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列的生意算盘打得很好,原因很多。最明显的一个就是,即使刀片没有因为刮胡子而变钝,也会由于生锈而很快失去锋利,让他永远有生意可做。但这个故事还有一个转折,其中包含了一个简单到极点的创新,非得靠意外才能发现。
1913年,欧洲列强忙着整军经武面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布雷尔利(Harry Brearley)受雇钻研合金,以便改良枪管。他在英国雪菲德郡一间冶金实验室工作,把不同的元素掺入钢里来模铸枪管,再用机械测试硬度。布雷尔利知道钢是碳和铁的合金,也晓得还有许多元素也能加进铁里,用来加强或减弱铁的性质,但没有人知道原因为何。于是他开始尝试,把铁熔解后加入各种成分,以观察效果。比方说他某一天用铝来试验,隔天就用镍,以此类推。
布雷尔利毫无进展。新铸的枪管如果不够硬,他就扔到角落。他的灵光乍现发生在一个月后。那天他经过实验室,发现那堆生锈的枪管里有东西在闪闪发亮。他没有置之不理,反而打消去酒吧的念头,找出那根没生锈的枪管,立刻明白了它的重要性。他手上拿的是世界上第一块不锈钢。
布雷尔利掺入的两种成分是碳和铬,因为比例刚好,意外创造出非常特别的晶体结构,让碳原子和铬原子同时嵌入铁晶体内。铬没有让铁变硬,所以他把掺铬的枪管扔了,但没想到铬产生的效用更有趣。钢接触到空气和水时,通常会在表面发生化学反应,形成氧化铁,也就是俗称铁锈的红色矿物质。铁锈剥落后,新的钢面又会受空气和水侵蚀,使得生锈成为钢铁的痼疾,因此铁桥和车子才要上漆防锈。但掺了铬就不同了。铬很像某些特别有礼貌的客人,氧气还没碰到主人铁原子,铬就抢着先跟它反应形成氧化铬。氧化铬是透明坚硬的矿物质,对铁的附着力极强。换句话说,它不会剥落,从外表又看不见,有如一道隐形的化学保护膜把钢铁完全包住。除此之外,我们现在还知道这层膜会自我修复,也就是即使不锈钢的表面磨到了,使保护膜遭到破坏,它也会自行复原。
布雷尔利开始制作全世界第一把不锈钢刀,但立刻遇到困难。含铬的钢不够坚硬,无法磨利,很快就被戏称为“什么都不能切的刀”。毕竟布雷尔利一开始舍弃了它,没拿它来做枪管,就是因为它不够硬。但含铬的钢虽然硬度不足,却让它因此具备别的长处,只不过这长处到很后来才有人发掘,那就是它可以扳成复杂的形状。这让它成为英国雕塑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作品,几乎遍布所有家庭:那就是厨房的水槽。
不锈钢水槽既强韧又闪亮,而且似乎丢什么给它都无妨。在这个但求以迅速方便的方法来去除废弃物和脏污的年代,不管丢入的是油脂、漂白水还是强酸,不锈钢真的百毒不侵。它已经把陶瓷水槽赶出厨房,而只要我们点头,它也乐于取代浴室里的陶瓷马桶。只不过我们对这种新材质还不够信任,仍不敢把最私密的废弃物交给它。
不锈钢是现代世界的缩影。它的外表干净明亮,感觉坚不可摧却又非常亲民,才出现短短一百年,就已经成为我们最熟悉的金属。毕竟我们每天都会把它放到嘴里:布雷尔利最后用不锈钢做成餐具。氧化铬在铁的表面形成的透明保护膜,让舌头永远碰不到铁,唾液无法跟金属反应,使得汤匙尝起来没有味道,于是人类从此再也不会受到餐具味道的干扰。不锈钢经常出现在建筑和艺术里,原因是它光亮的表面似乎永不褪色。英国雕塑家安尼施•卡普尔(Anish Kapoor)在芝加哥千禧公园的作品“云门”就是绝佳的例子。不锈钢反映了我们对现代生活的感受:利落明快,并且能对抗肮脏、污秽与混乱。不锈钢反映出,我们如它一般强韧不屈。
冶金家为了解决不锈钢刀具的硬度问题,误打误撞解决了剃刀生锈的毛病,创造出有史以来最锋利的刀刃,进而改变了无数人的面容与肌肤。只是刮胡子成为在家也能做的事情后,街头混混也意外地多了一种新武器,就是便宜耐用的刀片,而且非常锋利,能够一口气划破皮革、羊毛、棉布和皮肤。关于这点我比谁都要清楚……
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跟布莱恩谈论他新发明的不锈钢刀片磨刀法。既然坚硬强韧、尖锐锋利、无惧水和空气侵蚀的不锈钢,也是从几千年的尝试错误中创造出来的,那么某个没有科学背景的家伙,无意间发现磨利刀片的新方法也就似乎不无可能了。微观下的物质世界如此复杂和巨大,我们只探索了其中一小部分。
那天晚上离开酒吧时,布莱恩和我握手道别,说他会再跟我联络。在昏黄的钠光路灯下,他一拐一拐走在街上,忽然转身醉醺醺地大吼:“不锈钢大神万岁!”我想布莱恩指的是希腊神祇赫菲斯托斯。他掌管金属、火与火山,形象是工房里的铁匠。赫菲斯托斯身体残缺畸形,原因可能是砷中毒,因为当时的铁匠熔炼青铜时,会接触到大量的砷,所以常有这个毛病,而且除了跛脚还会罹患皮肤癌。我回头望着布莱恩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想起他的拐杖和红脸,不禁怀疑他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