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荒唐,”托妮·达尔布莱(出生时叫马塞尔·拉格农,生于普罗万)用喇叭似的嗓门说,“说实在的,这种事只有你做得出来……”
她的声音里既有赞赏又有责备的意味,这让贝娅特丽丝感到十分满意。七年来,她一直在托妮的旗下干,和其他十二位演员一样,她很有理由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位经纪人。矮小、粗壮和活泼(她乐意说自己像滴水银)的托妮,除了是一个奴颜婢膝的人,还是一个贪婪、有生意头脑和缺乏诚意的人,这使她成为巴黎最能干的经纪人之一。那些认识她的人,说她是令人振奋的,或令人厌恶的。可他们全都承认,最好是有她在自己身边,否则她就是一种公害。她很喜欢他们给她的这个定义。
“一星期来你都过干了些什么?连电话都不给我打,除了谈情说爱。”她轻笑着粗俗地补充道,并说她愿意成为同谋。
事实上,她还扮演着女友、知己、甚至母亲,在这些可怜的孩子面前扮演着所有角色,而他们被聚光灯照得头晕目眩,并迷失在自己的映像中,喜剧演员往往会变成这样。她把赌注押在一切上面:押在他们的贪欲、勇气、虚荣和恶习上,如果说他们有的话。没有一块阵地她不企图去占领。她是全部意义上的领路人,她倾向于用尽可能低的代价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既好骗、又不好骗的贝娅特丽丝,在长长的睫毛之间望着她。一如往常,托妮多半是没好好穿衣和化妆,也一如往常,贝娅特丽丝并不知道她这么做是出于老练,于是觉得自己是屈尊和俯就的,而且是在浪费时间。
“除了谈情说爱,我没干什么别的。”她承认道。
“能知道是和谁吗?”
托妮装出一副急于要知道的样子。其实,有十个证人看见了贝娅特丽丝和年轻的作家爱德华·马里格拉斯在一起吃饭。而一个星期来,人人都听到了对他们的议论。经过多方查证,托妮已掌握了她的事情。
“你不认识的。”贝娅特丽丝漫不经心地说。
“她太过分了!”托妮心想。巴黎正在上演爱德华的第二部戏,而且每次演出都很成功。这种戏当然是给知识分子看的,而本性像她,托妮那样不赶时髦的人,多半会觉得无聊。然而,巨大的成功必然会受到重视,爱德华的面孔出现在了十来种杂志的封面上。出于礼貌,她很想提些问题,可是也不该让人把自己当傻瓜。
“你肯定我不认识他?”她说,同时试图在她那有点突出的蓝眼睛里点亮一缕狡黠之光。
“你也许知道他的名字,”始终漫不经心的贝娅特丽丝说,“可他本人,没人认识他,我的意思是‘真正’认识他。”
“得啦,她又要自作多情了。”托妮心想。她对贝娅特丽丝的一时冲动已习以为常,所以知道,她有兴趣培养的一时冲动有两种:一种是通常的,“不带”感情的,而另一种对她周围的人来说要累人得多(不过比较少见,感谢上帝),是“带”感情的。她叹了口气,仅此一回说出了一个诚恳的看法:
“他有才华,当然,当然,可这确实不是我们这种类型的戏。”
“别把什么都混为一谈。”贝娅特丽丝辞严气正地说。
在早晨的光线中,在逆光下,她显得非常美,托妮不得不承认,她一点不像她通常所承认的有三十五岁。
“我可提醒你呀,一周后你要去巡回演出,亲爱的。”她说。
贝娅特丽丝摇了摇头,样子真的很忧郁,但仅此一回。
“他会受不了的,”她说,“他非常敏感。”
一个快乐的男性的声音在浴室那边响起,这个声音在唱一首古典歌剧的曲子。门突然开了,那个敏感的男人出现了。只见他身穿浴衣,头发蓬乱,在托妮看来,他非常年轻。他一下子停住了,像是在请求原谅。而贝娅特丽丝呢,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仿佛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场景。
她介绍了他。
“爱德华·马里格拉斯,”她说,“托妮·达尔布莱,我的守护天使和经纪人。”
两人互相握了握手,爱德华脸红了,而本该是托妮脸红的。贝娅特丽丝见状哈哈大笑,她显然很高兴。
“托妮是来残忍地提醒我,我下周要去巡回演出。”贝娅特丽丝说。
“啊!”爱德华简单地说,他坐在床脚那边,一副尴尬的样子。
一周以来,火光闪闪和柔情似水的一周以来,红色和珠灰色的一周以来,他忘记了生活,总之是忘记了被称为生活的那种东西。而这个舒适地坐在扶手椅上的果断的褐发女人,在他看来很可怕,就像是厄运本身。这个长相一般的小女人,他很快就猜到了她的性格——尽管他天性宽容,这个小女人,是他的时代、环境,和他一向所痛恨和现在所厌恶的那种精神面貌的反映,她好比是他幸福的最凶恶的敌人。而贝娅特丽丝则经常在这浑水中游泳,而且经常以此为乐,这他感觉到了,何况这他从来就知道。
“我们将从北,从亚眠开始,”命运的使者说,“接下来我们再向巴黎靠拢,然后去南方。我非常喜欢你最近的那部戏,马里格拉斯先生,就是那部《平静的风暴》。”
在“先生”一词后面她停顿了一下,心想,爱德华马上就会对她说“叫我爱德华好了”,可他显然没想到这点,于是她生气了。“不管怎么,这些知识分子,他们好沟通也罢,不好沟通也罢——如大家所说,最终是在做和她一样的工作,所以他们是在同一条船上……”她面露不悦。贝娅特丽丝注意到了她的情绪,觉得很好玩。是出于习惯,而不是出于必须——因为她现在是个名气很大的喜剧演员,她需要托妮,可她也喜欢贬低她,甚至教训她,因为她本人也对庸俗和有压力的气氛很敏感!于是从这个女人身上引出了激烈的争论。或者和她一起笑,亲热地拍她一下,拥抱她,奉承她,或者以一种近乎动物的本能反应和她保持距离,就像避开一个狡猾者和怪人似的。在贝娅特丽丝身上,本能往往会代替思索,而一般来说,这样更好。
“可是,假如你走了,”爱德华双手一摊,如实相告,“我怎么办呢?”他显得如此温和、如此坦率,托妮不禁吓了一跳。“他疯了,这个人。”她心想,“要不就是对女人,总之是对贝娅特丽丝缺乏了解?他在自寻烦恼,没错。”可是有某种东西在贝娅特丽丝的眼睛里溶化了,扩大了,而她对他的微笑具有一种托妮从未见过的光芒,一种酷似柔情的光芒。从这一刻起,托妮·达尔布莱凭着无情的直觉作出了判断:这是一件应该密切注视的事。她借口有个约会,到别处收集有关小马里格拉斯的补充情况去了。
她走后,贝娅特丽丝冲爱德华微微一笑。
“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对她没感觉。”
的确,他对托妮·达尔布莱没任何看法。他只知道,她打开了这个杂乱无章的、装垫料的、封闭的房间的门,而十天来,他一直生活在这个房间里。由于她的到来,巴黎的潮流,其他人的潮流,也跟着进来了。他躺在床上,身穿浴衣,脑袋转向贝娅特丽丝。“像往常一样,又……!”她想。
真的,已经有十天了,这道目光一直不离开她,以致有时她会用手遮住他的眼睛。十天来,她自己只看到这个富有激情的映像,她觉得自己被遗忘在其中了。她躺到他身边,躺到床上,再次闻了闻被单上的这个男人的芳香,而其中还掺杂着她自己的芳香。这是一种执拗、浓烈而又寡淡的性爱的气息,于是她叹了口气。在这些个日日夜夜,她周围的景致没有变动:化纤地毯河、被子山、肉欲太阳。尽管她对寻欢作乐的兴趣得到了满足,她还是觉得自己无意中过了一段像淫荡的退休生活那样的床上生活。已经有好久了,她对职业和名利的关注,把她的时间分割成了一系列实际、明确的东西,因此也是鄙视爱情的约会,她为此感到吃惊,但也同时感到某种满足。的确,她的肉体是如此具有兽性,如此简单,而她的精神已变得如此之少,以致她有时会感到浑身不适,而这种不适就像一种奇怪的脱节。她甚至觉得,乐此不疲地度过如此相像的十天十夜,这简直就是一种创新。她几乎就要称赞自己竟有这样的勇气。同样,她也几乎要称赞爱德华——她对他保存的记忆相当模糊,因为他的欲望是那样强烈,那样难以满足,而做爱的手法又是那样娴熟。
可她哪里知道,她在他身上认出的这种技巧,是惧怕所造成的。她哪里知道,他让她每发出一声喊叫,而这喊叫远还没激起他的欲望,就已经让他放心了。她哪里知道,他变得吝啬和疯狂了,因为他在积攒感觉的极致、爱情的吐露,积攒话语和动作。她哪里知道,他企图在最炫目的时刻,抓住一个细节、一个标记、一块界石,好让他的记忆有朝一日能回来停留,并为此而高兴,或为此而痛苦。她哪里知道,这十天里的每一刻,对爱德华来说,都是被偷走的一刻,是一种延缓。她又哪里知道,是她自己最本能的部分在给予他自身的魅力。一旦上了她的床,对方就成了她的财产,她的玩具,她的刽子手或奴隶,而一切都取决于她的心情;对方是属于她的,她这样宣称。她断言她是自己身体的所有者,也是对方身体的所有者,同时伴有抒情和生硬的话语,谦恭或专横的动作,她因此成了某种古怪的、不可抗拒的偶像,在她面前,善良、饥渴而性情孤僻的爱德华,忍不住要屈膝下跪。是啊,在时间的长河中,这十天是一个暂息,可是生活,真正的生活却在别处,在外面。她必须去找它。只是,对爱德华来说,真正的生活就在这儿,在此刻。她隐约感觉到了,而且已经开始生气了。
“你真的要走?”他说。
“是啊。你可以到你愿意的地方去找我们。”
她已经在说“我们”了,而这个“我们”,意味着巡回演出的其他喜剧演员、她的经纪人、置景工、饭店经理、朋友,总之是所有令爱德华不快的人。她大概看出这点来了,因为她笑了起来,并逆向地捋他的头发。
“糟糕,”她说,“你有这绺不平服的头发。你将来进了法兰西学院,它会让你显得很严肃的。”
“别说不愉快的事啦。”爱德华幽幽地说。
“为什么?你很俊美,眼睛还有点发绿,在这方面嘛……”
她朝他俯过身去,用手指掰开他的嘴唇,检查他的牙齿,抻他的面颊,抹去他眼睛下的黑眼圈,衡量、评判、玩耍。
“我像是在演《亲爱的人》。”她说,“你干嘛板着脸?我们总不能闭门不出,在这个房间里度过我们的人生吧?”
爱德华朝她抬起了眼睛。只见他眼睛里有某种东西,一种提醒,一种恳求,或一种屈从,她说不上确切是什么,但这种东西令她局促不安,并使她垂下了眼睛。
“为什么不能?”他忧伤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