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奇怪,”贝娅特丽丝的声音说——那声音很高,似乎比他自己的高得多,在床的上面——“真奇怪,五年来,你居然没忘记我……”
他没回答。他在聆听自己的心跳,寻找自己的呼吸,因为做爱,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他在擦自己额头的汗,而他的额头,正靠着这个如此熟悉,而又如此失去过的侧面。他没什么可回答她的,除了说,的确,五年来,多亏她拒绝了他,他行走在自己的鞋子旁,行走在自己的身体旁,行走在自己的心脏旁,他像一个既意识到又没意识到自己破产的流浪汉一样行走着。而只有在此刻,在这个他陷入其中的肩膀上,他才认出了他唯一的故乡。
他的沉默令贝娅特丽丝感到困惑。几年前,她在他们共同的朋友家里认识了这位年轻人,他当时是保险公司的经纪人。他那时多半是值得怜悯的,尽管他像一只小羊羔,她还是让他进了自己的马厩,为时半年,作为赛马中最有希望赢的马。他温柔而又迷人,眼睛和头发是栗色的,但略显暗淡,她认为。而她自己呢,她知道自己的眼睛和头发是褐色的,也知道自己很漂亮,具有(她的评论家们和她的情人们给她指出的)一种粗暴而又温和的神情,而颧颊很高,嘴唇很丰满。贝娅特丽丝在电影和戏剧方面很有成就,而戏剧,是那种被认为很容易的戏剧。然而那些年,这种戏剧也并不容易。眼下,这个年轻的爱德华,这只长着一双长腿,一双过长的腿的小羊羔,似乎变成了“另一种戏剧”的最出色的作者之一,即那种被认为是无法沟通的人。不过那都是些冒充高雅者的争论。这个时代的人,对同样一些戏,今天又哭又笑,明天又全都坚决地表示厌倦,而只有成功(不算国家津贴),即金钱,保障了两岸的街头卖艺者的生存。三年前,爱德华·马里格拉斯大胆地——再说是为了她——创作了一个小短剧,他觉得它并没有什么意义,而他的一位女友的朋友则认为它才气横溢。后来这个小短剧公演了,而且马上被十位严肃的评论家和九百位社会名流所发现。他明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巴黎也可以是属于他,爱德华,退休人员之子,一个迷茫、多情而忧郁的年轻人的。可他仍然想象不到,有朝一日,在巴黎的这一文学方面的走运,与和这个女人重逢的机会之间竟会有关联。而这个女人,贝娅特丽丝,是他爱情、激情和肉欲的对象,总之是从他一到巴黎起,他所能得到和失去的一切的对象。
他们躺在黑暗中,而他有点横在她身上,像是准备受某种十字架刑似的。他越过贝娅特丽丝的黑发,望着米色地毯上的那些名贵的、淡紫色的郁金香,而它们已经醒来,在窗前摇曳。五年前,他好像见过这同一些郁金香,这同一扇窗户,还有这近景中的粉红色的哑光的皮肤,他当时感受到了,或他以为感受到了一种不朽的幸福。从那以后,他不停地梦见它,可现在他才懂得了它,也就是在这个女人对他说这些假谦虚的、仿佛是悬在黑暗中的话的时刻:“真奇怪,都过去五年了,你居然还记得我……”她拽着他的头发,低声地狂笑着,以致他听不太清她在说什么,可他明白,她要求他作出回答。但他想保持沉默,而且应该保持沉默。何况他已经在强迫自己这样做了。
“而五年中我做了些什么,”他扪心自问,而他始终埋在这裸露的肩膀里,“可我做了些什么,除了试图忘掉她并变得出名——如他们所说,同时忍受和一些才疏学浅的记者作那些冷冰冰的谈话及愚蠢的对话,想着我写过的东西和我想写的东西,以及我有可能写的东西。可是我做了些什么,除了想回到这儿?我花了五年时间企图忘掉这个女人,一个类似于缪塞笔下的浪漫主义主人公的女人,而愚蠢透顶的是,我甚至不知道我想忘掉的就是她,我的刽子手,我的妻子,我的姐妹,这唯一的她。”而这时,她还在拽他的头发,同时用一种取笑的声音为这突然的昏厥而感到不安。他也笑了起来,并仰起头,把自己的嘴放在她的嘴角上。他微笑着,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声音——总之是一种他希望是漫不经心的声音——对她说,他从没有停止过爱她,然而他很想喝一杯什么。她马上起身,朝配膳室走去。而他,虽然对自己的本性和自己的未来仅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可却突然感到,自己是一种严酷命运的对象,而且还感到,当贝娅特丽丝拿着两个玻璃杯回到房间里,向他肯定一件事时的声音既怪异又有强调意味。她说:
“我不记得,我不记得你做爱做得这么好。”
“从那以后我学会了……你要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