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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他提出要带她到外面去吃饭,因为他记得太清楚了,贝娅特丽丝喜欢引人注目、招摇过市,而她这么做,几乎是带有受虐狂性质的。他想,正是这种爱好,使她在五年前,为了另一个更有代表性的情人而摆脱了他。他自己呢,出于本性,对所有被称为反响、喧哗,总之是掺杂着成功的轰动完全无动于衷。可是今天,知道她在这方面很敏感,便决定主动掩饰一下自己对她的欲望,因为他已经怕,尤其是怕又一个人待着——在街上,在床上,或随便什么地方——一个人,被剥夺了她的芳香和声音。所以,如果她压根对他没有欲望的话,他倒是很乐意召见那些流行酒吧和餐馆的常客。他根据自己心跳的节奏和手的颤抖,意识到自己在五年的时间里是多么缺血、缺氧和缺动力。他甚至并不试图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个女人如此疯狂,为什么希望忘却她,而又为什么眼下会如此深深记得她。他像在圣体面前一样,在她面前躬身弯腰,他不再引导自己的脚步,而仅仅是跟随它们。

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贝娅特丽丝拒绝吃这顿饭。她说她乐意和他单独相处,于是她命人把三明治、白葡萄酒、水果和咖啡送到房间里来。她面带半开玩笑的神情,在他的胸脯上画出了一些神秘难解的符号。她触碰他的脖子,然后是肩膀,然后是脚,然后是腹股沟。她似乎是在重新拥有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其实一向就属于她,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寻思,她是否和他一样,经受过这种现象,她是否和他一样,也有这种戏剧性的拥有感和厄运感。可是他现在已在巴黎生活很久了,他熟悉它的节奏和那些拐弯抹角的做法,远不是司汤达式的,而是日常的,于是他并没有冒昧地问她这个问题。与此同时,他赶走了一个神秘的声音,就是五年前那个阴沉、嫉妒、固执地问她为什么不愿和他一起出门的声音。得意扬扬地在那个餐馆展示他,整顿饭将是一番爱情的吐露,而爱德华会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同谋。她是不是还想藏着他?然而他知道,那个曾经得以存在于他们之间的秘密已没必要存在了:她成名了,他也成名了,他们有权在午后两点分享波罗的海沿岸的鲱鱼,而且是在伪造出一种家庭气氛的餐馆里,而这种气氛像是在说:“我们来自同一张床,我们刚才让彼此快乐了,而现在我们饿了。”

“你以我为耻吗?”他说。

她望着他,抚摸着他的头发,像是在给牲口梳毛似的,她还抚摸他皮肤的颗粒面。她望着他微笑,显出一副嘲讽、沉思和温柔的样子,没准还是聪明的样子?总之,她像他在漫长的岁月里因为她而做的那个梦,当时她已离开了他,而他也以为,自己已把她忘记了。

“以你为耻?”她说,“不。你长得很英俊,要知道。可你为什么要到外面去?天亮了,出太阳了,这让我感到不舒服。”

于是她倒在他身边,寻找他脖子上的血管,声音冷淡却又有点粗暴地说:

“现在,我要在你身上做记号,我的小男孩。你将被用蓝色盖戳注销,这样一来,在两周之内,你的那些女人就对它毫无办法了。”

她咬他,吸他脖子上的血,她是他生命的吸血鬼。

“你真的愿意和我单独在一起?”他说,而这时,他正陷在自己的思想和回忆中,而且还陷在床单中,刚才它们已被卷起,而现在像是被风掀开了,那大概是他们的快乐之风。

她没有回答,这方面再没有问题要提了。

四点时,他们坐在了一张餐桌旁,他们还是那样凌乱、苍白和得意扬扬。对那些老顾客来说,他们眼睛下的黑圈同样也是桂冠。四点时,他们用疲倦的手和过于明亮的目光,交换着鲱鱼、油炸土豆和誓言。当然,所有这些都是要消失的,可所有这些都受到了那些不知疲倦的包打听、狗仔队、好人和坏人的窥伺、监视,并被记录了下来。他们被称作整个巴黎或朋友们,总之是其他人。其中一位对另一位说:“是啊,你不记得了吧,五年前,他们曾经有过一段故事。”而另一位则气愤地说:“总之,真让人难以相信,她居然是演通俗喜剧的。而他写的嘛,我觉得倒是另一种东西,不是吗?”第一位下结论道:“是啊,是研究戏剧的,但愿是,可她长得真漂亮,你说呢?”而所有这些迷乱、好奇的目光,就像是同样多的敌对和友善的探照灯,在冲他们扫来扫去,使他们在一部连续不断的影片的空间里靠拢、分开,可这对他们来说是不真实的,因为她对他说:“你吃得不够多,爱德华。你爱我吗?”而他呢,一边用一只疲倦的手吃他根本不想吃的土豆,一边回答:“我爱你,我从来就只爱你。相反,我认为我不爱这些鲱鱼。”于是她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势,扬了一下手。那位餐馆老板从他们进来的那一刻起就已成了他们的同谋,此时急忙跑了过来,鲱鱼便消失了。午后四点,在大太阳底下——其实是在大阴影底下,可是能感觉到太阳在玻璃走廊后面晃动——他们像菲茨杰拉德笔下的主人公一样,要了两杯烈性酒,而在欲望和酒精的作用下,他们觉得自己发生了变化。再没有人能看见和听见他们,因为那天,爱德华和贝娅特丽丝一起到了幸福之巅。

多少年来,贝娅特丽丝一直坚持记日记。这是本红皮面、仿羊皮纸的笔记本,带有一把一九三〇年的破挂锁,不过它已经不管用了。她习惯于把它藏在衣物堆里。那天,她像以往一样,突然离开了爱德华之后,便提笔在上面写了这样几句话:

“和爱德华重逢。还是那样有魅力。还是那副饥渴的、曾经让我爱上他的样子,那都有……年了?”她打住了(这个问号是哀怨的,而不是玩世不恭的。因为情人太多,无法确切回忆起他们来,贝娅特丽丝便终于哀叹起自己身上缺乏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被她亲切地叫作日期记忆力。这种能力就算不会导致她自责,起码也会导致她眩晕)。她继续写道:“除了他的才华,还能感到他身上有那样一种对激情的需求,他那双金—褐色的眼睛(她认真而饶有兴味地加了个小小的连字号)有一种召唤,于是我决定砸碎和抹去我以前生活中的一切。明天,我要和B……断绝关系(相反,这些省略号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秘密,全巴黎的人都知道,她一直和制片人布鲁诺·卡尼生活在一起),而我要对爱德华说,我是属于他的。”

她就这样用标点符号和背信弃义完成了这篇杰作,而最后一句话对她来说是决定性的,不管怎么样,反正今年是这样。然后,她用那把哥特式的钥匙锁住了日记,并把它放回了睡衣中。像许多性感、狂暴和放荡的人一样,一旦宣布和写下了自己的决定,哪怕是那样的残酷,贝娅特丽丝也觉得自己被证明是无罪的了。接着她去梳头化妆,然后把膝盖在下巴下面屈起,一本正经地坐在一张绛紫色的软垫长椅上,而这种长椅显然是为这种姿势设计的。她试图找本书,好等爱德华回来时诱惑他。可她并不傻,而且读过许多书,所以她犹豫了很久。一本“黑色系列” ,他可能会觉得很无聊,一本普鲁斯特的书,他可能会觉得很做作,而一本瓦莱里的书,她想,他则可能会觉得捉摸不透。于是她决定选择后者。

在这段时间里,爱德华像个疯子似的在巴黎行走。他无时无刻不在寻思,自己是否有运气,是否有一个普通的、微不足道的重见贝娅特丽丝的运气。她刚才在利普餐馆门前是如此突然地离开了他……他买了鲜花、唱片、书籍,所有这些都是他喜欢的,也都是为她买的。他有一个小小的希望,就是希望贝娅特丽丝的门房不要用脚把他和他的礼物送回到马路上去。他这个人既疯狂又脆弱,而且刚才还很不谨慎,他本应该确定一些步骤的,应该说:“我们什么时候见面?在哪儿见面?”这并不是因为贝娅特丽丝对他说“我爱你”,他们才有了一个明确的约会,他应该想到,当某人对你说“我爱你”,这只是表明她的即时欲望的日期,而且是她的,从来就不是你的。而像他这样多情的人,他的爱情是持久的,每次约会只能是一个期限,每个日期只能是一种侮辱,一种痛苦,一种不幸,总之……当然,他是在那个让他相信她是爱他的女人的怀里过的夜,当然,他可以打电话。可她在餐馆前转身离去得那么迅速,而且是那么快乐地对他说“再见”,他都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他怀疑自己的感觉、记忆、运气,总之一句话,怀疑他自己。他糊里糊涂地撞上了好几个行人,而他们大概把他当成了疯子,是那种明明在九月却以为自己在过圣诞节的疯子。他的状况正是如此。他准备屈从于最坏的结果。就这样,他来到了贝娅特丽丝住的楼房前。

当时是晚上七点。因为百无聊赖,她竟怀疑起自己的诱惑力来,而她的诱惑力是出了名的。那会儿,她像往常一样,在餐馆门口从容潇洒地道了别。可从那以后,什么也没发生:没有一个电话,没有一束鲜花,也没有一个音信。她又开始痛恨自己。很奇怪,当事情没按她的愿望进行时,她就不再可怜自己,而是扪心自问,痛恨自己,而且是毫无保留地,就像痛恨每一个失败一样。后来有人按门铃了,她听见门房—客房服务员—厨师在乱七八糟地解释什么,然而奇怪的是,她一刻也没有意识到这有可能是爱德华。接着她看见他捧着大包小包和鲜花——尽管有纪尧姆帮忙——站在她面前。因为这些场所的王后奈费尔提蒂 的出现,这两个男人显得惊讶而又惊恐,见他们这样,她不禁对爱德华产生了一种真正的爱的冲动。他回来了,他是属于她的,他为她的人生历程作出了辩解,他是她的那个重大问题,那个可怕问题的回答,即那个从童年起就萦绕她的问题:“我讨人喜欢吗?”而她当时大概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以致这个心不在焉、好胡思乱想的爱德华注意到了她。他放下那些大包小包——而此时纪尧姆已带着一种长久以来所获得的好名声悄然离去——把贝娅特丽丝搂在怀里,过分自信地——既然是来自地狱——对她说:“你想我了,是吧?”

所以,当她表示赞同时,当她仰起头,慢慢地吻他的嘴角时,当她先是解开他的大衣,后又解开他的上衣时,当她解开他的腰带,而始终都不看他时,他并不感到意外。可是他们两人都站在这灯火通明的门厅里,说不定有人在监视他们,但她似乎并不在乎,而他呢,则感到血又回到自己的血管里了。他强迫自己不动,一边用嘴角贴着贝娅特丽丝的嘴角,一边寻思和回忆:爱情真是一种高尚的东西。现在,她把手伸进他的衬衣和肌肤之间,正在向他,爱德华,没被好好爱的人,迎上去。在那儿,在那始终很明亮的门厅里,她搂紧他,喃喃低语,声音古怪地叫着他的名字。现在,他嘴角疼痛,呼吸很快,他心想,所有这一切都是疯狂和荒唐的,他们只需走两步,就可进到蓝色房间里,并找到那张床,那张他们的床。可他们在这儿干什么?各自缠在自己的衣服里,互相抱在一起,摇摇晃晃的,像两个打架打得筋疲力尽的人。不过他隐约感到,她是有道理的,他们没时间走这几步。紧紧抓住他后背的那只恳求的手,和放在他身上的那只要求的手一样,在它们的疯狂和动作过于确切的同时,也有着它们全部的明智。他稍稍扭转了头,便直接遇到了贝娅特丽丝的嘴。于是他马上停止打架,撩开猩红色的睡袍,见里面什么也没穿,却丝毫不觉得奇怪,因为这是他期待的,而一小时前,他有可能为此去死。他把她紧按在墙上,在两棵漫不经心的植物之间,他占有了她。贝娅特丽丝的嘴在他的嘴下张开了,她抽出她那只挑逗的手,企图和另一只受惊的、抓住爱德华后背的手会合。她开始轻轻地打他,轻轻地咬他的脸,然后——他是那么幸福,可又是那么接近不幸,因为他被弄疼了,于是他不得不用拳头抵住这该死的墙——她朝他直起身子,开始发出低低的呻吟,而她的双手最终在爱德华此时僵硬的背上合拢了。她的声音(变得比较低微、比较陌生和华丽)在命令他“过来”,用的是一种能让他马上投入她怀抱的语调,而同时,她使劲咬他衣服的翻边,这股力量虽然姗姗来迟,却很大,但又不失分寸。

现在,她靠着他一动不动。他们两人站在那里,神色惊慌而疲惫,在枝形吊灯及其暗淡的光下睁着眼睛。在继快乐和它耀眼的短路之后,那光显得那样的暗淡。贝娅特丽丝慢慢离开了他,她吻了吻他的嘴角,却并不望着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而他则伫立不动,听凭她摆布。他浑身是汗,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幸福,这又怎么能知道呢?

“这些包里都是些什么?”她问。

他抬头望了望她。她爱他,这他能感觉到,她此时爱他,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起码她此时爱他。

“我不知道,是给你的礼物。”

“我不要你的礼物,”她温柔地说,“我要的是你,只要你。”

她离去了,而他在门厅里待了片刻。然后,在灯光的指引下,他又找到了那个蓝色房间和郁金香,只见贝娅特丽丝横躺在床上,把手搁在嘴上。他看了看她,便躺在了她身上。她开始呼唤他,然后是哀求他,然后是辱骂他,于是他知道,他永远也恢复不了平静了,总之,他是为忠诚而生的。 R8Gj04ZvVLo1qFzSRvnWTGHjM/umeR9wk8T04Ok4trnoj8xdvL4emyT1D5EKqJ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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