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郑耀先彻底陷入中统的全面监控,但与中统以往监控手段有所不同的是,此次对手的行动更加隐秘,更像是在做贼。郑耀先凭借机警老练在调查局麾下的一处、二处内闻名遐迩,因此,能否被他察觉,就成为摆在陈浮面前的一道难题。
“3号!3号!我是总部,请报告猎物现在的具体位置。”
“中正路11号兰花餐厅,正在和一男一女吃饭。”
“注意他们的谈话内容。”
“对不起,距离太远,我们无法监听。”
“那就派人跟踪这一公一母,查查他们的背景!”
“是,3号明白。”
陈浮撂下摩托罗拉电台对讲话筒,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倾听一墙之隔掺杂水分的吊唁哭闹,皱起清秀弯弯的眉毛。
这郑耀先实在过于狡猾,几天下来,他除了吃饭还是吃饭,就好像刚从黄泛区逃难过来的饥民。
不过饥民也比他强,不管怎么说,饥民卖儿卖女,总会留下点什么。可郑耀先呢,仅留下一堆欠账单,令一处同行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那些饭店的老板无一例外,都“心甘情愿”在欠条上签下名字,军统的账他们不敢收,也没打算去收。但是中统,特别对一个已经死去的中统大员,他们不再唯唯诺诺,围着齐东临留下的孤儿寡母,盯着他们日益干瘪的钱包,挖空心思琢磨该怎样榨骨吸髓。
整座齐家大院,现如今大人哭,小孩闹,债主口干舌燥,陈浮则被吵闹得苦不堪言。将监测指挥部设在齐家大院,是她的主意。可现在,她又万分后悔自己的“突发奇想”。做谍报需要隐秘,决不能引起旁人注意,同时更注重让对手想不到。对于将电台架设在人走茶凉的齐家大院,曾为自己这“神来之笔”万分自豪的陈小姐,现已被折磨得恨不能找根绳子上吊。
“郑老六这老狐狸,到底想搞什么鬼?那对男女为何在他身边频频出现?嗯!他这个人好色是没跑了,难道……他还是个‘兔子’?”连最不该想到的可能,都已被陈浮深思熟虑不下百遍,可见,她对郑耀先是如何的用心良苦。
“2号呼叫总部,请回答。”
“总部收到。”
“猎物正向总部移动,请总部做好防范措施。”
“什么?”
“他已经迈进总部大门,正向遗像行礼。”
“还有什么?”对于那位传说中的军统牛人,陈浮突然感觉心里有点发毛。
“他转身了……”
“你把话说完整,不要跟吃药似的一粒粒数!”
“是……他停在齐公子面前,不动了……”
“齐公子?就是那个浑身哆嗦,整天举着手,痴痴傻傻不说不笑的齐鸣宇?”
“是。”
“会不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下意识里,陈浮在头脑中闪出“斩草除根”的念头。
“他掏出十块钱塞给了齐公子……”
“这种破事你也拿来当情报,混饭吃吗?”
“不是的……他还掉了两滴眼泪……”
实在忍无可忍,陈浮顺手关闭了电台开关。难得的世界清静,电台内外,再也没人骚扰她耳朵了。
“我手下都是废物!”她深深地自责,“这么多人,没一个能上台面。”咬着牙,低头生了阵闷气,最后却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再次极不情愿地扭开开关……
出了齐家大院,郑耀先左右看看,挥手叫过一个报童,顺手买了份《中央日报》。在报纸的夹层,有一张纸条,上写:“立刻动身去机场。”这是戴雨农的笔迹,他很熟悉。他将纸条嚼碎吞进肚子,就在这时,报童稚嫩的嗓音再次响起:“看报喽!看报喽!新出版的《中央日报》!军统戴先生专机于昨日坠毁在南京岱山……”
“嗯?”赶紧将报纸翻来覆去仔细查看,一行醒目的标题,令他目瞪口呆。“老头子下手太快了……”手捧报纸足足站了好一会儿,脸上渐渐愁云密布。掏出一根香烟,点燃狠吸几口,“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军统马上要群雄割据天下大乱,我还没做好应变措施,该怎么办呢?唉!老板哪老板,你就不能等我回来再死吗?”他丢掉香烟,使劲儿碾了碾,便头也不回赶往自己住所,招呼了杨旭东和江欣,驾车向机场匆匆驶去。
“1号呼叫总部,猎物已乘车离开,目标是山城机场。”
“机场?”陈浮将听筒紧紧按在耳朵上,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他去机场干什么?没听说二处有什么大行动啊。难道想逃跑,不会吧?还没玩儿,他就认输了?郑老六什么时候变成了丧家犬?”
郑耀先的心思不容易被人猜透,特别是女人,一旦踏上他心田,就如同迈进了雷区。郑耀先到底想什么做些什么,陈浮认为用正常人思维去衡量,十有八九是和自己的大脑过不去。所以,她决定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的方式,恭候郑耀先的自我表现。但是接下来,有关郑耀先的消息,却着实令她如坐针毡。
“什么?他以中央社主编金占光的名义,搭乘美军飞机去X共区?”天气虽说不热,但陈浮白皙粉嫩的脸颊上,已经见了汗。“不会是真想逃跑吧?”她暗道,“难道我手下出现纰漏,令他警觉了?”
“据机场内线报告,这架飞机是军事调查调停小组的专机。”
“这世界什么时候轮到二处扮演和平大使了?中央那些大员难道都没事干吗?”
“我们也感觉奇怪,所以才向您报告。”
“在他身边有我们的人吗?”
“没有……不过,我已经通报专机降落点的同人,叫他们做好应急准备。”
“很好,告诉他们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郑老六是个极度危险分子,他和二处其他小老板一样,都是老虎屁股摸不得的人物。”
郑耀先的屁股不是谁都敢摸,可别人的器官,他却一点都不客气。身着紧身旗袍的江欣,在临上飞机前,被他在大庭广众下狠狠捏了鼻子。
“你干吗?”女孩子的强烈自尊,令她几乎失去矜持。如果接下来郑耀先不能给出个满意答复,也许她会掏出手枪,毫不犹豫打爆这无耻男人的头。
“你很漂亮。”郑耀先说道。
“这关你什么事?”她恨不得上前挖出眼前这个人的那对贼眼睛。
“不过……”郑耀先又道,“咱们不是去相亲,你明白吗?”既然江欣敢当面顶撞他,说明这女人不是二百五,就是后台很棘手。
“你胡说些什么?”
“‘女人要时刻展现出自己魅力’,这是美国老板教你的吧?”郑耀先淡淡一笑,掏出烟盒,抽出一根香烟。
“是又怎样?”江欣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错。
“那你可就危险了。”不顾女孩对烟味的反感,郑耀先悠闲地吐出烟圈。
剧烈地干咳几声,江欣扇扇鼻子,对此人狠狠瞪了一眼。
“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郑耀先没理她,继续说道,“那是个一切都要艰苦朴素、自力更生的地方。凭你这装束,想不被人家注意恐怕都不行。”
“这……”低头看看自己的着装,江欣也觉得过于显眼。
“还有,你这高跟鞋走在洋灰路上没问题,可是在共区,那些泥土碎石路你怎么应付?要不要先请共产党给您老人家修修路?”
“这……”
“干咱们这一行儿,不到万不得已,一定先给自己留条退路。可你呢,这身装扮能跑多快?八岁孩子都能追上你。”
“我……”
“你就是个生搬硬套的雏儿,美国教官那一套,对付纳粹没问题,可要是对付共产党,不出三天,你保准被人家给灭了!”
“你说话能不能嘴下积德?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男人,真是的……”江欣咬咬牙,侧头想了想,又觉得很憋屈。
“我这辈子不打算娶老婆,所以犯不着讨你们女人欢心。话我是说了,听不听在你。如果你被共产党盯上,没说的,我一定会丢下你自己跑路。”
“有你这样的男人吗?”江欣脸色铁青,指甲深深掐进白皙的皮肉中。
“不想跟我你可以回去,好像我从来没强迫过你,对吗?”郑耀先将烟头丢到一边,摘下礼帽擎在手上,“江小姐,我对你的印象不是很好,真的,干这一行你有点屈,像你这么幼稚的人,做个贤妻良母也许会更加适合。”
和杨旭东无奈地对视一眼,江欣那编贝似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说了半天,也就结尾这句还像人话,男人做到你这份儿上,真是没意思透了。”心里骂着,江小姐的嘴角不由自主微微一撇。
登上美国飞机后,江欣躲进厕所换穿了猎装。她不想和郑耀先坐在一起,混在一群美国记者中间有说有笑。
“上峰是不是想借共军之手干掉这娘们儿?”郑耀先眯起眼睛,暗自胡思乱想,“老板选派个雏儿绝对不是心血来潮,他是不是想借谁的手抹去什么……”摇摇头,赶紧丢掉那不切实际的想法:“怎么才能找到‘影子’呢?不管他是谁,迟早会出现,问题是,又该如何判断他的身份呢?能在共区潜伏多年,说明他和我一样,可能比共产党还要布尔什维克。这就麻烦了,X共区那么大,无异于大海捞针,总不能将我党精英逐个怀疑吧?”突然间,他灵光一闪,暗道:“能接触到我军机密,这说明他身份绝不寻常,难道……他是首长?不……不排除这个可能!至少,他应该能见到首长,或者是机要类工作人员。问题是……我军指挥系统也就那么几个人,排查下去终归能找到些蛛丝马迹,怎会连半点线索都没有呢?难道……还有我没想到的可能吗?”郑耀先的头有点痛。
空中小姐开始派送午餐,郑耀先对美国口味的奶酪不感兴趣,从舷窗向外眺望,一片云海茫茫……
“金主编,您不吃点东西?”杨旭东坐到他身边,递给他一片面包。
“谢谢!”郑耀先顺手接过,却不着急吃,“你把摄影机带好,交给那个丫头我不放心。”
“没问题,”杨旭东摸摸小胡子又道,“到了共区,恐怕就没这条件了,我都不敢想象,他们能用什么来招待咱们。”
“这一点你不用愁,再穷也得注意门面问题,他们绝不会叫你饿肚子。”
“那不一定,”杨旭东摇摇头,略有所思,“我去过延安,见过共产党招待大老板,啧啧!就连土豆和豆腐都摆上宴席了。所以啊,还是别对共军那顿饭报什么希望。”
“旭东……”
“怎么啦?”
“到了共区可千万别说这种话。”
“怕什么?那些乱臣贼子还能把咱吃喽?”
“不是怕他们,”郑耀先摇摇头,贴在杨旭东耳畔低声说道,“现在时局混乱,咱们还是小心为妙。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时局混乱?上面不是说……咱们几十万大军已将共军团团包围了吗?如果连这几个土包子都不能消灭,那些领军大将,恐怕也不是一般的饭桶吧?”
“你还记得自己刚刚说过什么?”
“嗯?”
“共产党敢用粗茶淡饭招待贵客,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不按常理出牌。一个组织,不管他再怎么穷,难道连顿像样的饭都请不起吗?绝对不是!对于这样的敌人,你敢小瞧他们吗?所以和共产党斗,你一定要小心,不但精细如发,而且还要如履薄冰,一招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是……”
看着杨旭东那不以为然的神情,郑耀先暗暗松了口气。他没再说什么,而是把帽子拉下闭目养神去了。现在的时局别说是眼前这年轻人,就连某些党国高级将领,也是一派乐观。正所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仗还没打,庆功酒已不知喝过多少顿了。
飞机在云层中颠簸,郑耀先的大脑随着机器轰鸣,渐渐陷入困局。的确,就连解放区保卫部门都无从下手的悬案,他又岂能在短期内理清头绪?
“下面就是国共军事分界线,请大家做好降落准备。”一位空中小姐轻声喊道。
郑耀先睁开眼睛,揉揉发胀的太阳穴。江欣和杨旭东都在看着他,似乎想征求下一步指示。
“你们不用看我,”沉吟片刻后,郑耀先苦笑道,“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也许共产党早就决定了我们的命运。”
“你似乎对共产党很了解?”江欣的口气夹枪带棒,好像一找准机会,就要将郑耀先揍得头破血流。
“和共产党打过那么多年交道,他们比老板还了解我,”扣上黑丝绒礼帽,郑耀先感慨道,“没准,他们已经知道我来了。”
“什么?”杨旭东突然一怔,惹得江欣甚是不满。
“想不到摸不准那是正常的,”郑耀先拍拍他的肩膀,和颜悦色说道,“哪怕尿裤子也很正常。”说着,他不怀好意地瞥瞥江欣。
“你看什么?”
“大小姐,”郑耀先郑重地解释道,“我不得不再次提醒你:在共区,不但要管好自己的脾气,而且,最好不要随意走动。”
“你想说什么?”
“共区虽说不像我们宣传的那样‘共产共妻’,但是你太显眼,很容易被人注意。真搞不懂上面是怎么考虑的,派这么惹眼的女人能干什么?”
“你……”江欣咬咬牙,强迫自己将某些不和谐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军事调查调解小组由国共双方和美国顾问组成,三方代表在“和平的气氛”中,时不时给对方制造些麻烦。对于这种现象,新闻界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场面虽然紧张,但并不混乱,相比国共双方代表的唇枪舌剑,记者们倒是显得有条不紊。
几天前发生的事件说起来有些好笑,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杀人夜,国军士兵趁夜色悄悄溜进解放区,目的很简单:摸几只鸡。没承想这一举动,被警惕性极高的当地民兵立刻察觉。也许是国军对共产党的民兵小瞧了,他们并未把那些在抗战中,令日寇正规军闻风丧胆的土八路放在眼里,结果一交手,损失惨重,六个国军士兵,带伤只跑回去一个,国军驻地长官在弄清事件原委后,脸上挂不住了,特别是一听说对方只有四个民兵时,气得大骂手下“饭桶”。男人打仗多半是为了面子,国军再怂也有他的土性,随即双方摆明车马,在军事分界线附近干了半宿。天亮时分,一宿没睡昏头涨脑的国军清查战果后,脸上又挂不住了:八路还未动用正规军,仅是闻讯赶来增援的当地民兵,又干掉国军一整排。
“真有邪的!”国军团长气坏了,他铁青着脸质问部下,“几个土八路就把你们给欺负成这样?”“团座,我就没闹明白,”国军营长愤愤解释道,“这群犊子也不跟你照面呀!这躲一下那藏一下,你一冲上去,稀里糊涂就踩了雷,等你一撤……好家伙,连敲锣带打鼓,子弹全奔你来了。奶奶的,这算什么打法?真他妈气人!”
“这还没遇见八路正规军呢!如果碰到他们正规军,你们咋办?”
没人回答他该怎么办,不过负责接待记者的八路军女干部,却告诉郑耀先当时我党是怎么办的。“我们并没动用正规部队,”女干部瞧着郑耀先,微笑道,“民兵同志们说了,对付几条臭鱼烂虾,不用主力部队出手……呵呵!那有失主力部队的身份。”她真是没给国军留面子,杨旭东当即就挂不住脸,正欲反驳,郑耀先及时制止了他。“你不了解国军,”郑耀先向这自始至终目光不离他左右的女八路解释道,“国军的特点是枪口对外,自己人打自己人,那没意思。”
“噢?”女八路又笑了笑,不过接下来的提问更加绵里藏针,“那么八年抗战中,国军对外放了几枪?”
“那你要问小鬼子,”郑耀先也并非善类,回答得滴水不漏,“淞沪会战、台儿庄大捷、昆仑关大捷、滇缅作战,我敢保证,小鬼子临投胎做人,他也是记得比咱清楚。”
“那么豫湘桂会战是怎么回事?”按理说,这女同志的说话方式并不符合八路军的外事纪律,可郑耀先并未指责她,其他中共干部也没进行任何阻止。
“我记得,”那女同志蔑笑道,“好像花园口黄河大堤,不是我们八路军掘的吧?”
“你说什么?”杨旭东的脸都绿了,如果不是在敏感时期,弄不好他会和这女人拼命。
“三省四十四县的老百姓,可一直惦记找国民政府替他们做主呢!”这女人的嘴太损,至少郑耀先就是这么认为的,“还有哦!岗村宁次没上战犯名单就突然消失了?华北的老百姓,呵呵!还以为他踩上了国民党的地雷……”她专挑国民政府软肋下手,弄得郑耀先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就是有靠山的好处,”郑耀先暗暗苦笑,“有了共产党这座大靠山,她是什么话都敢说,有种你到山城也这么说……”
“金先生怎么不说话?嗯?你们不是要如实报道吗?”这女八路明显想看笑话。
“我在听你说。”郑耀先手掐着笔记本,却连一个字都没写。
“有人到邻居家偷鸡不成,反倒打一耙,诬陷邻居先打他。你们说说,对于这种人,该怎么形容他比较恰当?”
“厚颜无耻。”郑耀先不露声色地答道。
“金先生……”杨旭东在背后捅捅他。
“对!是厚颜无耻。”女八路莞尔一笑,瞧着郑耀先的眼神有点怪。对于国共之间这场冲突,双方代表各执一词。问题的关键也就是双方争执的焦点,共产党咬住国军偷鸡的事实,而国民党则指责中共军队打死了自己人。
“随他们去吧!”郑耀先对这女八路友好地说道,“政治上的问题,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解决的,谁是谁非,将来自有定论。”
“那么对于类似的问题,古人又是如何定义?”看来这女八路是成心得理不饶人。
“成王败寇!”
“噢……”
江欣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二人说话,没插言,显得很斯文。她将对话一字不漏,全部记录在案。
“别写了!”趁着没人注意,杨旭东没好气地吼道。
“你干吗?”江欣发怒的样子很可爱,噘着小嘴,眼神恶狠狠的。
“你还嫌丢人不够?”
“也不是我丢人,关我什么事?”
“你是干什么的,自己不知道吗?”
“我是记者,”江欣不甘示弱,“我是中央社的记者。”
“你个缺心少肺的玩意儿,”杨旭东气得要命,他低声骂道,“共产党怎么没把你给共了!”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悠扬响起,望着杨旭东脸上那鲜红的五指印,郑耀先想笑又不敢笑。
“他们这是……”女八路抿抿嘴。
“打情骂俏,”郑耀先自我解嘲地说道,“我们那里讲究恋爱自由。”
“噢?”女八路忍不住笑出声。她的笑声犹如银铃轻曳、水银泻地。直到此时,郑耀先这才发现:
如果她把脸上的尘土洗干净,如果她能好好打扮自己,其模样或许比江欣更有姿色。“你看什么?”
女八路对郑耀先那“不怀好意”的眼神有些反感。
“女人生来没人欣赏,才是她的悲哀。”郑耀先这句话,令韩冰——这位负责接待他的八路军保卫部长,永远记住了他。
不知江欣如何与中共代表相谈,对于她采访解放区的请求,中共方面非但没有拒绝,反而给予大力支持。
“这么痛快就答应啦?”郑耀先不露声色地问道,“据我所知,他们对‘中央’可没什么好感。”
“我只是说要如实报道,看来,他们也希望被外界了解。”江欣很自信,对未来的解放区之行充满着信心。
“他们居然相信中央社记者能实话实说?呵呵!我怎么觉得这是在做梦?”郑耀先摇摇头,随后一句话,令在场所有中共人员大为恼火,“是他们有阴谋,还是你脑子有问题?”
从某种方面来说,江欣的办事效率还是蛮高的,她不但轻易获得中共方面的采访许可,而且还意外弄来一辆专车。不知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国军负责后勤运输的中校为她忙前忙后,就差跪下给她牵马坠镫了。
“你只是用胸口顶一顶就解决啦?”杨旭东瞧着江欣,脸色有些古怪,“他是不是八辈子没见过女人?”
“你知足吧!”郑耀先感慨道,“现在这女孩子……怎么说呢,疯狂,无与伦比的疯狂!”
江欣哼了一声,没做任何解释。她死死盯住地面那干瘪的牛粪,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许已经适应了环境,她破天荒没再用手帕捂住口鼻。
“六哥,咱们进了共区,该怎么分配工作?”杨旭东问道,“共产党肯定不同意咱们自由采访,不搞暗中监视就算烧高香了。”
“那就不要采访,”郑耀先用礼帽扇扇嘴边的烟尘,“反正你采访的东西也不能发表,国民政府没义务为共军歌功颂德。”
“六哥,我总觉得有些不对,照理说,事情不应该那么顺利,可是现在,一切都像是神仙保佑,难道咱们的运气真有这么好?”
“我们既非中央代表,又非国府大员,人家如此瞧得起咱们,说明什么呢?呵呵!你自己去想。”
他转过身,用后背遮挡住韩冰那犀利的目光。对于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情报员来说,有些话只能是点到为止。
午后一时五十九分……
“闪电呼叫总部!闪电呼叫总部!”
“我是总部,请回答!”睡眼惺忪的陈浮,揉揉红肿发胀的黑眼圈,接过耳机,有气无力地喊道。“内线报告:他和两条小鱼已经办好入境手续,准备搭乘汽车进入X共区。我方下一步该如何行动,请总部指示!”
“他要去共区?”这一惊非同小可,陈浮怔愣半天,居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根据她收集到的信息显示:郑老六并未被获准参与任何针对共区的行动,那么郑老六如今这一手,到底意味着什么?莫非……他真要投共吗?摇摇头,陈浮很快便否定了这种想法。就凭死在郑老六手下那些共产党冤魂,即便他有心倒贴共产党的凉屁股,人家能不能给他好脸色还很难说,更不用说收留他。再者说,共产党能给郑老六开出的价码并不比军统高,郑老六也并非在二处混不下去。所谓的弃暗投明,这种事或许会发生在别人身上,但对于郑耀先,谁都不相信他的思想境界能如此之高。哪怕齐东临生前对他身份有过怀疑,但想让所有人在短期内相信他是共产党,恐怕一些信仰崩溃的人会填满整条扬子江。“闪电,你们能不能派出人手对他实施跟踪调查?”
“对不起……我们在共区没有眼线。不久前的军统泄密事件,受牵连的可不止它二处。”
“这个……要是这样,你们必须千方百计弄清猎物目的,要快,绝对不能耽搁!”
“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万一猎物要去投共,那我们是不是来个先下手为强?”
“你认为他会去投共吗?”
“我是说万一……”
“你就是头猪!真的,不妨照照镜子,看看我说得对不对?”
“……”
“很难得你能想到他投共,不过,你可以打辞呈了,我马上派人接手你的工作。尊驾的令夫人还有两个孩子,你有空可以抱抱了。”
“……”
“你怎么还不滚蛋?”
“小姐,我……我还有件事没报告……”
“你还能有正经事?”
“是的,这个……戴老板……昨天死了……”
“嗯……嗯?”
“也许报纸头条会有报道……”
“嗯……”
“小姐……”
“好吧!你传我命令,让弟兄们密切注意X共区一举一动!”
“是!”
“告诉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举妄动!”
“明白!”
撂下话筒,陈浮睡意全无。不知为什么,她呆坐在椅子上,嘴里默默念叨那句话:“戴老板死了,那二处不是要天下大乱?”
午后三时四十三分……
汽车颠簸在尘土飞扬的路面上,山风随着汽车马达的轰鸣而呼啸,刮起漫天烟尘,远远望去,犹如巨龙逶迤。天地间一片迷茫,山腰、山麓的农民并未因不速之客的到来而中断劳作,他们只是偶尔停下身,擦擦满头汗水。一群山羊拥挤在碎石杂乱的山岗上,放羊老汉反穿皮袄,怀抱羊鞭,龇着黑黄的板牙,在衣缝中间仔细挑拣硕大的虱子。有几个人向汽车行进的方向轻轻一瞥,皱皱眉,然后继续耕作。在他们眼里,郑耀先等人仿佛是几只嗡嗡的苍蝇,一种司空见惯的小昆虫。郑耀先的表情有些尴尬。“有那么一句话,”望着远处山巅不断倒下的枯树,他对解放区保卫科长韩冰问道,“一旦进入你们防区,那就是掉进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对吧?”
“看来金先生对我们解放区很了解哦!”韩冰不冷不热地反问。她属于那种一见面就令人关注的高贵型女人,但是说话绵里藏针,三言两语便能洞彻对方心机。和这种女人打交道,就连阅人无数,有着丰富交际经验的郑耀先,也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他很小心处理自己的每句话,尽量不给对手留下任何把柄。与此同时,韩冰也觉察出这“金先生”的不简单,和他说话不但感觉累,而且还要处处提防,随随便便的一句问话,看似平淡无奇,往往七拐八扭,琢磨好一会儿,才能悟出其真正用意。
“果然是军统的资深特工,”韩冰暗暗冷笑,“如果不是上级事先提醒,有些情报还真就让他在无意中套去。”
“贵军似乎没有专门负责新闻发布的官员,”郑耀先叼着香烟,不经意说道,“到目前为止,我居然没看到任何有关采访的行程安排。”
“您的专业素质似乎也不符合标准,”韩冰似笑非笑地瞧着他,“至少除了有关政治的话题,您并没问过其他事项。”
“萍水相逢,不问也罢。二十年后,你能记得我,我还能想起你,那就是缘分了。”郑耀先没再多说,他将目光拓展到田间、乡野,在那里,他有着最温馨、最幸福的回忆。韩冰也沉默了,她抿着嘴,似乎陷入思考当中。
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坐在车上,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闷异常。
“他能在任何时候都保持镇静和坦然,绝对不是普通对手。”在此之后,韩冰曾对部下提醒道,“他往往会在你不经意的回答中,找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那我们该怎么做?”
“尽量与他保持距离。我想,是狐狸终究要露尾巴。我们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在此之前,我们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不能给对手留下任何可乘之机。既然我们的枪口已经对准猎物,该什么时候扣动扳机,则由我们自己决定。”
“怎么找到‘影子’呢?”郑耀先吸着香烟,心中默默盘算。夕阳西下,他已无暇去欣赏附近的田园美景。在他看来,越是平静的水面,下面的暗流就愈加汹涌。“连解放区的保卫部门都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说明这个人不但狡猾,而且把尾巴隐藏得很深。不过,再狡猾的狐狸也会露尾巴,我就不信他一点破绽都没有。可是……该怎么找出破绽呢?”想着,他将那支派克金笔插在胸衣口袋上,既然不容易找到目标,也许目标看到这支笔后,会想方设法主动联络他。现如今,整座解放区都哄传来了“国民党干部”,估计目标现在也能知道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