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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
(代序)

黄荭

“一九五四年,她带着一部单薄的小说《你好,忧愁》走向世人,这部小说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丑闻。而在写出了众多轻率的文字、经历了同样轻率的一生之后,她的离去却是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丑闻。”这是弗朗索瓦兹·萨冈为自己写下的墓志铭。

在法国南方洛特省的卡雅克,女作家故乡的家族墓地里,萨冈和她的前夫、她儿子的父亲鲍勃·韦斯特霍夫葬在一起,还有另一个人——佩姬·罗什,曾经陪伴萨冈走过大半辈子、有埃及女王纳费尔提蒂一样的高鼻子和冷峻面容的美女模特兼时装设计师——墓碑上没有她的名字。或许这就是萨冈“只属于她自己的丑闻”,和世界无关。

而作为流行作家,萨冈已然是大众语汇中一个点击率很高的词条,二十世纪的一个出版现象,一个问题人物,一个用速度、用酒精、用毒品、用赌博、用令她“倾倒”的爱情去挑逗“生命之轻”的时代标签:心不在焉的享乐、放纵,脚注是有点残酷的青春,仿佛一首宋朝小令的吊诡,上半阕东风沉醉,下半阕“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

十八岁。

弗朗索瓦兹·夸雷小姐在手稿的背面特别标明。不是为了哗众取宠,几年后她对闺中密友弗洛朗丝·马尔罗坦诚,她当初这么做只是出于一个稚气的考虑,出版商或许会想:“她还年轻,写得不好也情有可原……”《你好,忧愁》于一九五四年三月十五日出版,在夏天到来之前,印数已达到五万册,萨冈已经“声名在外”。慧眼识珠的其实并非只有勒内·朱利亚一人,一九五四年一月六日,萨冈把手稿亲自交到位于拉丁区大学街的朱利亚出版社,同时也去了附近的布隆出版社和伽利玛出版社。布隆和伽利玛最后都同意出版,只是为时已晚。朱利亚在看完手稿的当晚就给天才少女发了电报,约她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面议。只是夸雷小姐有赖床的喜好,醒来发现已经迟了,于是改约下午五点。朱利亚一下子就被这个一头短发、纤细、透着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迷住了,尤其是当她有点腼腆、有点结巴地说出一些直截了当、玩世不恭的话的时候。她跟他要了两万五千法郎的稿费,朱利亚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她立刻拿着这笔钱跑去买了一辆“捷豹”跑车。她曾经问过父亲得到一大笔稿费该怎么办,皮埃尔·夸雷十分干脆地回答她:“在你这个年纪,这太危险了,花掉它!”

挥霍也是一种抵抗,抵抗被金钱、被循规蹈矩的生活腐蚀,就像飙车会给人一种飞翔的假象,它既是一种自由,也是一种忧伤、一种孤独、一种遗忘。

“生活给了我想要的东西,同时又让我认识到那没什么意义。”太早、太快、太容易得到的一切都显得虚幻和可疑。“一月后,一年后”,或许曾经的“某个微笑”就已经变成了镜花水月,渗到灵魂里的就是莽撞的青春磕着碰着的一块“淤青” 。美国《纽约客》的记者亚当·戈普尼克称《你好,忧愁》是欧洲版的《麦田守望者》,萨冈和J.D.塞林格一样,代表了一个(“垮掉的”、“颓废的”)时代的青春。莫里亚克说她是“一个迷人的小魔鬼”,邪恶又天真,温柔又残忍,以最简洁的文笔把握了青春生活的一切。走进浪漫主义死胡同的缪塞坦言:“我们并非热衷于作恶,而只是放弃行善;我们不是悲观失望,而只是麻木不仁。”二十世纪的“洛丽塔”也许会带着厌倦、冷漠又好奇的神情承认:“我们也是世纪儿,只是我们不要忏悔。”一九五七年,萨冈的第三部小说《一月后,一年后》出版,艾田蒲“指出了两种时代病:可口可乐与弗朗索瓦兹·萨冈”。

《你好,忧愁》的开篇就为萨冈此后的人生和创作定下了基调:“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以烦恼而又甘甜的滋味在我心头萦绕,对于它,我犹豫不决,不知冠以忧愁这个美丽而庄重的名字是否合适……”她希望去爱,甚至受苦,甚至在接电话的时候激动得发抖,早晨醒来空气中飘荡着那支她稔熟的布雷尔的老歌:“人们先夺走了我对水的渴望,然后是征服的渴望。”她要自由,摆脱任何有形无形的束缚,“思考的自由,是可以思考得不全面或者是几乎不去思考;是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的自由,是选择自我的自由。我不能说是‘做自己’的自由,因为我只是一个可塑的面团,但却是一个拒绝模子的面团。”

这个拒绝模子的面团在自由地写作、恋爱、“自毁”的同时也清醒地意识到了自由的危险。当五月风暴裹胁着革命、性解放、摇滚乐、大麻和毒品来势汹汹,萨冈作品中的主人公却已经厌倦了,在自由中迷失了方向,“什么也不想要”,不想起床、不想工作,甚至不想做爱,总之:无心应战。性之于人生的慰藉,只是“冷水中的一点阳光”,一抹淡彩之血,让人一时间目眩神迷,有一种温暖的错觉,尔后是“更深人去寂静”的幻灭,那种不彻底的绝望,那种铺天盖地的忧伤。你不愿意就此埋葬青春,而青春和我们的爱情已经入土(为安)。这就是萨冈的游戏,激情永远在满足之前像潮汐般退却,留下那片金黄色的沙滩,在夕阳下,闪耀着创世之初的平坦和未知的爱情或人生的残骸。

时间犹如文火煮食,渐渐消磨了自己,侵蚀了曾经深爱过的容颜。萨冈点燃一支香烟,跷着腿,漫不经心地抛来一句:“你喜欢勃拉姆斯吗……”

萨冈公主有她自己的圈子,她的家俨然就是一个“蜂巢”,某种及时行乐的自由公社,爵士乐、派对、香槟和威士忌,买单的永远是萨冈。什么人会爱上萨冈,萨冈会爱上什么人,归根到底都是同一类人:“自己人”。同样敏感,同样才华横溢,同样温柔又犀利:是出版商盖伊·休雷,是作家贝尔纳·弗兰克,是舞蹈家雅克·夏佐,是作曲家米歇尔·马涅,还有闺蜜和同时代的几个美女(才女):弗洛朗斯·马尔罗、安娜贝尔·布菲、佩姬·罗什、珍·茜宝、芭芭拉、茱丽叶·格雷科……

圈子的一个潜规则:自由、另类却不标榜张扬。比友谊多一点、深一点的暧昧,惺惺相惜又彼此心照不宣,没有理由,也无需借口,那是萨冈的喜欢和率性。

米歇尔·马涅想跟她合作,她就帮他写歌词,短小、随意、通俗,很……萨冈的淡淡的忧愁。她和茱丽叶·格雷科在利普啤酒馆见面,一起吃腌酸菜,格雷科说想听听他们写的歌,于是萨冈就把《华尔兹》(1956)给了这位战后红极一时的圣日耳曼德普雷区的缪斯:“当你跳华尔兹的时候,你的眼中闪过/一丝我不知道的东西。一个遗憾,一个遗忘?是的,但因为谁,告诉我……”

写歌、给芭蕾舞编剧,这是萨冈文学创作之余的消遣,一时兴起,忽然想逗某个朋友开心,为了不让自己闲着。某个雨天,她和雅克·夏佐枯坐无聊,听着音乐编故事,你一言我一语,于是不一会儿就有了一出芭蕾舞剧的剧情——《一个眼神的互换》(1967)。或许芭蕾舞剧《一次错过的约会》(1958)是另一个雨天的无聊意绪。萨冈喜欢这种漫不经心、不着痕迹的馈赠,就像她自己偶然从拉辛、从艾吕雅的诗句中采撷到某个别致的书名。

当作家本人的生活比他所创作的小说更像小说的时候,在他生前、尤其在他死后就会养活一群传记作家和八卦写手。而读者也会饶有兴趣地捧着神话的碎片看它们如何变幻出童年万花筒里眼花缭乱的图案,仿佛只要沾上了萨冈,那多多少少都有一点青春永驻的味道。二〇〇四年阿兰·维尔龚德莱写了《萨冈:一个迷人的小魔鬼》,索菲·德拉珊写了《您喜欢萨冈……》;二〇〇五年热内维耶芙·莫尔写了《萨冈夫人》;二〇〇七年《花花公子》的女主编阿尼科·吉尔写了《萨冈之恋》(一本有哗众取宠之嫌的类传记小说,内容上倒更贴近《恋上萨冈》);二〇〇八年《解放报》女记者玛丽—多米尼克·勒列弗尔经过多方采访写出《全速萨冈》,同年狄安娜·库里导演电影《萨冈》,西尔维·泰斯图德饰演的萨冈在影片最后站在诺曼底的海滩上,日落,一个人的孤单背影,单薄得像沙地上一只瘦弱的鸥鸟。

我喜欢萨冈的“小音乐”,千篇一律却总能撩拨心弦,还有她自己的小故事,她的丢三落四,她的慷慨,她的任性,让我感觉很真实。

她会买一头小马驹送给儿子德尼当作一周岁的生日礼物;她会不给突然造访的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开门,因为萨冈夫人那天心情不好……

据说有一次,芭芭拉应邀去萨冈的布勒伊城堡度假,她一直坐在游泳池边看书,但萨冈忽然心血来潮一定要芭芭拉游泳。芭芭拉推说泳衣拉在巴黎了,萨冈不由分说就把芭芭拉带到翁弗勒尔的一家商店,硬要买一件新的给她。芭芭拉死活不依,萨冈于是自作主张替她选了四件。回到布勒伊城堡,芭芭拉别无选择,只能换上泳衣慢慢走进游泳池,一声不吭,直到池水淹没了她小鸟般的脑瓜,直到……有人见她一直没再浮上来着了急,大家这才七手八脚地把“半死不活”的女歌手捞上来,原来芭芭拉不会游泳!

她给让—保尔·萨特写公开情书,“这个世纪是疯狂、无情、腐败的。而您曾经是,并永远是睿智、温情、不受腐蚀的。”我相信她的赞美是由衷的,“即使我后来对他身边的某些人关于一个痴呆的萨特的那些叙述感到愤慨,即使我停止阅读某些回忆他的文章,我却没有忘记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他的睿智、他的勇气和他的善良。我确信,我永远无法平静地对待他的离世。因为有时候,该怎么办?如何想?只有这个死去的人能够告诉我,也只有他能够让我信任。萨特出生于一九〇五年六月二十一日,我出生于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一日,可我不认为——况且,我也不愿意——我不认为我可以没有他而在这个星球再独活三十年。”而波伏娃和萨特的养女阿尔莱特也不会因此打翻了醋坛子。每隔十天,老迈的萨特都会和萨冈一起在丁香园同进午餐。这对萨特而言实在是难得的自在消遣,因为健康问题,波伏娃和阿尔莱特已经严禁萨特饮酒,而萨冈每次都会偷偷塞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在萨特的口袋里。她理解萨特,原谅他喝酒,就像原谅她自己一样。

……

这就是萨冈,风驰电掣的一生,如烟花绽放。

她迷恋赌博,跟她迷恋飙车、酗酒、吸毒一样,究其本质,都是挥霍青春乃至生命的方式,极端,而且上瘾。“毁灭,她说。”很杜拉斯的主题,同样也是萨冈的主题,我们活着,劫后余生,因为怯懦,或只是习以为常。曾经,萨冈在多维尔一家赌场赌了一夜,她在轮盘赌上连续押“八”,赢了八百万旧法郎,是日清晨,八月八日,她用八百万买下了埃克莫维尔的布勒伊城堡,据说当年萨拉·伯恩哈特就住在二楼,她宁可相信这就是天意。还有她买下的赛马“飞旗”,也曾经在她被银行逼债的时候奋蹄疾奔,赢过一大笔钱救她于水火。但人生的寓意就是巴尔扎克笔下那块渐渐变小的驴皮,当愿望挥霍殆尽,仅剩的“神奇”已经不够点燃下一秒的梦想,衰老,病痛,孤独,债台高筑,即使用她的全部收入偿还债务,也得要到二〇三一年才还得清!

神话的最后,“生命之轻”重重地摔在现实的地上,医院、病榻、空空的过道,没有人也没有风。

致姐姐

陌生的她,是我最爱的模样,

拂去我男儿身的忧伤,

我看着她,失去她,我忍受我的痛苦,就像冷水中的一点阳光。

——保尔·艾吕雅 z0YdH0K29OvlbUyX8zn3GUtJe9YafSw2ZH6iEeTHdJcoyk7t0JEe9GZKX9+0hL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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