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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斗之后

一八八三年奥地利的冬天比往年要来得早一些。九月起,天气就异常寒冷,野兽早早地钻进了洞穴,冯·唐克男爵的打猎时间缩短了。他提前十天回到维也纳,却发现近卫军第一军团中尉泽格·奥列维奇躺在妻子的床上。冯·唐克男爵是在一个周二的早晨八点撞上这难堪一幕的,当天下午决斗就由双方证人安排停当,定在周三早晨。男爵夫人伊莎·冯·唐克哭了一夜,边哭边用洋甘菊花露敷眼睛。男爵又给手枪上了一遍油,在遗嘱上追加了几条。四名证人记挂着第二天的事,早早睡下了。唯独年轻军官泽格·奥列维奇行为反常,原因只有一个:他是个懦弱的胆小鬼。

泽格·奥列维奇出身于奥匈帝国一个名门望族,幼承庭训,笃信宗教,相貌堂堂,也算是天资聪颖,追求享乐但不荒淫,生性活泼而不尖刻。他拥有一切幸福的理由。懦弱的性格本身并没有给他的童年投下多大阴影。因为请了私人教师,他没有在奥地利中学里受过同学欺负,没有挨过揍;他也没有遭遇过任性跋扈的兄长,因为身边尽是姐妹。天生温柔可亲的脾性也没有在军队受到什么打击,很快连最粗鲁的同僚也相处得谦恭友好。他从不招人嫉恨,是个好青年,至于舞会上纵酒过量,上了男爵夫人的床,真是最不幸的意外。

伊莎·冯·唐克四十出头,徐娘半老,欲望不减当年,不仅她丈夫知道,整个维也纳的男人都了解。要不是男爵出乎意料地不幸早归,泽格·奥列维奇很可能会成为这个漂亮的奥地利女人的隐秘情夫,并且一直相好下去,不会被人抓到把柄。可是身为丈夫,即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能逃避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实引发的责任:妻子赤身裸体与一名同样一丝不挂的青年男子躺在自家床上,且被贴身男仆看在眼里,逼着你要为尊严而战。冯·唐克男爵并不嗜血,他既是帝国最优秀的神枪手,又是最不殷勤的丈夫。他为此深感遗憾。

泽格·奥列维奇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敞着衬衣,顾不得严寒,走着走着突然扑向镜子,目光既饱含爱怜,又羞愧难当。他爱镜子里这个健壮的青年,但又耻于见到脸上恐惧的表情,这表情几乎扭曲了他的容貌。他心里明白,冯·唐克会杀了他。冯·唐克是受害者,所以会首先开枪,并且绝不会失手。他要去受死了,就因为秋季的天空过早飘了几朵云,可是这个连累他的女人并不是他真心渴望的,连她的丈夫也不在乎她。他死得真不值。挺直的鼻梁,浓密的头发,红润的脸庞,持续有力跳动的心脏,这一切到了明天,很快,立刻就要变成松松垮垮的一堆,给埋进土里去了。镜子里的年轻人惊恐万状,泽格见了不禁叫出声来。呻吟声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像一头困兽发出的低吼。他仿佛一只被猎犬团团围住的雄鹿不小心闯进了他的房间。

得想个法子脱身啊。逃跑无异于自我了断,丧失勇气,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穷困潦倒,名誉扫地。命休矣,不过剩下一具空壳。不,不能逃跑。得想个办法阻止决斗。有那么一刻,他突发奇想,不如趁着夜色潜入冯·唐克的公馆,神不知鬼不觉地登上他的房间,结果了他的性命。但是这桩谋杀案很快便会怀疑到他的头上,和逃跑一样声名狼藉,死在断头台上还不如一枪毙命呢。完了。什么也不能阻止冯·唐克黎明时分到多瑙河畔去,什么也不能阻止他杀了泽格。除非……

一身冷汗猛地收了回去,泽格·奥列维奇转过身背对镜子,坐到了床上。“除非”他,他不能去赴约。总之,男爵有可能被第三方谋杀,谋杀,或者“差点儿”谋杀。“差点儿”,字典上这个可笑的折中词,关系到年轻中尉泽格·奥列维奇今后的命运和他的锦绣前程。钟已经敲过两点,必须赶快行动。他知道,这个“差点儿”当然只能推迟决斗,一场意外只能多给他一两个月的活头。不过,在这段宝贵的时间里,他会找到出路的。时间,他需要的是时间,首先让那钟别再敲了,那是要把他往坟墓里送的丧钟啊。这个黎明不能是最后一个黎明,明天太阳一定要再次照耀他的额头。泽格·奥列维奇推开窗户,纵身一跃,从二楼跳了下去。

***

巴伐利亚小城图林格的温泉吸引的可不仅仅是患关节炎的病人,四口硫磺泉、一条榆树参天的人行道、三座古老雅致的公馆,尽显小城之魅力。年轻的泽格·奥列维奇下榻“猎人客栈”,让温泉疗养客和当地居民都吃了一惊,其中包括汉娜特·冯·唐克,她是图林格东部一万英亩土地的主人,拥有镇上最漂亮的公馆,她还是受辱的男爵唯一的妹妹。

汉娜特·冯·唐克年届五十,是个强壮的单身女人,数不清的追求者——也许是垂涎于她的财产,而不是因为她本人的魅力——都没能引领她走上婚姻的圣坛。高大干瘪的身形,火红的头发,高傲的脸庞,乍一看,油然而生的敬畏之情比爱慕之心要强烈得多。不过,她是冯·唐克男爵世间唯一的至亲,也只有这层关系能阻止男爵决斗。于是,当她从圣华金教堂出来的时候,年轻的奥列维奇正坐在滚轮椅子上,堵在教堂门口。冬日晴朗的晨光映衬下,她在他眼中简直就是美的化身。比美更宝贵,她就是生命:红棕色的秀发火焰般熊熊燃烧,僵直的身板就是依靠,岁数更让人有安全感。当然,激发年轻中尉胸中热情的并非分享女男爵的卧榻,而是因为这个场景比起在清晨维也纳郊外,对着黑黢黢的枪口,要好受一些。什么样的拥挤都比不上墓地,只要不和死人待在一起,和什么样的人睡觉都可以。

假如衡量情感不仅视其本质,更观其强度的话,泽格·奥列维奇就是日耳曼帝国最狂热的恋人。情书、鲜花、嘘寒问暖铺天盖地地涌入汉娜特的寓所,贞洁的女主人还从未受过这般娇宠。事实上,汉娜特一直在马背上过日子,她终于担心起这个英俊的年轻人如此大献殷勤的原因。她探听底细,得知对方是富家子弟,又惊又喜,还了解到他曾是嫂子的相好,这倒没什么奇怪,也不值得高兴。汉娜特看到他对同一家女人献媚,只当是不幸的巧合,心想:“对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来说,可真是个不幸的巧合。”因为冯·唐克男爵曾与妹妹师从同一位狡猾的教练学习枪法,并且有一样锐利的鹰眼。于是,汉娜特料想不幸的阔少死期将至,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与之交谈,发现他也抱着同样悲戚的念头。她琢磨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顿时相信了他的诚意。吸引泽格·奥列维奇的正是她的道德品质和谈话魅力。她一刻也没有怀疑过对方钟情于她的真正动机,因为在冯·唐克家族心中,害怕从来都只是一个词语。然而,泽格·奥列维奇说话之所以断断续续可不是因为爱慕,而是出于害怕,声音颤抖,泪眼迷离,也是由于惊恐。

迄今为止,汉娜特·冯·唐克对婚姻的理解仍停留在婚礼仪式上。每天八小时纵马驰骋弄得她筋疲力尽,哪里还有什么欲念。每当有人求婚,她总是想象自己一袭白裙,在圣华金教堂里挽着新郎的胳膊,而每次这个场景都让她觉得滑稽可笑。但这一次,或许因为求爱者前景凄凉,也就不那么好笑了。她望着他,先是好奇,慢慢有了点意思,最后深受感动。那样殷切的恳求,生怕遭到拒绝的惊恐,多么令人动容。

一个冬日的夜晚,骑过一下午的马,也颇欣赏重振士气的中尉翻身上马的英姿,她终于道出了肺腑之言:“我们两个结婚最大的阻力是我哥哥男爵。不过他也不愿杀他的妹夫啊,他就是敢,我也饶不了他。”她娇嗔起来。“只不过,决斗之事就这样搁浅了,终究有损名誉。”“我愿为我们的爱情牺牲自己的名誉。”泽格·奥列维奇回答得斩钉截铁。高傲的小姐被这番豪情打动了,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想起,受玷污的其实是她哥哥的名声。“那好吧!”她摇晃着肌肉结实的肩膀,甩开马鞭把一条翠绿的槭树枝抽得光秃秃,“好吧!我哥哥杀的人也够多了,他不爱看流血。再说了,就算他想杀人,跟嫂子有一腿的人那么多,他摆得平吗?”年轻人仍在唯唯诺诺地抗议献殷勤,她一锤定音:“就这么办吧。”

于是她放下马鞭,拿起鹅毛笔,第一次允许泽格·奥列维奇吻了自己的手,开始写信,通知哥哥这桩婚事。男爵在维也纳,决斗的事早忘了一半,就像记起复活节和圣枝主日一样不容易,姗姗来迟的亲事让他兴高采烈。妹妹一向只热衷骑术,男爵担心以她的性格,回到维也纳束手束脚的,晚会将变得很无趣。他还听说未婚夫家底殷实,更是诧异。他寻思“这年轻人可真够莽撞”,也就不再多想这桩不可思议的婚事。唯独冯·唐克男爵夫人听到此消息,揉皱了好几条手绢,咬破了几只枕头,又倒空了几瓶花露。幸亏乐观豁达的天性占了上风,她料想不过是恋人疯狂的诡计,乱伦的念头叫她想入非非,又羞又窘,投入了一位大使馆参赞的怀抱。

一场狩猎成就了我们主人公的美名。正当管猎犬的仆人追逐一头雄鹿,未婚夫妇疏忽大意,下了坐骑,在一条狭窄的小径上走了几步。不知是因为汉娜特惊天动地的笑声,还是被远处的号角打搅了休息,一头壮硕的野公猪直奔他们而来。汉娜特已经跑向坐骑,找寻匕首,可走在前面的泽格·奥列维奇惊吓过度,动弹不得。他像一尊石像,伫立在庞大的野兽和敏捷的未婚妻中间,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这一切太荒唐了”,便昏死过去。野猪已经近了身,要不是汉娜特火红的头发突然改变了那畜生的进攻路线,他早就被践踏得血肉模糊了。事后,汉娜特跪在一旁,眼泪汪汪地注视着他,这个男人为了她,敢于直面九十公斤的野公猪的疯狂进攻,这个男人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掩护了她。她心想:“冯·唐克家的血液终于有了匹配。”她甚至为可能有的小冯·唐克—奥列维奇感到惋惜,这个念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掠过脑际。汉娜特绝不是照顾婴儿的好手,也不是满脑子幻想的女人,这一点图林格人都知道。正因为如此,她关于未婚夫英雄事迹的简要而精确的描述,令全城既佩服又惊讶。一般人想的是在危急关头为救弱女子而牺牲性命,可是汉娜特·冯·唐克并不能让人联想到弱女子或是女性啊。

因为这一壮举,泽格·奥列维奇深受众人景仰,一方面大家敬重他的勇气,另一方面不好明说,是出于对疯子的敬佩。总之,这番礼遇出乎意料,令他诚惶诚恐。虽是出乎意料,却也别有滋味:野猪当然没有踩到他,泽格·奥列维奇不过是晕倒在地,但此番惊吓改变了他的想法。哎,他一直都是这样懦弱!不过,这下他倒是心安理得了。“太荒唐了,真是太荒唐了!”他一边翻来覆去地说,一边想这原本可能是他最后的念头,想着想着暗自笑了。拉芒什海峡彼岸才有的情感渐渐占据了他胆怯又镇定的内心,这种情感在他的家乡威斯特伐利亚和整个普鲁士都不为人所知,英国人的拼法有点像“humeur”,但发音不太一样

三个月后,他正是怀着这份怡然的心态,娶了晒得太黑而看不出羞赧的汉娜特,并且毫无怨恨地深情拥抱了差点成为杀害他的凶手的人。

图林格的生活风平浪静,泽格·奥列维奇已经放弃军队生涯,为的是专心管理妻子和自己的领地。他热爱乡下,也不鄙视同女仆的爱情,好日子本该绵绵不断,而不至于发生意外。

我们知道,从前的汉娜特·冯·唐克对马爱得如痴如狂。新婚之夜,泽格·奥列维奇要不是得意非凡,就是表现得如同绅士,总之唤起了汉娜特对人的痴狂。她的感官连同头发一起恣意放纵。婚床代替了马鞍,图林格的森林里再也听不见她的叱咤,公馆里却回荡着更凄厉的叫喊。男爵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冯·唐克家族狂热的血液迟迟才得到激发,倒霉的泽格·奥列维奇性情憨厚,被折腾得头晕目眩,实在招架不住。爱情使他免于一死,却重新引他上了绝路。泽格·奥列维奇中尉面色惨白,骨瘦如柴,一面饕餮热量极高的肉食,痛饮威斯特伐利亚的麝香葡萄酒,一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乱蓬蓬、厚重如帷幔的红头发后面日渐干瘪,而妻子的头发火红依旧。新婚半年,他卧床不起,开始咳嗽,维也纳来的医生说是恶疾。汉娜特哀恸欲绝的样子叫人不忍看。经哥哥和朋友劝解,她打算先找回从前的乐趣,在丈夫休养期间重新跨上马背。可是纵马驰骋让她想起了别的什么,她浑身充满活力,永不知疲倦。

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她就这样叹着气跑遍每一处田野,身后跟着忠实的仆人。她冒冒失失地同仆人抱怨自己糟糕的处境。对方会错了意,或是心领神会。就这样,年轻英俊的泽格·奥列维奇,近卫军第一军团中尉,在他二十五岁那年,被年过半百的妻子同一个粗俗的守林人戴上了绿帽子。不过,他对此一点也不知情,入秋以后脸色红润了些,十月的第一个周日,有人看到他挽着妻子从圣华金教堂出来。人虽瘦了一圈,命总算保住了。

调养了两个月,吃着鸡脯肉,喝着波尔图酒,泽格·奥列维奇觉得身体没有大碍了。汉娜特安安稳稳地躺在身边,粗重的呼吸震得床顶都打颤,幸亏再没有骑到他身上去,那股狂暴劲儿叫人想来就心惊胆战。有时,他也纳闷,是不是自己凭空想出那些恐怖的夜晚,一次次将他摔下床去的惊心动魄的肉搏。每当回想起那一幕幕,年轻人就在黑夜里默默地画十字。在这个差点丢了小命的春天,有时他宁可回岔道上去再让野猪撞一回,也不愿看到汉娜特穿着睡衣,一上床就盯住他。他们打算回维也纳去,年轻人现已痊愈,甚至在考虑结交歌剧院的芭蕾舞女,痛痛快快地来一场平庸不过的风流韵事。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挑个身材苗条、身轻如燕、水灵白嫩的……形容词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直到床惊跳起来吱吱作响——汉娜特梦里翻了个身。其实,他亲爱的老婆只要过了开头那阵癫狂,对他还是很体贴的,也没有非要他陪着骑马。

不过,他还是费了些劲儿才说服妻子回首都去。他言之凿凿,保证她能在斯普拉树林尽情散步,还会遇到几个同样爱好这项高贵运动的爵爷,陪她一起出游。冒失的泽格·奥列维奇信口开河。他哪里知道,维也纳那群娇弱迟钝的城里人既没有图林格乡下人的冷静,也没有他们的热血,他这是要让妻子去忍饥挨饿呢。

年轻夫妇举办的第一场舞会吸引了维也纳所有的达官贵人。新娘丰厚的妆奁、晚宴上少不得的天籁之音、美食珍馔倒在其次,吸引人的是这对并不般配的结合。宴会气氛欢乐异常。泽格·奥列维奇身穿黑色礼服,神气活现,可还是有不怀好意的人看见他嫂子冯·唐克男爵夫人整晚如影随形,从这个墙角跟到另一个墙角。而此时,容光焕发、面颊绯红的汉娜特正起劲儿地跳华尔兹呢。图尔恩豪老男爵上了年纪,身子骨有些单薄,不料竟想出这么个危险的主意,邀汉娜特共舞,看样子他随时可能腿一软栽倒在地板上,他忧心忡忡,单片眼镜在半空飞舞。不怀好意的人见了偷笑,直到汉娜特小心翼翼地将他停在一把软座圈椅旁。

老实说,汉娜特快活的样子让人看了挺高兴。维也纳的伯爵夫人一个个弱不禁风,没有血色,夏季都躲在阴凉处,面色苍白;汉娜特与她们截然不同,她面颊红润,颈项粗犷,打猎时爽朗的笑声不绝于耳。众人不时看到她朝英俊的泽格·奥列维奇暗送秋波,对方也报以眉目传情,总的看来,夫妻恩爱。虽有几个贵族遗孀、性冷淡的刻毒妇人与心怀嫉妒的年轻女子凑在一起冷嘲热讽,不过总的说来,奥列维奇家的第一场舞会获得了成功。然而,几位绅士同女主人跳过华尔兹之后,在晚会上走来走去,脸上却不尴不尬。他们停下脚步,皱着眉头,满脸疑惑,甚至惊恐,然后耸耸肩,英勇地继续往前走。“天哪!”科尔内留斯·冯·斯特拉斯男爵寻思,“莫非我在做梦……可怜的汉娜特,那样虔诚的一个人,居然在跳波尔卡的时候,若无其事地问我要不要同她……同她颠鸾倒凤?我听到的那个词还要不堪入耳呢!”“天哪!”施门纳特博士也犯嘀咕,“难道是我疯了,刚才汉娜特的手好像在我衣服里摸来摸去……?”绅士们惊疑不定,未敢交流感受,更何况他们的夫人也看得目瞪口呆,议论纷纷:“真是见鬼了!一向洁身自好的汉娜特,结婚没两天就要给英俊的丈夫戴绿帽子啦……”说着说着,不禁叹起气来,维也纳的美妇人看到风流倜傥的年轻人竟然与这个古怪女人永远结合在一起,忍不住悲伤起来。

事实上,回来之后,泽格·奥列维奇大可以挑选全城最美貌、最惹火的女人当情妇,可他眼里却只有汉娜特,对露骨的媚眼也冷冷的像块木头。相反,他的妻子几乎是明目张胆地挑逗暂居维也纳的贵族男子。大家都当她是在乡下待久了,忘了这边的规矩,显出略带青涩的天真无邪,因为她若是当真想把所有穿裤子的勾上床,她早就那样做了。“千万别误会了。”众人心想。然而,十二月的一个夜晚,年轻的阿洛伊修斯·冯·席梅尔却那样做了。

年轻的阿洛伊修斯·冯·席梅尔出身于一个十分古老的家族,这个家族的血液已有些衰退,大概这就是为什么他患有结核病和近视,精神不太正常,二十七岁的人看上只有十五岁。十年前,家人送他到维也纳,希望他变机灵一些,可大家只看到他成天呆坐在钢琴边。他阴郁、多疑、孩子气,羸弱的身躯却长了一头厚重的鬈发,红得足以和汉娜特的媲美。目前为止,仅有为数不多的几名维也纳女子贪恋财产而看上他,但他对她们不屑一顾。突然有一天,他在钢琴木质琴盖的反光里看到一个与他一样长着火红头发的脑袋。阿洛伊修斯离开钢琴,他想跳舞了,十年里他只跳过六次。只见汉娜特·奥列维奇一把搂住小个子男人的腰,两人旋风般冲入舞池,让人不禁想起猎物被围困待毙的场面。总之,那一晚大家看到了后来有人恶毒地称为“红毛”的一对儿。

两人的反差实在太大了,冯·唐克家的女继承人身强体壮,丰腴肉感,冯·席梅尔家的继承人却面色苍白,弱不禁风!两人唯一的共同点可能就剩火红的头发了。然而,他们很快找到了别的相通之处。汉娜特在自身觉醒后不久,兴致勃勃地将云雨之欢传授给了另一个。阿洛伊修斯被驯服、震颤、爱抚、虐待和哺育——汲取力量,他与泽格正好相反,经受了这一切反而强壮起来。每天早晨,自豪的汉娜特策马走在林间小路上,后头跟着她的钢琴师;夜晚,他们便凑在琴谱边,或坐在某个壁炉的角落里。至于午后时光嘛,过了一阵子,再也没人追究他们干什么去了。两个火红的脑袋里燃烧着激情。而泽格·奥列维奇一直都没有再拈花惹草。

在维也纳,事情越来越离谱:相貌堂堂、家底殷实的年轻人想起娶并不讨人喜欢的汉娜特为妻,这已经够让人吃惊的了;而她呢,守身如玉二十年,一直过着围猎的生活,居然答应了这桩婚事,这又是一件奇事;更怪的是,回到维也纳,居然是她红杏出墙,简直成了一桩丑闻。有人开始说长道短,甚至怀疑新郎的性能力。泽格·奥列维奇觉察到了,几乎到了不得不证明自己的时刻。于是他一头钻进歌剧院的休息室,向一名舞女大献殷勤。不幸的是,维也纳男人对妻子的贞操不怎么上心,却把情妇的忠贞看得极重,泽格·奥列维奇只得小心翼翼,以免惹上决斗,重蹈几年前的覆辙,他在众佳丽中间,选了一位名花无主的,说白了就是一名丑妇。

然而,丑妇得了意外的成功,心醉神迷,喜不自禁,忍不住向人夸口。这起桃色事件也因此成了新郎官生理没病的再好不过的证明。

另外,汉娜特虽然看上去也坠入情网,可她并不理会这番装腔作势的行为,他人的目光和撅嘴蹙眉只会逼得老实的男人摆出丈夫的架子、打翻醋坛子,汉娜特可不吃这套。她在情人后背上响亮地拍着巴掌,打雷似的喊“你好”,打情骂俏一点也不含糊。说得粗俗些,两个红毛就像“屁股贴衬衣”一样难舍难分,不过看着倒也不叫人反感。泽格·奥列维奇尽量不显出反感的样子。尽管阿洛伊修斯弹出的音阶和颤音听得他头晕脑涨,他仍然庆幸汉娜特没有看上多嘴多舌的司厨长或是毫无风度的仆人,甚至暗暗佩服年轻人神经质的活力。他同情对方的黑眼圈,怜悯每一个跑调的音符。他的角色很好演,至少表面上如此: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为此,泽格·奥列维奇整个冬天咳嗽不断,不是撞在家具上,就是独自高声说话,在自己家里还响亮地按门铃,外加五花八门的预防措施。要想让他撞见,除非情人们处心积虑为之。啊!泽格比阿洛伊修斯·冯·席梅尔还要害怕: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撞见他们搂在一起,并且被他们发现,泽格就吓得冷汗涔涔。因为一旦他们发现,他就不得不采取行动,换句话说,不得不拿起手枪到清晨的郊外去……这个场景每天晚上都在可怜的泽格·奥列维奇的噩梦中出现。

哎!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迟早要来。有一回他到暖房去,不久前他刚种了些兰花(泽格·奥列维奇开始热衷植物学了),一念之差要给一棵特别畏寒的幼苗加点稻草。于是在花园的储藏室里,在一捆捆稻草中间,他看到汉娜特和阿洛伊修斯紧紧抱在一起,虽没有一丝不挂,可也是衣衫不整。“汉娜特……”他抱歉地哼哼了一声。她呢,虽然刚强,到底是被逮个正着,骂了一句最粗鄙的脏话。至于年轻人,早已整好衣领,绅士派头十足地弯下腰深深行礼。泽格·奥列维火冒三丈,差点真要扇他耳光,倒不是因为他偷情,而是恨他太不小心。“别打他!”女主人公想起野猪的事,大叫起来,这一喊立刻让泽格·奥列维奇清醒过来。他紧绷着脸,并不发窘,在情人面前弯下腰也深深行礼,并以坚定的口吻宣称“我什么也没看见”,然后关上门走了。他大步回到自己房间,心跳得厉害,脸上倒很镇定,他把自己关起来,不许人打搅。心里盘算着:“给这臭小子一点时间,让他冷静下来,这样我只要说服汉娜特一个人就行了。”

汉娜特心烦意乱,仿佛刚从酒醉中醒来,她确确实实中了阿洛伊修斯的毒,他的柔板、苍白的面容、发疯似的狂热,都让她沉醉。经历了谷仓里匆忙、紧紧的拥抱之后,她开始想念管猎犬的仆人简简单单的力量,想念田野的宁静,大自然的恬静比城里人的窃窃私语甜美得多。尽管如此,她很满意这次艳遇,就像最纯粹的法国小说描写的那样,它给日常生活平添了一些动人之处。并且,她也不讨厌在亲爱的泽格·奥列维奇脚下上演一出真心忏悔的大戏。她将鬈发统统弄直,以示痛苦,然后迈着铿锵的步伐——她即便穿薄底浅口的皮鞋走路,也能发出靴子的声音——走进丈夫的房间,少不得推倒守门的贴身侍从。

泽格·奥列维奇穿着便袍,抽着哈瓦那雪茄;她迟疑片刻,觉得还是坐到他对面更妥当。

“这件事的确令人不快。”她开了腔,用漂亮庄重的声音说,“我很抱歉。暖房不是我的主意。”

泽格·奥列维奇一言不发。汉娜特心想,沉默既非出于伤感——因为她听说了歌剧院丑妇的事,那么一定是出于自尊。

“瞧,这也没什么。”她说,“不过是一次小小的决斗,您手下留情,点到为止,别把他弄残废了,他不过是个孩子。然后我们去图林格住几个月,避开飞短流长。”

“绝对不行。”泽格·奥列维奇说,“我不会和他决斗的。”

话音刚落,血涌上妻子早已涨红的脸,泽格·奥列维奇一个动作便驱散了妻子心中可耻的念头,他坚定地解释道:“亲爱的汉娜特,如果我去决斗,那等于承认您失去了贞洁,承认您违背了在上帝面前对我发过的誓。”

汉娜特虽然不真信教,但表面上还是要装装样子的,按捺不住叫起来:“您是说您不要求赔偿了吗?”

“没错。”泽格·奥列维奇庄严地宣称,“为了您的贞洁,我愿意放弃赔偿。”

这时,汉娜特·冯·唐克生平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的丈夫比英雄还要伟大,简直就是圣人!他所做的,从来没有哪个奥地利男人能为她的任何一个女友做到!她的荣耀比他自身的荣耀还重要!她的眼泪沾满他的双手,她哭着抱住他的脖子,弄得他踉踉跄跄,她发誓,即便不能忠贞不贰,也会爱他到永远。

“我会非常小心……”她用力擤擤鼻子,补充道,“您再也不会撞见了。”

泽格·奥列维奇宽宏大量地记下了妻子的保证,立即命人准备车马。年轻的阿洛伊修斯·冯·席梅尔在萨赫酒店 足足等了一晚上,又在家里候了一夜,也没有等到密使。第二天早晨,狼狈不堪的他当着众人的面抱怨,可谁也不信。野猪事件历历在目,谁都无法想象,泽格·奥列维奇这么结实的男子汉会在这个体弱多病的年轻人面前选择退却。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谁也没再听说这对恩爱夫妻的事,因为没什么可谈论的。汉娜特在森林里奔驰,追逐男人和黄鹿同样起劲。泽格·奥列维奇呢,得了一个贴身侍女,深邃的眸子无限温柔,浑身洋溢着母性。他抽雪茄烟,喝波尔图酒,醉了之后偶尔也敢到妻子床上冒次险。

过了几年幸福时光,有一天他真的被一头野猪践踏,失血过多而亡。谁都没有注意到,伤口开在背上。图林格主教的悼词提到了他的英勇和轻率,众人深信不疑,无不扼腕叹息。 Q2UuRqVuUh96A/o/eKndeOgvPwGFrSpPuBLBkbunn/d3WdfgbSx1HsC+1Ja4Dq2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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