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深秋,金黄色的胡杨林尽情地舒展着它傲人的身姿,向里纵深,空旷无垠的沙漠绵延数百公里,站在最高的沙丘上向下俯瞰,这不是一个能诞生人类希望的地方。夜,静悄悄地来临,远处的那一束光,若说它是启明星,则不像,因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这周边都是沙漠,就连找根草,都不是很容易的。
它窸窸窣窣地从洞穴爬出,东南西北四个角,都没有人的脚印可以提供引导,前方不远处的那束光亮,对它来说,倒是意外的惊喜,不知多少个夜晚,都只有黑夜和长空与它聊天做伴,今夜送上门的,定是老天爷几天前就安排好的,所以,要上去探个究竟。
光亮是从睡袋里传递出来的,睡袋开口处呈椭圆形,它偷偷摸摸地爬了进去,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一个画框矗立于此,旁边还零星散落着一些油画颜料,画框上的画刀让它吃了一惊,刀插入颜料的力度之深超乎了它的想象,能有如此大力气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物种?何苦要到这里将一把刀按照如此刁钻的角度插进画框,困惑包裹着它,可此时肚子有些不争气,也不允许它继续胡思乱想,当看到睡袋边上的干馕时,它有些喜不胜收,但咬过之后,又后悔的不行,因为馕的硬度完全超乎了它的意料,不仅没有吃进肚里,反而把几颗好牙,给折了。
当它正在埋怨真是得不偿失的时候,睡袋外传来沙沙沙的脚步声,它连个招呼都没打,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窜了出去。
“老鼠和人类一样伟大,出去写生的时候画上会经常留下老鼠的牙印和脚印,虽然难看,但也不具有任何破坏性。科学家说,若是发生星球大战,人类会灭绝,但老鼠会活。”男孩属鼠,所以不管鼠怎么捉弄他,他都不恨。
刀,是男孩刻进去的,他用刀是为了画沟痕,因为用笔不过瘾,立体感不够,所以就换成了刀。因此,我们今天不妨称呼他为“沟痕男孩”。
男孩所处的那个年代,到了25岁,就不允许考大学,当时略有志向的人都知道,考大学才是唯一的出路,因为受到父亲的熏陶,男孩不仅上了大学,还爱上了画画。
男孩祖籍湖南,当地盛产竹子,男孩从小睡的是竹铺,玩的是竹摇篮,坐的是竹摇椅,吃的是从地里挖的竹笋,一场大风大雨下来,轻柔的、娇气的,全都被吹跑,可唯有竹子岿然不动。男孩内心对竹子,是依恋,竹子内心对男孩,是陪伴。所以,男孩别的不画,就光画竹子,当地竹林里的竹子被他画遍了,他又开始想着去别的地方找竹子画。全国当时除了湖南竹子多以外,长三角一带也遍布了不少,于是,男孩去了上海。
到了上海,他和全国各地热爱艺术的年轻人住在一个楼上,这里的大部分人一天几乎只干三件事:吃饭、睡觉、画画。画家与画家之间,客套话并不多,有些人到男孩的房间,一句话不说,一坐就是一整天,用他们的话说,是寻找灵感;有些人一到了男孩的房间,就开始聊个没完。男人进他房间,喜欢聊女人;女人进他房间,喜欢聊生活;男人女人同时出现在他房间,则成了开大会。闲杂人等不请自来,让男孩知晓了一个道理:人,都有劣根性;人,都是对别人私生活感兴趣的高级动物。
男孩喜欢专注画画,不喜欢被人打扰,别人一说,他就得陪着说,就算不陪着说,他也得陪着听,这样一来,就无法专心画画,他绞尽脑汁,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有了点子,用蓝色的颜料笔在墙上挥洒出“房间三不谈”:
不谈女人。
不谈上海房价。
不谈论是非。
男孩一直把绘画当成一种很神圣的事业,如果当天没有找到感觉,躺在被窝里,会想一个通宵,想到天亮,感觉来了,会一跃而起,扑向画布。住在同一层楼隔壁的是一个美术学院的学生,整整一个月,他都跟随着男孩的具体作息时间走,男孩不睡,他不好意思睡,男孩睡了,他才回屋躺下。后来这个学生告诉男孩:每当我看到你屋里的灯光,就又能从精神状态中自然提取出一种新的能量。
因为要不停地创作,所以,当时吃饭对男孩来说,只是个概念,他根本不介意吃什么,只求吃的速度越快越好。但光是画,不拿出去卖,月底一到,连最基本的温饱和房租都解决不了,这就有点得不偿失了。有一次,男孩实在饿得受不了,不得已,只好放下手中的画笔,去菜店转悠一下看是否能有新的收获。
上海的夜,来得很快,男孩去到菜店时已是晚上八点,大部分人都已经将新鲜的菜买走了,只剩一些烂菜叶子,男孩一掏口袋,好家伙,比被雨冲洗后的街道还干净,所幸,老板将菜店里剩下的白菜帮子拿了出来,扔在角落里。男孩见状,快步上前,像捡到宝贝一样把白菜帮子捡起并快速扑掉上面的泥浆,老板很是吃惊,与他对话。
问:你拿它干什么?
答(唯唯诺诺地):拿回去喂狗。
接着问:这个不能喂狗,只能喂猪。侬晓得吧?
答(羞涩地):晓得晓得,家里不光有狗,还有猪。
为了不被饿死,短短几秒钟,男孩先是被人当了一回狗,接着又自己把自己说成一头猪。
老板不再搭理他,回到房子。这时,不知从哪个方向闪出一个倩影,拦住了男孩的去路。从夜色中看对方的脸,有点模糊,但一细看则让他大吃一惊,原来对方跟他在一个楼上住着,是个来自南方的女画家。男孩在楼道见过她,对方平时话不多,不爱跟人打招呼,但此刻的意思很明白,人若不是饿到一定份儿上,那样的表情,装,是装不出来的。于是,一个白菜帮子分成了两份,男孩一份,女孩一份。
手上有菜帮,心里不慌张。男孩回到寝室,就把锅里添上水,开始煮菜帮。水开了,菜帮扔了进去,很快就煮熟了,男孩又迫不及待地用锅铲将其取出,放进碗里,盐都没撒就开始享用,只吃了一口,就再也咽不下第二口,男孩想到了猪都不吃的缘由。
第二天,女孩主动找上门,告诉他一句话:昨晚不是有意要你的菜帮,只是行为艺术,我想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坚强。男孩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背后所隐藏的具体含义,但他还是笑了一下,说: 我也是。
当时在中国,唯一能被冠以“国家美术馆”的只有上海博物馆,馆内不仅藏品丰富,而且会不定期地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大家,在此进行艺术交流。馆外秩序井然,排队现场无人引导,所有人自动围成一个大圈,依序进入,在与国际顶级画家接轨的同时,男孩不仅开了眼界,还吸收了新的知识结构,对他来说,在这里参展的每幅作品,都有资格给世界文化艺术把脉,随后,男孩就一发不可收拾,只要有机会,就往这跑。
“当时与意大利费里尼画廊合作过一段时间,国外友人喜欢这种带有中国元素和中国符号的东西,最该感恩的,还是我的竹子,他们对我的竹子作品很认可,竹子再一次让我有了饭吃。事实证明,绝大多数画家的巅峰之时都是最潦倒之时,但我始终相信:好厨师是夸出来的,好画家是捧出来的。”男孩在上海经历了“疯狂作画”和“疯狂拿奖”两个时期之后,因父亲的召唤,男孩回到了新疆。
“穷后而攻诗”,人类世界,在物质世界最贫乏的时候,精神世界的火山才会爆发。只要一朝踏入作画这个“迷人的陷阱”,就意味着永生不能懈怠。如果说杨丽萍当初卸下几根肋骨,是为了向更高的艺术殿堂奋进,男孩有一段时期,突然幻想自己哪天会变成一个瞎子,然后又复明,他想通过复明后的双眼看看这个世界的真实色彩。
国画以色彩为辅,以线条为主,构图可以散乱、可以清晰,男孩渴望重新画一种:油画与国画,与雕塑,与木刻相结合的新油画。
传统意义上,国画和油画很容易区分,用油性颜料作画,属于油画;用水墨作画,属于国画。在男孩眼里,他对这两者的压力和难度有个很形象的区分:这就像在清水里和在沼泽里游泳,就像在平地上和在沙漠上跑步,两种环境、两个概念。
牡丹是国花,人见人爱,牡丹大气,多姿多彩、尽善尽美,一直被赋予富贵团圆的寓意,牡丹也特别适合用水色淋漓的国画来表现,人们十分喜爱。因此,牡丹更是成为国画家最常画的题材之一。
但是,艺术最忌雷同。艺术大师吴冠中多年前就痛心疾首地呼吁,我国所有机场到处挂的是牡丹,而且千篇一律,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根本没有画家的个性和画家的独立思考,给世界留下了一个极坏的印象,这是艺术的死路。
中央电视台书画频道的那段有关牡丹的介绍和吴冠中老先生说的那一番话深深地敲击着男孩的心,他没想过自己能扭转国花牡丹的命运,但他对自己接下来要创作的题材,心里有了答案。
巧克力可以果腹,但鲜花可以滋养灵魂。国画空灵清雅,油画厚重绚丽。男孩想把两者结合起来。男孩当时的想法很简单:不做则已,一做就要探索到底,只要是他一心想做的事,就定要把它弄个水落石出,要玩就玩过瘾。
偶然的一次,他用画笔画牡丹的花瓣,为了描绘出自己心中想要的效果,前后耗去了几天时间,正当他无计可施时,花盆里放置的一把刀让他灵机一动,这把刀是他平时给花松土的,既然刀能松土,能否尝试画牡丹呢?
有了刀的协助,男孩的牡丹,在原有的基础上通过强烈的色彩对比,凹凸出了浮雕感,以刚强表现柔弱,把花瓣体积大小也凸显得淋漓尽致,这种别具一格的风味让男孩自己都万分惊讶,沟痕主义应运而生。
后来有行业人士评价:男孩的沟痕主义实际在技术上借鉴了西方的后印象主义、德国表现主义和当代艺术的技法,加上中国民间工匠箱画技巧,这种画风既刚烈又激情,既强调速度感又特别强调视觉冲击力,而且具有强烈的中国符号。到了后期,男孩全是用刀画牡丹,颜料很厚,油彩干透也需要两年时间,但正是因为这样,才使得整个画面炽热刚烈,充满凹凸感。
“艺术的可贵就在于创造与众不同,表达艺术家自己的个性,自己对世界的独特感受,千篇一律和刷油漆没有两样,以至于牡丹国画现在几乎成了极为廉价、庸俗、没品位、丢人的象征,牡丹成了一个雷区,很多有成就的画家唯恐避之不及,他们不敢画了,可话又说回来,这不是牡丹的错,是画家的错。”男孩希望通过以油画的方式,以沟痕主义的方式重新演绎牡丹,告诉全世界,中国的艺术家不但善于模仿,更善于创造,中国的艺术,绝不是千篇一律的。
地里的农民伯伯春种秋收,男孩的画当年播种,却要第三年才能收获,这期间,若无人赏识,无人接济,就有可能会被饿死,因此可以说,男孩是冒着生命危险在作画,他比农民辛苦,农民耗费的是体力,但他除去体力之外,还要耗费脑力和心力,辛苦程度的附加值是农民的好几倍。
放眼书画界,钱挣后再回来用心画画的画家,少之甚少。人真的是很贪婪的动物,有一个亿想十个亿,有十个亿想一百个亿。有时想想,人与人之间,还不如动物,狼回头,要么报仇,要么报恩。人回头,既不为敌人,也不做朋友,永恒的,只有利益。还有另外一种情况是:老师在画画,学生在挣钱。男孩,想做一个不被利益打倒的人。
既然选择了高贵,就要朝着高贵的方向去走,新疆在中国的西北角,地理位置很高贵,当男孩的朋友带着他穿行在额尔齐斯河边上时,他被当地某个高贵的树种——“白桦树”迷得神魂颠倒,而白桦树也再一次将男孩的艺术造诣拉向了一个新的高峰,在这个阶段,是男孩继上海之后,再次名正言顺地成为“获奖专业户”,短短两年,先是带着作品参加了“自治区油画提名展”,随之又先后加入“新疆美术家协会”和“新疆兵团美术家协会”,获奖无数,但如今留在男孩身边的,只有身份证和户口本,其他的都荡然无存了。在他看来,徒有虚表的东西不是自己内心渴求的,荣誉、名分只是身外之物。
“白桦树通直洁白,它出生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在所有的树里,它身子最白,无论是什么背景,它都百搭,它的地域性很明显,也是新疆画家最爱的一个题材,白桦用沟痕的方式画,薄的一面被充分渲染,整个画面厚重又富有冲击力,白桦于我,就好像是老师与学生,师傅与弟子,两者互相滋养,互相成长。”艺术求异不求同,做人求同不求异。当时这幅2米×2米,重量达到100千克的油画作品《白桦林》,男孩用了几百只颜料创作而成,这也再次将他的色彩领域,提升到一个全新的高度。
“咱国家的庙太多,老外的美术馆太多。法国小学生的美术课是在罗浮宫上的,而我们国家的教育这样发展下去,永远都产生不了贵族。”男孩不断扪心自问,他想通过自己的作品,让艺术生活化,让生活中的艺术之美遍地开花,而不是让艺术成为只有画家和拉小提琴的人才干的事情。
特定时期有特定的情愫,待在新疆这么多年,男孩经常问自己一个问题:爱新疆就一定要画新疆?画新疆就一定是爱新疆吗?内地同行调侃:新疆的油画是旅游画,新疆的画家也成了旅游画家。新疆有三分之一的面积都属于天山山脉,但有一部分画家只是强化了技术,而忽略了学术,男孩要求自己的新疆油画作品,一定要有时代性、全球性。
画了这么多幅画,男孩有点累了,处境不同,心情也随之发生变化,画惯了雄伟壮丽,却忽略了人间烟火,真正的艺术其实是在平民化生活中,永远不要和摄影师比画面,画家也不一定非要赶着马进山猎奇,才能触摸到遥不可及的作品。
很多没有来过新疆的人,都知道新疆有烤全羊,可真正在新疆生活过的人都知道,新疆的第一美食,是拌面。
一晃几十年过去,男孩成了“老男孩”,老男孩收了大批弟子,他觉得自己和弟子之间都是缘分所致,别人收弟子,要么为名,要么为利,他收弟子,是为了实现这样的一个理想:让艺术生活化,让生活艺术化,让艺术滋养人,让艺术给人带来幸福。
“我收弟子有个原则雷打不动:打老婆的坚决不收,对老婆不好的我鄙视。当然有些人会悄悄地打,我也看不见,但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只希望我的师徒团队是幸福的,是最有价值的,是无比快乐的。”老男孩收徒的标准和他作画一样,不但要好,而且要美。
“商人懂了艺术能赚更多的钱,领导懂了艺术能当更大的官,家庭懂了艺术会使生活更幸福。生活中不是没有艺术,而是我们缺少感受,缺少体验。认识了师傅以后,觉得他身上有种精神始终影响着我,牵引着我。有句话叫‘经历了沧桑,归来仍是少年’。他在我们眼里,就是那个少年,就是那个阳光大男孩。”一位有成就的大弟子这样说老男孩。
早些年,因为父亲的召唤,他回到了新疆。父亲画了一辈子新疆,热爱新疆,赞美新疆,他也希望他的儿子和子子孙孙都在新疆生活下去,如今,他很欣慰儿子继承了他的事业。
老男孩的父亲,叫黄克俊;老男孩,叫黄进。一个是著名国画家,一个是著名油画家。一个用笔,一个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