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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肩并肩地坐在黑暗中,坐在香榭丽舍大街的一个大厅里,爱德华试图对那部电影感兴趣。这是他们第一次出门,第一次去影院,而他们一到,就受到了预料中的大量目光的注视,还得到了半真半假的祝贺、用手势表达的惊喜和窃窃私语。摄影记者和他们的闪光灯一直把他们护送到座位上,贝娅特丽丝则充当了妻子的角色。她故作姿态地挽着他的胳膊,把自己的大衣递给他,朝他俯过身去,像是对其余的一切漠不关心——就好像恰恰只有他们自己,这让爱德华既感到局促不安,又感到心满意足。他觉得自己是惊愕的、笨拙的,让人羡慕又不被理解,然而又是得意扬扬和滑稽可笑的。有许多男人在向这个冲他微笑的女人打招呼,他们的眼睛和声音里都带着一丝回忆。这个女人让许多人都羡慕他,因为今天晚上她特别漂亮和高傲。他曾以为失去了她,却又奇迹般地找到了。而这个女人是属于他的。所有这些目光,尽管是由一些他所不知道和本能地惧怕的人投来的,但总还是一些证据:证明她是属于他的。他用眼角望着这两个间距很宽的颧颊,这双斜视的眼睛,这张线条很直、双唇有明显折边的嘴,这张在最近的漫漫长夜里曾经被他随心所欲地弄得委顿,有时甚至被他惹得掉眼泪的脸,他感到了当所有者的那种愚蠢和美妙的骄傲。他,爱德华,鄙视当所有者的感觉,超过鄙视一切,而在他的道德观和作品中,他把世上所有的不幸都归因于它。

贝娅特丽丝感觉到了这目光,她微笑了。她知道自己显得比平时更美。今天晚上,不论是女人的目光还是男人的目光,都在告诉她这点。而且她知道,细腻、敏感和羞怯的爱德华在她身边骄傲得很,就像她的所有前任一样。再说,他自己也很美,因为他有长长的脸,精致的五官,慵懒的神态和笨拙的大手。这点她也从别人的目光中看到了。她带着一种明显的满足感,在黑暗中转身冲他微笑了一下。

“我们走好吗?”爱德华小声说道,“我厌烦了。”

她耸了耸肩。他显然太孩子气。这是首映,不会有人就这样走掉的,不然接下来就会和制片人、导演和戏剧演员产生不和了。她实在应该教育教育爱德华——五年前她没时间这么做,当时他只是一个任性的人。而现在,他自己也成了某个人物;而现在,他们可以公平地分享他们的私密生活和公开生活了,他们的关系必须得按照通常的习惯展开。哪怕爱德华只想待在一张床上,和她单独相处——这个想法让她很得意,那他也必须安安静静地坐在正厅前座的一张扶手椅上,然后坐在餐馆的一张桌旁,然后也许坐在时尚夜总会里,就这样来博得众人的赞扬。就像所有那些最终不是凭头脑而是凭直觉行事的人一样,贝娅特丽丝经常渴望尊重,尤其是在盛大的庆祝活动中。

现在电影结束了,打扮修饰得过了头的托妮前来和他们热情握手,而且一切迹象都表明,她非常高兴,像是在参加他们的婚礼一样。她似乎以她的热情认可了他们的结合,并因此向按理说已经惊呆了的整个巴黎宣布,确有其事:新近成名的作家爱德华·马里格拉斯,和漂亮的喜剧演员贝娅特丽丝·瓦尔蒙,睡在一起了。

此前一直是消极被动的爱德华,突然振作起来,并挥了挥手。原来是库尔特·凡·埃里克,一位前卫导演,正朝他走来。这个红棕头发、目光锐利、声音短促的小个子男人,已导演了爱德华的两部戏。一般来说,他是令人生畏的,因为他的评判粗鲁,态度生硬,而且他公开表示鄙视一切非“介入戏剧”。能见到一张熟面孔,爱德华很高兴,便把他介绍给贝娅特丽丝,贝娅特丽丝则对他粲然一笑。可是没用。在库尔特眼里,她显然只是一个演通俗喜剧的普通演员,爱德华因为和她在一起,连累了自己的名声,而且还把自己的一部分时间浪费在她的床上,他觉得很遗憾。所有这些虽然没说出来,可是通过他对贝娅特丽丝的态度,和对托妮略一点头的打招呼的方式,也几乎表达出来了。当然,所有这些马上被贝娅特丽丝记在了心里,并马上恨上了他。

“你们互相不认识吗?”爱德华天真地说,“很奇怪,我很少来这些地方(他泛泛地指了指大厅),可我认为,在巴黎,在剧院,所有的人都互相认识。”

“大家庭,是吧?”库尔特冷笑着说。

“当然,我们大家有点像在同一条船上。”托妮殷勤地说。

“你这么认为吗?”

库尔克的问题近乎傲慢无礼。就连心不在焉的爱德华也觉得很尴尬。

“我一点不这样认为,”贝娅特丽丝亲切地回嘴道,“我甚至要说:谢天谢地。”

她以告别的方式,冲库尔克更加亲切地微笑了一下,然后便转向爱德华。

“爱德华,”她说,“我的天使,我饿死了。”

她是那样温柔、表面上又是那样幸福地望着他,以致爱德华马上把库尔特以及他们过去的争论、将来的计划都抛在了脑后,他撇下他,给他的两位女士开辟一条通往酒吧的路去了。

“你认识这位库尔特有好久了吧?”贝娅特丽丝一靠在吧台上便问道。一些久远的朋友和关系,在这一新关系的引诱和哄骗下,在他们面前鱼贯而过。可贝娅特丽丝似乎只看见了他。

“有三年了,”爱德华说,“是我最好的朋友。”

贝娅特丽丝不由得发出一阵轻笑,这笑声多半是快乐的,但也略带怀疑。托妮接着也笑了,而且含意相同。

“我可怜的宝贝,”她耸了耸肩,“……从我个人来说,”她改变声音继续说,“我更喜欢尼古拉。”

爱德华转向了人群。贝娅特丽丝用下巴指了指始终英俊潇洒的尼古拉·圣克莱尔,而他正朝他们走来,于是他们扑进了他的怀抱。尼古拉身上有某种难以抵御的吸引人的东西。首先是因为他好像难以抵御地被他人所吸引,其次是因为,年已四十的他的确有吸引力,尽管他滥用自己和自己的魅力。尼古拉·圣克莱尔是一个失败的演员、不称职的父亲和丈夫、蹩脚的电影编剧、谨小慎微的小白脸和缺乏财力的文学或艺术事业的资助者。但他还是唤起了众人对他的爱。他曾经是巴黎许多女人的情人,而且她们全都对他保留着愉悦的回忆。更奇怪的是,男人们对他并无怨恨(应当说,他因为从未成功过,所以不那么容易招人恨)。总是身无分文,总是当寄生虫而从不记仇,而且现在还有点酗酒的尼古拉,是在以时间的空气为生。人们到处可遇见他,他甚至一贯保持着人们对他所形成的漫画形象。他是那样一个拖拖拉拉的人,不论走到哪儿,后面总跟着一种轻浮的气氛,一种费多 的语气,这种语气把不论多么具有戏剧性的状况,都归于“早已见过”的范畴。尼古拉·圣克莱尔不取笑任何人,因为他缺乏批判精神。他去除一切事物中的戏剧成分,所以许多家庭主妇往往乐意有他在场。总之,在所有这些后面,是一个内疚、敏感、胆怯的小男孩在呻吟,或多半是在沉默。他在无数的床上和角色中,在他动荡不安的人生历程中,都未能找到“仁慈和温情之奶”。看到他的两个朋友结合在一起,他似乎由衷地感到高兴,贝娅特丽丝,他在她怀里曾经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季节,而爱德华呢,两年来他一直在靠他养活。

“我不知道今晚是为了你们俩。”他搂住他们的脖子说。而此刻,他们俩都觉得自己有罪,因为他们从第一次拥抱的第二天起,就再没给他打电话。贝娅特丽丝像所有的女人靠近他时所做的那样,用胯部倚着他,爱德华则把手臂搭在他肩膀上。尼古拉以他自己的方式给巴黎所有的爱情关系当“教父”。当他脱开身去向出现在晚会上的另一个人打招呼时,爱德华和贝娅特丽丝交换了一下怜悯的目光。

“我曾和他一起度过了整整一个春季。”贝娅特丽丝说,同时陷入了遐想。

“啊,”爱德华很吃惊地说,“我居然一直都不知道。”

“得啦,”贝娅特丽丝近乎严肃地说,“他曾经那么俊美!”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语调,而这种语调意味着,如果不向这样一种美屈服,那就是粗野无礼。还应当补充,尼古拉的每位前情人的声音里都有这种语调。像其他男人一样,爱德华也暗暗承认,的确,她当时也没得选择。可是,除了尼古拉,她还有过别的男人呢,这个可怕的想法不禁令他一颤。于是他用一种询问的目光偷偷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企图发现,在这些无须或有须的、温厚或内向的、风趣或愚笨的脸中,贝娅特丽丝的嘴曾经有可能放在哪一张脸上。他显然发现了十五张说得过去的脸。于是他感到很气愤。

“而这位呢?”他用下巴指着一位运气不佳但挺有诱惑力的年轻人,他在向他们致意。

“你疯了,”贝娅特丽丝轻笑着说,“这个人半男不女的……再说,”她直言不讳地说,“我讨厌男演员。”

的确,贝娅特丽丝内心看不起自己的同类。作为女演员,她运用了一切狡计、谎言和女性的武器,因此,要想把这种女人味和她的职业区分开,已变得不可能。对她来说(尽管有些经历大概使她认识到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凡是名副其实的男演员,都藏着一个阳痿者或同性恋者。她必须向爱德华解释这一切,因为,如果他好像和从前一样天真,那么他好像还变成了一个好嫉妒的人。但她有些犹豫:她是否要把自己描绘成一个有着混乱的过去,并利用姿色骗财的女人?或严肃些,描绘成一个首先热爱自己艺术的真正的女演员?她还不知道这两个角色中他更喜欢哪一个。总之,让她没有一秒钟不感到担忧的是,爱德华随时有可能作出不同的印证,有可能在这两个版本的这个或那个中指出矛盾来,而这些矛盾还不光是不可避免的。对贝娅特丽丝来说,事实是不存在的。她的真实生活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这方面,在她谎言的深处,她是真诚的,而且真诚到了令人赞叹的地步。她甚至自信到了这种地步:当她讲她以往的生活时,她找的那几个证人,不论是被迫,或不同意她的说法,或否认自己的记忆,几乎都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沉默。

于是她在这两种欲望之间摇摆不定:用一系列的暗示、回忆、模棱两可的话来迷惑爱德华,使他惊恐不安、心绪不宁;或扮演比较母性的角色来安抚他,让他希望她身上能有一种稳定性,一种“底”,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再说,这又何尝不是对未来的一种承诺呢?这是好久以来第一次,她意识到自己在因为一个男人而考虑未来。都已经有超过十五年的时间了,她只是为未来的十天而活着。可是她会看清楚的……这句含糊其词的话几乎总是代替了决定,而且总是对她有好处的。

尼古拉又回到他们这边来了。他说:“我们去哪儿?”好像他们几个非得一块去什么地方似的。只想着回去,和她单独相处的爱德华,在这番信心面前屈服了。于是,被自己的两个男人簇拥着,被俊美、爱情和才华护送着,和进来时一样,欣喜若狂的贝娅特丽丝成功地出去了。

黎明时他们回来了,在爱德华看来,那蓝色的房间就像是一个失去得太久的天堂。他第一个进了浴室,贝娅特丽丝则和衣瘫在了床上。出于默契,他总是比她先穿衣和先脱衣。总之一句话,最后总是等她,就像约定俗成似的。爱德华对着镜子,冲自己的映像微笑了一下,冲这个可爱的、精心修过面的、令人放心的年轻人的映像,总之是冲这张相当讨人喜欢的脸微笑了一下。这张脸能让人打开这个房间的门,而且就这样偷偷摸摸地引入了一种既过分又危险的感情。可怜的贝娅特丽丝,轻信的贝娅特丽丝……她以为是在留宿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其实是在留宿一个爱她的男人。爱德华为自己的虚伪感到好笑,而且更温情地为夜里偶尔收集到的某些小事而感到好笑,那是在和尼古拉及其他无关紧要的人物谈论时。其中有一件尤其让他感动得直掉泪:贝娅特丽丝在年龄上弄虚作假。当她说自己三十五岁时,尼古拉哈哈大笑,然后她又纠正了,但为时已晚。一想到在自己眼里如此美貌动人、如此永恒不变的贝娅特丽丝,竟会用一种如此幼稚的方式来给自己身份证上的年龄减去几岁,爱德华顿时感到自己被一股柔情淹没了。他觉得,这是在这个武装到牙齿的女人身上的一种意想不到而又十分可爱的缺点。“说到底,”他想,“她是惧怕某种东西:衰老。”他一刻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的这种惧怕对他来说有可能意味着威胁。惧怕的人总想让自己放心,所以他们需要证明。对贝娅特丽丝来说,被她引诱的男人始终有点在充当着证明。是男人们,而不是一个男人。

此外,爱德华惊愕地得知,她在和尼古拉有这种久远的恋爱关系时,竟是尼古拉首先感到厌倦了。尼古拉并没有告诉他,因为他这个人不善于做粗鲁无礼的事,而是他无意中说出了一句:“我要是知道的话。”这意味着他在很坦率地表示遗憾,即遗憾自己没能猜出自己这位年轻女友会有光辉灿烂的前程。一想到有人会离开她,爱德华感到不可思议。这不仅是因为他本能地爱她,不可能离开她,而且也是因为他觉得这不符合他这位情人的为人。贝娅特丽丝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既是被人效仿的、不可抗拒的,又是纯朴天真的。这是一个有着无法抵御的诱惑力的女人的形象,而且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能指出他看走眼了。在这方面,仅仅花了一个晚上他就得知,这个女人曾经受过决裂和波折,这尊雕像也有缺陷,有不为人知的裂缝。可这些想法非但没有削弱他对她的爱,反而更强烈了。这个女人身上被表明是隐藏和矛盾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人性的标志。他哪里知道,在她身上被称为“弱点”的这种东西,在显示出它的致命性之前,总是会让人心生怜悯。让人受伤的,并不是因为有一个缺点,而是因为缺乏一个优点。爱德华后来之所以痛苦,并不是因为贝娅特丽丝欺骗了他,而是因为她对他缺乏忠诚。

走进房间,他发现贝娅特丽丝始终躺在床上,妆没卸,衣没脱,眼睛闭着。他哈哈大笑,拽了一下被单:她甚至没脱鞋。

“你打算就这样睡啦?”他说。

她抬眼凝视了他一番。

“我没打算睡,我打算思考。”

她一本正经地说,爱德华则尴尬地坐在了床脚。面对这个在白被单的衬托下,身披黑色羽毛的女人,他觉得自己身穿浴衣是很不修边幅的。

“你想思考什么?”他说,“现在是黎明,这不是思考的时候。”

“哪有什么专供思考的时候。”她说,同时向他投去轻蔑的一瞥。

于是他忆起,她用一种令他震惊的方式,喝了很多酒,而且从晚会一开始就喝。她当时用一只犹豫的手拿起酒杯,掂量了一下,然后像是经过一番思考似的,一饮而尽,连气也不喘一下。她像是要喝到醉,看来她做到了。而爱德华呢,他一喝酒就会失去理智,而且变得很温柔,所以他突然感到很高兴。现在清晨五点,他光着脚,目光不加掩饰——他觉得,待在一个漂亮女人的床头,而这个女人全身着黑,眼睛火辣辣的,躺在一条新换的被单下。

“我们大概像美好年代的一幅淫秽版画,”他说,“除了一点:一般来说,是男的穿衣,女的不穿衣,你不觉得吗?”

她不作回答,而是用食指示意让他靠近,一直到他的脸挨近她的脸。他缓缓地呼吸着,看见这张红嘴靠近了他自己的嘴,而他喜欢从这个献给他的身体里散发出的淡淡的酒精味、烟草味和香水味。因为疲惫和幸福,他的太阳穴在跳动。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贝娅特丽丝说,“一个重大的秘密。”

他吓了一跳。一时间,他生怕所有这些,这个房间,这个女人,这张床,这个夜晚,所有这些都会炸成碎片,并重新变成他一向害怕的东西:一个梦。

“说到底,”贝娅特丽丝又说,“我讨厌社交界。”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他又不是社交界。

“可你却不想回来,”他说,“你一点都不像厌倦的样子,一点都不像……”

贝娅特丽丝喝醉酒时比没喝酒时更讨厌讽刺挖苦。她严厉地瞥了一眼这个较真的年轻人,“和五年前一样较真,”她想,“一样温柔,不会生气。”她闭上了眼睛。

“我可怜的爱德华,”她说,而她的脸上掠过一丝她希望是最接近酸楚和屈从的表情,“我可怜的爱德华,这正是我的面具,你是多么不了解我,你也一样!你要是知道的话……”

那天晚上,他想必不会知道得更多,因为一秒钟后,贝娅特丽丝睡着了。她困死了,就像她快活死了一样。在尚比热街的大房间里,在电灯投下的金黄色的光圈里,已没有了那幅淫秽版画,而是一个笨拙地俯下身子的年轻人。他小心翼翼地盖住了那个放松的、非常像羽毛的身体,那是一条被抛回大海的美人鱼的身体。 qb5jNxYo2dKUYvjANy4ENFr5eQnMzxvKY6So2GgIvkUekt9jUB6X6TB9UjEOvUn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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