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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晨,爱德华醒来时,就只有他自己了。只有他自己,和一封被戏剧性地别在枕头上的信。信甚至还没打开,结束睡眠、摆脱痛苦和脆弱的迷糊状态的爱德华,就已经感到自己的心跳停止了,血液被冲淡了。于是他犹豫了一分钟,然后才打开了信。

“我的心肝,”贝娅特丽丝说,“我离开你,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在这次巡回演出期间,我们是不该见面的,因为你的在场妨碍我集中精力,而我知道,跟班这一角色,对你来说也并不合适。你是一位作家(‘作家’一词的下面被划了重线),而我则不愿意当妨碍你写作的人。这次离别对你我都将是痛苦的。拥抱你。贝娅特丽丝。”

附言是用一只匆忙的手补写的,所以不那么清晰易辨:

“别忘记,我这个人很蠢,没有你那种价值,而且,哪怕不是故意的,我也只能对你造成伤害。”

附言才是最重要的,可是,爱德华却几乎没注意到它,如果说,在他的被遗弃中,他极度的悲伤就像是一种孩子的悲伤的话。他只想到逃离这个房间,而一小时后,他朝着相反方向,走上了前一天走过的那条喜气洋洋的路。

他车开得很糟,因为他心情烦躁,在反复思考自己的失败。这的确是一种失败。他动身来找自己的情人,准备和她一起度过一周的时光,结果两天后,她把他甩了。他觉得,高速公路沿途的广告牌都在冲他吼:“失败!失败!”“慕尼黑啤酒”在向他声明,他永远也不能和贝娅特丽丝一起喝它们了,“环球航空公司”则在向他声明,它那些漂亮的飞机永远也不能把他们一起带到热带的天空下去了。一时间,他差点撞上一辆卡车,他既后怕又慌乱,浑身发抖,于是便躲进了一家咖啡店——确切来说是躲进了那些阴森森的、挤满人的过道,它们眼下正在接待高速公路上的那些死里逃生者。他原本是很想向女招待要一杯热咖啡的,可他必须把一张十法郎的钞票换成硬币,然后塞进一个镀镍的、脏兮兮的器具里,作为交换,它提供了一杯淡而无味的咖啡。这个新世界显然不适合他。他打开手提箱,找出一小盒提振精神的药,这是他时常服用的。可他这次服用却不无内疚。爱德华倒是很乐意注射海洛因,如果它能让他写上绝妙的十页的话。可是一想到要用化学药品来刺激或控制情绪,他觉得自己很丢人。可不管怎样,在到巴黎之前,这能让他专心致志地开车。

一到巴黎,他就不由自主地来到贝娅特丽丝的那套住房前,她的房子前,他们的房子前。望着它,他突然想起了马格利特的那幅画,这下子他真正感到了绝望。他停在这扇紧闭的门前,却无权进入那蓝色的房间,没准他被永远拒之门外了。他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待了一小时,头顶玻璃,眼睛视而不见地望着远处步履匆匆、神情忧郁的行人。因为也无法回自己的家,他终于给尼古拉打了个电话,谢天谢地,他在家;谢天谢地,他准备接待他。

尼古拉虽然腐化堕落,误入歧途,不讲道德,却仍不失为是一个宽容的人。他不明白——因为他得到了她又主动放弃了她——居然有人会为贝娅特丽丝而痛苦,说起来他当时还是很爱她的。不过,对爱德华疯狂地爱上了她这件事,他倒是完全能接受。而对爱德华本人,他对他的尊重要千百倍地超过对他的喜爱。在巴黎之恋这场可怕的战役中,这个叫贝娅特丽丝的无情的战争机器,战胜了那个叫爱德华的解除武装的公民,在他看来很正常,符合事情本身的逻辑。

“你遇上了一头野兽,”他说,“对这种女人你不能像她爱你那样去爱她,不管怎么也要假装是这样。你一开始就被打败了。”

“我并没有一开始就被打败,”爱德华说,而他的声音变得沉着冷静了(因为在此之前,他在讲自己的失败的周末时,只是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不连贯和灰心丧气的话),“我并没有一开始就被打败,因为我一开始并没有和她交战,我讨厌使用暴力的关系。”

“可最终还不是这么回事,”尼古拉说教似地说,“尤其是和贝娅特丽丝。你表现得像个傻瓜。”

爱德华叹了口气。他这是在这简陋而又迷人的单间公寓里,居住者是个好色而无业的单身汉。他抱怨,谈他的感情——他从没遇到过的事情,或确切来说是很久以来没遇到过的事情,因为五年来,自从贝娅特丽丝以来,他没再爱过什么人。

“我也许像个傻瓜,”他幽幽地说,“可我无所谓。有件事情你不明白,尼古拉,是关于我自己的:既然是因为贝娅特丽丝,那我就不那么在乎被毁灭了,何况我因此变得不可被毁灭了。既然是贝娅特丽丝拥抱我,那么纵使有上千个人蔑视我,我也都无所谓了。”

“可是在这上千个人当中,有比贝娅特丽丝聪明、敏感和有价值的人,不是吗?”

尼古拉变得激动了。

“让他们保留他们的优点吧,”爱德华说,“我要那些优点干什么。我喜欢这个漂亮而且也许是凶恶的女人,如你所说,可只有在她身边,我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尼古拉朝空中扬起胳膊,并笑了起来。

“好吧,亲爱的,痛苦吧!爱和痛苦吧,你要我对你说什么好呢?……这也许对你的剧本会大有好处。”

“关于我的剧本嘛,”爱德华贸然地说,“我倒是有过一个想法的!……”

他一下子停住了,像是亵渎了圣物似的。正是涉及他的剧本,贝娅特丽丝才离开他的!

“她那封信的结尾,”他很快又说,“我没看懂。”

他从书包里掏出信,重读了一遍附言,然后朝尼古拉抬起了迟疑的目光。

“很奇怪,她居然说她太笨了,不适合我,还说她妨碍我写作了。”

尼古拉微笑了:

“这倒是头一回见她有了真诚的反应,或确切地说是谦虚的反应。”

“你认为她真是这么想的吗?”爱德华说,“你认为她真的怕破坏我的生活吗?”因为这一假设是唯一能让他摆脱悲伤,甚至能让他变得幸福的因素,于是他突然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明白了真相:贝娅特丽丝,这个漂亮、温柔而疯狂的贝娅特丽丝,以为自己在智力上真的不如他,而且她真的以为这很重要。她今天早晨离开里尔时大概心痛欲裂吧。

“注意呀,”尼古拉说,“她毕竟不是茶花女,贝娅特丽丝是没有任何牺牲精神的,我可提醒你……”可爱德华已经在得意扬扬、大为震惊了。

“当我一想到,”他说,“当我一想到我居然没弄明白时!昨天晚上回来时,她发现我正在工作,她大概想……啊,她真是疯了!”他说,“她是可爱的,但又是疯狂的……”

他已经在朝门口跑去,已经在飞向贝娅特丽丝了,他已经在渴望安慰她,消除她的疑虑,并请求原谅了。

一股迟来的感激之情在他心头涌起,他转身对尼古拉说:

“再见,谢谢!”

“没什么。”尼古拉浅浅一笑,说道。

从窗户里,他看见爱德华跑着穿过了街道,钻进了自己的汽车,然后便朝着自己的命运出发了。他令人想起了那些夜蛾,在黑暗中它们颓唐沮丧,了无生气,可一旦点亮一盏灯,它们就又出发去经受磨难了,而且每次都是那么陶醉。于是尼古拉耸了耸肩膀。

可是在卢贝克斯公路上,大杯的慕尼黑啤酒已经在朝爱德华和贝娅特丽丝的手递过来了,急着要把他们带到一片金色海滩上去的飞机,已经在准备起飞了,而爱德华在唱歌。他哪里知道,就在那天下午,贝娅特丽丝相信了她自己所写的东西,却忘记了是爱德华使她厌倦了,她才宣称自己是令人厌倦的,是爱德华的在场令她不快,她才以为自己是无足轻重的。贝娅特丽丝因此真诚而痛苦地放弃了她的女顾问的角色,而屈从于只当一名性感的喜剧演员,于是她一冲动,便溜到了男一号的床上,并在那里待了两个小时。

他是清晨到的,让人通报之后,便立即上去了。贝娅特丽丝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样子很疲惫。男一号阿戈斯蒂尼是个平庸的情人,途经快乐总会让贝娅特丽丝的眼睛带上黑眼圈,而只有抵达快乐才能让她容光焕发,有近乎孩子般的脸色。不过爱德华马上就把她的黑眼圈归因于悲伤了。他自己呢,在度过这地狱般的一天,跑了这些路和吃了这些药之后,神色惊慌,胡子拉碴,而且身子好像在天鹅绒上衣里直晃荡。贝娅特丽丝已完全走出了高级妓女的角色,寻思自己怎么会喜欢一个讨厌而蹩脚的喜剧演员,胜过喜欢一个富有魅力、筋疲力尽、令人怜悯的年轻人,而他现在正站在自己面前。她怎么可以让他痛苦呢?她怎么可以欺骗他呢?可是这后两个问题,她过去如此经常地提出过,因为不能大声地提出来,又是如此地徒劳无益,以致她不再寻找答案。她向爱德华伸出了双臂,于是爱德华投入了她的怀抱。他又找到了熟悉的芳香、皮肤的温热、低低的嗓音,他终于回家了。他心想:“这么幸福,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而贝娅特丽丝呢,因为听见他的心脏在断断续续地跳动,便很是惊慌不安。

“冷静些,”她说,“你在发抖……你从哪里来,这个时候?”

“从巴黎。今天早晨,当我在里尔醒来时,我气坏了,于是我回去了。然后我重读了你的信,当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了?”贝娅特丽丝有点忘记她自己信上的话了。她当时觉得,信写得很巧妙,很动人(在白天的一部分时间里,这很正确),而现在,她想起来了,可是经过和阿戈斯蒂尼这段插曲后,她只能否认它。不,她不是那么容易满足的女人。她的头脑和心都有自己的要求。总之,因为感到气恼,她觉得自己是有颗心的。爱德华不可能了解这些道德上或起码是精神上的改变,所以他继续大发议论:

“你真是不可思议,贝娅特丽丝。首先,你是聪明的,而且往往比我聪明。你帮助我写作、生活。没有你,我什么也干不了,而且什么也不想干,你明白吗?”

他抬起了头,并望着她,他像是狂热而真诚的。贝娅特丽丝微笑了:当然,他此刻需要她,既然他爱她;当然,有朝一日,她有可能会妨碍他写作,如果他太痛苦的话。当然,在另一天,他又会重新开始写作。而眼下,这是个孩子。她把手放在他的脸上,用食指勾画他的眉毛、颧颊、面颊的曲线,然后是嘴的轮廓。她闭上了眼睛。当然,这是个孩子,可也是个情人,一个非常棒的情人。这点她记得很清楚。

“把衣服脱了。”她说。

“好的,”他说,“好的……”

他感到很困惑,他来是谈误会、不理解和感情的,可是,他想象中的走投无路、泪花闪闪的贝娅特丽丝的目光,现在却在她的欲望中变得昏暗、具有兽性和遥远了。这一天都发生了什么?他度过了这疯狂的一天,跑了这么多公里,是为了回到这唯一的生命的源泉面前,回到这张丰满的、上面是弧形而下面是笔直的、现在正覆盖着一层细细的汗珠的嘴面前。“我的命运,”他想,“我的命运……”疲劳和神经的松弛使他对她的欲望更加强烈了。他在床边发抖。她闭上了眼睛,而他则俯下了身子。后来,她对他说:“别说话,别说话。”可其实他什么也没说。后来,她咬他的颈根,再后来,她转身躺在他的肚子上,对他说:

“总之,当我写一些关于我自己的不愉快的事情时,就像那附言,你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但她并不想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一下子睡着了,她那收起的胳膊放在颈背上,像是怕冷或怕爆炸似的。 aNIEH/BVRPqC6ddxGPZn5FCeeUHZDPcBGs/uyXmFcMADuDAo/eQLPdCxGARPzm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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