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奥娜拉·吉列莫绰号“拉弗图拉” ,不惑之年仍是那不勒斯数得上的尤物。这个美称二十年前就有了,绝非浪得虚名。二十年来,她一直是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化身,是浮华的那不勒斯所有纨绔贵族花天酒地的象征。而自从不久前奥地利人占领了这座城市,她也代表着“拉弗图拉”最基本的含义——未来。莱奥娜拉同宪兵警察和达官显贵有交情,新近又攀上了在城里主事的奥地利上校,她凭借这些人脉,再动用大量钱财,屡次从枪口下、绞架上救出大大小小的王孙公子。一天夜里,迪·巴勒莫伯爵站在她跟前,在香榻上堆了数不清的金币,心里很踏实。他的儿子亚历山德罗在决斗中杀了一名倒霉的维也纳上尉,第二天就要被处死。但拉弗图拉能够出手料理此事,他很快就能回父亲的城堡去了。代价自然极其昂贵,可亚历山德罗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哪怕他再笨再可恨,迪·巴勒莫伯爵也不得不对这个倾国倾城却遭人鄙夷的婊子客客气气。她大概觉察到了他的怒火,不由乐了,在他忙着堆钱袋的时候微微一笑。
“账都结清了。”他说。
“好极了。”拉弗图拉道,“不过,你儿子亚历山德罗长什么样来着?我忘了。”
迪·巴勒莫伯爵皱了皱眉,倒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有人不记得他儿子,即便是在这样伤风败俗的地方,也叫他心里不痛快。
“对了,”拉弗图拉接着说,“我要帮他找个替身。我会弄个傻瓜来,替他去死,让那傻瓜以为就是装装样子。”“大清早,死人都灰蒙蒙的看不清,”她轻轻一笑说,“不过还是要有几分相像。”
“亚历山德罗身材高大,一头金发。”迪·巴勒莫伯爵骄傲地回答。
接着又低低地补充了一句:“他脸颊上有道疤……”看着拉弗图拉询问的眼神,又说:“是手指甲的刮痕。”
她转过身去,似乎在倾听外面的动静。城里寂静无声。她淡淡地问了最后一句:“他还有没有什么特征?”
“有,他的小指头缺了一截。那么,就拜托你了?”
“包在我身上,”拉弗图拉说,“后天,亚历山德罗·迪·巴勒莫伯爵就会为整个那不勒斯捐躯。”
房间里就剩拉弗图拉一个人,她似乎犹豫了片刻,大步走过去,打开了通往小巷子的偏门。有个侏儒侧身闪了进来。
“弗雷德里科,”拉弗图拉说,“告诉我,你还记得可怜的玛加丽塔那个不争气的男人吗,他是不是少了根手指头?”
“是的。”侏儒答道。
他的脸奇丑无比,表情更是可怖。拉弗图拉略微思忖,惋惜地耸了耸肩,拿起把玩已久的一袋袋金币。
“算了,”她说,“玛加丽塔已经死了,弗雷德里科,你马上去给我找个金发男子,个头要高,把他的脸划破,让他少一根指头。明天晚上,我就要人。”
加布里埃莱·乌尔比诺苏醒过来。手指一阵剧痛,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何时何地受的重伤。他被反剪双手捆绑着躺在地上,房间里又黑又冷。他想起下午钓鱼的时候见过一个矮小畸形的奇怪身影,在他身旁的草地上躺了下来,他还想起自己转过身去。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一片空白。门开了,伸进来一条胳膊,举着一根蜡烛。接着是一个丑陋的侏儒脑袋,他身后却是一张美丽的面庞,加布里埃莱从未见过这般貌若天仙的女子。他机械地爬起来,靠墙坐着。侏儒麻利地一刀割断绳索,他这才发现手上缠了一块白色绷带。他疑惑地望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女人开口了。
“加布里埃莱。”他说。
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女人低沉的嗓音,像在唱歌,他心想,真像“小提琴的声音”。他巴望着她再说点什么。
“你笑什么?”她问道。
她的表情很惊讶,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
“您的嗓音真像小提琴。”加布里埃莱说,“我从未听过您这样的嗓音。”
侏儒笑起来,女人也笑了。
“上帝啊!”她说,“你挨了一顿好打,让人剁了手指头,还给关在这里,可你居然说我的嗓音像小提琴!小伙子,你天生就是个快乐的人啊……”
“是这样的。”加布里埃莱承认。
于是,他也笑了起来。拉弗图拉暗自惊讶,他很快活,相貌也好。现在她记起亚历山德罗的样子了,眼前的男人可比他英俊多了。他的金发像麦子一样,浓密而有光泽,不像巴勒莫儿子的头发枯黄得跟稻草一般;他的蓝眼睛熠熠闪光,很有神采,而不是黯淡的灰绿色。她暗暗惋惜,真可悲啊。
“听着,”她说,“你得帮我个忙,你会得到丰厚的酬劳。明天,迪·巴勒莫伯爵的儿子要被枪毙,可他神经太脆弱了,需要找人替他……”
她滔滔不绝,编织着谎言和陷阱,却头一次在一些词句上犯了结巴,说得不那么自信,不像平日里巧舌如簧。她自己觉察到了,局促不安。可是,待到她说完,年轻人仍在微笑。她生气了。
“你到底愿不愿意啊?晚上,你悄悄进他的牢房,换上他的衣服,跟着士兵走……”
“我愿意,”他说,“我愿意。您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刚才没有听您说话。”
“什么,你没在听我说!”她大为光火。
他连忙打断:“不,我听到了,我只听到您的嗓音。我能吃点东西吗?我饿了。”
拉弗图拉迟疑了一下,像是征求侏儒的同意:“好吧,来,你和我一块儿吃。让你享用一顿好饭食吧,还有酒喝,你肯定没喝过这样上好的酒,今后也喝不着了。”
的确,那天晚上,加布里埃莱吃了生平最丰盛的一顿饭,喝了全意大利最好的塞浦路斯葡萄酒。他开怀畅饮,拉弗图拉紧随其后。她的房间凌乱又奢华,像一个堆满丝绸绢缎的酷热的小岛,迷失在墙面剥落的古老公寓里。他们在炉火旁,火苗的热度融入醇酒的暖意,两人很快就脸贴着脸,亲吻起来,加布里埃莱尝到了真正的快乐。而拉弗图拉呢,从未如此全力以赴地给予快乐,也从未体会过这样的快感与苦楚。
亚历山德罗·迪·巴勒莫伯爵在单身囚室里来回踱步。狱卒安慰他说不会有事的,可这个拉弗图拉实在让人等得心焦。他,亚历山德罗,迪·巴勒莫伯爵的儿子,未来的伯爵,当然不能死。他有万贯家财,怎能说死就死。他,亚历山德罗·迪·巴勒莫,居然在此等候婊子和傻瓜——一个替死鬼的大驾!可一想到枪口对着他,脊背就发凉。感谢上帝,他不必受这份罪,因为撇开别的缺点不谈,他还很懦弱。奥地利上尉是他在睡梦里杀的。而这一点,连他父亲也不知情。天亮了,他情绪很低落。牢门吱呀一响,他立即跳起来,脸色很难看。
清晨,拉弗图拉面色苍白,身后高大的小伙子也很苍白,黑黑的眼圈,就像已经知晓事情的原委。亚历山德罗看到大傻瓜在牢里昂首挺胸,洋洋自得的神情,真想笑。很快他就要成为院子里血糊糊的一堆了。
“拉弗图拉你来得可真早!”他怒气冲冲地说,“你可是收了我们一大笔钱的,不是吗?”
“晚来总比不来的好。”拉弗图拉向身后的年轻人说,“你把衣服脱了。”
两个男人都开始宽衣解带。年轻人放下他的坯布上衣,亚历山德罗脱下绣着花边的衬衫;年轻人褪去粗亚麻长裤,亚历山德罗则脱下皮靴和漂亮的丝绸短裤。此刻,他们都赤裸着站在对方面前,拉弗图拉的目光从迪·巴勒莫伯爵的儿子白净瘦弱绵软的身体移到农民黝黑挺拔健壮的身躯。赤裸的目光毫无掩饰,亚历山德罗看到了,明白了,爆发了:“你竟敢把我同他相比!”
他朝拉弗图拉伸出手去,怒不可遏,也很兴奋,因为他就爱殴打妇女。可他还没来得及抓到她,粗野的乡下人就击中了他的下巴。亚历山德罗·迪·巴勒莫往后一个踉跄,撞上了拱门,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拉弗图拉上前一步:“你干什么?”
加布里埃莱半裸着一动不动,活像从前罗马人从希腊带回的角斗士雕像。
“他差点打到你。”加布里埃莱说。“有我在,谁也别想打你。”他又补充了一句,雄浑的声音充满怜香惜玉的味道。
他扶住拉弗图拉的肩,将她搂在胸前。她的脸庞贴着他赤裸的胸膛,她闻见肌肤上乡村的气息,太阳的气味,更持久的是适才做爱存留的体味。她轻轻地挣脱,转身对他说:“穿好衣服。”
加布里埃莱伸手正要去拿花边衬衫,她又说了一句,口气更严厉了些:“不,穿回你的衣服,你自己的衣服。”
就这样,一八一七年五月的一个清晨,有人看到亚历山德罗·迪·巴勒莫伯爵很不体面地死去,哭着喊着说他不是他自己。至于拉弗图拉,再也没人说起。是的,再也没有人在那不勒斯谈起她。有人声称在帕尔玛见过她,说她穿着布尔乔亚的衣服,挽着一个金发男子的胳膊。可是谁也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