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格利特 的画表现的是一幢私人住宅,那房子相当漂亮,显现在一片蓝色的天空上。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蓝色,强烈、暗淡、生硬,是一种幽蓝。从近景看,那房子位于一盏路灯旁。这是一幢爱德华熟悉的房子,因为他在那里度过了他的童年,总之是他的一部分童年,这他能肯定。他同样还能肯定,他愿意在那里生活一辈子,而贝娅特丽丝也在那里生活,而且他还能进到这幅画里,登上台阶,在室内摸黑爬楼梯,并在右边明亮的窗户后面,找到坐在一张过时的安乐椅上的贝娅特丽丝,她在等他,因为他迟迟不来,她都急疯了。
博物馆的门卫不时地咳嗽,于是爱德华急忙下了楼梯,关上了马格利特的那幢房子的门,走出了画,然后又走出了网球场博物馆。贝娅特丽丝的确是在等他,而且是在亚眠。但肯定是在一家不知名的饭店,而且肯定,唉,没有急疯。她去巡回演出已有一星期了,从他们离别八天来,爱德华只是在电话里和她交换了几句不明确的、神经质的、漫不经心的话,他问她:“你怎么能受得了这个?”“这个”是指他们的无情的离别。而她则回答,“这个”是受不了的,可她得去巡回演出。“你想我了吗?”爱德华对着这个黑色、微湿、冰冷的东西,对着这个可怕之物、救星、硬质胶电话听筒问。“当然,”贝娅特丽丝说,“我当然想你。”而爱德华真想大喊大叫:“当然!为什么当然!没有我,你已经有了那么多生活经历。你怎么能肯定远离我你会痛苦呢?我又怎么能肯定你在痛苦呢?”可他只是说:“你不至于太累吧?”“不至于郁闷吧?”“你住的房间安静吗?”他觉得,她离开他时对她说星期六见——对他来说,这个星期六成了这周唯一的活生生的、真实的一天,她本来也可以说“星期三见”或“星期四见”的。这是为了让他别到得太早,别在路上耽搁——也就是说别慢吞吞地开车,对他来说也就是别漫不经心地开车——别在网球场博物馆前停留。他走马观花地穿过了展厅。所有这些油画,这些杰作,这一块块掺杂着另一个男人的血汗、神经和灵魂的油布,都是一些小障碍,一些在他和北方之路的始端之间的小障碍。其实只是马格利特让他停留的。在他让贝娅特丽丝住在那里之前,有一阵子,有很长一阵子,他曾领略了某些画所能提供的那种肉欲的幸福,那种近乎骄傲的快乐。
眼下他正在驱车行驶。夜幕已降临在公路上,爱德华蓦地想到,现在是秋天了。一段时间以来,对他来说,已没有季节,没有林荫道,没有日期,除了他所有笔记本上的这个用红色和黑色强调的、用稚气的线条框住的星期六,就好像他会忘记似的。因为,一个月来,每当他在某人面前打开这小小的记事本,记下一个他并不在乎的约会时,这个用红色强调的星期六都会跃入他的眼帘,它就像一个承诺,并几乎像一个下流的言行。在这三个平淡无奇的字后面,有贝娅特丽丝滚烫的身体,有她的情话、要求,于是爱德华急忙合上他的记事本,仿佛一不留神,他就会在里面看到一篇专门针对他一个人的淫秽文章似的。
亚眠……平淡无奇的亚眠城在他眼里成了卡普埃 。他当然到得太早了,他几乎把在城里迷路当成了自己的任务。他从未忘记贝娅特丽丝在一出戏里说的那句愚蠢的台词,那是在他们五年前第一次相遇时。那句话他每天晚上都来听。当时他因为被她抛弃,难过得都要疯了,他把他最后几个法郎,用来在她演戏的剧院租了一张顶层楼的椅子。她演的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侍女角色,在戏里,她要说的是:“要知道,先生,对一个女人来说,时间,并不真的是时间。在时间之后,有时还是时间,可在时间之前,却从来都不是时间。”这是她要说的最长的一句台词。尽管他认为这句话极其平庸乏味,可是在那个悲惨时期,它使他想到,他的时间已经过去,而且一去不复返。毫无疑问,这倒是一句富有智慧而且多愁善感的爱情格言,但逝去的时间和它对人的摧残,不管怎么也不如这句蠢话对他的打击来得残酷和阴险。
为了成为她现在已经成为的人:一位著名演员、女明星,他明白,贝娅特丽丝想必有过许多欲望,作过许多奋斗,而且承受过许多痛苦。然而,当贝娅特丽丝渴望某种东西而又不能马上得到它,她便等待,乞求,于是她成了粗暴拒绝、无礼对待的目标,所有这些都是荒诞的,而且会又一次破坏她的圣像。不管怎么,只要他活着,这种情况就不会再发生。爱德华·马里格拉斯收紧颔部,操纵着他的504方向盘。他早就正式成为成年人了,所以他要承诺给他的情人一种迷人的、用成功和爱情(第一个词用复数,当然,第二个是不用的)营造的生活。这实际上是爱德华的主要魅力和主要美德之一:他并不想象一个垂头丧气、穷困潦倒和请求帮助的贝娅特丽丝,他并不想象(除了在爱情方面)一个需要他的贝娅特丽丝。何况他从未这么想象过她。哪怕是在他们决裂的那个最糟糕的时候,他也是祝福她,希望她幸福和赢得掌声。但其实,除了他天性善良,这也是而且尤其是因为,在无意识中,他的肉欲更是被一个得意扬扬的贝娅特丽丝的形象所激起的。由于他首先是一名作家,所以他本能地而且绝对避免改变他幻想的流程。恰恰相反,在他的生活中,他只记住支持他那些幻想的东西,而摒弃其余的。在不知不觉中,爱德华像构思他那些戏一样,在构思他的爱情。他并不知道,像这样使自己成为自己爱情的对象,他有可能两次成为自己爱情的奴隶——甚至牺牲品。可他刚刚与贝娅特丽丝重逢,这些担忧甚至都触及不到他。那天晚上,是一个老练的年轻人和一个最轻松愉快的求爱者,在向每一个过路人询问,去宇宙旅馆走哪条路最近。
“你不知道,今天晚上在演出时,阿格尼斯蒂斯这粗鲁的家伙都对我做了些什么。他用核桃夹子吃起了一串葡萄,结果葡萄散了,都掉在了舞台上,而且他还很开心地把籽儿吐在布景的各个角落里……我差点没摔死。”
贝娅特丽丝笑着说。饭店的餐厅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小角落还亮着灯,那是对他们的特殊照顾,因为他们这顿晚饭吃得晚。贝娅特丽丝和爱德华像两个寄膳宿者在窃窃私语。爱德华一到,就像通常那样,忙于搬行李、匆匆地接吻、搭出租汽车、与人互相介绍。然后,他像在梦中一样,观看演出。终于,在这个凄清的角落里,他们单独相处了;在漫长的一周之后,他和她重逢了。他原先把这次相遇想象成金色和大红色的,很奇异动人,然而它却是在几面米色的墙之间,在一块栗色的单面仿皮漆布上,面对一个累得阴沉着脸的咖啡厅侍者进行的。“总是这样。”爱德华心想。但过一会儿,他们只要熄了灯,尽管那房间毫无特色,尽管它只有毫无意义的迷人之处,尽管它过于平庸,但多亏了黑夜,它还是变成了他们那最美妙的比武场。贝娅特丽丝的胳膊将会发出白色的闪光,她的头发将是比黑暗更黑的黑色,而当她把他带向快乐时,她喉咙里的血将是红色的,几乎可看得见。总之,有所有这些苍白和闪烁的颜色,那是他在这七个漫长的黑夜被剥夺了的。
“再说,我受不了他,”贝娅特丽丝又说,“我受不了这类人,我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对他怀有敌意。我觉得,正像人们很愚蠢地说的那样,自己是整块的。”
这最后一句话并不是毫无道理的:假如贝娅特丽丝不是整块的,假如恰恰相反,她是由无数相近而矛盾的小块构成的,那么她始终而且完全是这些小块中的每一块。因为她绝对敢于面对自己,所以她每次可以是完全冷酷的或完全温柔的,完全糊涂的或完全清醒的。她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是被分割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她从不会允许自己的感情被分割,所以她也从不会和别人分享它们。相反,这一如此虚假的外壳,这一被拆得如此七零八落、又如此被拼凑起来的盔甲,没有哪个中世纪的骑士敢穿,却使她避免了许多创伤或肿块。她从没让自己在随和的友谊、坚定的信赖、干脆就是习惯的小径上滑行。她的男女朋友,她的情人,她的一般关系,必定是在这天或那天被她虐待过或钟爱过的;那些接近过她的人中的任何一个,在任何时候,都不曾恰如其分地享有过信任她的权利。可是,假如他们可以期望从她那里得到一切,那么他们也完全可以信任这个无法预料的女人:他们相信,他们绝对相信,她能向他们伸出援手,把他们从水里拽上来,也能在他们头上踩上一脚,让他们在水里淹死。而且他们还相信,她完成这两个动作,同样都是不假思索和问心无愧的。
其实,在我们这个如此讲道德、如此喜欢说教、在其所谓的反习俗中如此遵守习俗的时代,这种女人是很少见的;在那些听人劝导、头脑简单的人中,和那些对着狼咩咩叫的绵羊中,这种女人是很少见的,她们既以自己的卑劣行为,也以自己的高尚行为而骄傲。只有她的失败能让她质疑自己的正当权利,即她的运气。她的失败,当然也是她的苦恼,因为对贝娅特丽丝来说,恶感和恶评一样,都是令人屈辱的。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她会下意识地闪一下腰,避免明确她的怨恨:不是指责批评界的无能或其毒害能力,而是沉着冷静地接受命运:她生活中凡是进行得不顺利的事,会马上被改道,转移到星相学方面去,转移到神秘和不吉利的方面去。相反,所有进行得顺利的事,理所当然地都归功于她自己。许多男人就是为了要向她证明,她在生活中是有人负责的,因此被打碎了牙、弄断了神经,有时还被伤透了心。
“这个家伙打扰你啦?”爱德华问,“我明天狠狠揍他一顿,你要是愿意的话。”贝娅特丽丝哈哈大笑,但她的眼睛亮了。她喜欢男人为她打架。一时间,她产生了幻觉,仿佛看见爱德华被打败了,鲜血淋漓地躺在一件老式家具的腿旁,而她跪下来,把手插进那沾满红色的栗色头发中,抬起那热乎乎的、贪婪和温柔的脑袋,然后就在地毯上,强暴了这个处于半昏迷状态的男人……她并没有像通常想象她的男人们那样去想象:爱德华站在那里,显出一副轻蔑相,并用脚去摇晃被他打倒在地的一个粗鲁的家伙。一想到这点就让人觉得很奇怪。同样让人觉得奇怪的是,这个狂热的情人,这个颇有教养的小伙子在写剧本,而这些剧本,在这个已经十分挑剔的城市里的最挑剔的评论家们的身边,竟然取得了成功。当她凑近,凑得很近地端详这个如此明显、如此多情地惦念着她的男人时,她不禁寻思,在这如此柔软、如此随和的头发下面,在他的脑袋里的哪个隐秘的细胞中,有可能隐藏着这种陌生的、奇怪的、也许是有害身心的、但又是被她本能地尊重的能力:写作能力。当爱德华有欲望时,他的目光是那样纯净,面容是那样舒展、那样光滑……背景在哪儿?那著名的背景在哪儿?象牙塔在哪儿?这个身心已经被侵犯、而且只求重新和永远被侵犯的男人,他的不可侵犯性是从哪儿开始的?有朝一日她必须知道。她内心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欲望,这欲望半是好奇心,半是意志力。她想什么都知道,她不知这是为什么,但她要抓住这个男人的一切,希望别漏掉这个男人的一切。“然而,”她隐隐约约地想,“我不是爱他,不是真爱他。我从来都相信,这个星期他会来的,而我没觉得时间长……”那么,她的这种眩晕和并不真正有食欲的强烈的饥饿感,是从哪里来的呢?
她打起精神,神情疲惫地冲爱德华微笑了一下。他叫来了那个阴沉的侍者,而那位带来了账单和一本酱红色的签名册。贝娅特丽丝带着一抹半是厌烦半是屈从的微笑,庄重地在上面签了名,然后递给爱德华。而他则垂着眼睛,局促不安地也在上面签了名。
翌日他们去里尔玩。和贝娅特丽丝的这趟旅行,爱德华把它想象成是到既富有诗意、又给人以贫穷污秽之感的风景中去忙里偷闲,而这风景中有黑色的废石堆,又有北方的淡蓝色的太阳。结果却是要在雨里开三小时的车,汽车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和贝娅特丽丝的寥寥数语使这三小时有了节奏。她因为情绪恶劣,已经醒了。而且她马上说明:“今天早晨我脾气不好。”这话带有一种宿命论的客观性,就像是在说:“下雨了。”她显然把自己的心态视为不可预料的自然现象,像大气扰动一样,是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整个白天就这样被染上了这种情调,而她则越发生气、不满、厌烦。她带着一肚子气来到里尔的一家饭店,而它和亚眠的那家同样有趣。疲惫不堪的爱德华晃着两只胳膊,在一旁看她打开手提箱和镜子,她则苦笑着问他,她,贝娅特丽丝,是否能得到安安静静的几个小时,好让她进入角色。于是他很快撤退,躲到了饭店的空无一人的大厅里。他把《北方报》看了三遍,却什么也没看懂。然后他去外面在雨中走了两步,在一家书店里仅发现了两本侦探小说,而且怕是已经读过的。他又在袖珍本书店里买了本《包法利夫人》,虽说这已是第二次买此书了,可他还是买了。为了尽最大努力获得一个温暖舒适的黄昏,他要了一杯茶、一些吐司,因为不敢上楼去房间,便在楼下等了两小时。
何况,在这个凄清的大厅里,他感到了一种快乐。这是阴郁的一天,而且是在一个阴郁的地方,可他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在别处。“再也不去想,我在这里干什么?相反,而是去想:我怎样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他心想,“这就是爱情的巨大魅力之一。”贝娅特丽丝呢,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很快就待腻了,便终于怀念起,或确切些,她的坏脾气终于怀念起爱德华的在场了,于是她便下楼准备找碴和他吵架。她提醒他注意,他的样子像西默农 所珍爱的那些可怜巴巴的主人公,再说,他的冷漠,他对里尔这座美丽的城市缺乏好奇心,是很能说明问题的。她隐约希望,他能用实话来回答她,也就是她想听到,他待在那儿是为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是为了给她当司机。总之,他在这个不祥而多雨的巡回演出中出现,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可爱德华并不是一个爱抱怨、好吵架的人,所以他对她的坏脾气很失望。贝娅特丽丝劝他回巴黎,明天一早或今晚就走,如果他愿意的话。这一催促肯定会让爱德华很烦恼,会弄得他整晚都过不好,会刺激他,让他伤心或生气。总之,是在劝告之后,在他们的重逢中又稍微加了点辣椒。的确,贝娅特丽丝喜欢“复杂”。对她来说,感情故事是应该紧张的,尤其是在如此平淡无奇的背景中。
事实上,在一小时的时间里,焦灼不安、愁眉苦脸的爱德华一直在大厅里转来转去。他甚至没有考虑要堂堂正正地消失。在贝娅特丽丝的声音里有一种语调,它的意思是:“不管怎样,我回来时你都会在的,这我知道。”这种语调为他指出了正道。贝娅特丽丝对他们关系的看法他认为是正确的,所以他不想改变。他不想让她吃惊,而只想驯服她。他对她必须是不可缺少的,而她也必须习惯于他,这种习惯还必须变成一种第二天性,因此,尽管他多情、年轻、狂热,却也是老谋深算。饭店老板很同情他的孤独,便给他指了一家离得很近的电影院,于是他去了那里。他倒是更愿意待在房间里看天花板,可是他知道,贝娅特丽丝回来会问他都干了些什么,而他要是回答“什么也没干”,那么他会觉得自己有罪。所以,能给她讲讲一部电影的剧情也好,不管是热情洋溢,还是冷嘲热讽。当然,他所希望的,而且是热切希望的,是能够和她谈谈他们第一次恋爱,谈谈他们决裂的原因和他们离别的那些岁月,以及他们目前的幸福。可贝娅特丽丝早晨已经说了,她情绪恶劣,而她的恶劣情绪是排除一切内省的,只有在她幸福的时刻,或起码是在她对自己满意的时刻,她才会同意在弯弯曲曲和青葱翠绿的心理分析之路上蹦跳。尽管他觉得,五年前爱过的那个女人似乎比这个更凶恶,但这点他还是记得的。
影片的故事发生在一架偏离航道的波音客机上。为保障乘客的生命安全,一位空中小姐作了大量的努力,令人望尘莫及。爱德华对此观察了一段时间。一小时后,他厌烦了,便站了起来。像许多容易烦躁的人一样,爱德华颇能忍受独处时的无聊,却不能容忍外界因素强迫他感到无聊。他步伐坚定地回到了饭店,把皮鞋往空中一扔,然后便往床上一躺。现在是十点半。过一个多小时,贝娅特丽丝就会在了。他只需安安静静地待着即可。只需等待即可。她肯定会回来的,毫无疑问,她一回来,既是令人快乐的,也有可能是让人受不了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处境和他那部新剧本中的主人公弗雷德里克相同,而一段时间以来,他已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他有时会怀着一种羞怯、温柔和内疚的感情想起他,就像是想起一位因为一个女人而突然被抛弃的忧郁而亲密的朋友。他当然没有对贝娅特丽丝谈他的剧本和主人公,这首先是因为他从不涉及这个话题:他的工作,这会让他觉得太厚颜无耻,其次是因为,他是在和贝娅特丽丝重逢之前想象出弗雷德里克这个人物的,而现在,向贝娅特丽丝承认他的生活中有任何其他人存在都是不妥的,哪怕这个人是虚构的,或多半是想象出来的。只是弗雷德里克是产生于他头脑中的,而且还经常在里面反复出现,他那股执着劲儿,要大大超过一个情人。另外,他在向亚眠行驶时,对第二章有了一个构思。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可是他看不出该怎样来引导他的戏。他下意识地从床上起来,打开一个抽屉,用力划去印着“驿站饭店”几个字的笺头,然后便开始写。开头会花去几分钟,随后便向前推进了。
两小时后,他周围全是字迹模糊的纸张:他已不是在里尔,而是在一个叫路易西亚纳的城市里。他轻轻地吹着口哨,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吹出的是四拍子,并总是同样的节拍。不料他突然吓了一跳,因为有人在他后面开门了,而且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出了他的名字。原来是贝娅特丽丝,她和当地的一些记者共进了晚餐,所以回来晚了。她倒是准备泛泛地表示歉意的,可是还没等这么做,她就已经恼火了。这仅仅是因为,她发现的不是一个焦灼不安、在饭店的客房里神经质地踱来踱去的年轻人,而是一个快乐的人。尽管他看见她便一跃而起,而且脸上洋溢着幸福,但她还是觉得自己打扰了他,虽然这种感觉只是短短一秒钟,但给她的印象却很深。
后来,在浴室里,她一面心不在焉地对着镜子梳头,一面兴致勃勃地给爱德华讲演出时所有节外生枝的事,不料她听见房间里发出了笑声。于是她从门里探出头去一看,看见他站在那张独脚小圆桌旁,而她刚才就是在那儿发现他的。他现在正在那些散页的其中一张上仔细地涂改。
“你没在听我讲吗?”她说。
他转过了身,手里握着笔,像是被人撞见自己正在做坏事似的。突然,他的样子像个小学生。
“可我听着呢,”他反驳道,“你是说……”
“你是在写一个新剧本吗?”
“是的,”他神经质地说,“总之是一个草稿。是讲一个人……”
他嘟哝着说。她回到镜子前,把刷子放在搁物板上,凝视了自己一番。她脸色不好,嘴边有一条很明显的小皱纹,她今天晚上并不显得比平时美,尽管里尔的观众给予了掌声。她现在远离巴黎,于是她猝然觉得自己非常孤单。夜深人静时,她注视着墙上那些质地很差的壁纸和天花板上的大灯的反光,睫毛一动都不动。爱德华则幸福至极,因为她比往常更狂热、更温柔。他平静地睡在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