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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情郎

他走在她身边,走在雨后铺满落叶的林荫道上,时不时伸手扶她,帮她避开小水洼。他微笑着,笑容无邪。她想,对任何一个年轻男人来说,在默东的林间漫步,应该都是一件苦差吧,尤其是跟她这般年纪的女人。她不算老,但已经倦了,之所以百无聊赖地在林间散步,是因为不喜欢去电影院或者太嘈杂的酒吧。

也许之前,开车上路的时候,在开得飞快的豪华跑车里,他也享受到了驾驶的快感;但是,这足够让他忍受这接下来的,在萧索秋天的林间小路上无止无休的沉默散步吗?“他一定觉得无聊,无聊得要命。”她这样想着,感到莫名的快意。她转入另一条小径,一条与归途相反的路。她的心里忐忑不安,却又怀着希望。

她希望他会沉不住气,会突然地跳起来反抗这种无聊,会大发脾气,撂下伤人的狠话,这样,就终于可以证明,他与她毕竟存在着二十年的代沟。

但他始终微笑着。她从未在他脸上看到烦躁或是不悦的神色。他也不像有些青春逼人的男孩子那样,会流露出带着施舍意味的轻笑。那样的轻笑是在明确地告诉你:“既然您觉得开心,就随您吧……但别忘了,我是绝对自由的。所以,别激怒我。”这种年轻男子特有的残忍笑容曾刹那将她凝固,这样无情而伤人的笑容,曾许多次,让她终止一段关系。第一次让她大受打击的,是米歇尔,然后,其他人也一样……

他说着“当心”,伸手拉住她,怕她的丝袜或者裙子——那么合身、优雅的裙子——被荆棘丛刮坏。如果有一天,他也流露出了那样的轻笑,她会不会也把他打发走呢?她觉得自己下不了这样的狠心。倒不是她对他青睐有加:她养着他,给他买衣服,给他买珠宝,只要他不拒绝。他不像其他人那样,那些人愚蠢又赤裸,当他们渴望能够得到某些东西,或者当他们觉得自己没有卖个好身价的时候,他们根深蒂固的坏脾气就发作了——其实就是:他们觉得自己屈就了。他们会大肆购买奢侈品,极尽奢华,即使他们并不想要那些东西。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从中找回受伤的自尊。自尊这个词,让她暗暗发笑。

尼古拉的迷人之处也许就在于,他真的渴望得到那些礼物。他从来不索取,而是在收到礼物的时候,表现得特别开心,他流露出的喜悦,让她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用金钱换取年轻肉体、被别人在暗地里鄙夷的老女人,而只是一个用礼物奖赏自己孩子的普通女人。她连忙驱散这些念头。上帝啊!她可不想扮演这帮贪婪美少年的母亲或者保护人。她不想自欺欺人。她是个清醒的玩家。他们清楚地明白这一点,这让他们自尊心受挫。“你付出你的身体,我付给你钱。”有些男人为此感到恼火,试图把她拉入暧昧不明的关系中,赢取她的心。她则把他们送到别的女恩主身边去,并让他们注意自己的身份:“我看不起您,正如我也鄙视自己会跟您在一起。我只需要您晚上两小时。”她把他们视为动物,毫不犹豫,不留情面。

尼古拉,他比较难办些:他对自己的牛郎职业不带任何爱憎的情感,没有埋怨,也没有自怜。他是温雅可爱的情人,也许并不讨巧,但是他热烈、温存……他成天待在她家里,躺在地毯上,漫无目的地阅读。他不会频繁要求外出,而一旦外出,他也似乎从来都不在意别人向他们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他照样殷勤,保持微笑,仿佛走在他身边的,是他自己选择的年轻姑娘。总之,除了她傲慢蛮横的态度,他们之间的关系,与普通情侣没有任何区别。

“您冷吗?”他关切地看着她,仿佛她的健康真的是这个世界上他最在乎的事。她受不了他如此入戏,受不了他表现得与她十多年前对男人的期盼别无二致;她想起来,那时候,她还跟着那个有钱的丈夫,他富有,却丑陋,他只关心他的生意。

她那时是多么愚蠢,不懂得利用尚未流逝的青春美貌红杏出墙。那时的她仿佛沉睡了。直到他的去世,直到她与米歇尔的第一夜,她才被唤醒。一切,都从那个夜晚开始。

“我问您会不会觉得冷。”

“哦,不,不冷,而且我们就要回去了。”

“您要不要披上我的外套?”

他那件漂亮的克雷德外套……她漫不经心地瞥了它一眼,衣服是棕灰色的,尼古拉浓密而柔顺的头发是栗色的,与秋天的色彩融为一体。

“这么多秋色,”她喃喃自语,“您的衣服,这片树林……我的秋天……”

他没有回答。她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因为她从不想提及自己的年纪。他很清楚她的年纪,他并不在乎。这片池塘,她本可以跳下去。她想象了片刻:穿着迪奥的连衣裙漂浮在水面上……多傻的念头,年轻人才会这么想。“在我这样的年纪,好死不如赖活。”她要牢牢抓住金钱的快乐,夜晚的欢娱;她要好好享受年轻男人伴随在侧,漫步萧瑟秋林。

“尼古拉,”她用沙哑而迫切的声音说,“尼古拉,吻我。”

一片水洼挡在他们之间。他注视了她一会儿,才跨过去。她飞快地想到:“他肯定在恨我。”而他把她拥到怀中,轻柔地托起她的下巴。

“我的年纪,”他亲吻她的时候,她想,“我的年纪,你在这一刻会忘掉我的年纪;你太年轻,还不懂得怎样控制欲火,尼古拉……”

“尼古拉!”

他看着她,微微喘着气,头发蓬乱。

“您弄疼我了。”她说,轻轻一笑。

他们继续往前走,沉默不语。她惊讶于自己加速的心跳。这个吻——这个吻是不是告诉了尼古拉什么?——这个吻,宛如告别之吻,而他爱她,狂热而忧伤地爱着她!他像空气一样自由,属于所有女人、所有奢侈品。他知道了什么?这张骤然苍白的面容……他是危险的,非常危险……他们在一起已经超过六个月了,再继续下去,一定是危险的。而且,她累了,她厌倦了巴黎,厌倦了喧闹。明天她就要前往南部。她要独自前往。

他们走到汽车旁。她转过身对着他,不由怜惜地扶住了他的手臂:“不管怎么说,这个男孩要失去饭碗了。即便只是暂时失业,但也实在不是件开心的事。”

“我明天出发去南部,尼古拉。我累了。”

“您带我一起去?”

“不,尼古拉,我不会带您去。”

她为此遗憾。带尼古拉去看海,是件有趣的事。他也许早就见过大海,但他的脸上,总是有好奇和惊喜的神情。

“您……您厌倦我了?”

他轻声说道,垂下眼帘。他的声音因为迫切而变了声调。这令她感动。她可以预见到他今后的人生:声名狼藉的争夺、妥协与厌倦。这一切都因为他太美艳,太柔弱,而他正是某种身份某个阶层的某些女人——像她这样的女人——最理想的猎物。

“我一点儿也没有厌倦您,我的小尼古拉。您是那么好,那么迷人,但这不会长久,不是吗?我们已经相识超过六个月了。”

“是,”他失神地说,“第一次见到您,是在埃西尼太太家的酒会。”

她忽然想起那场热闹的鸡尾酒会,和她第一次见到尼古拉的场景。当时,可怜兮兮的他正被老女人埃西尼太太紧紧地挨着说话,还冲着他痴痴地笑。尼古拉被冷餐台挡着,无处可逃。这幅场景先是让她觉得好笑,而后,她专注地望着尼古拉,欲望在心里膨胀起来。

这类酒会实际上就是市场,是展销会。成熟女性们在这里仔细地挑选她们想要的年轻男子。她正准备去向酒会女主人打招呼,经过一面镜子的时候,照见里面的自己美艳动人。尼古拉就在这么个愉快的当口出现,于是她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这微笑,令老女人埃西尼太太心生警惕。

她极不情愿地介绍了尼古拉。然后,他们开始客套地谈论周围的人与事。尼古拉似乎对八卦一无所知。一小时之后,她确定自己看上了他,并决定立刻跟他说清楚。她一贯这样。他们坐在窗边的长沙发上,他点燃一支烟,而她,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

“尼古拉,我喜欢您。”

他把烟从嘴边移开,一动不动,看着她,没有回答。

“我住在丽池。”她淡淡地补上一句。

她非常清楚最后这句有多么重要。所有牛郎的野心都在丽池。尼古拉的脸上露出一丝抵抗的神色,但一句话也没有说,不知道他到底听懂了没有。她心想“算了吧”,然后站起身来:

“我走了。期待再见。”

尼古拉也站了起来。脸色有一点苍白:

“我可以跟您走吗?”

在汽车里,他用手臂搂着她的肩膀,激动地问了她一大堆关于发动机、加速器的细节问题。到了她的房间,她先吻了他,然后他紧紧地将她拥在怀中,有一点颤抖,混合着粗暴与温柔。黎明时分,他睡得沉沉地,像个孩子。而她起身走到窗前,凝望旺多姆广场的日出。

接下来,是独自坐在地毯上玩牌的尼古拉,是跟在她身边逛街购物的尼古拉,是收到她送的金色香烟盒时难掩兴奋的尼古拉,是在某次晚宴上突然抓起她的手亲吻的尼古拉。而如今,她将要离开这个尼古拉了。而他,什么也没有说,他还没有回过神来……

她上了车,把头向后一仰,忽然觉得非常疲倦。尼古拉坐在她的身旁,发动了引擎。一路上,她偶尔将目光投向他,投向他那专注却又遥远的侧影,情不自禁地想,如果自己还是二十岁,将会怎样疯狂地迷恋上他;整个人生,也许只是一团无法理清的乱麻。在快到意大利门的时候,尼古拉转头问她:

“我们去哪里?”

“开去‘乔尼之家’,”她说,“我和埃西尼太太约了七点钟在那里见。”

埃西尼太太一如既往地守时。这是她屈指可数的优点之一。尼古拉神情恍惚地与这位年老的女士握了握手。

她看着他们。脑中闪过一个愉快的念头:

“对了,我明天出发去南部,不能参加十六号你家的鸡尾酒会了,好遗憾。”

埃西尼太太望着她与尼古拉,故作感动地说:

“真是两个幸福的人儿。享受那里的阳光……”

“我不会去。”尼古拉简短地说。

一阵沉默。两个女人的目光同时聚焦在尼古拉的身上。埃西尼太太的尤为刺眼。

“那就应该来参加我的酒会啊。您不想一个人在巴黎待着吧,那多寂寞啊。”

“好主意。”她接上话。

埃西尼太太已经伸出了手,按在尼古拉的衣袖上,一副非我莫属的架势。尼古拉出人意料地作出了反抗。他猝然起身,径直走了出去。她追到停车的地方才赶上他。

“尼古拉,这是干什么?可怜的埃西尼是性急了点,但她的确喜欢您很久了,这不是件坏事。”

尼古拉立在车旁,一言不发,呼吸局促。她不禁怜惜起来:

“上车吧。回家您再与我解释整件事。”

但他没有沉住气。一路上,他絮絮叨叨地对她说,他不是宠物,他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很好,他受不了她随随便便就把他丢给老秃鹫埃西尼。他完全没法接受这个女人,她太老了……

“不,尼古拉,她跟我一般年纪。”

车开到了家门口。尼古拉转身面对着她,突然用手捧住她的脸庞。他近距离地凝视着她,而她徒劳地想要挣脱,她知道,她的妆一定在路上就花了。

“您,您是不同的,”尼古拉用低沉的声音说,“您……我喜欢您。我爱您的面容。您怎么能……”

他的声音因为绝望而变了调。他松开了她。而她,怔在那里。

“怎么能,什么?”

“怎么能把我双手奉送给那个女人?我不是和你在一起六个月了吗?你就从没想到过我已经离不开你了吗?没想过我会爱上你吗?……”

她骤然转过身去。

“你骗人,”她低声说,“我,我不想被欺骗。我已不能承受欺骗。您走吧。”

她上了楼,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她已经无可挽回地老去了,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她胡乱地理了理行李,然后独自躺倒在空荡荡的大床上。她哭了许久才沉沉睡去,她说自己真是疯了。 RRcn/WtwnShyxslWwm/9chpZhtKf8f/JdHEkiRFCpNvQUCWT46bbvBy5gAF55e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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