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的!咱们该怎么办?”一个特务惊恐地站在许红樱面前,脸上已掩饰不住深深的绝望,“共军看管得太严,就凭我们这几个人,根本救不出杨长官!”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共军怎么会抓到他?这才几天不见,怎么会突然出事?”
“当家的,再想不出办法,那杨长官可就……”
“闭嘴!”许红樱双手用力一挥,歇斯底里地喊道,“我不是正在想吗,我不是正在想吗!”然而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当家的,共军已经包围了落凤山!”又有一个特务跌跌撞撞跑进来,这消息无异于雪上加霜。
老钱在郑耀先床前整整守了两天,当他迷迷糊糊再次睁开双眼时,发现这间病房并不陌生。十四年前,宝儿就是在这里与他告别,从此下落不明;十四年前,他在这里曾握着老陆的手,告诫他“影子”的存在;同样是在十四年前,戴老板为他这“军统精英”输进了自己的血……
一行热泪夺眶而出,郑耀先拉住老钱的手放声痛哭。
“老郑,你别再折磨自己了,这也是没办法。”
“他们不仅是我潜伏时出生入死的兄弟,也是最精锐的特工!可一个个的,怎就落到这般地步?”
“唉……谁让他们走到了人民的对立面。老郑,你只不过是尽自己的责任而已。”
“是我害了他们……”摇摇头,神情呆滞的郑耀先哽咽道,“如果……当初我不带他们,说不定现在……他们是好父亲,也会是好丈夫。更有可能的,还是这个国家最光荣的普通劳动者。结果呢?
是我把他们亲手送上了断头台,这都怪我,怪我呀……”
“老郑,你后悔自己选择了这个职业吗?”
沉默了许久,郑耀先一声长叹,悠悠地说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当初对付小鬼子,我非常自豪自己的工作,可一旦与同胞为敌,我真的下不去手,真的……”
“那好,你先休息吧。”老钱起身离开房间,在房门掩上的一刹那,专案组组长忍不住问道:“部长,他的情绪……这个……还……还能再干这一行吗?”
“那要看他自己了。唉!还说杨旭东是性情中人,可他自己又能好到哪儿去?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区别而已。”
“那……那上级会不会处分他?”
“这种思想虽说绝对要不得,但不管怎么说,他长期坚持在特殊环境,思想境界和其他同志不同这也是没办法,只要不在内部造成恶劣影响,又何必跟他斤斤计较?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是!”
“对了,你找时间再辛苦一趟,去监狱问问一个叫韩冰的女人,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白!”
段国维已经连续几天没有离开过办公室,关于杨旭东的材料,足能塞满一卡车。根据上级有关精神,杨旭东的案子不能马虎,要公正、公开。
在待遇方面,杨旭东与其他政治犯也不尽相同,至少在饮食上就从未断过酒肉。杨旭东是个很有耐心的人,这主要表现在他对抗审讯游刃有余的技巧,以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心态。因此,老钱在征询所有审讯人员的意见后,得出这么个结论:杨旭东是个货真价实的滚刀肉。
初次过堂那天老钱也在场,不过一见面,这大名鼎鼎的国民党特务,就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两个人相互对视着,杨旭东的目光比他的还要犀利。
“老实点!”一旁的战士厉声喝道。
“你算哪根葱?”一扭头,杨旭东对那战士张口便骂,“跟我说话,你他妈的不够格!”
“杨旭东!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应该明白,给我放聪明点!”说话间,恼羞成怒的战士不由自主摸摸枪。
“哟嗬?”一瞪眼睛,指指自己的头,杨旭东冷笑道,“来来!往这打,别手软!共军小子,看看是你的子弹硬,还是老子的脑壳硬!”一见那战士没敢动,突然一弯腰,将好端端一把座椅,顶得四分五裂。“十个你也不够我捏的。”
“给他戴顶软帽。”老钱对身边的同志低声吩咐,直到对方被牢牢锁在铁椅上,这才放下心问道,“杨旭东,想不到你还这么嚣张。”
“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杨旭东!”
“打败我的不是你,叫郑耀先来,老子还没骂够!”
“杨旭东……”瞪着那气焰嚣张的特务,老钱真想拔枪把他毙了。
“你还算是条好汉,”话锋一转,杨旭东又道,“我看过你的资料,八年抗战没少和小鬼子干,就冲这一点,你比党国某些高官强多了。”
“还是说说你是如何与人民为敌的吧!别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不说也一样可以定你罪,何去何从,就看你自己的认罪态度。”
“废那话干啥?既然你什么都知道,还用问我!”一扭头,连正眼都没瞧老钱,“我都不愿意贬你。
要说我杀共产党,这没错,可说我与人民为敌,哼哼!拍拍你自己的良心,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那你就说说我有没有对不起过老百姓?”未等老钱开口,他抢先一步反倒给在场所有人上起了政治课,“抗战爆发咱投笔从戎,为的是啥?是为国为民!在最困难时期,咱哪怕光屁股抗战,也没去抢老百姓一粒粮食,祸害过一个无辜。为什么?因为咱是军人,老百姓是咱的爹和娘。就算再没良心,也不能对不起亲爹娘啊!”这话说得是声情并茂,弄得老钱也不知该如何往下接。
沉默片刻,老钱不得不再次调整问话:“听说,你被日本人逮捕过?”
“没错!就在上海,当时我在陈恭澍手下。因为‘梅’机关少佐森永纯糟蹋了你们的女人,我带队把他给干了!妈的,虽说咱们信仰不同,可再怎么打,那关起门来也是家务事!他小鬼子横插一杠算怎么个意思?不替咱姐妹出了这口恶气,我杨旭东还算是爷们儿吗!”
“可你是怎么走出‘梅’机关的?”
“这话说来可就长了。小鬼子折腾了我半年,后来准备枪毙时,六哥派人劫法场把我给救了……
唉!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欠了六哥一条命。”
“你曾经也是个大好青年,只可惜,国民党识英雄并不重英雄。说实话,你为这样的党去卖命难道不后悔吗?”
“你是怎么琢磨的?想从我嘴里套出对党国不利的话,这有可能吗?我拿的是党国薪水,做的是党国的官!党国从未负我,而我又岂能见利忘义背叛它于危难?要杀要剐随你,何必婆婆妈妈!”
说罢,便闭目等死一言不发。
从某种角度来说,杨旭东算是国民党中的另类。虽然他反共,但他从不祸害百姓,并且在抗日战争中,还是做过一些有益的事。因此单从政治角度出发去处置他,日后难免会给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留下口舌。
老谋深算的钱部长,面临这个问题时,也感到头痛了。“该怎么办?”他左思右想,还是拿不定主意,“这家伙可是有名的抗日功臣,杀了他对世人无论如何也交代不过去。”
“还是把我毙了吧,杨旭东速求一死。”深吸一口气,杨旭东双目观天凄然一笑,“我解脱了,不欠党国什么了……”
审讯杨旭东是件苦差事,熬得昏头涨脑油尽灯枯那是常有的事,往往一天,甚至连续几天下来,案情也丝毫没有任何进展。
又是忙碌的一天熬下来,老钱揉揉太阳穴,回想着和杨旭东交手的每个细节,就在这时,办公室的大门突然被推开,郑耀先手持一摞材料急匆匆走进来。
“你这是干啥?着火啦?”
“比那严重。”说着,郑耀先将材料丢在书桌上,“台湾通过电台与杜孝先联系,然后再由杜孝先将电文转交给杨旭东,是这样吗?”
“是啊,怎么啦?有什么问题?”
“杜孝先是特务吗?”
“老郑,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假设他知道杨旭东是共产党,那还会不会把电文交给他?”
“这还用问吗?哎,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江欣不向组织汇报‘影子’电文的秘密,我已经猜到了。”
“噢?”这可是件新鲜事,老钱马上来了兴致。
“以前我一直认为,江欣交给戴雨农的是我党机密。可我错了,如果她交的是国民党密电,那还有什么可疑?”
“这不足为奇,以她机要秘书的身份,这么做很正常。”老钱点点头。
“我做了一个假设,倘若江欣收到的就是国民党电文,那么一切自然都会迎刃而解。对了,当时我军电台之间的联络信号,是不是要经过国统区?”
“这很正常,那时我方根据地基本都是独立的,几块根据地之间别说有一个国统区,甚至有鬼子的占领区也不奇怪。”
“如果在这时,国统区特务截获了我方电文,再将电文打上军统特殊编号发给总部,那江欣还会产生怀疑吗?”
“老郑,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皱皱眉,老钱逐字逐句问道,“你是说……‘影子’以我方名义发出电文,再故意让国统区特务截获,并由特务以军统的联络方式向戴雨农转交情报?”
“就是这样。”
“可问题是,假如‘影子’的电文中暗含情报,那我方电讯监测单位又岂能不产生怀疑?再说,我方密码也并非固定不变,特务又怎能轻易破解?一份连破译都成问题的电报,你叫戴雨农该如何了解电文内容?”
“很简单,国统区特务根本不需要破译,他们只需将密电原文上交这就可以了。我举个例子,如果不知道你保险柜的密码,那么就谁也打不开它,是这样吗?”
“不错。”
“可我现在不需要密码,而是照密码锁的样子,再重新给自己配把新锁,这可不可以呢?”
“那是自然,只要知道锁的原理,哪个锁匠都可以做。”
“所以戴雨农根本不需要破解电文,他只是照我军电码的特点,又重新做了一套密码。你比方说:
‘1274’‘3526’这两组数字代表着‘胜利’的意思,可经过戴雨农一转换,这两组数字就代表了‘失败’。他很可能不知道我方电文的原意,但只要看到电文上有‘1274’‘3526’两组数字,就知道那是‘失败’!”
鸦雀无声,老钱听呆了。如果郑耀先的解释是正确的,那就意味着,我方密电从未被军统破解,而军统也仅是从密电原文中,找出规律并制定了另一套密码。
又过了许久,老钱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慢慢踱步。“唉……”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老钱,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如果这是事实……”瞧瞧郑耀先,老钱的脸色异常复杂。在他看来,倘若郑耀先不是自己同志,他很有可能,马上将其拉出去就地枪毙——这个人太可怕了,就连这种变态手段,居然都能让他想出。看来杨旭东说得没错,郑耀先的确能抵上一个步兵师。“我马上通知中央……”不知从何时起,老钱的心情异常沮丧,他苦笑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凭我自己,唉!还真想不出该如何对付国民党这种流氓行径……”
郑耀先的推断极具震撼力,至少在某些环节上,已经得到老钱的认可。遗憾的是,江百韬在监管中自杀了,那么这个推论也即将成为历史之谜。
四个月后,刚刚痊愈的马晓武,由医院转到了法院,他左腿比右腿短了一寸,由于身子怎么也站不直,在公审大会上宣判时,以为他藐视法庭的法官,在五年刑期上又给他加上了半年。不过这些都是象征性的,能不能在监狱里蹲满五年那就两说了,否则单以“盗窃”金额高达六千美金来看,判他死刑都有可能。
当晓武被法警押出法庭时,小李完全疯了,三个小伙子居然按不住她一个。这场景让人看了心酸,但没办法,知情者只能晓以同情却又无可奈何。当然,就算把真相告诉小李,她能不能听明白还是个问题。
晓武没敢看自己的妻子,他是咬着牙离开了公审现场,不过刚进监狱没超过一天,他就被人秘密接走了。
同时被判决的还有一个,那就是死不悔改,彻底与人民为敌的大特务杨旭东。他以蓄意颠覆人民政权罪、故意杀人罪等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当看守将判决书交给他时,杨旭东瞥了一眼,说句“知道了”,然后便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和看守摆事实、讲道理。总之,他是什么都没耽误,反倒是郑耀先,流着眼泪整整一宿没睡。
有人说,死刑犯临刑前一晚是最难熬的,但这话对杨旭东来说并不合适。他在墙上画个棋盘,从早到晚就琢磨该如何破解残局。直到第二天一早,法警给他换重铐时,他还笑着说:“你会不会下棋?帮我看看,这一局我怎么就走不出死棋?”
“该上路了,想不明白那就到下面想。”
“好吧,”低头看看自己的着装,捋捋凌乱的头发,杨旭东突然问道,“你怕不怕我喊口号?”
“能喊出来算你本事。”
“噢……”他一抬手,向南京方向敬了个军礼。
两名警察将他架上卡车,专案组组长给他挂上块牌子。扭扭脖子,感觉有些别扭。接下来的情景并未像他想的那样,拉到刑场直接了事,而是先到人民广场参加公审大会。在一排待审人犯中,他意外发现了体态臃肿的温老板。
可以这么说,杨旭东对自己的罪名还是比较满意的——蓄意颠覆人民政权,故意杀人这两项,哪一条都没冤枉他。此时此刻的他,并不在意主席台上的说辞,而是很自然地在人山人海中努力寻找着什么。
他在找什么呢?没有人会关心,那一个个陌生的面孔上,透露着冷漠、兴奋、好奇和期待。
老温站在他的身边,人已经哆嗦成一团。
总算熬到“押赴刑场,立即执行”这八个字,杨旭东松了口气,放眼望望那浮云悠悠的蓝天,第一次感觉到人生是如此的惬意。
此时的城北乱坟岗。
“长官,共军防范严密,咱们靠不上去啊。”一名神色慌张的特务,跑到形容枯槁的许红樱身边低声说道,“要不,咱们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说什么?”回过头,张开皲裂的嘴唇,许红樱冷冷问道。
“我是说……啊!”一声惊呼,特务捂着肚子软软倒下。然后将尸体塞进地洞,擦擦匕首上的血迹,许红樱咬咬牙,“谁还想当柴烧?”
七个特务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谁都没敢说话。
汽车开进坟场,随着武装士兵的散开,众多围观的群众被阻挡在警戒线外,而许红樱等人也趁机夹杂在人群中。
杨旭东的眼睛还在若无其事地观望,仿佛他只是个普通看客,行刑的事与己无关。此时犯人一律被押到土沟前跪下,行刑手站在十米开外举枪射击。轮到杨旭东走进土沟时,一个意外出现了:
他不肯跪下,无论法警如何用力,他的腿始终是直的。一名押解员照他腘窝上踹一脚,他却纹丝不动;另一名押解员举枪狠狠砸去,他只是跪了一下又挺起身。
“怎么回事?”专案组组长上前问道。
“这家伙太死硬,真是个顽固分子!”
杨旭东不甘示弱地努努嘴,却没说话。
“你不想跪着死,对吗?”
杨旭东点点头。
“随他吧,”专案组组长叹口气,对押解员低声说道,“这么多人都在看着,尽量别动粗。”
“预备!”发令员高高举起指挥旗,从行刑队传来哗哗的子弹上膛声。
“噗!”发令员的头颅剧烈一甩,荒凉的土地上,布满斑斑血迹。他晃晃身躯,眼睛向上翻了翻,便直挺挺地向后栽去。
“有情况!”
杨旭东猛然一转身,一个齐耳短发的双枪女人,映入视线:“喜儿……”
“旭东,我来啦!”许红樱冲出人群,举枪向押解战士连连射击。
“你真傻……”心中一阵苦笑,杨旭东缓缓闭上眼睛,“白白搭上一条命,这值吗?”
“旭东!旭东!我来啦……”泪眼婆娑的许红樱像头发疯的母豹子,拼命冲向百米之外的杨旭东,
“我替你挡子弹!我不让你死,不让你死!”
“机枪准备!”随着一声断喝,躲在土沟掩体中的专案组组长,摘下背后的56式冲锋枪。
看热闹的人乱了,刺耳的尖叫声中连踩带踏,刹那间便一哄而散。偌大的坟场空地上,只留下几个孤零零的身影。
“啊!啊!啊!”被按在沟中的杨旭东,仰天一阵悲号,但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专案组组长那果决的声音:“打!”
密集的子弹,将冲在最前的两个特务打得顿了一顿,他们“咝咝”倒吸凉气的声音,清晰震颤着许红樱的耳膜。“是机枪!小心!”一道道血雾从二人身上爆出,“卧倒!快卧倒!”大腿“突”地一跳,一股强大的旋转力,将她翻滚着抛入尘埃。
“长官,咱们被包围啦!”手下爬到她身边,哽咽着喊道,“和共军拼了吧!”话音未落,一名冲锋中的特务向后一仰,森森颅骨被红白的脑浆高高顶起,而身子却在巨大的惯性中向前滑出数米……
左右两侧,齐装整员的武装民兵步步逼近,再看看身后,一队解放军正在迅速组装着迫击炮。