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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许许多多的不应该组成了世间的故事,而许许多多的故事中,又包含着数不清的不应该。当郑耀先从晓武手中接过那把带血的无声手枪,踉跄着脚步栽倒在床前,如泥塑木雕般久久不语。

“师父,我知道你难过,这里没有外人,想哭你就哭吧。”

“老陆走了,简之走了,孝先和旭东都走了,”指指自己的鼻子,郑耀先惨然一笑,“可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这也是没有办法,唉!您又何必折磨自己,干我们这一行的,注定要放弃很多。”晓武低着头,他的心情很乱,就像塞进一团解不开的麻。

“师父老了,累了,也走不动了……”拍拍爱徒的肩膀,郑耀先用手帕将枪包好,揣回他的怀中。

“师父老了,走不动了,”望望师父那沧桑的面容,晓武在心中默默念道,“可国家还在,有些事情,终归要有人去做。”

“师父,我要去北京了,您还有什么嘱咐?”

“小李也去吗?”

“同去,顺便再给她治治病。”

“是啊,的确应该治一治,否则一出门你就给她吃药,这终归不是办法。”

“小李对我情深义重,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不管将来怎样,我都会守着她不离不弃。”

“这才是我教出的徒弟,”欣慰地笑了笑,郑耀先语重心长地说道,“带个病人一起生活不容易,天子脚下不比寻常小地方,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杨旭东一案算是基本结束了,但他死后却给后人留下诸多难解之谜。比如说,他来山城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说过先把我送出去,”在工作总结小组会上,当着老钱和晓武,郑耀先把与杨旭东的见面经过又重述一边,“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先’字上。”

“师父,您是说……他还另有任务?”

“不错,”郑耀先点点头,有些感慨,“只是收网过于匆忙,我们没办法再证实这个问题。”

“可我相信,既然杨旭东不是个普通角色,那他所执行的任务,也肯定不一般。”晓武将杨旭东的遗物放在老钱面前,“这是专案组的同志从许红樱的匪窟里找到的,所有东西都在这儿。”

瞧瞧皮夹、钥匙链这些杂物,老钱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技术科怎么说?”

“没发现什么可疑。”

老钱开始犯愁了,他捂着腮,使劲搅动着脑汁。

“这怎么还有封空白信?他想给谁寄信呢?”拾起来仔细看着,信封上还有邮票被撕去的痕迹。

“丢失的邮票是民国期间发行的‘宫门倒’,晓武在杨旭东的皮包里见过。”郑耀先敲敲发胀的额头,“这张邮票价值不菲,怪不得他连丢钱都不着急。有了这东西,再丢个几千块也不用愁。”

“我们在香港的同志调查过,杨旭东现有的家产,已高达一千万美金。妈的,这家伙可真有钱。”

晓武摇摇头,“我拼死拼活一辈子,也未必能赚够那一张邮票钱。”

“你要是在香港,恐怕赚得也不会比他少,”瞥瞥自己那爱发牢骚的宝贝徒弟,郑耀先不以为然,“凭你们的脑子若还赚不来钱,那才叫奇怪。”

“现在的疑点就是,邮票到底哪儿去了?这么值钱的东西,杨旭东总不会无缘无故把它送人吧?

也许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这恐怕又要成为悬案了,”晓武愤愤说道,“那群顽固分子,活着不开口,死了也不给你留下任何线索。没准来世做人也要与人民继续为敌!”

“我看就这样吧,”长吁一口气,老钱瞧瞧这师徒二人,“先把手头工作清理一下,待日后有机会再说。”

也只好如此,师徒二人对视一眼无奈地点点头。

徒弟去北京了,可自己还要继续接受改造。农场那个鬼地方他再也不用去了,每天在街道监管下,扫扫街,散散步,冻不死,饿不着,人生虽说过得清苦,倒也能自得其乐。韩冰也被释放了,估计还是靠老钱帮的忙,她并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对于陷害她的女警,非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淡淡一笑,恩怨就此别过。从这一点来说,大家就非常钦佩她,将心比心,换作自己谁都自认没有她那度量。

两个人是在深秋的黄昏相逢在长春街一条水沟旁。韩冰提着包,站在扫街的郑耀先身后,静静瞧着他,眼睛有些湿润。

郑耀先摘下口罩,不可置信地转过身,相互对视一眼,彼此间流露出会心的微笑。

“你还好吗?”韩冰轻声问道。

“还好,就是有点老了。”

“我也是,”韩冰走上前,对他低声说,“我也被发配扫街了……”

“和我在一起?”

“嗯!”

“不会吧?他们还有那好心?”

“我也不知道,可不知怎么的,就让我来了。”

“噢……”郑耀先明白了,看来这又是老钱的关照。那老家伙虽说不大爱管闲事,但对自己还是蛮不错的。

“你傻笑什么?”韩冰嗔道,“为了你,我差点送命。”

“我听说了,听说了,呵呵!想不到你也是个倔脾气。”

“你听谁说的?”

“跑我这来搞外调的人,哎呀……这可真悬哪!”

“已经彻底弄清了,是有人对我刻意栽赃陷害,那个女娃被开除公职了。”

“没进班房就算她命大,若非你这右派身份,恐怕她连脱身都难。”

“算了,人整人没什么意思,我现在就想平平安安过日子,这比什么都强。”

“咱俩做个伴儿好吗?”接过她的手提包,郑耀先突然说道,“只要能陪我说说话就行。”

“咱俩不就是伙伴吗?说说话有什么不行?”吐吐舌头,韩冰俏皮地笑了笑,没想到已过不惑之年的女人,居然还能保持住如此率真。

“在外人面前,你可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啊……”

“你算是外人吗?”韩冰扬扬头,闪动着星眸,“你是我的伴儿,是可以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伴儿。”

瞧瞧左右没人,郑耀先像做贼似的,悄悄勾一勾她的手。

“你要拉便拉,胆子这么小,哪像个结过婚的?”

“不行啊……”郑耀先俯在她耳畔低声说道,“群众的眼睛,实在是雪亮,就连晚上我吃什么,人家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又发牢骚了是不是?往后过日子还是小心为妙,不要总以为真理站在自己这边,想做英雄也要看清形势才行。”

“你的话是对的。”仔细揣摩过韩冰的本意,郑耀先哀叹一声,“耿直和想做英雄的人,自古以来都没什么好下场,我不是英雄,也不打算做英雄,所以还是管住自己少惹麻烦。好在我只有一个爱说实话的毛病,嗯!估计改起来也费不了多大劲儿。呵呵,就让咱们共同努力,做一对苟且偷安的虚伪人吧。”

两个人迎着夕阳,在同命相依的驱动下,默默走在了一起。未来的日子也许更加艰难,不过再苦再难,对于早已习惯和坎坷打交道的二人来说,也许总会有办法咬牙撑下去。

依照韩冰的意思,她想直接向组织提交结婚报告,但郑耀先很理智地阻止了她。在郑耀先看来,宁肯偷偷摸摸,也不要大张旗鼓弄得满城风雨。

“我这是为你好,”郑耀先说道,“就是提交了报告也没用,人家绝对不会批。”

“你说得不错,但咱总要试试才行,不然偷偷摸摸的,这成了什么?你叫我日后还怎么见人?”

“你我还是低调点比较好,省得麻烦。”

“不行!”韩冰态度很坚决,意志很坚定,瞪着他毫不犹豫地说道,“你能凑合我可不行,反正不管怎样,我总要试试!”

“上面要是不同意呢?”

“那我就只能把心交给你!”

“可你人怎么办?”

“等领到结婚证再补交!”

事实再一次证明郑耀先是对的,街道主任收到韩冰的报告后,只是看了看便顺手丢到一边。

“这人咋这样?”走出街道办事处,韩冰低声嘟囔着,“一点都不像共产党的干部。”

“你知足吧,”瞧瞧左右没人,郑耀先又道,“人家不是没说什么吗,这要是换了和谐街的主任,没准能把你拉出去游街。”

“我要结婚犯了什么王法?宪法规定公民不可以结婚吗?”

“姑奶奶呀!理想归理想,现实是现实,你也算工作多年的老同志了,当年斗地主老财的时候,有没有站在对方的角度去考虑过问题?”

“我干吗要站在他们的角度?”

“这不就对了吗?人家现在的思维,不就是当年你的想法吗?咱们是啥?那是和地主画等号的右派。所谓地、富、反、坏、右,别看右派是排在最末,但也是十恶不赦的五类分子。”

“可跟你这么偷偷摸摸,我……我就是不甘心。”

“纠正一下错误,咱俩这不叫偷偷摸摸,毕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嘛!如果硬要上纲上线,那只能算臭味相投。”

“你这个人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难听?什么臭味相投?有这么形容自己的吗?”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摇摇头,郑耀先一阵苦笑,“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你就会明白这个社会,只有把自己骂得越狠,才能活得越安全。”

郑耀先所谓的过“一段时间”,只是他信口那么一说,其实将来究竟如何,他也是懵懵懂懂不知所谓。但两个人的生活基调却由此确定下来,韩冰不再坚持办理结婚手续,反正彼此间只要情投意合那就足够了,感情原本也是生活的组成部分。

两个人在那无情的岁月中相依相伴,尘世间的种种不幸,倒也未曾影响二人之间的感情和谐。他们的感情交流主要是通过语言来完成的,倘若在不准许说话的场合下,留一块窝头,或是喂一碗残汤,也可以替代语言表达出自己内心的真实独白。

日子就是在困苦和煎熬中,一点一滴度过的。未来究竟会怎样,谁都想不到,也不愿意去想。只有活着,平平安安地活着,才能激发出生活中那为数不多的乐趣,可是对于郑耀先和韩冰来说,他们的乐趣就是期盼彼此间的平安。这种期盼,直至“四清运动”过后,两个人在相互安抚对方心灵以及肉体的重创时,才得到了最终升华——此生若不能白发同结,宁毋死,莫偷生!

“你是不是郑耀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是我的丈夫。”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韩冰守着被打成奄奄一息的郑耀先,含泪说道,“我革命了半辈子,什么都没剩下,唯一的财产只有你。如果有一天你也离我而去,那我的后半生还怎么过?”她说这句话时,门外的高音喇叭中,正播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那浑厚而又铿锵的声音。

“又要有运动了,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看样子,这场运动来头不小……”微微张开肿胀的双眼,郑耀先有气无力地说道。

“估计比反右还要凶猛。”

“唉……我现在这样子,难熬过去呀。”

“再忍忍,估计和往常差不多,没几天就会过去。”

“这都多少个‘几天’了?还不如当初把我给毙了……”

“不许胡说!”韩冰痛苦地摇着头,大声喊道,“我们都能活下去,一定能活下去!”

“但愿吧……”缓缓闭上眼睛,郑耀先累了,身心都已经不堪重负,似乎快要走到人生的终点。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齐鸣宇已经不敢再出去做生意了,他躲在家里打个盹,醒来时正想出去打瓶酱油,没想到刚一出门,就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糊满大街小巷,一群群戴着红袖标的中学生,呼喊着惊天动地的口号,发疯似的向市政府潮水般涌去。也许是职业习惯造成的过度敏感,他急忙转身向卧室喊道:“娘!这几天没事千万别上街,外面不安全……”话音未落,一身国防绿的妹妹,蹦跳着从屋里跑出。脑后的“小刷子”从他鼻尖划过。

“哎哟!”周桂芳挣挣头发,“哥!你干吗抓我辫子?快放手!”

“回家!”拦腰连拖带拽,将四足乱蹬的妹妹从门口拉进堂屋。紧闭房门后,贴在门缝上小心听一听,直到确认了一切平安,齐鸣宇这才松口气,转身对妹妹低声吩咐,“外面很乱,你不要出去惹祸。”

“哼!”不屑地扭过头,桂芳一挑眉毛大声说道,“你懂什么?这是运动,是向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发起的夺权运动!”

“人家走路碍着你什么?用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哥!我说了你也不懂,赶快让开!”

“我脑子是有病,可不缺心眼,像你们这么干那不是胡闹吗?总之我说不行就不行,你哪也不许去!”

“你凭什么管我?”

“我是你哥哥!”

“哼!你是谁哥哥呀?”

“还有完没完?都别吵啦!”从帘后探出头,满脸皱纹的荷香大声嚷道,“这大清早的,你们俩就不能消停消停?”

“哼!”一扭头,兄妹俩谁都不理谁。

过了片刻,齐鸣宇掏出五元钱和半斤粮票,悄悄塞进桂芳的口袋。

“你干吗?”回过身,桂芳的大眼睛一眨一眨。

“这是哥给你的零用钱,省着点花。”

“我干吗要你的钱?”

“那你想花谁的钱?”

“切!”掏出钱往地上一扔,桂芳噘起殷红的小嘴。

“小祖宗啊!你别闹了行不行?这钱怎么能乱扔?”荷香拾起地上的钞票,用袖子擦了擦,心疼得要命,“你呀!就是那大户人家的小姐,连过日子都不会精打细算,唉!糟蹋钱是要折寿的!”

“这都什么年代啦,你还满脑子封、资、修思想。”

“啥叫封建?没有你那封建的老娘,怎么会有你这十九岁还人事不懂的大姑娘?”

“我怎么不懂事啦?”

“你哥是在为你好,连这你都没看出来?”

“好什么呀?他是在拖革命的后腿!我没他这种反动哥哥!”

“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抡起扫帚,荷香劈头盖脸向桂芳敲去。好在齐鸣宇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干娘,回头向妹妹疾喊道,“你还不快跑,想气死娘啊!”

桂芬跳出窗户三蹿两蹿就没影了。

“你放开我!放开我!今天我非打死这忘恩负义的兔崽子!”

“娘!”齐鸣宇夺下扫帚,将她扶到床边坐下,惆怅道,“她都这么大了,打还有什么用?”

“唉……”一声叹息满面愁云,荷香拍着大腿自怨自哀,“我是用一嘴的金牙把你们兄妹都拉扯大,可到老却养出个小白眼狼。人都说闺女是娘亲的小棉袄,可这丫头怎么就不让我这当娘的省省心?”

“娘,桂芳她还小……”

“小?她都多大了还小?我像她这岁数,那早就是留香苑的头牌了!”

“娘!过去那点事您就甭提了,要不是周司令帮您说话,这‘坏分子’的帽子您怎能躲过去?”

一听到周司令,这眼泪就“噼里啪啦”往下落,想想周司令对自己的好,荷香抹着眼泪感叹道:

“唉!多好的一个人哪,一点官架子都没有,还处处替别人着想,你说说,这好人怎么就没个好报呢?”

齐鸣宇无言以对。

“看来呀,还是周司令说得对,桂芳这丫头跟你就是两路人。唉!娘本想让你们亲上加亲,可瞧这架势……”拉住儿子的手,痛苦地摇摇头,荷香老泪纵横,“我看,你还是别抱啥希望了……”

势态愈演愈烈,陷于半瘫痪状态的司法专政机器,再也无力控制社会的有机秩序,随之而造成的恶性循环便是肆无忌惮地打、砸、抢及抄家揪斗。

郑耀先是历来运动都不可缺少的角色,无论他如何保持低调,但热情高涨的“红卫兵”小将们,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想起他。从运动一开始,他和韩冰就被彻底打翻在地。

山城市革命群众一向对运动充满着巨大热忱,这一点从十万人自发组织的批斗大会,便可以略窥一斑。

郑耀先被戴上高帽,脸上被黑白油彩涂得阴阳怪气。韩冰也不比他好到哪去,满头青丝被剪得乌七八糟,挂满破鞋的脖子上,又增加了一块几十斤重的大牌子。

“打倒反革命右派周志乾……”一阵呼声如同山崩海啸。

“打倒反革命右派韩冰!”

这声音很熟,偷眼瞧了瞧,韩冰惊奇地发现:带头批斗自己的,居然是那已被开除的女民警——宋酖。但更加惊奇的还在后面,山城市公安局局长段国维,也被人夹着双臂像俯冲式轰炸机一般,乖乖窝在高台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打倒反革命大特务段国维!”

“这可真叫稀奇,”韩冰暗自苦笑,“你段国维把我弄成了反革命,没想到最终连你也成了反革命,呵呵!唉!这人世间的事,可真像老周说的那样——没地方说理去。”

段国维的表情很痛苦,汗水顺着脖颈,从铁丝流到胸前的牌子,再由牌子滴滴溅落在万丈红尘。

可他的表现仍不失一个男人的风范,自始至终都未发出过一声呻吟。

郑耀先的境遇也相差无几,但比段国维要好上许多,毕竟他久经“斗争”考验,懂得该怎样节省分配体力。“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从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

身上受着罪,心里哼着歌,这就是用转移注意力来减轻痛苦的最佳手段。

当然,韩冰也有她对付批斗的独门绝招,郑耀先那边“成双对”,她这边就是:“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总之,在对抗刑讯和暴力这方面,两位职业特工就是比半路出家的段国维,要高出那么一点点。 OBElDBOrSdigMbXJ9kkk1dMKTw8a37RtBxBamcffZdw1DZdtFtwbzs8oES36gs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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