怎么啦,”冉让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平静但让人无法忍受的声音,“你累了,你……”

“你不能告诉我我怎么啦!”吉尔在大街中央突然大叫起来,“你不能告诉我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因为‘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而且,”他言不由衷地补充说,“我希望你别来烦我!……”

路人都看着他们,他突然红了脸,伸手抓住冉让的衣领,好像要再说点什么,然后转过身,飞快地离开了,朝站台走去,没有说声“再见”。 ofW2hw2uLvR/KH9aH9wovibpIDY8DHw0TYLAAy588yVOldLoMipDTOnZE88UTR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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