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杰拉·迪·斯泰方诺扯着嗓子不停地呼唤猫咪,漂亮的公猫斐鲁一早就钻进尼斯老城的小巷子,不见了踪影。已是午后三时,九月的天气依旧热得吓人。废寝忘食可不是斐鲁一贯的做派,平日里邻居家的母猫再妩媚,它也不会错过午睡和点心。安杰拉心急如焚,她是一步也离不开斐鲁的。丈夫朱塞佩出去玩滚球了,每周六下午都是如此,几个女邻居正躺在铜床上睡午觉,窗前挂着衬衣、袜子缀起的万国旗。安杰拉不敢高声,怕搅了她们的睡梦,只在每家每户的门廊前低唤“斐鲁,斐鲁”,一面抓住头巾遮挡烈日。
安杰拉·迪·斯泰方诺三十二岁,颇具姿色,是位丰腴的拉丁美人,但祖上的科西嘉血统使其面部线条过硬,有时甚至显得冷峻,这倒是能让朱塞佩的情敌望而却步。朱塞佩深谙此事,偶尔拿来打趣,夸妻子恪守妇道,安杰拉听了却笑不出来。
半天没寻见斐鲁,她还得照例在四点之前赶到银行存五百法郎,因为他们打定主意按揭买房,每月付款。昨晚上朱塞佩像个称职的丈夫,把钱交到她手里,现在她要把这辛苦挣来的票子赶紧脱手,越快越好。突然,有东西一闪而过,墙后头掠过一道灰影,她叫起来:“斐鲁!”随即推开了美妇人海伦娜家小花园的门。美妇人海伦娜是十年的老邻居,自从守寡,邻里就传出不少风言风语,但也无凭无据。安杰拉踮着脚尖迈了几步,发现斐鲁一副嘲弄的神态,正在窗台上呢。她轻轻唤了两声,便迎上去。斐鲁拿绿眼睛斜睨了她一眼,转身跃入屋内。安杰拉本能地推开窗扇去抓,就在那一刻,她看到了英俊的朱塞佩躺在海伦娜怀里酣睡。她蹑手蹑脚地退出来,心扑通扑通直跳,生怕他瞧见。
直到上了街,大步疾走,这才回过神来,满腹惊恐化作一腔怒火。她竟然还蒙在鼓里呢,大概满大街都知道了吧,就连斐鲁也知情……原来朱塞佩是上那儿玩滚球去了。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这就回娘家去,回她的小岛上去,回到正派人当中去。像她这样的女人不该遭遇背叛啊。十年了,她一直照顾朱塞佩·迪·斯泰方诺,管理家事,打理生意,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十年了,她俯首帖耳,百依百顺,博取欢心。可这一切换来的却是他朝思暮想别的女人。他骗得她好苦!
她来到平日极少踏足的英格兰滨海步行大道,脚下依然坚定,仿佛只要继续毅然决然地往前走,就能渡过海去,回到父母家中。一记哨声将她拉了回来,免得被车轧死,一转身,眼前恰是这座人称“赌城”的白色高楼。据说外地人到此倾家荡产,当地人也不敢轻易涉足。她看见一位比自己年长的金发女郎,穿着一条薄薄的纱裤,向看门人嫣然一笑,隐没在一片昏暗中。比起烈日当头的街道,这片昏暗有某种迷人的淡灰褐色。于是,安杰拉也走上了台阶。
她衣着朴素,可气度不凡。因而看门人并不取笑,径直将她引到了大厅,一名穿黑西装扎领结的男子查看证件之后,彬彬有礼地问她要多少筹码。安杰拉恍如梦中,她这辈子都没赌过一法郎,除了扑克,什么也没玩过,幸亏看了几部电影,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
她以沉稳的语调开口要了五百法郎,递上朱塞佩白花花的票子,接过五个圆溜溜的滑稽的小东西,显然是要押到远处那张绿桌子上去的。几名赌客已围在她身边,凝神思考着,因为暑热,疲惫不堪,她可以看他们操作,学学怎么个玩法,待上十分钟,也不会有人注意。她紧紧攥着筹码,手心直冒汗,局促地把筹码换到左手,擦擦右手掌,趁着一片寂静和小球停住的当儿,慌乱地拿起其中一个闪亮的小东西,义无反顾地押在数字“八”上。因为她是八月八日在尼斯结的婚,家住小马厩街八号。
“下注结束。”穿晚礼服的男人无精打采地喊了一声,把小球重新扔回去,小球开始发疯似的转动,最后优雅地停在一条黑色沟槽上,离得太远,安杰拉看不清数字。
“八号!”男人懒洋洋的声音喊道。“八号,正中!”他瞥了一眼赌桌,又补充了一句。
他另外排出十几个筹码,环视一圈后,将它们放到安杰拉面前。同时给她指了一个数(在他看来是个天文数字),然后用探询的眼神盯住她。
“八。”安杰拉以坚定的口吻重复道。
她感觉良好,像是着了魔,被什么幽灵遥控着,奇怪的是朱塞佩躺在海伦娜怀里酣睡的场景倒在眼前消失了。此刻,她看到的是小球,只有小球。
“一个数字最多下注两千法郎。”庄家提醒道,一脸诧异。
她点了点头,既不回答,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庄家替她把一堆筹码放到数字“八”上头,将剩下的还给她,她机械地拢在一起。
赌客们凑了过来,好奇地打量她。脸庞、神态、姿势都看不出一丝发疯的迹象,可就在刚才,在九月尼斯的夏日赌城,在一个平常不过的数字上,她拿两千法郎去冒险。庄家迟疑了片刻,喊道:“请下注!”穿纱裤的女人拿出两法郎,押在安杰拉那堆光彩夺目的筹码旁边。小球再次转了起来。各种杂音乱响一通,小球停住了。鸦雀无声,紧接着震惊喧哗,安杰拉苏醒过来:刚才她闭上了眼睛!(从沉重的眼皮看来,似乎是因为困倦,而不是紧张休克。)
“八号。”庄家的声音似乎不那么快活了……
他转身向一脸平静的安杰拉弯腰行礼:“夫人,恭喜您。我们欠您六万六千法郎。请跟我来好吗?……”
一群黑衣男子围着她,半是讨好,半是怒气,引她到了另一个柜台。另一个目光黯淡的男子数给她更大的方形筹码。安杰拉一言不发,只觉两耳轰鸣,站立不住。
“这是多少?”她指着那些不知名的方形大筹码问道。
“六万六千法郎,夫人,折合成旧法郎是六百六十万。”话音刚落,她便伸出手去,扶住男人的胳膊。他极有礼貌地搀扶她坐下,点了一杯干邑白兰地,端到她面前,态度依然彬彬有礼,略带冷漠。
“能兑成现钞吗?”酒的热度刚刚使她弄清眼前的状况,安杰拉连忙问道。
“当然可以。”
他重新打开抽屉,取出小山似的一大堆票子,黄色的,同朱塞佩给她的那叠一模一样,还殷勤地帮她装进手提包。
“夫人,您不想再玩一局吗?”他问道,听口气没有抱什么希望。
因为(在经验老到的他看来)很显然的是,安杰拉·迪·斯泰方诺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进赌场。她摇摇头,说了声“谢谢”,迈着和来时一样坚定的脚步,匆匆地走了。
一到阳光下,她就清醒过来,认出大海、英格兰滨海步行大道、汽车和古老的棕榈树,想起丈夫出轨的事。她在离赌城最近的一家咖啡馆坐下(这也是安杰拉·迪·斯泰方诺生平第一次独自坐在咖啡馆),手提包紧紧地夹在两腿之间,然后有气无力地问服务生要了一杯覆盆子冰激凌。这时,她开始思索。一个穿哔叽色衣服的小个子青年从赌城开始一直跟着她,这会儿又是搭讪,又是递烟,她不吭声,手一挥拒绝了,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麻木的寄生虫这回居然也知道羞耻,事情明摆着,再磨下去也没用。
于是他走了,终于剩下她一人和满脑子的盘算。安杰拉相继想了三四个自认为可行的方案。
方案一:火速将这些黄颜色票子存入银行,可是银行户头是朱塞佩的名字,这个负心汉,她必须离开他。
方案二:到码头租条船或是小艇,把自己直接送回娘家。
方案三:打辆出租车(就像小说里的情节)回家接斐鲁,收拾行李,丢给朱塞佩五百法郎和几句让人肝肠寸断的话。扬长而去,到码头……
方案四最为传奇:走进一家商店,裹上薄如蝉翼的红绸裙,佩戴美轮美奂的珠宝首饰,雇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在目瞪口呆的邻居面前飞驰而过,一路上向孩子们抛撒糖果。不然就找两个强盗——附近应该有,叫他们去把海伦娜狠狠揍一顿。再不然就雇一辆小汽车,外加一名穿灰制服的司机,打发他去小马厩街取些衣物,再给女邻居捎句话,让她把斐鲁交给司机。
所有这些可能性让安杰拉头晕脑涨,白兰地和覆盆子冰激凌不能调和。她开始恶心。况且很久以来,生活已经丧失了可能性,很久以来,她清楚地知道接下来的半个钟头,一周,甚至一年里,等待她的是什么,很久以来,她无需作出任何选择。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朱塞佩躺在海伦娜怀里酣睡”,既然木已成舟,她也无力挽回,想开了也就没什么好怕了。错就错在手提包里潜藏的所有这些可能性,它们才让人惶惶不安呢。
她知道,倘若没有这个塞满票子的手提包,她一定会回家,会冲朱塞佩叫喊,辱骂,威胁要离开他,或许还会暂时离开一段日子,直到他真心悔过,到岛上来接她。假如没有这堆白花花的票子,生活一如既往地简单、平淡,说到底也很甜蜜,因为她爱朱塞佩。再者,虽然她清楚丈夫骨子里的确有些好色,但她也知道他是爱她的。况且,上周六下午待在海伦娜家里的是一个邻居老太太的儿子。只是眼下,她有资本不当怨妇,有能力拒绝忏悔的男人,可以当个来去自由的富婆,抛弃沮丧的男人……朱塞佩是个泥瓦匠,相貌英俊,但毕竟不是二十岁的小伙儿了,挣得又不多。要是她走了,也不会有大把的女人追求他。更不用说,万一他还有几法郎的预支款,一定会全部给她,因为是她坚持要买下小马厩街的老房子,而他承诺的红绸裙并非她真正想要的。
夜幕缓缓降下,笼罩了金色幽暗的海,海面如丝绸一般,安杰拉开始怕朱塞佩会担心。也许他会以为哪个街头混混打劫,抢了她去存银行的黄票子。他自然是想不到,此刻她正坐在繁华街道的咖啡馆里,脚下堆了几百万,随时可以离开,永不回头。若是她不回去,快八点钟了,他和斐鲁会做什么呢?这两个废物,连柴米油盐、香肠和酒在哪儿都不知道的家伙,大概只会到门口眼巴巴地等她!她要是真打算走了,怎么吃得下豪华饭店里司厨长送上的龙虾、香槟和小蛋糕。金山银山对她毫无用处,忧伤的气息永远挥之不去。她生来就无福消受这些可能性。她还没有在电视上看足够多的电影,或是没有读足够多的书。不然就是对朱塞佩以外的男人没有足够的向往……
她站起身,返回赌城,恰好遇上刚才那个目光黯淡、为她点白兰地的男人,他当即认出了她。她将他拉到隐蔽的角落,在耳边轻声说出自己的请求。
“什么?”
他提高嗓门,脸涨得通红,所有人都看着他俩。于是她把他拉得更近些,又开始耳语,突然,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您是要我把钱收回去?是吗?”他问,“可是夫人,我无权这么做。”
他叫来另一个同样穿着的男人,三人窃窃私语。两个男人神色怪异,似乎突然年轻了许多,变得孩子气。此刻若是有人打他们身边经过,听到两个庄家和这个漂亮女人谈论“救济会”和“穷人小兄弟协会”的功绩,一定会大吃一惊。最后,他们进了办公室,安杰拉把钱放下,有人递过来一张支票,她翻过来,背书圣樊尚慈善机构,签上“安杰拉·迪·斯泰方诺”,看得出这又是她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的事——在支票上签名。随后,她骄傲地离开,同故作风雅的女人和神情紧张的男人擦肩而过,一场豪赌即将开场。两个庄家恭送她,殷勤周到、卑躬屈膝的样子引得那些女人纷纷转身,投来疑惑的目光。
她跑回家,看到斐鲁和朱塞佩都在电视机前坐着,一个坐在另一个膝盖上。
“这么晚才回来!”朱塞佩的口气有些责备。
她嘟哝着回答:“是啊,银行里队排得老长,路上还碰见了巴斯蒂亚来的表姐……”说着便匆匆地走向锅碗瓢盆。
朱塞佩心中有愧,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去掉海伦娜的古龙香水味。他往后伸出胳膊,轻轻拍了拍安杰拉的腰。睡意蒙眬。女邻居在外头唱歌,跑了调。猫咪闻见锅里的香味儿,早就哼哼开了。“真是个惬意的星期六,”朱塞佩暗喜,“男人一辈子总该偶尔来点风流韵事,女人是不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